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巷小屋里,当年的一对璧人,此时只剩下冷冷的目光。
“一天到晚要洗这么多衣服,而且都是肮脏不堪的下人所穿——这样的日子,我要过到什么时候!!”
她将手中的棒槌丢到巨大的洗衣盆里,发出响声来,将补丁破床上的孩童吓了一跳,哭着嚷出了声——
“娘亲~~”
第二百三十四章三十年来梦幻真
“哭哭哭,你就会哭!”
她发出尖利的训斥声。
面色更见铁黑的丈夫,一拳捶在床板上,随即站起身来,“我去码头,继续去背货!”
“你累死累活,一天背这么多麻袋,也不过几个铜板,能抵什么用!”
她冲着他的背影嚷道,嗓音干涩凄然,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掌,再不如先前的柔嫩无瑕,而是满步薄茧,又冷又痛。
此时想起闺阁中的锦衣玉食,软香红麝,宛如隔世。
不顾身旁孩童的惊哭,她颓然扑倒在床上,珠泪如雨,“娘亲、爹亲…我真的后悔了!”
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吃,她厚颜托人递信回府,却无人理睬,此时才恍然:对于百年门阀的王氏来说,自己简直是一桩绝大的耻辱!几番哭求,她几乎想一头撞死在门前,终于让娘亲看不下去,偷偷派来仆妇为她绸缪。
“你收拾包袱想去哪里?!”
“当然是跟他们回娘家。”
“你!聿儿还这么小,你就要丢下他出远门?!”
“你管得着吗——连妻子都养不活的窝囊废!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这种人私奔!”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箍得她生疼,不禁发出尖叫声,“你放开!”
“别走…我会更加努力来赚钱生计的——”
“你死心吧,我娘豁尽了颜面,才给我另寻了一门亲事,虽然是做人填房,但对方却是清远顾氏的家主,膝下无子——你我本就无缘,不如好聚好散!”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这么忍心丢下聿儿…”
“难道你还想让我带个拖油瓶过门?!我先前有过这丑事,夹起尾巴做人还来不及,还敢带着儿子回去?!这孩子是你唯一的香火,你还是好好跟他过日子吧!”
“你这个朝三暮四的**!”
“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她猛然怒吼出声,咽喉带出了血的腥苦,“当年你为了为顺利把我绊住,不让我又反悔的机会,一边诱拐我私奔,一边在我家乡大肆传播我私奔的消息,害得我两个姐妹出嫁都找不找好亲——你这个卑劣无耻的下贱武夫,你毁了我这一辈子!!!”
黑暗中,两人喘着粗气,极尽恶毒的怒骂着,恨不能咬开对方的喉咙。
腕间的铁指越发抓紧,根本不肯放她离开,挣扎撕打间,外面倨傲的仆妇不耐的催促,她心急如焚,一咬牙,拿起桌上剪子,一把捅入他的胸膛!
“你…居然谋杀亲夫!”
不敢置信的眼神,痛极,悲极,映入她浓若点漆的瞳孔。
当的一声,剪子落地,外面传来秦聿的疑问声,“娘亲,怎么了?”
“没你的事,跑远点去玩——饿了就去羽织家吃饭!”
她惶恐的缩成一团,见丈夫仍有呼吸,鬼使神差的,取过先日集市上,一个黑衣怪女人送给她的瓷瓶——
“这种药,喝下去就会渐渐停止呼吸,宛如重病而逝。”
神秘女人是谁,她有什么目的,她昏沉的脑子已完全不去想,只是伸过颤抖的手,把药给他灌下。
随后,一切都变得轻松容易了。
在仆妇的簇拥下,她登上檀木香帘的车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这般雍容尊荣的熟悉熏香。
车轿飞驰,轮后有孩童哭叫追赶的嗓音,她握紧了拳,将木窗狠狠的划出一道深痕,终究没有回头。
光晕宛如蜃楼幻景,折射出人心中最深刻的恐惧与妄想,另一端的熙王陷入了疯癫的狂笑与哭泣,太后微微一笑,站定与中心,静静看着自己的旧梦幻世。
凤冠霞披,十里红妆,于她来说,还是首次,心中有窃喜,更有莫名的庆幸——流落在外数年,终究还是回到这般熟悉的荣华锦绣里了。
顾氏夫君揭开红巾,迎接她的,却是一双冷酷而暴力的眼,以及另一场残虐地狱——
钢针、烙铁、皮鞭…甚至是隆冬被裸身罚跪雪堆里,冷的几乎窒息,眼鼻口耳都快被封住,那般冻入骨髓的冷。而不远处的屋里灯火通明,他与他心爱的女人,以及刚刚诞生的婴儿,正满是欢声笑语。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娶你这种残花败柳的破鞋?!就是为了借你王氏贵女的身份,让她生下我们的熙儿——”
冰冷的刀锋一片片划割着他的膝盖处,钝刀撕裂的血肉的痛,让她禁不住哀号蜷缩,而那人残虐含笑的眼神,却只是冲着她,回身走向他心头的两个人,却是无比温柔平和。
各种残虐,只是将积蓄的压力向她肆意宣泄,而他重视的那个女人,却被他视若珍宝。
那个女人,因为出身奴婢,不能被他明媒正娶,却借着自己的名,生下了顾怀熙,这个顾家唯一的继承人。
原来,这就是顾家家主执意迎娶自己的真相?!
挣扎剩下一口气的她,想尽了所有的办法,终于将自己的惨状传回娘家,得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解救,而是轻描淡写的一道口信——
“顾家主愿意与我王家缔结婚盟,又特意选定你,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你要识大体才是,不可再胡闹了。”
这是母亲、父亲或是族里什么人所说,她已无力再想,那一瞬,她终于知道了万念俱灰的滋味。
那是无尽无期的地狱,她几乎以为自己熬不下去,很快就会死,然而,有一天,在昏迷后的短暂清醒,却让她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黑衣神秘女人——
“我上次给你的药,很有效是吗?”
“可你怎么还是混得这么惨呢?”
“…”
“要不要我再救你一次?”
另一只瓷瓶在她掌心,闪着幽光。
她被掌掴得嘴角流血,说不出话来,却是直直的伸出手,不顾一切的伸向瓷瓶。
“不过,这里面的,可不是上次的那样的剧毒,而是…魔鬼。它们不吞够三百人的血肉,是不会回到瓶里的。”
冰冷而魅惑的嗓音,在她耳中听来,却是宛如仙音。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现在人不人,贵不贵的模样,还怕什么魔鬼吗?”
她惨然笑着,接过那只瓷瓶,随后,毫不犹豫的打开,随即,黑色烟雾中飘出无数狰狞小鬼。
骷髅的白牙,窜入顾家家主的胸中,一口口吃尽内脏,旁边他那位红颜知己当场吓死,只剩下三岁孩童的顾怀熙,睁大眼睛茫然看着这一切,她含笑,莲步娉婷的上前抱起他,“熙儿乖哦,从现在起,我才是你真正的娘亲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蜃迷旧日心魂散
儿童茫然学语,“娘亲。”
“熙儿乖。”
她居然是笑着抚摸了他的脸蛋,随后又道:“夫君,你是不是身体不适?”
她笑靥如花,又扶起了脑髓内脏全无,只剩下一层人皮的顾家主。
“你是说,你要多卧床休息,顾家的庶务就全交给我了?”
一旁的黑衣女人,发出赞赏的笑声,“很好,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只是鬼灵们还没吃够,你准备怎么让它们回到瓶中呢?”
“哈哈哈哈......”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它们只能再杀两百多人吗,太少了。”
于是一股腥风血雨横行肆虐于顾、王两家,无数人被她手中的鬼灵吃尽脏腑,成为只有一层人皮的傀儡,然后,再渐渐病逝,两家的大权,也终于落到她手上,而那一日,她也正式通过黑衣女子的考验,成为天枢宗的少君。
黑衣女子,即是本宗宗主,亲口褒奖道:“世上经历千万磨难的女人不少,可如你一般,因为仇恨而心如铁石,却又有胆有智的,实在寥寥无几。”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太后凝望着旧日的幻景,幽幽一叹,唇边竟是带笑的,“一恍眼,这么多年过来了,怀熙已经长成英俊少年郎,而阿聿竟然成了天子至尊。”
她的嗓音柔和怀旧,映衬着一旁熙王疯狂而痛苦的尖笑声,显得越发诡谲阴森。
太后按着胸口,鲜血快要流尽,而另一边,熙王浑身开始溃烂模糊,连人影都渐渐变得透明,显然快要消失。
“我儿怀熙啊,这么多年来,我看到你的脸,就想起你那个禽兽父亲,所以,我菜要把你养得这么聪明伶俐啊......哈哈哈哈!”
鲜血染红了她全身,太后的怨毒、悲愤,在这一瞬间爆发开来!
“你的父亲,他对我如此亲怜蜜爱,我怎么能不好好回报他呢!”
她的笑声凄厉而尖利,“你的父亲,他明明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情,结果却是截然不同,女人若是爱上一介武夫,便是轻浮**,私奔更是万恶不赦。男人看上身份低微的女子,却可以将她珍之重之,一家三口踩着我的脸面逍遥快活!!!身为女子,就天生该受这等欺侮吗?”
这一句刺耳彻骨,宛如鹰鸠戾哭,嘶声质问,不是只为质问昏迷濒死的熙王,也不只是怨恨他死去的父亲,而是将一腔怨愤不平,都朝着苍天控诉!
暗夜深暝,幻景如蜃,苍天也是默然无语,无法回答她这一生的疑问。
迷心幻境之力,由她最后的性命根基催发,无边风月,幻灭无常,蔓延之下竟是笼罩整个皇宫,无数宫阙顿时一起陷入迷离。
未央宫西侧殿内,丹离披了一件长袍,正在窗下翻读手卷,而麻将正俯着头,大口吃着盘子里的松子糕。
“嗯?怎会如此!”
无边幻境之力,铺天席地而来,丹离只来得及惊讶一声,便也被幻雾笼罩。
“喵~~~”
麻将歪头而倒,发出舒爽畅美的叫声,好似在梦中见到了窈窕美猫和各色美食,而丹离却是无声息的睡了过去。
幻境如雾,飘渺间,影照出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愤怒,和耻辱。
恍惚间,丹离发现自己回到了唐国的怀云宫,那个偏僻冷清的居所。温柔的纤纤玉指抚过她的额头,“小离,可好些了吗?”
“母妃......”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十多年前,那已经病逝的母亲。噔噔的脚步声传来,黑色殿门被拉开,兴冲冲跑入的女童,有着和丹离一模一样的容貌
——
“母妃,小离还发热吗?我给她带来了新出的橙子。”
“丹华,你小声点,女孩子家要温婉贤淑。”
“我才不要呢,母妃这么温婉贤淑了一辈子,父王却待您如此凉薄,我们这怀云宫只怕已经被他忘了。”
英姿飒爽的丹华,总是敢说敢为,若是没有她去跟太监争执,怀云宫的银炭、冰盆只怕早就被层层盘剥扣光了。
母妃的眼泪,落在有些昏沉的额头上,冰凉一滴。丹华顿时惊住了,手里的橙子落地也浑然不觉,只是投入母亲怀里,小声道:“母妃,是我口无遮拦伤了你的心....”
“不怪你,是母妃无能,不受你父王喜爱,连累了你们,自出生至今,都没好好见过你们几面。”
玉妃的嗓音有些哽咽黯然,“丹离病成这般,他问都不问一句....”小小的丹离,眼圈都红了,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翻身坐起,紧紧的抱住母亲和姐姐,“我不要什么父王,只要我们三个好好地....”
然而,就是这么卑微的愿望,在强大权势之下,都会化为齑粉。
先是母妃病重缠绵,不过年余便病逝而去,只留下她病重时做的一对水晶莲花对钗,“这是你们及笄时用的,可惜,我已经看不见那天了。”水晶莲花熠熠生辉,金雀钩尾暗金灿然,整支钗古雅隽丽,在暗夜中静静流淌着自身的光华,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能看出制作者极为用心。暗金钗尾分别刻有小篆,字迹宛如发丝,却仍显娟秀清晰。
芳龄永继隽华不离——暗含姐妹两人的名字,乃是逝去之母对孪生姐妹最后的牵挂。
未过头七,便有一位大人物在宫娥簇拥下,驾临了这小而偏僻的怀云宫。
降真香的凉甜袅袅传来,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着孪生姐妹,丹离有些瑟缩,丹华却跨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拜见长公主殿下。”
丹华的语气虽然恭谨,却带着戒备与冷淡,直觉之下,两姐妹都觉得,那所谓的长姐,笑容虽然亲善,眸光之中,却闪着让人心颤的光芒。
果然,长公主娓娓说出的一番话,却吓得年仅七岁的小姐妹呆立当场,连魂魄都几乎吓得出窍。
为挽救天下苍生,需要生辰、血脉都契合的圣童自愿牺牲,为下一任天子炼化神油,而只有这神油,才能化为天赋龙气。
长公主丹嘉此时也不过十二岁,一双温柔慈婉的美眸望定了她们,好似在看着一味绝好的药材,“如今天下乱局已久,庶民百姓都迫切希望出现一位明主,解救黎民于水火,两位妹妹,你们身为金枝玉叶,也该有为天下奉献牺牲的觉悟才是。”
第二百三十六章世路到此已尽头
丹华心细早熟,听到这里已是浑身冰凉——她感觉背后衣带一紧,却见妹妹丹离已经吓得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两人双手交握,死死瞪着眼前这个清冷骄傲、满身王族贵气的所谓长姐,好似在看一头吞噬人肉的妖怪。
丹嘉皱起了眉头,“两位妹妹不愿意吗?”
当然不愿!
丹离很想喊出声,却被姐姐掩住了嘴,挣扎间,只听丹华冷声问道:“若是我们不愿意,又当如何?”
丹嘉辞如冰雪,大义凛然道:“父王已决心扶持恒公子为天子,他也不忍心牺牲亲生女儿的性命——但,死一人而活千万人,该做怎样的抉择,父王已经考虑清楚。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个道理,两位妹妹应该听过吧?”
这意思是要硬来吗…姐妹俩虽然年纪幼小,却也聪明机灵,立刻明白了意思。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使是温柔的询问你意愿,可还容得下人说不吗?
丹离的嘴唇微微颤抖,完全失去了血色,她紧紧的攥着姐姐的手,好似这是她在尘世间唯一的依靠。
然而下一瞬,她感觉到,丹华的手,一点一点的从她指间抽出。
“姐姐…?”
丹离仰起头想问,然而丹华脚步一挪,已经将她遮在身后。
一片死寂中,只听到丹华的嗓音,虽然微颤,却仍是清明悦耳,“长公主殿下的意思是,我们两
人都有这个资格?”
长公主丹嘉略一踌躇,却将目光投向虚无之空——
“瑶华圣女,您的意思是…”
突兀而来的清渺女音,圣洁慈悲,却带着冷若冰霜的淡然无情——
“不错,你们几乎在同一时辰出生,因缘巧合之下,命格气运正适合成为圣童。”
随着这声音,一轮五彩光华蕴凝而发,瞬间出现在半空中——
光点逐渐扩散,不时有瓣瓣金雨飘落,空中又有妙音千重,昏暗的内殿之中,顿时笼罩在一片清圣庄严之中。
千朵曼佗罗织成的光轮中,一道人影衣袂如仙,翩然落地
那是丹离,第一次见到明瑶华。
重烟堆雪,芳华无双,明瑶华的容颜,凡夫俗子根本不能奎其真实,只有那一双眼,温柔慈悯而高高在上的眼神,居高临下的看着幼小而惶恐的孩童,仿佛是凝视蝼蚁一般。
“你们,考虑好了吗?”
清渺一问,却似万钧重击落在其他三人心头。
丹嘉额头微微见汗,心下不免惴惴——这位瑶华圣女,一开始便说得清楚,圣童必须心甘情愿,不可强迫殉身,如今她虽有把握降服这孪生姐妹,却也不免担心节外生枝,坏了恒公子的大业。
“不用再考虑了。”
低哑的,甚至带颤的嗓音响起,划入昏沉惊怕的丹离耳中,却似裂帛断金一般的刺耳,她吓得浑身发抖,奋力拉住了姐姐的胳膊,却无法阻止,丹华那平淡坚决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