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到,手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手背落在她的手心里,那温软的触感留给他太多的想象空间,简直比目之所见更加美妙。

谭铃音开始神神叨叨地给他解释手相。唐天远一个字都没听下去,他用力把手抽回来,皱眉说道,“玩儿够了吗?”

谭铃音直起腰来,笑嘻嘻地看着他。看来这县太爷不好糊弄啊,她心想。

唐天远定下心神,决定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赶她走。

这次她没有乱窜,而是抱着门框不撒手了,“大人,要怎样您才愿意让我当师爷?”

唐天远走下座位,这会儿他已经恢复气定神闲了,“想当师爷?你先告诉我妙妙生在哪里。”他之前又去过一次古堂书舍,那里的老板是个哑巴,一问三不知。想知道妙妙生的下落,还是要问这个谭铃音。

谭铃音这回相信这位大人确实仰慕她了。执念如此之深,要么是仰慕,要么是有仇。她可没有这样的仇家。于是她松开门框,背手站在台阶上,表情神秘,像个世外高人一般。

“跟你说实话吧,”谭铃音骄傲地昂起头,“我就是妙、妙、生。”

“你是妙妙生?”唐天远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先把胡子长出来,再冒充妙妙生吧。”

“…”

谭铃音糊涂了,“妙妙生为什么一定要长胡子?”

“因为…”唐天远噎住,不好意思说自己脑补出来的妙妙生就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猥琐老男人,他屈起食指掩了一下唇角,说道,“妙妙生至少该是个男人吧。”

“蠢材,蠢材。”谭铃音摇着手指,叹道。

真新鲜,他唐天远身为名扬天下的才子、殿前钦点的探花,也有被人骂蠢材的时候。唐天远冷哼,不语。

谭铃音问道,“我问你,‘妙’字拆开是什么?”

“少女?”

“没错,”谭铃音打了个响指,反手指了指自己,“所以喽,妙妙生其实是个少女。”

“…就算妙妙生是少女,你也不是少女,”唐天远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十分嫌弃,“大姐。”

谭铃音知他故意气她,她偏不生气,笑嘻嘻地点点头,“你甘愿认作我小弟,我自然不会拒绝。”

唐天远不善与人抬杠,他冷了脸,“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妙妙生到底在哪里?”

“既然你这么仰慕妙妙生,那么她亲笔题诗落印的书,你一定买过,对不对?”

“咳…算是看过吧。”

“如此,妙妙生的印你可认得?”谭铃音说着,掏出一方拇指大小的印章,抛给唐天远。

唐天远接住,拿在手中仔细看,越看越惊讶。这印章确实是妙妙生的。

他眯起眼睛,目光渐冷,“你真的是妙妙生?”

谭铃音还沉浸在被县令大人仰慕的得瑟感中,未察觉他情绪的转变,她重重点了点头,“你若不信,我还可题字给你看。”

“不必了。”唐天远突然双手薅住谭铃音的前襟,把她提得脚离了地。他的面色凶狠异常,当场把另外三人惊得失色。

谭铃音处在这狠厉气场的正面攻击范围内,且距离又太近。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她看到他眼中像是燃起熊熊怒火,要一把将她烧成灰烬。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爱生恨吧,她算是见识到了。谭铃音一时都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害怕了。

“你你你你别激动,”她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你十分仰慕我…”

“仰慕你大爷!”涵养良好的公子爆了粗口。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谭铃音觉得他很不可理喻,偶像都在面前了,他怎么还不注意点措辞。而且,她被他提着,衣服紧紧勒着身体,使她呼吸有些困难。

无奈,谭铃音只好吊着嗓子高喊,“救命啊!非礼啊!”

这一招十分管用,唐天远立刻放下了她。他掏出手帕擦着手,一边嫌弃地看着谭铃音,冷笑,“非礼你?我到底是瞎还是傻?”

两个衙役都听不下去了,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好歹给姑娘留点面子吧。而且姑娘长得挺漂亮啊,县太爷到底嫌弃人家哪里?

谭铃音一手叉腰,另一手拍着胸口,咳嗽了几下才顺过气来。她觉得她今天大概遇到变态了。

“妙妙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谭铃音觉得,不管他要谈什么,她得首先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因此又一把抱住门框,“好啊,大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您有话直说。”此处好歹有两个善良的衙役围观,这色魔加变态应该不能把她怎么样。

唐天远直截了当道,“我听说你最近想写龙阳小说?”

“呵呵呵,是你想看吧?”

“你休要胡说。”

“你不用着急,我懂的,”谭铃音伸手想拍他的肩膀,被他侧身避开,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笑,“想让我写龙阳小说的有很多,本来我是不打算写的。不过大人您这么诚恳地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地唔唔唔…?”

因她说话太快,唐天远来不及出口阻止,一着急干脆捂住她的嘴巴。他咬牙说道,“我只是想对你说,麻烦你不要写龙阳小说。”

谭铃音眨眨眼睛,倒是没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要求。

“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唐天远拿出了有力威胁。

谭铃音又眨了眨眼睛,不写就不写嘛。她本来也不是很想写。

唐天远放下手,“答不答应?”

谭铃音思考了一下,不如趁机博些好处,于是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当师爷。”

“…好。”

谭铃音乐得一蹦三尺高,“多谢大人!我马上去搬东西!”

“搬东西?”

“是啊,我不是要住进县衙嘛?”

唐天远连忙阻止她,“不用,千万别麻烦了。你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今天就搬过来。”

唐天远只好拉下脸,“不许搬。”

“为什么呀?”谭铃音有点委屈。

两个衙役见此,也为谭铃音不平,谴责地看着县太爷。

“算了,随便你吧。”把妙妙生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方便监视,以防她乱写东西,这算是有利之处吧。唐天远无力地想。

***

县衙分外衙门和内衙门。

外衙门是处理公事之所。大门往里,要先经过一片衙署。过了二门,走不多久便能看到威严的大堂,这是县太爷升堂坐案的地方。大堂两边是钱粮库和武备库,以及吏、户、礼、工、刑、兵六房,分管着本县的各项事务。绕过大堂,过一个门房,便是二堂,也叫“退思堂”,寓退思补过之意。二堂是县太爷日常办公的地方,一些民事案件也在这里处理。

二堂再往后,便是内衙门了,主要是县官及其僚属的起居之所。

谭铃音自己抱着个匣子,领着几个人,一路直奔内衙里的南书房。她身后跟的几个人正是古堂书舍的老板和伙计们,今儿被她抓了壮丁,一同来帮她搬家。上午帮她说话的那两个衙役见状,也主动来帮忙。谭铃音是个自来熟,从大门到南书房,不多远的路,已经和两个衙役混熟了。

两个衙役一个名叫赵小六一个名叫李大王,也不知后者的双亲对他寄予了怎样的厚望。谭铃音便叫他们“小六哥”和“大王哥”。两人见这小师爷如此谦逊,更加看好她。

唐天远站在穿廊上,远看着谭铃音和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搬着家,还有说有笑的,他总觉得这次招来了一个祸害。唐天远起初觉得谭铃音变成妙妙生使人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谁规定妙妙生必须是个男变态?也可以是个女变态,而且谭铃音身上这种使人见而生厌的疯癫气息,与妙妙生的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吻合。唐天远南下之前是打算找到妙妙生之后好好跟她讲道理的,现在遇到这么个疯女人,他发现他没办法平心静气地讲道理,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修理妙妙生一顿。

反正现在她人就待在了他眼皮子底下,总有一天,他会好好修理她的。

闲言休叙。且说谭铃音入住了县衙,十分兴奋,当天便按捺不住,想对县衙一探究竟。

寻常人藏钱,总喜欢在自家院里挖个坑埋起来,或是在室内弄个机关暗房什么的。就算不在家里藏,家里也总会留点线索。

总之,最值得查探的便是那死鬼县令住过的地方。

可惜这个新县令并不忌讳那是死人住过的,依旧住在了那里。

那是一座独立的院子。砌着墙,一道月门与外界隔开。谭铃音在月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被里头县令大人利箭一样的目光盯上,她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看来这县令大人对她的防备心很重啊,谭铃音有些忧愁。

白天不能看,只有晚上了。谭铃音吃过晚饭,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县令大人也该就寝了,她等不及夜深人静,便出了门。

今夜是十五,外头月华如水,不好穿夜行衣,因此谭铃音只穿了一身白衣。她怕被人当小偷抓了,便想了个主意,把脸胡乱画了一番。两个大黑眼圈,一张血盆大口,这样即使被人看到,对方也只会认为她是鬼,会吓得屁滚尿流。

县令大人的小院已经落了钥,谭铃音只好翻墙。这墙虽然不高,她翻得也甚是吃力,趴在墙头上一不小心掉了进去。

咚!

院中,唐天远吓了一跳,循声向墙边望去,看到地上一个白影缓缓地爬起来,揉了揉屁股。

唐天远:“…”

他现在可是寸缕未着…

因近几天天气炎热,唐天远独自住着这样一个院落,便没什么顾忌。他晚上洗浴时喜欢在院中,这样凉爽一些。这院中引了曲水,养着一小池荷花,晚上立在假山旁边,闻着荷香阵阵,洗个清凉的澡,消暑又去乏。

谁知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来衙门口翻墙头。而且,看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估计连做贼都不够格。

唐天远有些疑惑。等那白衣人转过身,他便震惊了。

这是…鬼吗?

也太丑了点吧…

因太过震惊,唐天远一时竟忘记反应,眼看着那女鬼——从发型上来看,应是女鬼无疑——走了过来。她张着两只手,蹑手蹑脚的,嘴巴微微咧开,露出小白牙,与血盆大口形成鲜明对比。

唐天远总觉得她像是在淫-笑。他心里毛毛的,倒不是害怕,就是…他默默地扯过一旁的浴巾,裹在腰上。被女人调戏一两下他也就认了,若是再被女鬼调戏,且还是这样丑的一只鬼,那他真不如去死了。

女鬼走出了围墙与树木投下的阴影,唐天远看到了她在月光下的影子。

真是傻了,唐天远扶额,有些鄙视自己。他一直不信这世上有鬼,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了。虽看起来骇人,但这依然是个人,人家只是妆容比较特殊罢了。

唐天远更不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一个姑娘,把自己画成丑八怪,大晚上的潜入县令的院子里?

而且,看到了赤身裸体的男人,竟一点也不害羞?还淫-笑着继续前行?

别是个女采花贼吧?

…化妆成这样去采花,确实能达到折磨男人的目的。

当然,不害羞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这姑娘压根没看到他。

离这么近还看不到他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谭铃音确实没看到他。唐天远立在假山旁,与假山共同融在月光里,若非故意留意,确实不太容易辨认,何况谭铃音本身就眼神不济。她看到室内亮着烛光,想先去看看县令大人在做什么,好方便接下来的行动,是以根本没注意假山。走到假山旁边时,她还不自觉地扶了“假山”一下,哪知触手的并不是假山的冷硬,而是…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