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微微点头,道:“有劳了。”
范好核过来道:“孙郎君,我们家姑娘过几日有事,不摆擂台了,你送药的话送到上官府便成。”
孙十郎问:“为何?”
范好核笑眯眯地道:“不告诉你。”
孙十郎还想追问,眼尖地发现人群里有自家仆役,赶忙收了折扇,溜了。接下来阿殷又斗了两场,剩下的两个核雕技者颇有能耐,也算尽兴,晓得阿殷的规矩,提前带了甘见草来。
不过结果仍然不敌阿殷。
阿殷收了甘见草,登上马车,回了上官家。
阿殷回了荷音园。
听荷园被烧毁后不久,又重建了一个院落,当时林荷主动提议改成荷音园。然而没过多久,大概三四个月的样子,林荷与元贝在两家长辈撮合之下,十二月初成了婚。林荷的厢房空了出来,院落里便只住阿殷与阿璇两姐妹。
一人住东厢房,一人住西厢房。
三四月的天微微有点热了,阿殷解了披风,姜璇正好进了来,瞧见桌上的甘见草,道:“姐姐,我们的甘见草多得能堆满屋宅了。”
阿殷道:“多了总好过少了,李郎中说了你嗓子地由甘见草养着,每日药浴外加服用,不多囤一些总不安心。”
姜璇哭笑不得地道:“我嗓子已经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了。”
阿殷道:“多囤一些总没错。”
其实仔细一听,还是有差别的,虽然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嘶哑,但比起以前的始终欠缺了几分清亮。李郎中也道了,阿璇的嗓子不养个三四年,不可能彻底恢复的。
阿殷又问:“细软收拾好了吗?”
姜璇点头道:“已经收拾好了,明日出发也是没问题的。”阿殷道:“还是依照原定时间出发吧,子烨近几日可忙?”
“我听赵娘说,今夜少东家吩咐了留饭。”
阿殷点点头,道:“好。”走两步,又回头:“记得吃药。”
孙十郎有点纠结,套不出范好核的话。
一回到孙家,就吃了兄长一记眼刀子。孙十郎道:“九哥,你这么看我,我会害怕的。”
孙九郎道:“今日若不是我给你打掩护,你以后就别想去跟人斗核。”
孙十郎说:“九哥的大恩大德,弟弟我没齿难忘!终有一日必定…”被拧住了耳朵,他道:“九哥轻一点,我这不是给侯爷办事吗?”
孙九郎说:“你去得太勤,得小心仔细,别让人给怀疑了,尤其是殷姑娘。”
孙十郎笑吟吟地道:“我哪会不知轻重,九哥放心!”似是想起什么,孙十郎又苦恼地道:“今日我听殷姑娘身边的仆役说,似有离开的打算,只可惜近半年来姓范的小子越来越狡猾,特别难套话。再过几日,侯爷的人便要过来问话…”他一叹:“都怪上官家的少东家,整得上官府跟皇宫内院似的,安插人手都难安排。”
孙九郎淡道:“有了前车之鉴,再不防人便是傻子了,侯爷的人过来如实说便是。侯爷当初也只吩咐了,仔细照看着而已。”
孙十郎晃着脑袋,说道:“以前听闻烽火戏诸侯,倒是头一回知道为了红颜提拔整个家族。”
第86章
“你傻了是不是?那等人做事的真正理由我们要能知晓,我们孙家百八十年前就位极人臣了!别想太多!我们兄弟俩上了穆阳侯这条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好好办事,少说话。”
孙十郎摇了摇折扇,晃头晃脑地道:“明了明了。”
眼看不着调的弟弟又往外窜,孙九郎揪住他的衣衫。
“老太爷在屋里等你。”
孙十郎轻轻一避,灵巧地逃脱:“九哥再为我拖延一会,我出去给主公那位红颜姑娘找甘见草。上回主公送来的那些名贵药草,这回能夹在一块送去了。”
孙九郎拿他没办法,只好道:“早去早回。”
而此时此刻孙家兄弟口中的那位红颜姑娘正坐在仁心院的暖阁里,抬杯喝了口茶,讶异地道:“这茶的味道真特别,子烨又去哪儿了?”
回答阿殷的是江满。
大半年一过,那个以前稍显吊儿郎当的随从跟着上官仕信走遍大江南北后,性子也沉稳了不少。
“少东家半年前去了百越,在百越喝了岭南茶,当地人泡生普时用的是九九归一的泡法,少东家觉得味儿不错,便捎了点回来。”
阿殷闻言,感慨道:“百越啊,子烨去得真远。我以前听闻百越是荒凉之地,一般只有犯了大错的官员才会下放百越,没想到也有这等好茶。”
江满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半年前朝廷新晋的状元郎去了百越改革,如今的百越已然焕然一新,且民风也纯朴。少东家去的时候,还心心念念着说待得闲时一定要邀请你一道前去百越,领略岭南风光。”
阿殷问:“子烨人呢?”
江满道:“少东家刚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先去更衣了。我们少东家见你时,必定要衣冠整洁,才不会觉得唐突了佳人。殷姑娘你也知道我们少东家生得一副好相貌,这大半年来向我们少东家投怀送抱的可不少呢,不过我们少东家是相当有原则的人,那些都是胭脂俗粉,入不了眼的,不及殷…”
“殷什么?”两个侍婢打起了帘子,一抹月牙白的人影走了进来,抬起眼时,漆黑的双瞳平添几分温润的笑意,又道:“江满又与你说了什么?”
江满对阿殷眨眼。
阿殷是知道的,打从上官仕信继承家业后,江满是越发敬畏这位少东家。阿殷笑笑,道:“说你去了百越,岭南茶也是百越带回来的。”
江满暗自松口气,对阿殷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殷姑娘大恩大德,明日再报!
脚底一抹油,溜得飞快。
上官仕信在阿殷身边坐下,也倒了杯岭南茶,浅酌两口,方说:“他说的话你不用在意。”
阿殷说:“江满性子这般,我也不是第一日知晓的,”说着,上下打量上官仕信一眼。上官仕信有点紧张,问:“怎么了?”
阿殷下定论。
“黑了。”
上官仕信大笑:“百越日头毒辣,九月的天仍然如酷暑,在外头行走了几日,回去脱了一层皮。你是没看到我刚离开百越时的模样,黑得就像是…”手指一展,指向外面的天色。
阿殷道:“这么黑?”
上官仕信一本正经地道:“再过一个时辰的天色。”
阿殷被逗笑。
他说:“我一回来便听到你千手技者的名头,我们上官家在绥州已有百年之久,都不及你这大半年的名声响亮。在核雕上可有什么收获?我这半年忙着家业,可惜没法钻研核雕了,如今技艺定不比以前。”
阿殷道:“子烨此言差矣,核雕技艺勤学苦练能手巧,可子烨阅历渐长,心境想必也大为不同,假以时日重拾核雕,定是一番新境界。”
她说话时表情格外真诚,这大半年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比比皆是,越发觉得这样的她难能可贵。
上官仕信的神色柔和起来,说:“有你当子烨的知音,此生无憾矣。”
他动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说不出口,轻叹一声,改口道:“你此番过来是为了辞行吧?”
阿殷颔首,唇角扬起,说:“我有子烨当我知音,也此生无憾矣。我不曾向其他人说明来意,子烨一开口便道出我的心里话。”
她抬起茶杯,又喝了口茶,说道:“我祖父曾跟我说,核雕虽只有方寸,但却能有大千世界,此话我一直谨记在心,只盼能将大千世界掌握在手中。”
上官仕信说:“只是核学与你想象中相差太多?”
她点头。
“我起初以为核学如同学堂,理应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这大半年来我却发现不是。核学沾了天家,一切皆以皇帝的喜好为重,每个核雕技者苦苦钻研,为的便是讨皇帝欢心。皇帝爱山水核雕,我们便只能雕刻山水核雕,久而久之,大多都忘了雕核的初心。”她认真地道:“我只求不负初心。”
上官仕信说:“子烨懂你,你想离开也无妨,兰铮等了多年能当你的替补。只是无论你去哪儿,一定要告诉我。上官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阿殷说:“子烨可是担心我的安危?”
上官仕信笑道:“千手技者的安危,子烨何须操心?你那姓范的仆役如此能干,有他在,我不担心。不过是想知道你的行踪,知道了才心安。”
范好核大半年前得阿殷的首肯,在绥州开了家酒肆。
酒肆人来人往,很快也能知晓大江南北的消息。有一日,阿殷奇思妙想,想着穆阳侯能弄一个暗桩出来,为什么她不能?她有模有样地学着,起初遇着了不少问题,幸好后面都一一解决了。
如今已初具规模,虽及不上穆阳侯的,但在绥州而言已经够用。
她每日设擂台,自然是树大招风,有过五六次的遇险,但多得她的暗桩提前发现,每次都化险为夷。
时日一长,已无人敢来招惹她。
她对上官仕信笑道:“清明将至,我准备回恭城一趟拜祭我的祖父。之后想去青州看看,最多一个月便回来,子烨无需担心。”
上官家的人待她很好,在她心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
恭城那边,父母倒是来过几次信,大多是要钱,阿殷没有出面,由范好核出面解决了。她也不知范好核用了什么法子,打从两个月前,恭城那边便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似是想起什么,她又道:“我听闻宫里又缺核雕师了?”
上官仕信说:“你消息真是灵通,我也是昨日才得知的。之前新晋的那一位核雕师成了妃嫔,便又多了个空缺。昨日永平那边刚来了旨意,让我们挑一个核雕技者送过去。你这半年来名声够大,若你有意,你是不二人选。你若无意,我再让剩下的十七位核雕技者挑一位送去永平。”
待阿殷离去后,江满才进了来。
他说道:“少东家可是松了口气?”
上官仕信道:“以她的性子和对核雕的追求,不会愿意去永平的。”只是…仍然是松了口气。去年父亲曾言永平的核雕圈不比绥州,与天家真真正正牵连上,性质便早已变了。
那是一团黑得洗不净的污水!
他打心底不愿她去。
江满说:“少东家你何必担心?她若真想去,你把你的顾虑与她说了便好。”
上官仕信缓缓摇首。
“我继承了家业,有些话当说,有些话却不当说。”他叹了声:“我去看看父亲今日情况如何,若还是没什么起色,你去百越那边请一位郎中来瞧瞧。”
江满看着少东家微塌的肩头,心中隐隐有几分酸楚。
…不容易啊。
“去哪?”
言深说:“回侯爷的话,暂时不知。”说着,他又嘀咕一声,道:“侯爷过去半年几乎是倾囊相授,如今的殷姑娘不比以前,她要做什么,没个半月也查不出来,更别说摸清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半年来,殷姑娘的手段倒是与侯爷越发相像了,侯爷这般不留私心,当真不怕哪一日殷姑娘投奔到敌对阵营?
这话,言深自是不敢开口。
之前侯爷与殷姑娘闹了矛盾,两人至今没通过一次信,更别说见面了。当然,侯爷这边也忙得很,王家倒台后,还有其他余孽。
沈长堂道:“不必派人跟着,她已能自保。”
言深应了声。
过了会,言默进来,禀报道:“启禀侯爷,圣上派了人去恭城。”
沈长堂眉头微拧。
言默道:“回侯爷的话,正是绥州的恭城,殷姑娘的故乡。”言深顿觉奇怪,说:“奇了,圣上遣人去恭城作甚?要核雕的话,绥州多得是,恭城那边无非是桃核多罢了。”
言深暗自叹了声。
这年头,不仅仅殷姑娘心思捉摸不透,而且圣上的心思也越发难测了啊。
第87章
三四月的天气,孙十郎拿着一把折扇登上绥州的第一高楼,嬉皮笑脸的模样让孙九郎眉头拧了又拧。孙九郎说:“十弟。”
折扇一摇,堵住了孙九郎的嘴。
“九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觉得喜欢这把扇子,你别指望我会收在屋里。”不等孙九郎开口,孙十郎又吊儿郎当地说道:“九哥,看到人了没有?那一辆是殷姑娘的马车吧。”
孙九郎立刻望去。
官道上一辆马车都没有,一回首,见孙十郎憋着笑。
孙九郎恼了。
孙十郎连忙求饶:“好九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只是喜欢看到你这副被我气得不行的模样。”话音未落,孙九郎拧起拳头。也是此时,孙十郎喊道:“九哥!这回是真的了!”
孙九郎冷声道:“一次就够了。”
“没,这回是真的了。我哪敢骗九哥两次?你看看,那是殷姑娘身边的范小郎,后面还有十来个随从呢。哎,真是羡慕,范小郎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随从?个个看上去其貌不扬,但一瞧就知道是练家子。”
孙十郎说得详细,孙九郎才勉强信了,侧首望去。
绥州城门外,果真有范好核的身影。
前方有四五人打头,后方还有七八人跟着,中间三四辆马车,这样的架势看起来是一般,不太符合殷氏千手技者的名头,但孙十郎是识货人。
那几辆马车看着朴素简单,但想要订做却不是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粗粗算下来,没五六百金是买不下来的。再瞧瞧那些随从,看着衣衫单薄,但曾经试探过身手的孙十郎也是知道的,他们都穿了刀枪不入的背甲。
哪儿弄来的,孙十郎不知道,反正跟穆阳候没关系。
那上官家的少东家常年往外跑,天南地北地谈生意,遇着好东西,势必要第一个带给殷氏。
孙十郎想得正远,孙九郎道:“她要去恭城。”
“啊?九哥怎知?”
孙九郎伸手一指,道:“让你平日多看点天文地理的书,那条官道只通往恭城,立马回去飞鸽传书。”一顿,孙九郎又问:“对了,陆岚呢?”
孙十郎问:“九哥,怎么女人的事情你都往我这边塞?”他摇摇折扇,又道:“侯爷嘱咐了,看殷姑娘怎么处理。不过呢,侯爷也说了,殷姑娘手段尚仁慈,不够狠,没有斩草除根始终是祸害。现殷姑娘离开绥州了,我们应该能动手了。我瞧陆岚确实是个祸害的料子,被乞丐羞辱折磨,又卖去花楼,折磨了几个月还没有崩溃。我听说上个月还跟花楼的花魁抢饭碗,这人实在留不得,心性坚忍如此,一旦寻得契机岂不是能上天了?”
“你去花楼了?”
“哎,九哥,你重点不对,我这是给侯爷办事!半点也没耽搁!”孙十郎扬起一张笑脸,说:“我让人去砸场子,陆岚在花楼里名声也没了,她昨日雇了一辆牛车,看起来是要逃了。我打听了下,她是要去青州。她的户籍文书没有了,不可能走官道,她只能走山道,且必定要经过芒山。”
孙九郎问:“布置好了?”
孙十郎道:“芒山上有个悬崖,摔下去能死得无影无踪。”
“阿荷姐姐看起来很舍不得姐姐,送了我们十里路,现在仍然没走。”姜璇松开车帘,坐回来,捂着嘴笑道:“阿荷姐姐果然是冷面心热,去年第一次见到阿荷姐姐,断不会料到有今日。”
阿殷说:“日久见人心。”
姜璇点点头。
“这回总算彻底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阿殷拿锉刀铲平桃核的表面,很快又拾起锥刀,雕出一双慈悲眼。姜璇问:“这是给阿荷姐姐的?”阿殷说道:“嗯,等我们回来上官家的时候,阿荷的肚子应该有四个月了。”
姜璇道:“这是送子观音?”
阿殷颔首。
姜璇感慨:“姐姐的技艺果真大有进步,祖父泉下有知,定不知有多欣慰。”这大半年来,姐姐每日设擂台,与来自五湖四海的核雕技者比核雕,更是进步神速。
她瞅着阿殷手中娴熟的动作,没由来的想起了一个人。
近半年来,姐姐没有再提过穆阳侯。
她只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提过,一提姐姐面色便变了,她从未见过姐姐有那样的神色,自此不敢再问,唯恐招惹她伤心。
且打从分房而居后,她也再也没看过姐姐雕刻穆阳侯的核雕。
穆阳侯就像是上官家的那一场大火,自此在她们生活中销声匿迹。
她俏俏地找范好核打听过,范好核碍着姐姐,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后来,她的嗓子好多了,在几个随从的陪同下出门时,才知道远在永平的穆阳侯与门当户对的青州李氏开始说亲了。
姜璇面色有异。
阿殷很快便发现了,问:“可是哪儿不适?”
姜璇连忙摇头,说道:“没有,就是想着我们回去恭城要不要回家一趟?”
阿殷说:“我们只在恭城留一天,拜祭完祖父后便启程去青州。”似是想起什么,她柔声道:“青州靠南边,有许多软糯甜食,你会喜欢的。”
然而,姜璇脑子里想的却是,青州青州,不正是那一位李家姑娘的地方么?
“不吃。”
“吃不惯。”
“不想吃。”
…
李蓉指着桃敏捧过来的吃食,毫不掩饰地嫌弃。
桃敏说道:“蓉姑娘好歹吃点吧,等会祭祖时要站一整日呢。青州比不上永平,山里蚊虫还多…”话还未说完,李蓉便直接打断问:“侯爷没过来?”
桃敏道:“…永平似乎没有这个风声。”
涂了大红蔻丹的纤纤素指抚上眉心,她轻轻地按了按:“去年明明过来的了,我还道侯爷今年也会过来,不然也不跟过来了。沈夫人都在与我们李家说亲了,这一回侯爷若过来陪同,也没什么不符合情理的。”
她看着车窗外比翼双栖的大雁,惆怅地道:“桃敏,有时候我觉得侯爷不是真心喜欢我的,都快一年了,我见到侯爷的次数也不过屈指可数,且每回见着了,他也不与我说话。”
桃敏赶忙道:“侯爷贵人事多,且姑娘您看侯爷有跟哪个姑娘说过话?玉成公主,月茗县主都没有呢。沈夫人与我们李家说亲,肯定是侯爷自己的主意。姑娘也知侯爷的婚事,沈夫人哪里做得了主,不也是圣上挑了三门婚事么?侯爷选择了我们李家,对姑娘定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