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食物都是为我准备的,你以为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大家都爱拿十个盘子八个碟子的美食饲养你?!”

“喵——”

“居然还敢嫌我给你吃的少——再多吃你就成天下第一肥猫了!”

“喵喵——”

“一点吃食就能让你倒戈,真是没出息!”

“喵喵喵——”

声音越急,麻将终于忍耐不住震荡,两眼一翻,装昏了事。

丹离明知它是在装蒜,却也不去揭穿它,只是将它放在一旁的小卷被中,替它垫软了枕头。

看着它略微睁开一条缝偷看的绿瞳,丹离低声道:“你爱吃就吃吧,反正,也没几顿了——”

“我们,大概是要搬家了。”

****

麻将的幸福生活果然没几天就到了头。

昭元帝仿佛不太愿意久留金陵这个地方,在掘地三尺得到唐鼎后,便欲班师回朝。

他的个性,一如天下人传说的不羁狂烈,一旦决定要动身,便是雷厉风行。

至于此地方才攻占,如何安抚招降本地官员世族,如何将唐国纳入州县版图,他并非不管,却是只写了一句——

着左相便宜处理。

一声令下,还在京城的左相慕吟风便要忙个不停,据说将来会派出专署成立临时行在,来此处理唐国善后时务。

“丹离公主,万岁急欲动身,你们唐国之人都要随大军回京,你还是尽快收拾好细软物件。”

薛汶笑着躬身道,虽是面对败国俘虏,仍是亲切有礼。

丹离懒洋洋倚靠在榻上,头一点一点的,并非因为赞同他的话,而是因瞌睡而走了神,几乎撑不住要梦见周公。

“丹离公主…?”

薛汶深吸一口气,继续彬彬有礼的唤道。

一旁的宫女终于有看不下去的,上前摇晃着丹离,“公主!”

丹离迷迷登登睁开眼,一开口就颇有乌鸦报丧的架势,“怎么了怎么了,宫里走水了还是又有人打进来了…”

薛汶再也忍不住嘴角的抽搐,他清晰的听到了宫女们惊讶愤怒的抽气声。

“公主!怎可在薛大人面前如此说话!”

方才去摇她那宫女再也忍耐不住,疾言厉色的纠正道。她是长公主丹嘉亲近伺候之人,原本就很有体面,对丹离的言行举止很是瞧不上。

丹离转过头来,看向她。

她直勾勾盯着眼,却一语不发。

薛汶见不是事,勉强笑问道:“丹离公主…?”

丹离也不回头看她,仍是直勾勾看着那宫女,直到后者浑身不自在,面色也变了白,仍不转过眼来。

过了一刻,她黑嗔嗔的眸子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落下泪来。

薛汶越发头疼,“丹离公主,您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

丹离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仍是不开口,被劝多了逼急了才开口道:

“方才是你们不准我说话的!”

薛汶见她要摆开架势大闹,一时只觉得头疼欲裂——若是其他唐国俘虏也就算了,眼前此女,毕竟是自家主君新近宠幸的,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看佛面。

他以眼神示意那惹祸的宫女赶紧请罪道歉,谁知后者久在长公主身边,倒是将她的清傲风骨学了一两成,她看着眼前这狐颜媚上的五公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挺挺的跪下,神气中竟是豁了出去——

“奴婢愚笨,伺候不了公主。”

这是彻底闹僵了。

薛汶心底绝望的呻吟一声,憋着全部心火,把一句国骂压在了咽喉。

这唐国的人,个个头脑都不清楚吗?

然则无论心下如何血泪呐喊,眼前这烂摊子还得收拾,他干咳一声,“丹离公主,既然这奴才这么不会伺候,小臣就为您换人吧?”

丹离眼泪汪汪的看定了他,“薛大人,您真是好人啊!”

薛汶含笑推辞,此刻心中却是无限含恨——其实我真不想做好人啊!

随之丹离接下来的话,让他体会到自己上一瞬其实是多么幸福——

“您既然是这么好的人,肯定不会看我就这么被一群奴才欺负是不是?”

当眼前泪眼瞬间转换成兴奋星闪时,薛汶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这群人都笨手笨脚的,而且还喜欢背后腹诽主人,我要把她们全部换掉!”

腹诽您都能听得到啊,真是神了…

薛汶一边也开始腹诽,一边却是点头如捣蒜。

“而且四个人也太少了点,我马上还要整理行装呢——给我八个人好了,八这个数字听着也喜气。”

“还有…”

****

送走了面黑如锅底的薛汶和那四个“用眼神杀死你”的宫女,这一回合丹离全数胜出。

八个宫女很快就来了,于是这座宫殿又开始热热闹闹的折腾开来。

“那个箱子…对,就是那个匣子,拿下来。”

“把这些新衣料装好箱,要记得造册记录。”

“还有这些银炭,丢在这挺可惜的,也一起装车了!”

等薛汶闻讯赶到时,眼前已是小山一般的行李,还在继续指点江山的丹离,以及因前任被黜而战战兢兢的八个榆木傀儡。

“丹离公主…”

薛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艰难开口道:“您打包这么多行李,随身怎么携带?”

“怎么会要我随身携带,不还有车驾吗?”

薛汶已经无力回答了。

您真以为这是在郊游吗?

列国交战的规矩,身为俘虏,都是要徒步在后押解的,就算是皇室中最重要的龙子凤女,也会被当成一堆柴火,满满的挤在一辆四轮露天车里。

单独车驾什么的…那就是天边的浮云啊。

“可这不合规矩…”

薛汶弱弱的劝解在丹离自信满满的气势前彻底败退下来——

“怎么说,我都是受你家万岁刚宠幸过的,一点小小行李都不让我带吗,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

一旁八个宫女是头一次领略丹离的“绝世风采”,被此等厚颜无耻的言论惊得全体石化,连手上东西掉地上也浑然不觉。

“天啊,敢情这些东西不是你们的,所以不心疼啊…要是坏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

伴随着这阵尖叫的,是薛汶落荒而逃的身影。

****

挥退了那新来的八个宫女,丹离静看着这一件件打包完成的行李,微微一笑,眉目间竟是说不出的狡黠冷意——

“大闹一场,终于把那四个长公主的宫女清走了,她的人,我可不愿沾惹,谁知道里面有没有‘那边’的人。

她转头看向麻将,“接下来,我们要做之事,就不会落入任何一方眼中了。”

第十二章我今垂翅附冥鸿

对于女子,薛汶向来是风度翩然,极有耐心的,生平第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吓得落荒而逃。

当薛汶在忙着处理回京事宜时,又有人向他禀报:“那位丹离公主,闹着要整座车驾,而且是最大的那种。”

“给她,全给他。”

薛汶气若游丝的答道。

“小蚊子,你这态度可不寻常啊?”

粗犷爽朗的男人嗓音在他背后出现,薛汶不用回头,就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别叫我小蚊子…”

“看你这哼哼唧唧的模样,真快成蚊子了——这什么公主真有那么厉害,让你见到她就如此惧怕?”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带胡渣的男子,年纪不大,脸型轮廓还算英俊,那连腮胡子却让他浑身散发出悍匪一般的气息,若是再加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只怕要吓哭一大票宫女。

“燕子大统领,你还真是闲着没事做吗?”

薛汶看着他游手好闲,伸长脖子打听八卦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燕子,你要敢在我三军阵中这么喊,我手下亲兵非砍了你不可!”

来人名唤颜梓,乃是昭元帝最信重的“七帜“统领之一,他麾下的黑骑军锐不可当,乃是前锋冲杀之才,本人也是一身剽悍煞气,与他文质彬彬的名字颇为不搭。

他见薛汶仍专心于整理卷宗,于是凑上前去,一脸兴味道:“那姑娘到底怎样啊,怎么你怕成这样?”

“她…”

薛汶很难形容这种天雷劈下的感觉,他艰涩的斟酌着用词,“她的性子很…神奇。”

“哈哈,有个性的姑娘,真是有趣啊…”

颜梓摸着下巴的胡渣,满含兴味的说道。

——是谁跟你说她有个性来着,下次让你去伺候这位神仙,你就知道厉害了!

薛汶内心默默流泪,再也懒得去纠正他细微的用辞差别,反正到时候他会见识到,又何必自己多说?

****

丹离如愿要到了一个单独的巨大车驾——这是从运输辎重和战利的车辆中生生挤占来的,看着管军需的校尉铁青着脸飒羽而归,她与麻将对视一眼,露出个诡怪的笑容来。

“好了,你们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吧。”

那八个宫女虽然和她相处时间不长,却是深入了解了她的秉性,于是听话的放下手中打包的行李,齐齐告退——眼前这个贪婪成性的公主,明摆着是把自己私藏的金银宝物拿出来,不会留自己这些人在现场观看的。

这么贪财小气,小心被铜钱压死…

有人在心中如此怨恨道。

丹离肯定是没听见她们心声的,她拉下帘幕,使了个眼色,麻将立刻窜到了床底下,用小钢牙拖了一只大木匣子出来。

它的牙齿极为灵巧,居然会开匣盖——这是平日里偷吃偷喝时练就的。

豁的一声,匣子被倒翻在地,里面的零碎和整齐的金银小锭和玉器首饰集成了一堆。

麻将用爪子拨弄着,隐隐绰绰的发出声响,若是有人在外偷探,必定能清楚地听到数钱的声音。

丹离站起身来,从摆着五花八门话本小说的书架背后抽出一叠符纸,以火烛点燃,随后用银盘接了符灰,开始在房间四周的地上均匀挥撒。

她手中拈了符灰,喃喃低念后,只见一道朱砂色光芒闪过,符灰竟带上了些血色。

随后她一一开启自己的珍藏——

从残破不起眼的陶罐中取出十二只满是尘垢的篆印,印章字体歪歪斜斜,又是用粗劣的条黄石雕成,看着简直是儿童涂鸦的游戏之作。

当她的手触及印章的瞬间,印章光芒一闪,顿时不似方才那般粗陋模样。

但见室内风雷密布,七彩云光明灿不可逼视,十二枚篆印竟飞入空中,发出吞天灭地之威能!

室内半空中出现各种异象:日月高悬、大地龟裂、水川奔涌、龙云祥瑞…不一而足。

但见此室竟是陷入一片虚空,上下左右前后尽为冥暗,日月高悬于空,昊华与清辉夺目,仿佛盘古开天,又似不周山倾,洪水肆虐,随即又有龙自渊起,腾空吐雨,云化九瑞,不一而足…

奇怪的是,如此巨大的动静,却丝毫不能传到外间,隐约间听到数银锭的声响,那是麻将还在继续劳作。

“十二信印,收。”

她声音低而清脆,一声令下,十二道篆印化为金芒,齐齐飞入陶罐之中,随即恢复了它们那粗陋可笑的模样。

丹离又从壁橱的犄角旮旯里找出许多大小物件来:缺了边的黑色兽角,好几盒空白符纸,镂空桃木小箭,银线串起的小八卦金钱…甚至连一大束蓍草也没放过,统统搜刮打入包裹之中。

最夸张的是她从墙角拖出一具古琴来:琴面已经焦黑得看不出本来色泽,三两根弦懒洋洋挂在上面,如同鱼须一般闪着光。

此琴看着不大,却似乎很重,丹离弯着腰拖行而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

好不容易把琴放下,她俯下身,熟练的在地砖上数出一块,用指甲撬开,地砖下顿时又出现一个描金楠木匣。

那匣子很小,描金作工却十分精致,楠木的沉凝香味在虚空中缓缓散开,让人觉得安宁放松。

仿佛是一场恍惚的梦…泛黄的木匣,手指轻轻的打开,取出那方闪着光的凉缎包裹。

不用打开,心中已经千万次描绘过其中包藏之物——

昏暗的烛光下,另一支水晶莲花钗出现在眼前。

与自己头上那支一模一样。

水晶莲花熠熠生辉,金雀钩尾暗金灿然,整支钗古雅隽丽,在暗夜中静静流淌着自身的光华,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却让人心头一震。

丹离稳稳的握住了它,如同千百次梦中一般。

不需用眼去看,只凭着手去抚摸它,便能感受那种熟悉的气息,钗身上的刻字,一字一画,都仿佛刻在自己心中。

她闭上眼,静静的,终于收敛起那一抹常有的笑意。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双目紧闭之下,整个人竟带着意外的沉凝气质。

她只微微垂下了头,眉心的暗沉在这一瞬扩散为幽冷魔魅,无声的气流席卷了整个寝殿。

及腰的长发随风而动,她睁开眼,重新露出一道笑容。

若是有人看到她的笑,必定要吓得浑身战栗,立刻昏死过去——

那是比妖魔狰容更恐怖的微笑。

第十三章无情有恨何人见

“十二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