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屋顶瓦片破了几片,便有天光透过破瓦投进屋来,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缕阳光恰恰打在苹儿身上,好似上苍多情,有意要让这具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多几分温暖一般。

扶着白薇缓步上前,李玉娘的目光在苹儿圆睁着的无神双眼上一扫而过,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去看她有些异样的嘴。听说吊死的人都是吐着长长的舌头,就是事后放回去也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惧,可白薇却是扑在苹儿身上痛哭失声。直哭得花容失色,泣不成声才哽咽着渐渐息了哭声。

李玉娘在心里轻叹,伸出手去抚上苹儿的眼睛,却不想她的手刚一拿开,苹儿原本已经合上的双眼竟立刻又睁了开来。吓了一跳,她的手就有些发抖。白薇已经冷森森地开口道:“苹姐姐这是死不瞑目啊!”

扭头看着白薇抬手擦干了泪,异常冷静地唤她把刚才买的白衣取出来。李玉娘便也不言语,把包袱递到白薇身上,自已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一个木盆就往外头走去。

出了门,就看到三个人六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李玉娘也不说话,甚至连瞥都不瞥他们一眼,自去一旁的水缸里舀了水。刚要进屋,那吴蒙却拦住她,陪着笑脸道:“这位娘子,白小姐可是…”他还没说完,一旁的汉子已经急着推开他问道:“白行首会替这小子还债吗?”

李玉娘挑起眉,哧地一声冷笑:“两位壮士莫不是开玩笑吗?我们小姐和这男人和什么关系呢?凭什么替他还债?且不说还不还债,就单凭他卖妻逼死人这一条,也够他吃官司的了,你们啊,要想要钱还是痛快些吧,免得过一会儿官差来了,你们那钱可就要打了水漂了。”

那两个汉子闻言脸色更难看,揪着吴蒙就打。李玉娘哼了一声,只作没听见似地端着水盆进了屋。蹲下身,看看白薇脸上还未干的泪痕,便推了她一下,轻声道:“小姐,先为苹小姐擦擦身,让她干干净净地上路吧!”

似乎被突然惊醒一般,白薇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便自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亲自绞了帕子道:“我自己来。”水很凉,却不及指下那被阳光沐浴上温度的触觉更让人觉得心寒。“苹姐姐,还记得你从前帮我洗脸的事吗?今天让小薇侍候你…”

听着白薇的低语,李玉娘也不说话,只是转身找了木梳过来为苹儿梳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手下擦去脸上污迹的脸上似乎隐隐露出一丝笑意。梳过头,她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胭脂,也只好就这样为苹儿换衣服。

两人刚给苹儿换完衣服,就听得院里又有了其他人的声音。目光一对,两人转身出了屋。果然,院中已经多了几个身穿差服的男人。目光一扫,李玉娘先就有了几分喜色。虽然没看到陆五,可是光是看到陈宽就让她突然觉得好象有了些倚仗是的。

看到在陈宽的问话下,那吴蒙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李玉娘便上前招呼一声道:“大人,可这人证物证俱在,这厮便是再狡辩,也掩饰不住他的恶行。”

陈宽扭过头看到李玉娘,有些奇怪地偏了下头却识趣地没有招呼。反咳了一声道:“现在尸体何在?先让仵作查看一下。”

李玉娘反手指了指屋里,刚要说话,白薇却突然出声道:“且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上前对着陈宽施了一礼道:“这位大人,若要仵作查验尸体,可否容小女在旁?我家苹姐姐已经死得那么惨,小女实不忍再让人惊扰了她的亡灵。”

陈宽挠了挠头,示意仵作进屋。李玉娘看着白薇面色冷凝地跟了进去,说什么也不敢跟进去。便和陈宽等人一起站在外面等着。

“这位白行首和这死去的吴刘氏的关系很好啊?”陈宽显然也是已经打听到一些情况,说话的时候还冲着李玉娘眨了眨眼。李玉娘也不理他,目光一转,看到有人自前面撩帘而入,却是陆五亲来。不禁心里更觉得安心。还未开口说话,那仵作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一卷宅院 第三十七章 后事

第三十七章 后事

看到仵作出来,原本还要说话的李玉娘立刻禁声。陆五也转头看向那仵作。只见那仵作苦着脸过来对着陆五施了一礼。道:“禀大人,小的已经初步查验过,该名死者确是自缢身亡。”顿了一下,他又低声抱怨道:“那白行首象防贼一样紧盯着人看,小的实在是没法子进一步查验…”又咕囔:“一个死人,谁还会有邪念行不轨之事似的…”

李玉娘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瞥到陆五大步身屋里走去,犹豫了一下便跟了过去。后面那吴蒙也跟过来,却被陈宽呼喝着在门前止住脚步。

李玉娘跟进屋里。只见白薇正跪坐在苹儿的尸身前,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一眼,眼中却尽是淡漠之色。陆五向白薇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便转过去走到梁下仰起头看梁上还未及取下的绳子,又轻身飞到梁上细细查验了一番,这才跃下来走到尸身前。原本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白薇立刻现出警惕之色。陆五却并不看她,只是向尸体深深一礼,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去掀覆在苹儿脸上的帕子。

看过面容,陆五挑起苹儿的下巴,仔细看尸体颈部那道淤痕。白薇在旁瞪大了眼看他,似乎只要他的手再往下探三分,她就会立刻扑上去。还好陆五只是看了看那道淤痕便收了手。起身走到门边。看着紧张地扒着门的吴蒙淡淡道:“你是死者的丈夫,究竟吴刘氏到底是为什么上吊的?是不是如街坊所言,是你逼死的?”

吴蒙脸上现出惊慌之色,却还是凄厉地喊冤:“大人莫要听那些混蛋胡说八道,他们分明就是嫉妒我娶了个好娘子才胡乱攀扯的。您也知道我们穷人好不容易娶了个漂亮娘子,又怎么会逼死她呢?小的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原本背对着他们跪坐的白薇“腾”地一下跳起身,扑到门前指着吴蒙破口大骂:“好个无耻小人,分明就是你贪图姓周的钱,起了邪念想要卖妻才逼死了苹姐姐,如今竟敢昧着良心说假话,你、你、你不得好死啊…”

抚着起伏不平的胸口,她又转向陆五,“这位大人,就算这混帐不讲真话,可那姓周的派来的人还在外面,事实如何您一问便知。”

陆五看她一眼,抬脚迈出门去。看向那两个面带忐忑之色的男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两个汉子便有一人强笑道:“这位大人,这案子可不关咱们兄弟的事…”

李玉娘在旁冷笑一声:“你们现在人还站在吴家院中,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呢?”

两个汉子面面相觑,还没开口,那吴蒙已经扑了过来,仿佛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嘶声叫道:“是他们,是他们逼死我家娘子的。要不是他们这两个王八蛋以我的性命相逼,我家娘子又怎会舍得离开我呢…”说着,已经掩面号啕大哭。饶是知道这人无耻,可现在亲眼看到这生得外表老实的男人蹲在地上哭得象个孩子一样伤心。李玉娘和白薇还是看得傻住。

那两个汉子闻言大怒,瞪着吴蒙骂道:“你个混帐东西,当好汉爷和你这种想吃软饭的小人一样不要脸吗?!”说着,已经对陆五抱拳道:“大人,您莫听这混蛋胡说。这刘苹儿分明就是这厮自己逼死的,可不关咱们兄弟还有我们周大官人的事儿。”

他这头开口,那头吴蒙已经哭嚎着道:“怎么不关你们的事,那周大官人仗着财大势大,硬塞给我一百两银子要强买我家娘子。也不想想我光赎回我家娘子就花了五百两,几乎倾家荡产。如今夫妻恩爱,怎么可能…”

他话还未说完,白薇已气得忍不住喝骂道:“你这厮凭地无耻之极,苹姐姐赎身的钱分明就是她自己出的,与你何干?还好意思说什么倾家荡产…”

另一头那汉子也愤声骂道:“呸,哪个要强买了?分明就是昨天你这厮在酒楼吹嘘自己娶了个天仙似的女人回家。我家大官人听到你提及苹小姐的名讳,因之前相熟搭了两句嘴,你便起意将苹小姐出卖。还说什么一百两?明明就是和我家大官人索要了千两纹银,现在还赖着那百两订钱不还…”

陆五偏了偏头,看着面如土灰的吴蒙,平声问道:“那百两纹银如今何在?”见吴蒙涩缩了下不曾答话,他又道:“不管是他强塞给你还是你自行索要的订钱。那百两纹银总是在你手上的。如今可是在你身上?”

吴蒙缩了下脖子,“输、输、输光了…”好不容易冒出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气力。他瘫软在地上,突然放声哭道:“我也不想的,都怪赌坊的人太黑了。宋平那厮明明说他们赌坊的庄家最近手背,连输了几日了,可谁知轮到我竟转了运…”

突然听到宋平的名字,李玉娘先是一愕,立刻就恼了起来,“呸”了一声骂道“俗话说得好,十赌九骗,你连赌坊闲汉的话都信,活该你输到倾家荡产!不要脸的东西,输没了钱怎么不卖你自己?苹小姐又不是你买来的,你算哪根葱也好意思去卖她?!”

吴蒙抬起头眨着朦胧的泪眼,脸上竟仍带着几分无辜的表情,“左右她也是卖惯了的…”

白薇气得浑身发抖,死盯着吴蒙看了半晌,突然嘶声笑了起来,笑声未歇又哭道:“苹姐姐,你死得好冤枉!为什么竟为这种男人想不开呢?若你泉下有知,便化作厉鬼来日日夜夜折磨这无耻的贱男人…”又转向吴蒙哼道:“你这眼皮浅,没见识的男人,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就要卖苹姐姐。我要你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说着,她已经把手中小箱猛地掀开。

阳光披洒而下,映照着箱中闪闪发亮的首饰,珠光宝气,金灿夺目,几乎在一刹那就勾住众人的目光,几欲夺去人的心魂。吴蒙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那箱珠宝,眼中现出贪婪无比的光芒。

白薇捧着宝箱,随手取出一只珠钗,“你可知这珠钗值多少钱?且不说这颗珠子,就是这通体镶钳的宝石就价值不菲,少说也要卖到三四百两银子;还有这条南海珍珠项链,当年那富商送与苹姐姐时曾说过这条项链值得百亩良田;还有这…”她一件一件拿起箱中首饰,随口道来,件件都值个几百两银子,粗粗一算,那箱中宝物少说也有个五、六千两银子。就是李玉娘听的都觉得这苹小姐果然是颇有家资。就连姜淑云,若不算那奁田都未必有苹儿富有。更何况吴蒙?

只听得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最后竟爬在地上往白薇这边跪行而来,“白小姐,多谢你送来苹儿的遗物。我定会好好珍藏,不枉我夫妻一场…”

白薇气急,转手把箱子递与一旁的李玉娘。抬脚踹在吴蒙直起的朐口上,“你也配提什么和苹姐姐一场夫妻?想拿到苹姐姐的财产?你别做梦了!告诉你,我就是让这些宝物长伴姐姐于地下,也不会让你这厮多看半眼。”

吴蒙也不反抗,顺势倒在地上哭叫:“白小姐,你就算不可怜我,也要可怜可怜苹儿现在还暴尸于人前。没有钱入土为安啊!可怜苹儿这般命苦,竟连姐妹都要贪着她的钱…”

指着吴蒙的手指微微颤抖,白薇恨不得扑上前与这无耻之徒拼命。恰在这时,李玉娘上前一步,拉住她,在白薇惊讶的目光里,朗声道:“吴蒙,你莫要胡搅蛮缠,别说你逼死了苹小姐,就算不是,苹小姐死后嫁妆也是要返回娘家的。与你何干?”说完又转向陆五,施了一礼道:“陆都头,可怜苹小姐遇人不淑,枉送性命。如今案情大白,还请大人开恩许我等收殡苹儿姐,让她早日入土为安,也不枉我家小姐与她姐妹一场。”

陆五看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吴蒙见状还要大闹,早有陈宽上前抓住他,铁链一甩,喝道:“厮那囚犯,已经自身不保还要贪人钱财?莫不是被铜钱糊了眼连良心都没了…”

李玉娘安下心来,转目看着白薇问道:“小姐,且莫去多想别的,先安葬了苹小姐再说吧!”

怔怔地看着不顾衙役拉扯,仍往回挣着身子的吴蒙终于在陈宽等人的拉扯下被带出了门。白薇忽然一声轻叹,抬手拭了拭泪水,点头应下。

曾经办过一场葬礼,李玉娘也算是略微知道一些风俗,便腿脚勤快地跑去买棺材、香烛之类的用品,又亲自去城外请了道士。待回到吴家时,已经天近黄昏。不知是不是疑心太重,总觉得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有异。索性又请人去请了陆五和陈宽过来坐镇。

对白薇的责怪她只婉转地提醒一句“财不可露白”。虽然仍然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却不能不警惕利益诱人犯罪。

没了主人,这间简陋的小屋更显萧条冷清。虽然已经点了全部白烛,可风摇烛影,仍觉出异样的凄冷。

陈宽低声咕囔,对这趟夜差颇有抱怨。跪坐在棺前,往火盆里添纸钱的白薇便扭过头来瞪他。愤愤地解下钱袋丢过去,“这些该让你能闭上嘴了吧?!”

陈宽一愣,旋即冷笑起来。一旁的陆五抬眼看了白薇一眼,走过去拾起钱袋在白薇的冷眼注视下走到她面前,“白行首,咱们这次过来守夜,一是不想再有惨剧发生;二则是因为李娘子相求不便推辞。与你的赏钱并没干系,所以您还是把钱袋收起吧!”

白薇默默看着他,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起身柔柔施了一礼。歉然相谢。“若是这世上男子都是如陆都头这样的真英雄,那我们姐妹也就觉得这人世还有盼头了…”

陆五默然无语,也不回应,只回头唤了陈宽出去巡夜。可巧李玉娘端着吃食进来,忙招呼他们:“我做了些汤饼,先吃了再出去吧!”

陈宽咽了下口水,可看看没应声的陆五也只好紧跟着出去了。李玉娘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嗔道:“又搞什么鬼?平时也没见这般客气。”

虽然那吴蒙不是个东西,可做生意却也算不错。杂货铺各种货物很是齐全,李玉娘也没有客气,直接取了东西做了吃食。这会见陆五两人不曾停下脚步,只好走进屋唤白薇:“小姐,还是吃些东西吧,不吃东西怎么能撑得住呢?”

白薇摇了摇头,目光看的却是没有关严的门,“是我得罪了陆都头他们,想来他们是不肯吃了。不如你一会儿再去买些吃食,只是莫说是我出的钱就是了。”

奇怪地看了一眼白薇,李玉娘虽然不知刚才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却笑道:“不用理他们,饿了陈宽那小子自然就会来找吃的了。倒是小姐你,就算再伤心也还是吃些的好。”见白薇仍是摇头,她也不再多说,盛了满满一碗汤饼放在白薇面前。又转过身去盛了一碗趁热吃得啧啧有声。

“过哀作身,若是小姐这样,怕是明天连为苹小姐哭丧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吃饱了才能好好送走的人一程…再说,这些粮食也是需要钱的。”

白薇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颇有些怨意。对于她来说,实在无法理解李玉娘为什么好端端地也能拐到钱上去。而李玉娘却似完全没有看到她的眼色,只是感叹道:“苹小姐太傻了。虽是遇人不淑,可是既然已经脱了贱籍又有银子傍身,和那厮和离便是,何苦这样作贱自己…”

白薇低下头,沉默片刻才低语道:“不是为了那男人,苹姐姐只是为了自己…”虽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李玉娘却是听懂了。半晌只是黯然摇头,不论古今,都有不能面对失败的人。只以为自己鼓足了勇气走上那条不归路,却不知活下去才是最难的事情。

“姐姐,这些首饰都是你生前所喜,每一件首饰都留下过你的眼泪。今天,便让这些首饰陪你一起长眠地下…”白薇低语着,走到棺前,轻轻移开并未钉死的棺盖,正要把箱子放进去,李玉娘却突然出声道:

“小姐,你真的要用这些首饰为苹小姐陪葬?”见白薇点头,她沉默了下便道:“虽然小姐一番心意,可你若真把这些珠宝为苹小姐陪葬,只会让苹小姐于地下也不得安宁。”缓了一下,她也不在意白薇的怒视,只平声道:“小姐请想想,古往今来,有多少王侯将相百年之后被人掘墓损尸?所为何来?无非就是为了那些陪葬的财物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小姐今天已经把这些珠宝露了白,就是有人挺而走险夜半掘坟也不稀奇啊!”

白薇脸上一白,哑然失声,许久之后才对着李玉娘施了一礼,颤声道:“多谢李娘子教我,才不至使苹姐姐于九泉之下仍不得安宁。”想想,她又低泣道:“我一心想为苹姐姐做些事情,使她能够风光大葬,可如今看来竟不能做到,实在有愧于心。”

人死为大,不要说古代,就是现代也有很多地方为一场葬礼可倾其所有。李玉娘看着掩面低泣的白薇,突然出声道:“若小姐真想为苹小姐做些什么事,不如就把苹小姐的首饰变卖,用那笔钱开设善堂收容孤儿,或者设粥棚施粥舍衣,做些善事也算是为苹小姐积些阴德。甚至可以用这些钱设立一个慈善基金…”猛地收声,她暗道自己一时忘形,把现代那一套搬到古代来说了。

却不想白薇听罢却双眼放光,拍手叫好。第二天安葬了刘苹儿后,竟真的开始着手去变卖那些首饰,让李玉娘也有些惊讶。且不说白薇把全部心神都扑到这件事上。单说那被抓到衙门的吴蒙,经过审讯,最终只判了流放沧州两年。这还是因为那知府老爷也曾是苹儿的座上客,怜惜苹儿身世凄惨才做出的判决。李玉娘这才知道大宋律法虽不似明、清两朝那样对女子苛待,可在骨子里,男女还是不平等的。同样的案子,若是被逼死的是丈夫而非妻子,那施害者少不了要判个斩立决。甚至还曾有先例,判殴打丈夫至重伤之妇死刑。

听到判决的消息,李玉娘不禁唏嘘。感慨过后又暗生警惕之心。古代女人比之现代更怕嫁错郎,她这辈子可不能象从前的李玉娘一样再让自己毁在男人手里。

不过十几天,白薇真的把首饰变卖一空,用那些钱设了粥棚善堂,用着刘苹儿的名义施粥赠衣。一时间杭州城里都对那个名唤苹儿的薄命女子议论纷纷,生前不过薄有微名的刘苹儿立时成了烟花界中的传奇,声名可比从前的一代艳ji苏小小。甚至把同葬于西湖之滨的苹儿与苏小小合称双艳奇女。在苹儿如日中天的声势里,却没有多少人留意到掩在幕后推动一切事态发展的白薇。似乎,从前那个艳冠杭州的第一花魁正渐渐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也就是在这时,白薇病倒了…

第一卷宅院 第三十八章 风光不再时

第三十八章 风光不再时

知道白薇病倒时。李玉娘并没有太在意。历经生死别离,大喜大悲过后身体吃不消也是很正常的事。那年姥姥病逝时,她也是一病不起很久。虽然因刘苹儿之死她也有很多感触,但到底感情不深,既不如亲人死亡一样悲痛欲绝也不如姜淑云之死令她惶恐伤感,甚至偶尔还会为白薇病休而不用每天跟前跑后地忙乎而略有些窃喜之意。

每天,除了正常往丽人坊在白薇面前露个面,说些闲话外,似乎她一下子清闲起来。因着白薇窝在房中,神情始终厌厌的发蔫,甚至连句话都懒得说,没两天在得了伤风开始咳嗽后便给了李玉娘假,只说待她病好后再去听命就是。李玉娘也乐得休这样的带薪假期,很是在家逍遥了几天,给可儿和顾昱做了些好吃的。又带着两小逛街作耍。虽然兜里没有多少钱,可是在繁华热闹的街市闲逛,看看这瞧瞧那,偶尔还有些想不到的热闹看,倒也觉得很有趣。

漫步在街上,身边三三两两的行人,或行色匆匆或悠然自得。李玉娘只领着两小慢步而行。虽然顾昱也和所有的男孩一样讨厌逛街。可因着爱热闹的天性,倒对那些市井中发生的争吵很感兴趣。

“玉姨,什么是野汉子?还有那个贼婆娘是偷了东西吗?”被顾昱好奇的目光盯住,李玉娘这才恍然有了些做家长的自觉。讪讪地笑着,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一直在父母庇护之下对市井粗话几乎没听过几次的孩子讲解他所听到的究竟都是些什么脏话。李玉娘也只好笑着拿别的话打岔过去。正挖空心思想着话题,顾昱已经脸一转,突然指着前面叫道:“啊,那不是宋大哥吗?”说着,已经从人缝里钻了过去。

手伸得慢得些,竟连衣角都没抓到半片,李玉娘忙伸手推着前面的人群,往前挤。却被前面的人扭头狠狠瞪了一眼,“挤什么?没看见前面全是人吗?”

可不是,仔细看,前面还真没什么空位。顾昱还能仗着人小钻空子,她要是也这么莽撞地往前挤,别说挤不挤得进去,先就要吃亏了。无奈之下,她只得唤了可儿挤进去,自己在外围掂着脚尖往里看。

因为人多,看不太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只能听得乱糟糟的声音,隐约听得宋平的叫声:“你个泼妇,你家汉子好赌成性,关老子什么事?要拼命自去找你家男人去,跑到我们赌坊里闹什么…”

他话音未落,已经有一个尖利的女声破口大骂。夹杂着滔天怒意,骂得花样百出。直似要用唾沫就能把宋平淹死一样。

李玉娘虽有些俚语还是听不懂,却也知道这女人在骂是赌坊勾引自己的丈夫赌钱,以至于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

听着听着,她又想起死去的刘苹儿,心里越想越气。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宋平也是个混球。虽在心里骂得凶,却也知这赌博是禁也禁不住的。别说大宋,就是现代还不是一样。而且她听说打大宋立国以来一直都是禁赌的,可是后来却妥禁不止,就连朝中大臣,那些士大夫也都沉迷于赌博的乐趣之中。就连宫里,也多有赌博之人。

李玉娘此刻还不知中国文坛中最著名的女性,那位女词人李清照也是个出了名的赌棍,甚至还曾经写过一本关于赌博的书流传后世,要不然还不知要如何感慨呢!

心中郁郁,连那骂人的妇人是如何被人劝走的她都没有留意。待得围着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才往前走去。眼看着宋平正在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仰头追问他的顾昱。一边可儿脸色赧红又有些不大好意思拦着顾昱追问。

也不看宋平,李玉娘上前一拉顾昱,“你若是个好学上进的,就多向陈伯问问学问,和这赌鬼有什么好说的?”

被李玉娘一拉。顾昱眨巴着眼睛,抿着唇不吭声了。宋平却不愿意了,“李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谁是赌鬼啊?”

“谁是赌鬼?谁接话谁就是赌鬼!”李玉娘抬眼冷瞥着宋平,“象你这处为虎作怅哄着人赌的小人,比那些自己赌得倾家荡产卖婆娘的赌鬼还要可恨!我就奇怪了,何嫂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有人性的儿子,要是被她知道了你就在外面做这些营生,她还不老大巴掌扇死你…”

宋平脸涨得通红,抻着脖子道:“你别冤枉我,哪个用刀子逼着他们进来赌了?还不是他们自己想赌,看到门上挂着的幌子就迈不动步了。输了反倒来报怨说是咱们哄骗他…”他这么一说,在他身后杵在赌坊门前的几个闲汉便也大声应和。

李玉娘哼了一声,冷眼瞥他,突然伸出手来,“把你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怔了一下,宋平还没有反应,那些闲汉已经笑起来:“宋平莫不是找了婆娘,现在竟被人管住了。”宋平听了脸上便有些讪讪的,“你冲我要钱做什么?”

“做什么?你莫不是糊涂了,竟忘了还欠着我们昱哥儿的银子吗?”李玉娘把手举高,“痛快的,你快点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宋平拉长了脸,在身上摸了半天也只得二十几文钱。李玉娘斜了他一眼,把钱收进钱袋中,淡淡道:“这个就算是今天的利钱。你听着,以后每天我都会来找你要利钱…”手一抬,止住宋平说话,她哼道:“是,以前是说过让你慢慢还的。可是慢慢还不代表不要利息啊!像你这么坑蒙拐骗来的钱,我帮着你花掉也算帮你积点阴德了…”说罢,拉着两小也不理宋平在后面大声叫喊,扭身就走。

“姐,咱们现在是要回家吗?”可儿轻声问着,还忍不住回头去看宋平,似乎有些同情似的。李玉娘瞥她一眼,只淡淡道:“不回家,咱们上馆子,姐请你们吃好吃的。”

领着两小到了醉仙阁,李玉娘趁着两小吃饭的时候跑到后院找到何嫂把宋平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眼看着何嫂气得脸色发白,她又道:“姨,你若再不管管宋平,他以后可不知还会坏成个什么样子呢!虽然生活艰难,可有些钱真的是赚不得的。就算不为今生,也得修修来世不是。”

何嫂也不多说,待过了饭时店中客人散了后,也不解围裙,反把菜刀别在腰上就出了醉仙阁。李玉娘见了也是骇怕,虽然气宋平,可也怕弄出什么事儿来。忙喊可儿先带顾昱回家,自己紧跑慢跑追了去。

等赶到赌坊。就见着何嫂手持菜刀追在宋平身后,实在追不上,她一把扯下脚上的鞋子狠狠丢出,正打中宋平后脑勺,又一下子坐在地上拍着地大哭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丧尽天良的混蛋呢?罢罢罢,生而不教都是我这老婆子的错,今天老婆子就拿这条命替你这不孝子赎罪…”

李玉娘吓得魂都快飞了,忙疾步上前阻止。宋平却比她还快一步,扭头奔到老娘跟前刚抓到她举起来要往脖子上抹的菜刀,何嫂已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反手把手中的菜刀劈下…

李玉娘骇得跌倒在地。看着宋平呲牙咧嘴叫痛直在心里叫“完了完了,这次真的惹大祸了”,可眼睛一眨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头的地方。细看之下才发现何嫂劈下去的并不是刀刃而是刀背。宋平虽然叫痛连连,可却只擦破了油皮,连半滴血都没流。

心神一松,她爬起身。过去抓着何嫂,虽然知道何嫂不会真伤了自己的儿子,却还是涩声劝道:“姨,咱有话好好说,莫要太急了…”

何嫂咧开嘴,大声大哭,一面哭一面狠狠地抽着儿子耳光。宋平咧嘴叫痛却不敢躲开,硬是那么捱着,整张脸不一会儿就已经红了一大片。抽完了,何嫂也不说话,径直揪着宋平的耳朵往前走,“你个混小子,我就不算管不了你的。你给我听好了,你再敢迈进这赌坊半步或是再跟那个什么米老大混,你母亲我就立刻撞死在这赌坊门前的这对石狮子上…”

看着何嫂的背影,李玉娘抬起手摸了一头的冷汗。这才唏嘘着转身。赌坊门前的几个闲汉还在唏嘘,就听见赌坊门垂着的珠帘一声轻响,有人淡淡出声:“又发生什么事了?”

那几个闲汉忙回头躬身行礼,挤着上前回话。李玉娘扭头看去,见那走出门的大汉一身锦服,面带傲慢之色。虽不认识,可看跟在他身的正是赌坊的管事,便知这人身份不低。正要转身离开就听到有人唤了一声“米大官人”,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心道原来那个杭州城里有名的“南霸天”就长这模样啊!

匆匆一瞥,她也未曾太往心里去。过了两日,几次轻过赌坊都未再见到宋平的影子,她心里倒有几分宽慰,很觉得自己还真是做了件好事。便渐渐把这件事忘了,自然也不会真的每天追着宋平要什么利息。

因着白薇一连几日都没有消息,李玉娘便自己又往丽人坊去。心里盘算着就算白薇暂时用不上她,可也要去露个脸。再怎样也是领着人的工钱呢!

可谁知一路进了后面来到白薇住的绣楼,竟觉得意外的冷清。四下看过都没有看到小桃和玉儿的影子。隐约听得楼上传来咳嗽声。她便闻声上楼。

珠帘低垂,隐约看到那挂着纱帐的床上垂下一条白生生的臂膀。不知怎么的,李玉娘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迟疑了下,才撩开珠帘进了里室,轻轻唤了一声,却没人应她。看着那几乎垂落在地似乎没有动过半分的手臂,她咽了下口水,近前几步,伸出手去。指尖还没碰到,就见那泛着苍白的手臂微微一颤,帐里传出一阵猛咳。虽是唬了一跳,可李玉娘却也安下心来。看来是病得厉害了,可人没事就好。

拍了拍胸口,李玉娘轻声唤道:“白小姐,”听到帐内一声呻吟之声,便上前撩开帘子。用银钩挂好淡粉的纱帐,她这才转过头来看躺在床上的白薇。目光转处,她先是惊到。

白薇躺在床上,裹着一张厚厚的被子,却又有半条腿露在外面,虽是*光外泄却再无半分平时勾人魂魄的媚态。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潮红一片,额上布满了微汗,就连头发也湿湿地黏在脸颊上。

看样子,这分明就病得不清。李玉娘皱起眉,伸手过去一摸,果然她从额头到身上都是滚烫得吓人。全身都是汗湿的,甚至连被子都是潮乎乎的。不知是不是感觉到身边有人了,白薇迷迷糊糊地低喃出声:“水…”

李玉娘目光一瞬,低下头见白薇仍是双目紧闭并不曾清醒。便转过身去一旁的桌上倒水。水壶中的水早已冰冷,也不知是放了多久。虽然奇怪,可这会儿也不及多想,李玉娘倒了杯水转回去扶起白薇,半搂半抱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喂她喝了水。见她近乎饥渴地抢着喝干了水尤自舔着唇意尤未尽般,李玉娘更觉这事有些蹊跷。

按理说,小桃和玉儿,都是白薇的贴身婢女。小姐生病的当儿,怎么竟然不在身边好生侍候呢?这样不见踪影委实不合情理。

皱着眉,她又倒了一杯水喂着白薇喝了。又绞了条帕子敷在白薇额上,便下了楼想往厨房里去要些酒。刚出门,就撞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端着药碗过来。

“这可是白小姐的药?”李玉娘忙唤住那女童,心里奇怪怎么居然不是小桃或是玉儿熬药,也便问了出来。

那女童原是丽人坊厨下的小婢女,与李玉娘也算是认识。见问,便停下脚步回道:“这正是白小姐的药,吕大夫说白小姐乃是伤寒,这药还不知能不能治好呢!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伤寒?白小姐那不是重感冒吗?”李玉娘眨巴着眼,实在是弄不明白这所谓的伤寒究竟是个什么病。照她看来,白薇分明就是重感冒。发高烧,而且还有脱水现象。不过想来大概古人就把重感冒叫伤寒吧?

那女童疑惑地看着李玉娘,也是不明白她说的重感冒是什么,可是却仍回答了她刚才问的后半句话:“玉儿姐姐好命,崔妈妈赞她颇有天份请了先生教她弹琴跳舞呢!至于小桃姐姐,这几天过去照顾如茵小姐了。”声音一顿,她又悄声咕囔:“就我命不好,被使唤来照顾白小姐,听说这伤感症是要传染的…”

不自觉地挑起眉,李玉娘在心里嘀咕这崔妈妈做事实在奇怪,白薇也算是丽人坊的摇钱树了,怎么竟在这时候刻薄她呢?若她是白薇,病好之后还不闹翻了天。

心里想着,她便问道:“难道白小姐那些恩客竟没人来看吗?若是朱大官人来,崔妈妈也只让你一个女童服侍着?岂不让人见笑…”

那女童扑哧一声笑出:“姐姐这是在说什么笑话,白小姐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恩客近前?且不说现在她病得快死,就是之前还没病得厉害时,那些大官人也要嫌她沾了晦气要避上三分了…”

不至于这么…可不就是嘛!从来薄情的男人就多得是,姓朱的更是个中头筹。李玉娘在心里一想,倒也想明白了。不是崔妈妈不会做人,而是已经在心里认定了白薇必死无疑,所以这才把白薇身边的两个婢女调开。也不过是重感冒,怎么在这古代竟成了重症呢?

心里奇怪,李玉娘也不再和那女童多说。自去厨房里讨了一瓶烈酒,半壶果酒又有一小碟盐,想了想又请厨房烧上一大锅开水。那厨娘还要推搪,只说拿这些东西给她已经是看在白小姐往日待人不错的份上,这会儿眼看着快到晚上了,哪里还有时间去烧什么水呢!无奈之下李玉娘也只得自掏腰包送了那厨娘三十文钱她才肯烧水。只说叫李玉娘等着过会就送去。

李玉娘苦笑着转回白薇的住处,却已经看不到那女童。细看白薇,穿着的中衣襟上染了些药汁,又闻得一股子药味。寻着味道一看,那女童竟是把药倒在了床后的马桶里。想是白薇喝不下药去,那女童又嫌麻烦竟直接把药倒了。

又是好气又是感慨,李玉娘先用烈酒点了火,去了酒中水气,直接用烧过的烈酒擦了白薇的身子。又扶她起来用小勺喂她喝了半盏果酒,听得白薇细细呻吟,眼皮微微掀动,睁开半条缝看了她一眼后又迷迷糊糊地垂下眼皮。便轻轻唤了她两声,又用开水冲了盐水来喂她。这次,白薇却是有些意识了,睁开眼皱着眉低语:“好咸,拿开,我要喝水,不要这个…”

“这就是水,还是救命的水。”李玉娘一笑,撤了小勺,把杯子放在她的唇边,平声道:“想病好起来,就乖乖把这水喝了。要不然病死了让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笑话你,可是太丢人了…”

白薇扭头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言语,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把盐水喝了下去…

第一卷宅院 第三十九章 心作翅膀

第三十九章 心作翅膀

给白薇做的物理治疗。其实不过是民间百姓自用的办法。李玉娘小时候姥姥也是这样缓解她的病情的,李玉娘总觉得这比以后每次得病就打吊瓶输液、大把大把吃药好上很多。现在看来,这样的土办法更适合于古代。看到白薇已经能睁开双眼,似乎有了些精神,李玉娘颇有成就感。

“我请厨房的人烧了水,一会泡个热水澡会更好一些。”话刚说完,就听见楼下门响的声音。李玉娘忙扶着白薇躺好,笑道:“嫂子来得倒快…”话还未说完,她就觉出不对。听着楼下有些杂的脚步声,她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就往下走。

只听得楼下有人冷淡地问:“果真是已经人事不省了?”听声音,正是丽人坊的老鸹崔妈妈。

李玉娘皱起眉,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白薇,隔着一道珠帘,仍能看见她挣扎着撑起身来,胸口起伏,脸色发红,也知她情绪很激动。只是终究她是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听到刚才那女童清脆地应了声“是”又带了些兴奋似的声音道:“我瞧着白小姐是真的不好了。”接着便有一个娇怯的女声道:“妈妈,不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没有人情味,只是白姐姐若是死在这楼里。那这栋绣楼以后还有哪个敢进呢?我这可都是为了妈妈着想才多嘴的…”

听得出这是如茵,李玉娘也不觉意外。反正如茵一向都与白薇不和,这会落井下石倒正合她的风格。

听到众人上楼的声音,她不进反退,让开了楼梯口的位置。她刚退开,崔妈妈便自楼梯口处冒出了头。上得楼来,第一眼看到李玉娘,她怔了怔,却不曾理会李玉娘,直接撩了珠帘往里面走去。

“我苦命的小薇,妈妈来看你了…”目光一扫,撩起珠帘的手便有些僵住。崔妈妈扭头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童,脚步却并未停顿,仍是用那种刻意拔高的声线唤道:“天可怜见,你总算醒过来了,不枉妈妈我x日为你烧香拜菩萨了…”

白薇冷眼瞧着涌进屋里的一群人,嘴角挂着的冷笑始终未曾敛去。目光最后落在站在如茵身后,带着胆怯表情看她似乎想过来又始终没有动弹的小桃身上,她突然笑了起来:“妹妹真是好眼光,知道小桃是个忠心的,不管是侍候哪一个都会一心一意对着主子,一早就相中了要过去使唤。”

小桃的脸霍地惨白,哆嗦着行了个礼,动了动唇却到底没有说话。反倒是如茵笑道:“姐姐莫要生气,反正这些婢女也都是卖身到咱们坊中的,谁使唤还不是使唤呢?反正姐姐现在在床上病着,也用不着那么多人跟前跟后的侍候。我这才调了小桃过去帮手。要是姐姐病好了,我自然是要把小桃还回来的。”

“那倒不用了,你也说了,谁使唤不是使唤呢?坊里大把的婢女,我用哪个不行呢?”声音虽透着几分虚弱,可音量却是在场的几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看着你屋里的那个小环就不错,不如到时候调到我屋里使唤罢了。”

“你…”如茵气极,可刚喝了一声,却突然又顿住。有意无意地往后退了一步,掩鼻道:“姐姐这屋里的药味可真是够大的,别说客人来了,就是我们闻着也觉得厌烦了。真是,好好的一间屋子弄成这样…”

这屋子里的药味,一进屋就能闻得到。只是刚才惊讶于白薇看似好起来的身体,崔妈妈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会儿她皱起眉,因着如茵的话又动了刚才的心思。

看看躺在床上,虽然已经能说话却仍显得有气无力似的白薇。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笑着柔声道:“女儿这几日可歇得好?这园子里太过吵闹,我只恐影响你静养,这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这样吧,今个儿起。你就搬出园子,往他处静养,待病好了再搬回来就是。”

白薇“嗤”地一声冷笑,抬起头冷冷注视着崔妈妈,半晌才道:“我看妈妈是怕我死在这楼里,坏了这园子的风水,沾了死人晦气吧?!”

崔妈妈脸色微变,讪讪地道:“你这是说什么话,妈妈我是一片好心,处处为你着想,你怎么竟不识好人心硬要往歪处想呢?你是我的女儿,难道我还不盼着你的好吗?”

“盼着我的好?”白薇猛咳了两声,捂着胸口抬头冷笑道:“可不是为了我好吗?要不是为了我好,妈妈怎么会怕我的婢女吵到我呢?要不是为了我好,妈妈今个儿又怎么会带着这许多人来探望我这个病人呢?”

为之语塞,崔妈妈静了片刻才又道:“小薇,你自打进了丽人坊,妈妈对你如何,天地可鉴。你莫要生气病了就胡思乱想,误会了我一番好意。你放心,你搬出去静养,这屋子我也会为你保持原样,只要你一好,自然还你一个整洁漂亮的绣楼。”

“是吗?我只怕他日回来时,这绣楼的主人早就变了。”目光扫过在崔妈妈身后现出一丝喜色的如茵,白薇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意。突然出声唤道:“玉娘,你过来!”

原本并没有跟进内室,只在珠帘后站着的李玉娘闻声一怔。却还是立刻走了进去,看到白薇伸出手她便很自然地到了床边扶起她。半倚半靠着李玉娘,白薇坐直了身,看着崔妈妈笑道:“妈妈,白薇蒲柳之姿,承蒙各方恩客眷顾,薄有微名,这些年来也算是为丽人坊赚了不少银子。难道妈妈竟真的那么狠心,因我重病就要赶我出去吗?这样做,不只是寒了我的心,怕是连园中众姐妹的心也要寒透了…”

她话还未说完,如茵已经迫不及待地道:“姐姐莫要太过自私了,总要为其他姐妹着想,谁不知你这伤寒之症是要传染的呢?”说着,已经冲着崔妈妈抱怨:“妈妈,要是茵儿不幸染病,可就没法子接客了…”

“呸,”白薇啐了一声,冷眼看着如茵道:“不过是一个下三流的角色,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也不理如茵铁青的脸色,她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崔妈妈笑了笑,“妈妈,若是那些客人知道你竟这样待我。又会作如何想?咱们这丽人坊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地,怕是没几个敢再登门的了。”

崔妈妈恼了起来,“还说什么客人?你个死妮子,早前我是怎么劝你的,偏偏生得那样倔怎么都不听劝非要去理那档子事。现在可好,苹儿那死鬼是出了名,可谁记得你啊?知道的还要嫌你又是死人又是官司的太过晦气不肯亲近呢!”越说越气,她的脸色也更难看起来,“趁早出去静养你也好好想想清楚,别再被什么义气情义的充晕了头尽做些没好处的事情。”

白薇看着句句难听的崔妈妈,不怒反笑。眼中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妈妈今个儿竟是非要逼我搬出这屋子不成?”

见崔妈妈不说话,她身边跟着的几个婆子便自作聪明地去翻白薇的东西,腆着脸道:“小的们帮着小姐收拾东西…”

峨眉倒竖,白薇一声断喝,竟离了李玉娘的身子自己坐直了身。指着那些婆子破口大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见我病了就真当我好欺负吗?竟敢这样当着面欺我,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也不理那婆子讪讪地抱怨“小的们可是要帮忙的”,她只扭头瞪着崔妈妈,沉声道:“妈妈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若你今天一意孤行,非要逼我,那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我倒要看看,是留我在这屋里养病来得晦气还是我血溅丽人坊来得晦气?!”

崔妈妈闻言脸都绿了,又气又恨地瞪着白薇,虽然没有说话,却慢慢摆了摆手,“你们聋了吗?还不退下,真要搅了小姐休息不成?”

被她一喝,那几个婆子也慌了手脚,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崔妈妈也不去看她们,只是冲着白薇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女儿,何苦为这些小事动怒伤身呢?你好好歇着,妈妈这后半辈子还要指着你呢…”话音刚落,她也不等白薇答话,便扭身走了出去。

如茵呆呆地看了白薇一眼,也忙转身急急地往外追去,“妈妈,妈妈,这话怎么说的呢…”

落在后面的小桃惶恐地看了看白薇,才涩声说了一句“小姐,小的也是…”还不等她说完,白薇已经冷冷地挥了挥手,“你和玉儿是崔妈妈买的人,卖身契都不在我手上,要做什么要听什么人的话关我何事,速速去了。莫惹了新主子不快。”小桃呜咽一声,猛地捂了脸哭着跑下楼去。

李玉娘看着她冲下楼去,还在感叹,就听得楼下哐铛一声,有人大骂道:“好个小娼妇,眼睛瞎了不成?还好这热水没溅在老娘身上,要不然老娘不扒了你的皮。”

小桃“嘶”地一声呼痛,却仍低声下气地陪笑道:“是我没看清,妈妈莫恼。”听着她的声音,白薇突然冷哼出声:“没用的小贱人,离了这屋子就没了底气吗?”也知道小桃从前在这园子里的下人中可算是嚣张,可这会儿居然连个厨房的厨娘都要畏惧三分。李玉娘一时也觉怅然。便站起身往楼下喊了一声:“妈妈莫要再追究了,快把水送上来,我们小姐急着要用的。”

听到楼下的应声,她转过身自去床后拖那只木澡盆。

木桶泡澡,在现代正流行。不过很多人都以为是从日本那边传过来的。有些还拽个词,按日本的叫法称之为“风吕”。却不知用木桶泡澡在中国很古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就象茶道、插花、赏樱花等等古俗,都是一样没有在中国本土得到发扬光大反而在海外彼国发展成他国国粹。

放好了澡盆,正好那厨娘也提了水上来,李玉娘便招呼一声让她把水倒进大澡盆中,又拿了钱给她让她再多送两桶热水过来。待送走了那厨娘,转过身去才发现白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不用留在这的,”白薇扬起嘴角,淡淡笑了一声,“连玉儿和小桃都弃我而去,你也可以的。”

李玉娘闻言只觉好笑,“我又没卖身给你们那崔妈妈,自然用不着听她的。再说了,我既然拿了你的工钱,总要做完这个月才是。若是下个月你不愿意雇我的,我再走也不迟。”

白薇低下头,沉吟片刻也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望着李玉娘道:“原来我从前竟是想错了,你原是个好的…”

李玉娘一笑,也不说话。她是个怎样的人,本不用人来评判的。是好是坏,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就改变的。

扶着白薇在木桶中泡了两刻钟,又用酒为她擦了身,摸着她身上已经降了温,李玉娘也安下心来,又拿了原来的药方去取了药回来煎了喂着白薇喝了。

原本忙完这些事后她就打算回去的,可看着白薇眼巴巴地看着她,虽然没有说出来,可眼中却有不舍之意。李玉娘便又留了下来。虽然觉得白薇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可这种时候谁都想要有个人陪的。

见李玉娘留下来陪着她,白薇便露出笑容。虽然仍时不时地咳了两声,可话却多了起来。

又说她原以为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所以前几日写了几首诗,叫小桃带出去送与之前的恩客,原本以为念着从前的情义,总会过来看她的,却不曾想连最要好的朱大官人都不曾来看她。

说到朱子钰,她怔怔地看了李玉娘半晌,终于耐不住好奇之心问道:“你和朱大官人究竟是…算了,是我逾越了。实在不该问你这些事的。”静了半晌,她又叹道:“世人苦,世上的女子更苦,为男人受苦的女人尤其是苦…”

听着她的感慨,李玉娘很不厚道地想起那句“做名女人更难”的话来。目光低垂,她静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就算没男人也没什么的,只要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无所谓。要是有孩子在身边,更是连寂寞都少有了…”

她不过是按着现代都市越来越多的单身贵族论调说话,却不想白薇竟瞪大了眼怔怔地看着她,好似她说的是天方夜谭般让她讶异莫名。

“你说,女人也可以自己过活?”

听到白薇压低了似乎是被惊动什么人似的声音,李玉娘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道:“为什么不可以呢?”说完了这话她抬起头,看到白薇发亮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说得不错,我为什么非要指望着男人呢?这世上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也不管是老的丑的还是年轻的英俊的,都没一个是真心对人的。我又不用男人养,为什么要那么挂着那些臭男人呢?”

李玉娘瞪大了眼,看着白薇迸射出异样光彩的双眼,说不清自己是该为终于唤醒了一个古代女人的自我意识而高兴还是为自己无心之言引发了混乱而自责。

愣了半晌后,她才醒过神来伸手过去按着兴奋地坐起身的白薇躺下。

“若是你能这么想,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以后或许就不会为那些男人伤心了。不过,这世上总还是有好男人吧!只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碰上就是了…”偏着头,她又冲着白薇一笑道:“只要心足够强大,受了伤了鸟儿也能再一次飞上天空。”

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白薇忽然抿嘴笑了起来。“用心作翅膀,我也会飞出这座吃人的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