徐嬷嬷怔着恍惚了下,神色复杂地往房内看去,里面宣帝正立在她们姑娘面前帮她披上披风,高大挺拔的身躯衬得小姑娘愈发娇柔,仿若守护着她一般坐在身侧。
不觉间看了片刻,徐嬷嬷回神道,“嗯,那…那门还是别关上吧,免得皇上和姑娘叫我们都没听着。”
“哎,好嘞。”
“皇上看过昙花吗?”知漪目不转睛盯着花盆,不忘闲聊。
“看过。”许是因夜色,宣帝低沉的声中带着如水的柔和,“朕年少时也同你一样,彻夜守着旁边。”
“就是那时看到的?”
“不是。”想起那时的事,宣帝唇边逸出微笑,“朕守了三夜都没见到,后来才知那盆并非昙花。““咿”知漪惊讶眨眼,回过头,“有人骗皇上吗?”
宣帝微一点头,“是信王。”
当时宣帝不过四岁,虽然自小就严肃了些,但孩子的好奇心还是不减的。信王捉弄他,给了他一盆君子兰,告诉他是昙花而且这几天就会开花,让宣帝宝贝似的捧了三天,守了三天,最后才知道被这位不正经的大哥戏耍了…
没想到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皇上也发生过这种事,知漪来了兴致,她很少听宣帝说以前的事,缠着道:“那皇上真正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依旧是…”宣帝轻声叙述,娓娓道来,难得有这份闲心同知漪将自己儿时的趣事。
宣帝少时自然也有轻松的时候,那都是在骊妃未进宫前。信王自小就很会使坏主意,宣帝尚不知事时不知被他戏弄了多少次,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事后又会用其他方式赔礼道歉。宣帝不是喜欢告状的人,所以那时太后竟也不知道这些事。
知漪听着听着,就托腮望宣帝了,小表情极为丰富,不时皱眉、展颜、眨眼、疑惑…
“怪不得元涵哥哥有时会想捉弄我。”知漪机灵一笑,“但是总会被璃姐姐提前发现,教我反捉弄回去。”
虽然没有父母陪伴,但知漪身边还真从未缺过人,宫中有宣帝和太后还有东郭璃,宫外有庄家信王一家,太学院中更是结识了许多待她极好的同窗,就算偶尔有小干戈,也都会很快化解。
算起来,小姑娘到宫中以后的日子真是顺遂幸运得不像话。也正因如此,那对甜甜的小酒窝才能时常挂在两腮,让人开怀。
闻言宣帝眸中闪过笑意,“下次景旻再如此,告诉朕。”
“然后皇上帮我去捉弄他爹爹吗?”知漪嘻嘻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似是没想到向来正经严肃的皇上也会有这么一面。
忽然小姑娘又大人般叹了口气,无意识捏玩自己幼嫩的脸蛋,“如果知漪和皇上一起长大就好了…”
光是听着她便觉得很好玩儿,但现在除了偶尔空闲时,她更多只能偷偷看着宣帝批奏折接见大臣。
宣帝摇头,却并不希望如她所愿。他儿时的皇宫与现在大不相同,若知漪生活在那时,恐怕早就不复如今的天真烂漫。
两人断断续续聊至子时,昙花仍没动静,让知漪困倦地不住阖眼,睫毛抖得厉害。
明明困极了,每次点几下小脑袋还是会被自己惊醒,然后四处张望一番,继续盯着昙花。这副模样让宣帝不由勾唇,覆手上去轻抚头顶,让小姑娘猫儿般享受地眯眼,在他宽厚的大掌下昏昏欲睡。
“先睡。”宣帝简洁道,“等开了朕叫你。”
知漪不知听没听清,胡乱地点了几下头,还是往旁边一靠,不知不觉陷进宣帝怀抱。宣帝伸手环住,以让她睡得更加安稳。
门外的几个宫女嬷嬷和安德福却是精神得很,见这情形怜香小声道:“皇上待咱们姑娘可真好,除了在姑娘面前,我还从未见皇上这么温柔过。”
“那可不是。”安德福如坐定老僧般,比几个宫女从容多了,“少见多怪,更让你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这几声嗡嗡细语没有传入宣帝耳中,小姑娘睡熟之后似乎觉得姿势不大对,在他怀中动来动去,眼见披风都要盖不住了,他伸手准备将人压下去,却被一双小手瞬间握住。
宣帝的手带了一丝夜间凉意,小姑娘却是暖乎乎的。她在梦中把抓来的手当成了宝贝般护在脸下,呼出的丝丝气息铺洒在宣帝手心,顷刻间润了手掌。只要一动手指,宣帝便能触到那酣睡的小脸,若轻轻戳几下,小姑娘该会觉得痒,然后露出醉人的小酒窝,也许还会梦呓几声,控诉他是坏人,却仍不肯放开他的手。
凝视间出了神,手指不自觉一动,温暖软嫩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浸入心间,让宣帝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异样情绪,但那感觉闪得太快,让他根本无法捕捉,也无暇细想。
也许是怀中柔软的小身子太过软和舒服,也许是窗外星光太过烂漫,本答应了要代知漪看着昙花的宣帝,竟也在看着知漪睡颜时沉沉睡去。
而就在他合上眼后的半刻,面前的昙花终于一抖,开始缓缓绽放。
似乎是因为感觉不到了面前两人的目光,它不再如之前一般羞涩,花筒慢慢翘起,由紫色筒裙包裹的,几十瓣重重叠叠、洁白胜雪的花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片片绽开,相互簇拥,散出阵阵醉人的香气。花朵儿微微颤动,无风招展,楚楚动人,如初入世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令人怜爱。
因角度问题,门外几人都看不到这一幕,是以也就没能及时将宣帝和知漪二人叫醒。
夜幕转瞬即逝,昙花也在开了一个多时辰后便谢了,知漪舒服地在宣帝怀中睡了一夜,醒的还是最早的。
刚入眼的就是昙花凋谢的小花苞,知漪一怔,迷糊间才想起自己昨天是要守着看昙花的,结果一觉醒来居然天就亮了,花也开过了。
她懵了片刻,等宣帝睁眼时看见的便是小姑娘泫然欲泣捧着凋谢花苞的模样,沉声道:“怎么了?”
“皇上,花开过了…”
平日欢快的小嗓音委屈极了,泪眼朦胧地望着宣帝,瘪着小嘴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哭出声。
宣帝:“…”
不自在地清咳一声,“朕也睡过去了。”
小姑娘闻言当真扑到他怀中哇哇大哭起来,确实十分委屈,小心翼翼守了这么多天,正好花开这夜就睡了过去,完美错过,心血白费的滋味自然不好受。
清晰感觉到知漪的眼泪润湿了衣袖,宣帝难得有些无措,只能不停轻拍她,“是…朕不对。”
知漪还在哭,简直从没这么伤心过,就算当初练骑射时从马上栽下摔折了胳膊也都能保持笑脸安慰众人,此时居然因为错过昙花而哭得毫无形象。
宣帝简直被她哭乱了心神,用衣袖当帕子不住为小姑娘拭泪,温声道:“是朕的错,今日再让人送一盆昙花来…”
“皇上骗人qaq”知漪抬头泪汪汪看他,明显感觉宣帝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怎么了这是?”太后踏进门,“怎么一大早就哭起来了?”
她语中也不无惊奇,要知道知漪是很少哭的,更别说像这样大哭,哭得她这老人家心可都揪起来了。
“阿嬷”知漪立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她怀中,回头泪眼控诉,“皇上骗人,皇上欺负我…”
多少年了,还只会用‘欺负’这个词来告状…
太后闻言却是厉眉一挑,目光如炬将知漪浑身上下扫了一遍,见并没什么差错这才松了口气。
吓得她还以为这儿子忍了多年,终于咳…那什么大发了呢。
接收到自家母后投来视线中的深意,宣帝只能“…”
第53章 选后
闹了个大乌龙,太后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为何当时自己心中居然冒出了那种想法。虽然没直接说出,不过以她这儿子的敏锐,十有八九是猜出来了。
“怪皇上,阿嬷帮你罚他好不好?”她柔声劝慰。
“不要。”小姑娘在她怀里带着哭音否决,明明刚才还告状来着,转眼又维护起宣帝来,“皇上那么忙,睡着了也不能怪他…”
太后哭笑不得,“那就让皇上赔一盆,下次继续陪着酣宝儿看?”
“…嗯。”知漪转过身,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更加明亮,脸上多了两团红晕,似乎对自己幼稚的举动十分不好意思,眨巴眨巴望着宣帝。
宣帝剑眉一展,周身气息如春风般和煦,起身揉揉她脑袋,“是朕的过错,该罚。”
太后轻笑,“时辰不早了,先用点早膳去上朝,回来再说吧。”
“嗯。”
被知漪靠了一夜,宣帝身体某些部分略为僵硬,无法随意伸展,上朝时神情就不免比平时显得肃穆几分,吓得呈禀的大臣个个心惊胆战,还道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了圣怒。
“皇上。”御史刚退下,另有一名臣子躬身上前,“臣有要事请奏。”
感觉到四周隐约投来的几道目光,他身上不禁出了层薄汗,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卿有何事?”宣帝语气较为平和,“但说无妨。”
“皇上将至而立之年,大婚之日已近。”臣子小心道,“依臣等所见,皇上是否该开始选后选妃了?以免到时匆忙,有损天家威仪。”
“臣等?”宣帝一扫殿下众人,“诸位也是如此想的?”
许多人隐晦地对视一眼,纷纷跪地,“臣等附议,请皇上选妃——”
一这跪,殿内站着的就没几个了,宣帝瞥向信王,信王一怔,摸了摸鼻子,摊手道:“这是皇上的事,臣不予干涉,不干涉。”
“信王爷此言差矣!”一位白须老臣沉声道,年纪虽大声仍如洪钟,“圣上娶后选妃怎能同常人一般,皇家子嗣繁衍关系到我宣朝国运国威,娶后一事可并不只是皇上家事,更是我国一等一的大事!身为臣子,怎能袖手旁观,以图安逸呢!”
呵斥的人是两朝老臣裘大学士,信王不作辩驳,嘻嘻一笑,状似随意地望天望地,就是不同他对视,这吊儿郎当的模样让裘大学士内心暗叹,这信王爷何时才能稳重些呢。
见这么多人齐心请命,宣帝眸中闪过光芒,似有所动道:“那依诸位所见,这后位和四妃之位,何人能够担当呢?”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同时响起十几位臣子的声音,嗡嗡作响,乱糟糟的。好些人各持己见,宣帝还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差点争得面红耳赤。
宣帝随便点了一人,户部林侍郎,“林卿,你觉得朕选何人为后最佳?”
林侍郎脸面通红,激动道:“依臣之见,宜乐郡主最是合适。宜乐郡主之母为荣寿大长公主,地位尊贵,与皇上关系匪浅。宜乐郡主本人亦是花容月貌,娴淑典雅,有…”
“林大人这话就不对了,谁不知你林家与长公主的驸马同宗,此言未免有失偏颇。皇上,依臣所见,还是李太傅的孙女更为适宜,这位才是国色天香兼之蕙质兰心,又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以李太傅的家风,必然可为皇上的…”
“皇上,微臣觉得…”
“皇上…”
话没说完,又热闹了起来,这副情景让信王乐得不行,直朝龙座上的宣帝使眼色,似是调侃,但被宣帝一个淡淡的眼神压迫回来,立刻不敢再明着取笑,但偷着乐肯定是少不了的。
“众位爱卿所言,都十分有理,朕也实难取舍。”宣帝并未提高声音,但在他开口的瞬间,大殿便立刻安静下来,“如裘学士所言,选后一事非同小可,需慎重小心,太后之前也曾同朕商议过。”
哦?和太后娘娘商量过,众人立刻竖起耳朵,准备听宣帝下文。
宣帝续道:“诸位可将今日所提人选制成名册,呈到敬和宫中,太后自会每府各派一位嬷嬷去考察此人的德容工貌,以一年为期,一年后没选上的女子,作为补偿,朕和太后都会为其亲自指婚,诸位爱卿觉得此举可行?”
一年,没选上还能有太后和皇上亲自给指婚,这也不失为一种荣耀。众人沉思半晌,也觉得这办法实在最合适不过了,毕竟他们说得再天花乱坠,最后选人的还是皇上和太后嘛。
只要皇上肯选,就好。这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也不怪他们要求放得松,实则是皇上这么多年没成婚,也没近过女色,还能十年如一日的淡定冰冷,他们实在害怕皇上因为这么长的时间憋出毛病来了啊!
万一对女子没了兴趣什么的,可是他们宣朝的灾难。
如今这么一提,宣帝就松口了,也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所以乐都来不及呢,哪还会去挑。
哪知信王正在暗暗嘲笑他们,被皇上摆了一道都不自知。要知道京中现在有很多府上到了年纪的女子都未曾议亲定亲,为的就是等宣帝后宫大选。信王多少了解这位皇弟的心思,他定是不愿这样白白耽误众多女子大好年华,才想出此举,毕竟太后和皇上赐婚,是不可能推拒的,到时他们就是再想留着也不能留。
最重要的是…宣帝可没说一年后一定会选出皇后和四妃啊。
这算是缓兵之计,信王倒是十分理解。像他当初就非常厌恶被人逼迫着成亲,靠着无赖才赖了那么多年,要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遇见自己这一生最爱的女子。
心中理解着,信王同时也十分好奇,自己这位皇弟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呢?难不成这么多年也没碰见一个心仪的?一年之后到底会不会选出皇后?
这些目前都不得而知,信王只能在心中胡乱猜测。
下朝后,并无大臣要找宣帝单独禀报,他便准备先回宸光殿换身常服。这时另有内侍来报,说宜乐郡主已经在勤政殿等了许久,想求见皇上。
终是来了。宣帝微眯了眼眸,转道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中,宜乐手心全是汗,紧紧地捏着那一小块圆形玉牌,上铸五爪飞龙,其材为稀世宝玉和氏璧,是宣朝第二任祖皇帝所制。这玉牌也正是荣寿长公主和先帝的父皇——承光帝所赐。承光帝早年得荣寿长公主,宠爱至极,连先帝为太子时也要避其锋芒。
承光帝担心太子即位后会不敬长姐,也担心日后宫中可能会有的权力之争,便将这本来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龙纹玉牌破例赐给了荣寿长公主。这玉牌在必要时可号令宫内所有禁卫军和京城三处军机大营,也可作免死金牌,即便犯了滔天大罪也可以用它来抵消。
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宣朝皇族一直有训练一支隐秘的金龙卫,自然为在任的帝王所掌控。但,若这个帝王没有这枚龙纹玉牌,便只能拥有金龙卫一半的掌控权。
听说这支金龙卫极为重要,手中掌有极为强大的情报网,诸多秘辛都在其掌控中,在宣朝各处都安有人手。由秘药所控,对皇室忠心不二,只认玉玺和龙纹玉牌。
呃…虽然长公主能使用它的次数有限,而且有两次都用在了无关痛痒的地方。
这些都是荣寿长公主某夜喝多了酒时和宜乐说的,那时宜乐除了惊叹外,这才明白为何娘亲在祖父和舅舅去世后还能有如此傲气,进宫后也丝毫不减。但同时她也更加明白了一些事情,知道如果自己和娘亲不回京还好,一旦回京,就必会引得自己这位表哥的忌惮和算计。
这次行事,她并非鲁莽冲动而为,实则经过了深思熟虑,也知道自己这是兵行险招,如果做的一个不恰当,反倒会让宣帝成见更深。
所以这次谭之洲的事,就给了她机会。
何况,谭之洲确实于她有恩。
第54章 情
“皇上。”明黄身影刚入眼帘,宜乐立刻起身行礼,不同于有荣寿长公主在旁的骄矜,也不同于和知漪在一起的鬼怪精灵,她这难得郑重且做足的礼仪让宣帝刮目相看。
微颔首,宣帝径直往首位龙椅落座,坐姿随和,气态稳重,目光在宜乐手中的龙纹玉牌漫不经意一扫,“宜乐郡主此番求见,所为何事?”
若宜乐自小在京中长大,两人该是关系不错的表兄妹。但如今除去这层亲缘,无他人在场时,两人实际较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皇上,宜乐此来是为谭之洲谭大人一事。”宜乐深吸一口气,“谭大人虽犯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还望皇上能从轻发落。”
“你何时听说朕要处死他?”宣帝冰冷的视线投来,让宜乐鼓起的勇气差点瞬间退散,“何况以郡主的身份,此刻又是凭何站在此处同朕说这些话?”
知道宣帝肯定看穿了自己来意,宜乐踟蹰再三,还是将龙纹玉牌轻轻举起,“有此玉牌为令,可行?”
安德福瞪大了眼,他当然知道这玉牌是什么,不仅知道,还太清楚了!皇上这些年多少次皱眉深思,就是为这块玉牌。天下人皆知这玉牌在荣寿长公主的手上,而且承光帝严明规定,在回归当朝皇帝手中时,这块玉牌只有长公主可用。
果不其然,宣帝也点出问题,“此玉牌当然可行,但其只有荣寿长公主可用,郡主所言似乎并不妥当。”
“凭我是长公主最为宠爱的女儿宜乐郡主,今日也是代行母意,皇上难道觉得宜乐没有这个权利吗?”宜乐似乎恢复了镇定,平静开口,但还是不敢同宣帝对视。
什么代行母意,实际上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明明是宜乐趁长公主熟睡时从她房中偷出来的。
不得不说,如果实在要算上可用龙纹玉牌的第三人,宜乐最是合适不过。不然就算是宜乐那两个哥哥来,宣帝都不会松口。
“郡主可确定?”宣帝声音沉下去几分,“使用龙纹玉牌并非小事,郡主确定要用它来救一个微不足道毫无干系的人?”
宜乐再度点头,“如果我没记错,这枚玉牌还可使用两次。宜乐第一个要求是放出谭之洲,官复原职,不再追究;第二个则是…请皇上收回此玉牌!”
她半跪在地,俯首将玉牌呈给宣帝。
宣帝没有丝毫意外,食指轻叩椅背,沉闷的声响似击在宜乐心间。
沉吟片刻,他才开口,“郡主此举何解?”
真是会装模作样。宜乐低下的脸上满是咬牙切齿,收了不就行了,还唧唧歪歪为难人,真不知道知漪怎么就那么喜欢他。
此刻宜乐最想做的是把玉牌摔宣帝脸上,但可惜她不敢…
只能吐出一口气,缓缓道:“龙纹玉牌本就该为当朝君王所有,皇祖父赐给母亲已是破例,母亲拥有它几十余年,如今宣朝在皇上治理下国泰民安,万众归心,再无动乱。且皇上向来以“孝”“善”治天下,至孝至诚,母亲也就不必再拿着它,是该到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至孝至诚?听出宜乐郡主语中暗藏机锋,宣帝剑眉一耸,似乎没发现宜乐平日骄矜不谙世事的面容下还有这么一面。
无怪知漪一开始便同她投缘,小姑娘向来交友的眼光和运气极好,她能一眼看上的,又怎么会是真正蠢笨的人物。
见宣帝没回话,宜乐不免紧张起来。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漂亮话,实际上她是察觉出这龙纹玉牌对于她们一家来说并非免死金牌,反而更可能是‘催命金牌’。
早在知道龙纹玉牌是只有帝王才能拥有时,宜乐就觉得十分不妙。当初先帝毕竟和母亲一母同胞,自小一同长大,有深厚的姐弟之情,所以才能容母亲这么胡闹,也能容忍母亲持有龙纹玉牌,一直按捺不动。
但现在的这位表哥不同,听说以前母亲就得罪过他和太后,又在他即位后便离京近十年,打亲情牌肯定是没用的。她听说过不少这位表哥的事迹,为人冷酷无情,执法严明,三朝的老臣说流放就流放,太后族中的子弟说斩就斩,她又怎么可能希冀他能看在母亲是他姑母的份上放过他们一马。
如果母亲是个安守本分、知礼遵律的人还好,偏偏母亲既贪权势又贪荣华,虽然没什么坏心,但总喜欢胡闹,毫不着调,还经常和皇上太后对着干。这样的母亲,皇上怎么可能放心把龙纹玉牌放在她身上!
宜乐自小也是学过史的,帝王的无情深有领略。她想象过很多场景,最怕的就是某一天自己和兄长母亲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又怕一夜之间多了什么莫须有的滔天大罪。虽然就这两月的相处和在知漪面前的表现,皇上似乎是个还挺好说话的人,但宜乐可不敢去赌,赌那想想就十分渺茫的生机。
与其让皇上自己收回玉牌,还不如主动奉上,以博得些许好感,求取一家在京中的安稳度日。如果能让皇上意识到她的诚心,今后母亲的一些胡闹他应该不会过多计较。
这送回,却不能直接送,而需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所以谭之洲一事,既全了她报恩的心愿也成了契机。
宣帝闻言默了片刻,随后微微一笑,“郡主很聪明。”
看到他这个笑,宜乐就松了口气,她之前的感觉没错,皇上对他们家确实十分不满,甚至隐有杀意。如果母亲不是有大长公主的身份,如果两个哥哥不是整日游手好闲招猫逗狗,恐怕皇上根本不会容许他们在京城逍遥这么久。
这次她偷了玉牌出来,直接擅自使用并还给了皇上,母亲肯定会生气好一阵,但这都是小事,反正最后都会慢慢接受想通的。
“郡主也是个痴情人。”宣帝起身,语气较之前缓和不少,意有所指道,“宜乐可还有其他事情所求?”
“…没有。”宜乐顿了顿,“没事了,多谢皇上宽宏大量,肯应宜乐这个无理取闹的请求。”
宣帝不置可否,既然宜乐不说,他当然也不会强插一手,任宜乐轻声告退。
传来侍卫统领,宣帝随意摩挲着龙纹玉牌,淡声道:“让穆青停手,不必再布置了。”
“是。”
次日,未时刚过,大理寺的牢狱内便迎来两个穿着斗篷戴帷帽的人,看其身形都是女子。
给狱卒留下几锭银子,其中一名身形略为高挑的女子在狱卒带领下先行步入狱中,看着周围满是脏兮兮乱糟糟残墙稻草的牢狱,心中酸楚,放快步伐径直走到狱卒所说的那间。
“奴婢在这守着,姑娘切莫耽误太长时间。”较矮的女子停在不远处,低声开口,将手中食盒递给她。
“嗯,你便在这等着吧。”
谭之洲正在狱中默背四书五经,苦中作乐,不想耳畔居然传来他万万想不到的声音,“之洲哥哥。”
这是女子的声音,柔美动人,谭之洲像被针刺一般跳了起来,不禁出声,“巧璇!”
“是我。”女子取下帷帽,眸中泪光闪烁,“之洲哥哥,你受苦了。”
“不…”谭之洲向来能言善辩,此刻竟讷讷不能语,“你怎么来了,我…你不该…严大人怎么会让你来的?”
“我瞒着爹爹娘亲来的,有大哥帮我。”严巧璇垂眸掩去泪水,等狱卒解开门时缓缓移入牢中,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飞速摆上,“大哥说牢中膳食难咽,你这几日肯定没吃好。我便让琳儿做了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还是热的…”
谭之洲一把抓住她纤细柔弱的手腕,随即意识到自己多日未洗漱仪容不整,又飞快放开,黯然道:“巧璇,是我辜负了你。”
他心中愧疚难当,本就让巧璇在京中等了她这么久,好不容易回京,眼见就要到成亲的日子,他却又闹出这事。而巧璇为了等他,如今已经十八了,再等下去,少女最美妙的年华都将因他而虚度。
“是我心甘情愿等的之洲哥哥,何来辜负。”严巧璇取出软巾和手帕,又拿银子请狱卒打来一盆清水,为谭之洲细细擦拭脸颊双手,其中温柔让这几日备受煎熬的谭之洲几欲落泪。
他呆呆任严巧璇将自己牵到擦干净的凳上,又亲手帮他斟酒布菜,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不再犹豫,伸手握住严巧璇的手,“巧璇,我这次不知是小劫大难,过几日我就让爹去你家请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