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听到重物落地,赵长宁的疾呼,突然说:“不要…”声音尽数被淹没。

朱明谦站在门口,脚如同灌了铅一样重,他知道后面在发生什么。

这样的美人,她好像一个战利品,属于胜利者的禁果。

想要得到,就要成为那个位高权重的人。因为只有这个位置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朱明谦第二天,被朱明熙派去给赵长宁送东西,自然是赏赐,成堆成堆的赏赐。

赵长宁穿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半躺在罗汉床上,冷淡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似乎还记得他昨天那样讨好朱明熙,却换来一条死路,他嗤笑:“还不赶快去宁夏赴任?”

“我也是无可奈何,你知道的。”朱明谦说,“不然我这样的,谁都能砍我两刀,我怎么能活得下来。”

他说着给赵长宁递药碗。

赵长宁没有接,只是淡淡问他:“你看到了昨天的事?”

朱明谦道:“你不喜欢可以不谈,我看不看到不要紧,反正我也要走了,而且没有人听我说这些。”

赵长宁怔了一怔。

“你的药要凉了。”他提醒道。

“其实你去宁夏是件好事。”赵长宁叹了口气,“虽然危险,但是险中求胜的机会大。你学过兵法吗?”

朱明谦说:“看过,很多地方不懂。”

当然了,文化水平是个半吊子,能完全看懂就奇怪了。

“他…知道你看兵书?”赵长宁又问。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朱明炽了,朱明谦道:“不知道,不然早把我杀了,我让嬷嬷给我缝在被褥里,没有人发现。”

赵长宁露出一丝微笑:“你倒是聪明。”他们朱家这三兄弟,都很聪明,原来她以为最聪明的是朱明炽,现在却觉得这个五皇子也很聪明。

朱明谦看到他突然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帮我一个忙,我教你兵法,如何?”

朱明谦下意识地问:“什么忙?”

赵长宁对着他招招手,然后朱明谦凑过去,赵长宁就在他耳边说:“杀了朱明熙。”

朱明谦有点惊愕,因为赵长宁以前是□□,他就算再恨朱明熙,也不应该恨到这个地步。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对于他来说不重要。

“我也许办不到。”他老实说,“我还挺惜命的。”

赵长宁就笑了笑:“你这么回答,我必然要教你了。”惜命的人,才是最好的。

朱明谦还想问他怎么教自己,但赵长宁其实直接就向朱明熙请示了,很简单,朱明谦就是去打仗了,不会兵法说不过去。

朱明谦第一天去学的时候,赵长宁让他给自己上香磕头,还要喊老师。

朱明谦不是不愿意,他只是惊讶,教兵法怎么这么多规矩?

但是赵长宁却很严肃:“我师门严整,你必须成了我的学生,我才能教你。”

好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磕头嘛。

朱明谦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磕头奉茶喊老师,赵长宁教他兵法。

朱明谦一学才发现,赵长宁厉害是真,此人绝顶聪明,不过是不擅心机而已。而且这些兵法,不知是谁传授与他,说来简直闻所未闻,刁钻古怪。

不仅讲兵法,还讲天文地理,顺便他有兴致的时候,给他讲讲四书五经。

毕竟是当年的探花郎。

这段时光,是朱明谦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赵长宁也许不是个好老师,他稍有愚钝老师就甩脸不高兴,觉得他笨。但敲着他的脑袋也会给他重讲。

或者来了诗兴,临场做诗,非要他点评。光说好不够,要能说出哪里好才能放人。

朱明谦不由自主地就追着他,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老师那方面的古怪,这也解答了他的疑惑,总不能接连两个皇帝都是好龙阳吧。

但对他来说,这个不重要。

他这一辈子,没跟别人建立过这么亲密的关系。爹妈早死了,两个哥哥一个赛一个无情冷酷,希望他早点死,唯有老师算是真正的老师,有那么一丝温情的东西在。

端午节那天,老师送他一盘粽子,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包的咸蛋腊肉棕。”

原来是她包的,难怪歪歪扭扭,其丑无比呢。

朱明谦很捧场,笑道:“一看就好吃。”

这小子一贯的溜奸耍滑,赵长宁不信他。让他吃两个才算数。然后两个人又喝酒,老师喝多了极乖,只是趴在桌上望着前面,乖得跟猫一样。

朱明谦估摸着她睡了,伸手放在她的背脊骨上。

单薄,突出,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他的手指,顺着就往下滑。

片刻之后突然惊醒,他不能这么做,他分明知道她最讨厌这样了。

朱明谦深吸了口气,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老师迷茫地抬起头,把他吓了一跳,但她只是按下他的酒杯道:“少喝点。”

她这是关心他吗?

但老师又一顿:“我心疼我的酒,你这一口,大半壶都要没了。”

朱明谦就笑了笑,不说话。

“老师,有朝一日我当皇帝了,让你当首辅好不好?”他轻轻问她。“辅佐我治国。”

赵长宁听到这个很清醒,她摇头:“我非将相之才,不要。”

“但我想把最好的给你啊。”

“但最好的…”她遗憾道,“已经没有了。”

究竟是什么没有了?朱明谦不知道,他想问,老师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说起他宁夏之行的事。

他过了七月就要去宁夏了。

一想到这个,朱明谦就有点烦闷,他不太想离开老师。

不启程也得去啊。

宁夏的七月,热得像火炉一样。

朱明谦监督修长城,修屯田,分卫所,按照老师预先给他的方法来做,很快把混乱的宁夏收归整理。而打过两次胜仗后,他渐渐有了威信。

他常听人说,他有当年“战神”的风采。

那个早已经死去的朱明炽。

不光是胜仗的问题,而且长得也像,边疆整天打仗锻炼,练得一身腱子肉,又长得高,当然就像了。

朱明谦不觉得自己很像朱明炽,当然了,他大半年没照过自己什么样子了。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比朱明炽俊点。

他打了胜仗,朱明熙也从朝中给他发来信,给了三千金的赏赐。

朱明谦还给长宁通信炫耀自己的战功。老师就给他回话道:那吃败仗回来挨手板。

朱明谦就笑了,他不会有败仗的。

但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朱明熙屠了赵家满门。

那个时候他正在收复三关口,向甘肃总兵借兵五万,全力进攻叛乱。刚平稳叛乱,他还没来记得跟老师说这个好消息,就接到了京城的急报。

屠赵家满门,一是因为当年赵家的背叛,二是因为赵家私藏□□。

他目眦欲裂,写信回去给老师:兵力十万,复否?

即便是驿站,也只会以为他在请教军事问题,但只有朱明谦知道,他想履行当年许下的诺言。

那就是杀了朱明熙。

老师这次的信来得很慢,他等得有点浮躁,差点想带着兵杀回去,她才给他回信:劳兵不可,量度而行,京城安稳,勿挂念陛下安危。

她是告诉他,长途跋涉行军不可取,且京城防署不弱,他不能敌。

朱明谦缓缓地平了口气,将信烧了。

其实他也知道不可。

而且他也知道,赵长宁不会有危险,朱明熙虽然变态,却会对她手下留情。只是她如何承受得起家族覆灭的痛苦。

不出他所料,三个月后,线报告诉他,赵长宁突生疾病,朝上昏厥,朱明熙让太医院医治,没诊断出个所以然,就砍了一批人的脑袋。

他决定班师回朝一次,他来到宁夏已经三年了,也该回去了。

他这次回去,朱明熙对他极度慎重。

宁夏古为西夏国,后被元收复,改成宁夏。但一直以来,此地党项人民风彪悍,造反频繁,屡战不止。现在能有个朱明谦稳得住宁夏,朱明熙肯定会重视他。

吃了国宴,知道他担心赵长宁的病,朱明熙并没有久留他,放他去了赵长宁那里。

赵长宁已经不住在赵家,而是住在一个别院里。

朱明谦很焦急,但当他到了别院外面,又平静了些。将兵留在外面,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

她靠着一个翠蓝的软枕,皮肤白得微透,应该是又瘦了些,但是下巴到嘴唇那段精致极了,有微微的绒光。

她睁开眼看到他,一时晃了神:“明炽…”

朱明谦一怔,心道邪门了,真的这么像么?他唤道:“老师?”

她很快回过神,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你病了…”

但他的话很快被赵长宁打断了:“那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你回来一次,朱明熙就要忌惮你一分?”看他现在这个架势,长得跟朱明炽差不多高,又带兵又穿铠甲的,的确很有西北宁王的气势,但他现在羽翼未满,最忌讳遭到打击。

朱明谦一把抓住她的手:“但你病了,难道不是因为朱明熙屠赵家…”

他说到这里看到赵长宁脸色微微一变,自觉顿住了。

“我不是故意提到的。”他低声说,“老师你不要伤心,你还有我。”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即便不睁开,眼泪也自狭缝中流出。她喃喃道:“你一定要杀了他!”

“我知道。”朱明谦紧紧握着她,“他有没有折磨你?”

赵长宁顿了顿:“我不想提。”

“好好,不提。”他哄她,“你别气,我明天就回宁夏去了。”

“我身体不大好,太医说可能活不到十年。”赵长宁淡淡说,“朱明熙一听就把那批人杀了,他最该杀他自己!正好,我也没想活这么久了。所以在我有生之年…”

“老师,你绝不会死的。”朱明谦哑声道,“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赵长宁缓缓地一笑,慢慢说:“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如今该十八了。”

朱明谦静静地靠着她,不说话。

“除非有把握,不然不要回来了。”赵长宁最后叮嘱他,“否则我不会再见你,听到了吗?”

他一直觉得,赵长宁对他这么好,是有部分把他当成了复仇工具的。但就在这个时候,朱明谦觉得,或者是无比地希望,她也是真正的关心自己的。

他最后回了西北,听了老师的话,无事不得回京。

这三年间,灾害频发,民不聊生,偏生朱明熙是个暴君,为此屠杀官员众,朝野震悚。朱明谦偶尔闲暇,躺在宁王府里读京城来的信,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怀念朱明炽,那个人虽然对他冷酷,但对百姓却是很认真负责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老师的信却很少再发来,两人之间的联系淡了许多。

他只能挑着信里有老师的片段看。

赵大人身体不好后,皇帝就罢了她的朝,将她接进宫中照料,自然明白人一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野上没有人反对,暴君杀人太多,这样的小事还有谁敢管他,只要他不是要娶男人做皇后,封妃都随便他。

朱明谦看完后,脸色难看至极。

他对老师十分了解,就是当初朱明炽对她,都从未曾做过如此混蛋的事。他这是要干什么,将老师圈作他的禁脔吗?越活越邪妄了,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难怪老师也没有了与他的通信,身在宫闱之内,势必传不出信来。

她必然活得十分痛苦,需要自己去救她。

朱明谦一遍遍看着那些信的内容,然后他闭上眼睛,仰躺在椅子上。

三个月之后,不堪皇上酷法,大同总兵联合都督同知张兴英造反,兵力迅猛,直破雁门关。京卫严整抵御,但能当千军万马的三人,其中两人已被杀,另一人下落不明多年。朱明熙当年专于学习治国,对于用兵他并不擅长。

其实还有一人可用,那就是被他囚禁深宫的赵长宁。毕竟是师承于那人。当然,朱明熙也没有天真到觉得赵长宁真的会帮他的地步,她不临阵反水就不错了。

所以他下了一道命令,调任朱明谦回京,宁夏这个摊子暂时不管了,先守住京城这个喉口再说。

朱明谦听到此令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将宁夏交给副将,班师回朝。

那时候张兴英已经攻至居庸关,眼看就要扼住京城的喉咙。

二十岁朱明谦,年轻得英姿勃勃,虽骁勇善战,却格外恭顺听话。他不仅很快稳固了局面,还平复了张兴英的叛乱,朱明熙很信任他,将禁卫军也交给他。

大同总兵才是叛乱的中间力量,还要静等平复。

朱明谦向朱明熙请旨去看赵长宁:“…有些地方要请教老师。”

朱明熙沉默不语。

他望着夕阳西下的方向,淡淡地道:“她太恨朕了。其实她不该这么恨朕,当初如果不是她二叔和七叔叛变,朕的母后不会死,朕早该将他们满门抄斩,因为她才拖延到了现在。这世间的事一报还一报,是非常公平的。”

朱明谦道:“弟弟不明白皇兄是什么意思。”

朱明熙露出浅淡的笑容:“告诉她,她要是敢耍花招,这全城百姓就要跟着给她陪葬了。”

朱明谦最后还是见到了赵长宁。

他没想到她病得这么重,叫人搀扶着在院子里看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是一年春天,海棠垂挂在枝头,簇簇拥拥从朱红高大的宫墙上垂下来。开得这么好,这么热闹。

赵长宁回头看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来。

站在门口高大魁梧的男子,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的男子了,有压迫感,有血腥味。直到他露出一丝她所熟悉的笑容,轻轻喊她:“老师。”

在她回房不便的时候,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把她抱起来,觉得她轻得就像一束纸扎成的。

他把老师放在罗汉床上。

“你病成这样?”他声音沙哑,手微微颤抖。

赵长宁淡笑道:“你长大了,老师差点没认出来。”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回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来:“老师喜欢鸟吗?要是喜欢,下次学生买几只来陪你。”

赵长宁的声线很长,她平静地望着朱红隔扇外的海棠:“你还不知道笼中鸟吗,”她淡淡地道,“恐怕更巴不得你杀它吧。”

朱明谦沉默,没有逗留多久就离开了,启程前往居庸关。

血战五天,杀敌三万。居庸关如人间炼狱。

叛军最后被平定。

京城百姓知道后无不欢呼,万人空巷前来迎接他这位大将军。

当他骑在马上,他突然地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被按在石板上打。他连饭都吃不饱,紫禁城雪大如席,那个人的背影被雪淹没的情景。

进入紫禁城后,他被允许戴甲入朝觐见朱明熙,这是无上的尊荣。

当他跪在地上的这一刻,皇上身边突然有个侍卫暴起,拔刀向他刺来,幸而朱明谦有千锤百炼出来敏锐,立刻侧身一躲,并从袖中抽出短刀反击,厉声说:“朱明熙,我拼死替你保江山,你居然想杀我!”

朱明熙脸色一变,冷冷地看着朱明谦,道:“把这乱贼给我拿下!”

什么杀他,他还不至于蠢到论功行赏的当天杀功臣。他分明早有反心,这不过是在制造借口罢了。

果然,那侍卫被他斩于刀下,他手腕带血,冷笑道:“朱明熙,不杀你不解我心头恨!”

这句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诚了!

朱明熙起身与他迎战,殿外涌入一群金吾卫侍卫,但这些人,却与锦衣卫的人缠斗在一起。朱明熙冷声道:“朱明谦,你能忍!”

会咬人的狗不叫,他怎么忘了这个道理。

朱明谦笑了笑:“皇兄,我无反意,是你逼的!”

最终朱明熙还是不敌。他把他逼到角落里,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朱明熙忽然看着他,冷笑道:“你谋反,是为了她吗?”

“你太小看我了皇兄。”朱明谦只是淡淡道,“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明熙却是狂笑:“你不承认,你竟然不承认…!她活不过三个月了,你再怎么救她,她都活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