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作者:雁舞流年

第一卷宅院 第一章 妾本是财

宋,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

杭州。

时值梅雨季节,虽然天没有下雨,却仍是阴沉沉的,似乎整个天都快压了下来。

目光远眺,远处的飞檐屋角,也似快要接着天幕。就连眼前那一溜粉墙黛瓦,都透着那股子阴郁之气似的。

闷闷地收回目光,少年整了整头上的葛巾,挪了下身上的板凳,又把目光投向门外的小马车上。

那辆马车,又窄又小,拉车的瘦马毛都快掉光了,就连靠在车辕上打盹的车夫也是一副邋遢的模样。

皱皱眉,少年轻声嘀咕着:“赶明个儿,某燕小三也到前门当差,这样的破车,还敢停到某的眼前…”

这扇门,虽也算宽敞,却是开在后巷的后门。朱府,虽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富户,这后门,进出的却皆是下人或是身份彽微的人物,平时没什么油水可拿,又没什么风光可出,也难怪这做门房的小厮满腹牢骚。

隐约听到里面停来脚步声,燕小三跳起身来。扭头向大宅里看去,虽然隔着影壁,又有夹道、二门,看不到里面花园大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燕小三的脸色却还是现出兴奋之色。

要说,这门前马车的主人,燕小三还真是认识。

这马车的主人本是城北的牙人徐婆子,专以向豪门大户推介仆妇佣人,又兼买卖妾婢奴仆之事为生。一年里倒总有个五六次会登门,因此这一两二去的,燕小三倒也认得了这马车。

虽平时也未从徐婆子身上捞到多少油水,可每每徐婆子上门,他却也觉得开怀。不为别的,只为徐婆子那趟差事对他这个每日守在朱府后门打混的小厮来说,是种极大的消遣。

所以今个一早徐婆子上门时,他便一直提着精神,时刻留神着宅里的动静。这会一听到脚步声,便跳起身来张望。心中暗自盘算着不知主母今个儿是又发作了哪个小娘,竟然招了徐婆子上门。只不知是被拉出去卖作奴婢还是会被送去那种地方…

这样一想,燕小三不禁嘿嘿干笑了两声,踮着脚尖,用暧昧地眼神看着自影壁后转出来的一群人。

一群女子,推推攘攘的,夹杂着轻骂低啐,虽也是吴音,却并不婉转,透着那股子泼辣与狠厉之气。却是几个穿着窄袖襦衫,上身着着长裤的中年仆妇。

燕小三识得是府里浆洗衣裳做粗活或是看守二门的婆子们,走在前面的两个,打扮却又不同那些做粗活的婆子。下身皆是穿着百褶裙,外罩短背子,显得体面得多。一个正是内宅里管些事儿的于嫂,另一个则是徐婆子。

正在心里遗憾,居然不是和他先前所想一般处置哪个小娘。却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喝斥:“不要推攘,我自己有脚…”

被那清朗的嗓音吸引,燕小三翘首看去,却是吃了一惊。

被一群仆妇簇拥、不,是被押在中间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娘。十五、六岁的年岁,穿着淡青的薄罗衫子,湘绿的罗裙,外罩青蓝色背子。高鬓,削肩,细腰,眉目清秀,唇红齿白,最喜人的便是下巴处一点樱红的美人痣,便是粉面含煞,樱唇紧抿,却因那一点红痣而带出三分妩媚之意。

心中惊震。燕小三背过头去,却自低声念道:“事情可是大发了,居然是要卖大郎的妾呢!”

原来,这女子本是朱家大郎的宠妾李氏玉娘。月前刚诞下一子,却不知怎的,今日竟要被卖了出去。

燕小三还在嘀咕,盘算着要不要向大郎通风报信。

那头一群人已经渐渐走近大门。那李玉娘突然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去,隔着那在身后押着她的仆妇,远远地望去,却只能看得见一道影壁,遮拦住通往内宅的道路。

“何苦着,李娘子。”见她停下脚步,面上现出难舍之色,于嫂挥了挥手,令那几个要上前拉扯的婆子退开,叉着手平声劝道:“小娘子也是知道的,这内宅之事,都是主母当家作主,便是大郎赶回来了又能如何,李娘子还是要被送出去的。”

见李玉娘面色微变,似有所动,她便又道:“总是李娘子你命苦,不该自卖为妾的。妾婢之流,不过贱籍财物,买卖都是由得主人的。便是苏学士那般人物,还用妾换马呢!咱们主母对娘子这般都算是好的了…”

转头定定地看着于嫂,李玉娘突然冷笑一声:“妾本是财,便是被卖也是应当!呵,果然是我命苦…”扬起眉,她又嗤笑道:“只是嫂子却是说错了,我并非舍不得大郎,只是我那孩儿…”略低了下头,她涩声道:“我辛苦怀胎…月,才生下那孩子,却连看都未曾看过一眼。便是他生得如何样貌,我都不知。我只求,嫂子能和主母通融一下,让我见一眼我那苦命的孩儿…”

不知怎的,她初说话时声音颇为含糊,竟把那个“十”字含糊得让人听得不甚清楚。可此刻于嫂满腹惊怒,却不曾细想这些个小事儿。

“李娘子说话好没道理!我们朱家的小郎君乃是福大命大的贵人,怎么就成了你苦命的孩儿了。莫要忘了,你不过是个买来的妾,也配做小郎君的娘亲吗?莫要笑死人啦!”

脸色突变,李玉娘铁青着脸喝道:“怎的?那孩子从我李玉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倒如今我竟连做他的娘都不配?!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于嫂哼了一声,却没有接话茬,接话的是徐婆子。她诧异地看着李玉娘,尖着嗓子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当日契约上没写,可这约定成俗的事,娘子应该早就知道的。为妾三载,期间所出,断没有让娘子带走的道理。”

被她噎得一愣,李玉娘旋即大怒,“这算什么道理。我生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能带走呢?这简直就是欺负人…”

她这样一嚷,冷眼旁观的于嫂脸色也冷下来,打了个手势,便有健壮的婆子上前拉着她。李玉娘更怒,挣扎着要挣开去,却无奈生产之后忧心百结,身弱力轻,一时竟挣不开。

这边正闹得凶时,却突然有人自影壁后跑出来。一个皂衣短衫的小厮跑过来,叉手一礼道:“于家嫂子,大郎谴我过来说句话。”

突然听得这话,乱成一团的女人们都住了手。钗摇鬓乱的李玉娘面色一松,抬手理了理鬓发后才问道:“可是大郎知道主母要卖我,特意谴你过来?”

“正是如此,李娘子。”那小厮答得客气,可李玉娘却丝毫未放松精神。虽只是加了一个姓氏,可却令她觉得已经是完全被视为外人的感觉。

那小厮看着于嫂,笑道:“大郎吩咐,莫要太过为难了李娘子。”又转头对李玉娘一礼道:“大郎言道昔日与李娘子恩爱甚笃,今日一别,说不定后会无期,因此特意叫我送来10贯钱,也算不枉与李娘子恩爱一场…”

说着,已取出一只墨绿色的荷包递了过来。显是已将制钱换作散碎银子。

十指纤细,拈着荷包的结绳,因着那浓浓的绿更衬得指尖似没有血色的苍白。

突然掌心一翻,李玉娘将荷包在掌心一掂,抬眼看着那小厮,忽地冷笑起来:“好一句恩爱甚笃!好一个不枉恩爱一场?!原来我李玉娘在朱子钰眼里就值这10贯钱?”

瞪着那小厮,她冷哼出声,“你去回你家大郎,就说我李玉娘不图他这份恩爱,只求他让我见见我的孩子。”不是不知利害关系的人,李玉娘也知今天是不可能带走那个孩子了。其实,一早她已经知道会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被卖掉的人,又能保护得了什么?

那小厮一向跟在大郎身边,却是灵牙利齿,一听李玉娘的请求,便自冷笑出声。“李娘子这是何苦呢!你也知道带不走小郎君的,就是见上一面,也不过徒增伤悲。再说,呵,大郎心意已决,你就算再拖延时间,事情也不会有转还的余地…”

听得嘲讽的笑声。李玉娘的脸上现出一丝阴厉之色。目光一一掠过或掩面或叉腰的仆妇。没来都没有觉得原来人的笑容居然也可以这么可恶,这么让人气恨到脸上发烧…

缓缓转过身,李玉娘慢步向外走去。走到门边时,身边微微一晃,站在一旁的燕小三唬了一跳,正待伸手相扶时,她却已经扶着门边站稳身。

仰起头,从门里望着门外那延绵而去的粉墙,墙后探出的一点嫣红,远外的飞檐屋脊…虽然看不到其他的景物,可李玉娘的扶着门边的手却轻轻颤抖。

隐约的,仿佛听得见有些喧哗之声从远处传来。不同于之前所听到的声音,似乎是夹杂着叫卖之声的让人听到就觉得充满生机的喧闹之声…

嘴角一扬,李玉娘仰着头,突然放声大笑。

被她这突兀的笑声,闹得一愣神。便有人嘀咕:“真是没情没义的贱人,大郎对她那般好,临去了竟见不到半分悲凄之色,反倒这样开怀大笑,若我是大郎…”似乎是被人拍了下,后面那句话便没有再说出来。

那来送银钱的小厮似乎也觉面上无光,看着李玉娘又道:“李娘子可有什么话要同大郎讲的,我可以帮忙捎上一两句。”

闻言冷笑,李玉娘斜睨着他,笑道:“我都是无情无义的女人了,又怎么有话捎给朱子钰呢?”

声音一顿,她挑高眉,脸上现出一抹嘲弄之色,“真是可笑!都说我是可供买卖之物了,还和我谈什么情义?我和朱子钰,一个买,一个卖,不过就是钱财与肉体的交易。我尚未要求他对我真的相爱相惜,他又凭什么来让我对他真情真义?那小厮,你若要带话,便把我说的这话带给你家大郎好了。就说我李玉娘今天走出朱家的门,心里只觉得痛快…”

话一说完,她抬脚迈出门去。径直走到马车后,一掀帘子,就钻进了车里。

“呀,这李娘子…”原本还冷眼旁观的徐婆子讪讪地笑着,左手却突然抬起捂住右手的衣袖。

瞥她一眼,于嫂哼了一声,“你担的什么心呢?事情已经说好了,难道咱们朱家倒会突然改了主意不成?就算有人不知好歹,我们朱家世代积善,可也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说罢,也不看徐婆子,便转身往影壁后走去。

那几个仆妇也匆匆追了上去。倒是那小厮,却是冷哼了一声,冲着燕小三挑了下下巴,特特地吩咐了一句:“燕小三,看好了门户,可别让人趁着乱子钻进了门来,那时,可要仔细你那身皮了。”说着,还拿眼往门外那辆马车扫了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呸,还真当自己是大郎身边的红人了…”燕小三啐着,看到徐婆子抬脚要走,哼了一声,右手有意无意地伸出。

微微一笑,徐婆子挽了下发髻。轻笑道:“急什么呢!老身还能待薄了小哥儿不成。”手抚过,却在燕小三手上放了数枚制钱。

燕小三拿眼一看,已知手中这些约有十五文钱,脸上便有几分不高兴之色。

看得分明,徐婆子却只是淡淡笑着,全不见面对于嫂时的小心逢迎。“小哥儿买碗酒消消暑吧!”说着,便抬脚走了出去。

眼看着徐婆子上了车,燕小三不禁啐了一口,闷声道:“这老瘟婆,扣气得快要一毛不拔了!”嘴上骂着,却还是把那十五文钱小心地收入荷包里。

看看那毛都快掉光的马达达地走开,听着吱咯吱咯的车轮声渐远,燕小三这才又坐下身,把头靠在头上,闭上眼,却不过片刻便又睁开…

“这世道,漂亮的小娘都叫有钱的财主占去了。可怜啊,燕小三,你这穷汉子是要一辈子都找不到老婆喽…”啧啧有声地叹着,仿佛眼前又晃动着刚才看到的妩媚面容。不禁又是一声长叹:“可惜了,不知又便宜了哪个臭汉子…”

PS:娘子:年轻女子,同时也是下人称呼主母的称呼;小娘:未出嫁的年轻女子;大郎:男主人;

第一卷宅院 第二章 原非妾

瘦马轻车,缓缓驶出长巷。隔着一道布帘,依稀听得外面的叫卖声与喧闹声,似乎马车已经渐渐驶入闹市。虽不曾看到外面是个什么情形,想来却一定很是热闹。

李玉娘抬起眼,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徐婆子,手指微颤,却到底没有伸手去撩开那道布帘。

冷冷地看了她半晌,徐婆子终于开口道:“玉娘今日好生莽撞。虽然你是个良家子,朱家也不敢把你卖到那种龌龊的地方。可朱家在这杭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便是你以后在新主家或是转回了自由身,总有求到人家的时候,何苦得罪他们呢?”

“求?”李玉娘哼了一声,“我便是穷困至死,也不会求到朱家门上。”

“切,这会儿倒是说起大话了。当初也没见你穷困得要死了,怎么就求着老身帮你说合卖身作妾呢?”

看着徐婆子脸上不屑的笑意,李玉娘一愣,竟一时没有说话。

原来,当初竟也是徐婆子作了中间人将她卖掉的。

徐婆子已经继续道:“也是你太过心急,非要缠着那朱家大郎把你提为如夫人,要不然朱家主母也不会这样就把你卖掉。急的什么呢?朱家唯一的小郎君都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是肯老老实实地呆在朱家捱上个十年,还能不给你个如夫人的名份吗?”

睨了她一眼,徐婆子又道:“总是你这小娘自恃生得美貌,心太大了。我可是告诉你,你家里娘老子自得了你那笔卖身钱,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你若是有脑子,到了新主家就好生巴结着主母、大郎,便不能在主家混出头,也为自己捞些银钱伴身。要不然一年你的役期满了,可真就要穷困潦倒睡到庙里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也不看李玉娘,反一扭头,掀开前面的帘子问外面的役者,“这到什么地方了?离顾家还有多远?”大概听得不清,竟挪了挪身子坐到外面去了。

布帘垂落,车厢里便又重新暗了下来。

李玉娘低着头,看着平放在膝上的手。突然“哧”地一声冷笑:“李玉娘,你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好盼的呢!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了…TMD,这都TMD地算是什么世界…”语调悲怆,声音却压得极低。

抬了抬脸,一双明亮的眼眸在昏暗的车厢里闪耀着诡谲的光彩。仿佛是正在看着虚空中的某处,正与什么人交流…

或者说,是她自以为是的正在与人交流。在与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真正的李玉娘交流。

从那个看似歌舞升平,却是富人天堂穷人地狱的城市穿越到这个据说是北宋年间的杭州,已经有了半年时间。从震惊到接受现实再到努力去适应去学习,已经耗费了她全部心力。

可是,仍然觉得无力。有时候,会想捶地骂天:靠!贼老天!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要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个连丫环、家丁都文绉绉堪比中文系高才生的世界。很有语言障碍啊!

总觉得自从穿越以来,她就是一个文盲。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关于古代的常识,全派不上用处。

忘了说,人家这儿的丫环不叫丫环,叫使女、叫奴婢;家丁也不叫家丁,而叫小厮。而且,身份还各有好多的讲究,分了个三六九等。在最初几次丢脸后,她都快不敢说话了,只能睁大眼好好看着学着。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文盲,也似乎是应当的。可,就算那些没念过书的下人,说话都比她文雅,真是叫人难受。

穿越也罢了,她受惊过后也可以适应,可为什么要让她一穿就穿成一个大肚婆呢?起先知道自己居然是这府上的一小妾时,很是受打击。好好一个崇拜女权主义,坚持男女平等的现代女怎么就成了古人的小妾呢?不过转念一想,现在失业率多高啊,就算是小妾那也认了,怎么着也有人养。再说,她这肚子要是争气,生个白胖小子,她不也可以象那些YY小说一样母凭子贵,在这家儿吃香的喝辣的再作威作福嘛!

可惜,还没等她完全转过这个弯,她又被重重打击。原来,宋朝的妾,不是终身制而是雇佣制。

简单点说,她就有点象现代被包养的二奶。只不过这包养期,人北宋政府还有规定:为妾者,只可三年期。一过三年期,你要是能转正作如夫人,那算是你高明,也是有了正式身份,可以在这家混吃等死。可要是不成,那就只有两条出路,一是转还成良家子身份,你爱干嘛干嘛去——这点还得说明,只有原是良家子者才可有选择的机会。要是你原就是奴婢或是伎者,那就只能选第二种,自妾降为奴婢。你还有啥想法,等着为婢十年后,咱再商量吧!

这些让她快点神经错乱的信息,倒让她想起苏东坡他老人家的小老婆,好象那个朝云也是做十年奴婢后才能了如夫人了吧?能记得这个,还得亏曾经有个女权主义的姐们拉着她大骂苏东坡的好色负心薄情,只说他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欺骗了世人,谁知道在重情重义的好男人面具下是对另一女人的狠心薄情云云。记得当时,她也还跟着叫嚣了两句,可现在想想,好象自己还真冤枉人家苏老先生了。

且不说那些让她头大的事儿,单只说这大着肚子的李玉娘,她起初还以为必是多得宠的一个人呢!可一连十几天,也没见到被称为大郎的男主人。一打听,却是主母以李玉娘身怀有孕不宜侍寢之名又买了一个妾送到了自家郎君的床上。于是,原本还对李玉娘宠爱有加的男人立时把那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丢到脑后。

她穿过来半年,统共只见了那男人两三面。倒是朱家的主母云氏很是紧张李玉娘的肚子,不仅教人好吃好喝好用地照顾着她,还每隔几日便到她的住处探上一回。虽言词间并不显亲近,眉眼间也颇有轻贱之色,可到底在生活上并未亏待了她。

本来她还想着就算男人靠不住,有了儿子傍身也算有了倚仗,日子或许也不算难过。却不成想,她一生下儿子,就被膝下无子的云氏抱走,连让她看上一眼都不曾。如今她还未坐完月子,竟叫了牙人领她去卖。

果然,这古代的男男女女真是不把妾当人啊!心口淤着口闷气。却也无奈,谁让她无端端地竟上了这么个不甘穷苦,自卖为妾的女人身上呢?还不如,在现代时死得透透的,也就不会一缕魂魄穿越数百年上了这李玉娘的身。

开始,很瞧不起这李玉娘。可后来她才知道,北宋年间的女人要想嫁得好,就得有大笔的嫁妆——这一点倒又引出她的惊讶。

却原来北宋女子是同男子一样享有继承权的,出嫁女有绝对权利支配自己的嫁妆,如遭休弃或是死去,这笔嫁妆也会随之返回娘家。正是因为如此,宋朝的女子如果没有一笔丰富的嫁妆,就找不到一个好对象。听起来有点象现代的印度女没嫁妆就甭想出嫁一样。

李玉娘出身贫寒,父母又都是没什么本事的人。眼看着年龄渐长(其实在她眼里,这所谓的可以出嫁的年纪都还是该上学的未成年。也亏得那些恶心男居然下得去手糟蹋,都是恋童癖啊!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如江浙一带许多女人一样,把自己典卖做妾,以此换取不菲的金钱,待法定服役期三年期满后,就可另觅一个男子嫁人做妻。

得说,原本的李玉娘最初想法还是很单纯的。可在豪门大户住得久了,心也就大了。兼之朱家主母膝下无子,嫁入朱家十多年,也只生了个女儿。因此,她使尽千般手段,讨好朱家大郎,哄得他应下将她升作如夫人之事。

这如夫人,虽非正妻,却是贵妾,凌驾于后宅正妻外的其他女子之上。想变妾作如夫人,却是有严格的规定且要在官府变更手续才可的。

只可惜,千般算计,万种柔情,却不如男人变心来得快。李玉娘一朝怀孕,这头还梦着母以子贵,飞上枝头做凤凰。那头朱子钰已经纳了新宠,将往日答应她的事抛诸脑后,以至于那原本的李玉娘抑郁伤神,在一次往前书房寻朱家大郎纠缠之时跌倒在地,竟致一缕香魂西去。更让现在的她如此凄凉地被卖出朱府。

虽然是被卖,可此刻的伪玉娘却着实感不到多心痛。再怎么着,那个和人浓情蜜意的人都不是她。没有情,又怎么会受情伤呢?只是觉得很气,气得心口都要炸开。

“妈的,老娘又不是什么玩具,就被你们这么卖来卖去的…”

虽然痛骂,却也无奈。毕竟当年李玉娘亲手签下的卖身契还在徐婆子手上,她总不能就这么跑掉变成一逃妾。

心里打定主意,反正离她役满不过一年多点儿,只要捱过这段时间,她就又是自由身了,到时候,哪儿不能去呢?

伸手把刚才收到的荷包掂了掂,看着那青底绣面和上面的粉色并蒂荷花。李玉娘的心微微一动,隐约觉得这荷包很是熟悉。不会,就是原来的李玉娘送给朱子钰的定情之物吧?

神思黯然,却又突地一声冷笑。连定情信物都还了,还真是两不相欠了。

把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一看,却是小巧的银锭子。来了这半年,她也知这样的小银锭子,一锭便是一两银子。只是平时百姓花销却不是用这银子,而是铜制钱。一贯制钱便是一两银子。按说,一贯一就是一千文钱,只是现今“以七十七钱为百”,因此,一两银子只可换到七百七十文钱。

不用细数,一眼看去,李玉娘已经冷哼出声,“一群龟孙子,连这钱都要苛扣老娘的。”

却是那荷包里只有七只银锭子,想来是那小厮或是其他人竟给她来了个三七开,扣下了三两银子。

正骂着,徐婆子已掀帘而入。眼睛在李玉娘未及放起的银锭上一扫,不禁闪了下,“这朱大郎也算对你好的了。要知道现在那些武勇效用一月才有米九斗、钱九贯呢!”

目光微闪,李玉娘心念一转,已笑道:“可惜被那些不要脸的汉子扣了些钱,真是晦气。”拈起一枚银锭,她轻轻放在徐婆子手上,“玉娘诸事烦劳徐妈妈,真是过意不去。这锭银子,权当玉娘的一点心意。日后玉娘役满无处容身时还求妈妈行个方便,帮我介绍份工作才是。”

一番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绕嘴。可是看看徐婆子现出惊喜之色的表情,还是觉得值了。

拿眼打量了两下,徐婆子笑着把手里的银锭收起,却也不再看李玉娘手里的荷包,“这大户人家就是调教人,连玉娘都出落得这般知晓事理了。你放心,徐妈妈不会忘了你的心意,日后若有用得着妈妈的,自然为你尽心尽力…”

目光一对,两人都笑了起来。一个是银钱入袋,心满意足;一个是财去人安,心中宽慰。

之后,徐婆子一改之前的冷淡,李玉娘也是刻意奉承讨好,一路上言笑晏晏,和乐融融。难得知道这徐婆子竟是以前介绍她进朱家的人牙,李玉娘借机套出了许多之前并不十分清楚的事情。又作好奇状问出许多市井秩事,甚至连她将被卖去顾家也打探了个清楚。

徐婆子虽然表功为她找了户好人家,但从话里却可知道这顾家并非是什么大户人家,而是薄有家资的书香门第。

大郎顾洪乃是州学的一名士子,虽是书香世家,却并非什么名门望族。家中人口简单,性格温善,据说此次典妾却是其妻姜氏又怀身孕,故而买一小妾替他服侍丈夫。

听到这儿时,李玉娘不禁撇嘴。暗道正是你们这些北宋女人惯坏了老公,要是现代女人都这样,那二奶不是更要满天飞了。连说二奶村,就是二奶县二奶市都要出来了。

心里暗自盘算,去了这样的人家,那床弟之事不就要成了她的任务?在朱家,因为身怀有孕,这性事,她如愿避开。可这次…

不管了,反正说什么都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一个陌生男人占了便宜,说不得,就要闹上一场了…

PS:郎君:丈夫;使女:雇来的奴婢,不属贱籍。

第一卷宅院 第三章 下马威

马车缓缓停下时,李玉娘不自觉地捏紧了指尖。

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徐婆子便笑着安慰了两句,无非是新主家的主线脾气多好,是远近皆知的善心人之类。可就是这样,李玉娘却仍是心存顾忌。

下了车,却是一套不甚宽敞的四合院,大门上挂着“顾宅”的匾额。应声出来开门的却是一个梳着双丫髻,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

“原来是徐妈妈来了。”轻声说着,少女挑眉往李玉娘这头看过来,不知怎的,却是一声冷笑,“快进来吧,我家主母正等着呢!”

顾家宅子,不过是一进的院子。和李玉娘记忆里的北京四合院很是相似,她不知这样的江南民居有个讲究叫作“四水归堂”。虽大致上是和四合院一样,可在细节上却又有些讲究。

绕过影壁,正面是一明两暗的三间正房,东西厢又各有三间略小的厢房,南面却是一间小的倒座房,看起来象是厨房的模样。

把徐婆子和李玉娘领到东厢房的客厅,少女冷眼打量了李玉娘两眼,便笑着同徐婆子说了两句把她领了出来。李玉娘知道定是这家主母要先与徐婆子谈谈,虽然心中烦闷,却仍是一言不发地对回头看她的徐婆子点了点头。

客厅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李玉娘左右打量了下这间小客厅,嘴角不禁轻轻扬起。徐婆子还说顾家如何如何是户好人家,但从这宅子来看,竟只是她在朱家独居的一个跨院大小。而且从摆设来看,虽然有些书香之气,却华丽不足。可见这顾家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也亏得刚才徐婆子还哄她这顾家必不会亏待与她什么的话。

不过,对于现在的李玉娘来说,新主家越是小门小户就越好。家小业小,人口简单,总比呆在朱家好过些吧。

目光一转,看到桌上放着茶壶,她便自行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喝。刚喝了一口,门外,方才那少女便已走进来。

进屋看着李玉娘竟已经自己坐下,便一声冷笑:“敢情娘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可便是客人,主人家还没说话,你便这般放肆,也是太过了吧!”

李玉娘虽然不知为什么这少女竟对她似乎有敌意一般,可被人这般质问,若不回应,只怕以后更要被人欺到骨子里了。

也不去看她,李玉娘慢悠悠地把水喝完了,才抬头道:“可是主母唤我?”

好似被踩到了尾巴,少女一声冷哼:“招呼改得可倒是怪快了,我家主母可还没说买不买你呢!”

“哦,”李玉娘慢吞吞地出声:“既然你家主母还未定下,那不知小娘子来此作甚?”

少女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双眼在李玉娘胸前扫来扫去,“那徐婆子对我家主母说尽买你的好处,又说你生产不足一月,奶水还是有的,若我家主母买了你,日后生产后便是奶水不够,也不用去请奶妈或是买牛乳了。话说得这般有趣,我自然是要来瞧瞧这可以做乳牛的女人了…”

话说得刻薄,李玉娘皱了下眉,却似并未听到一般。甚至嘴角还挂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那少女见此,更是胆子大起来,竟轻佻地伸手探向她的胸口,“我来看看你的奶水足不足,配不配奶我们小郎君…”

轻佻之言还未说完,手却已经被李玉娘抓住。

抓着她的手,李玉娘抬眼看着她,竟然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笑,少女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她竟猛地起身,一巴掌掴在少女的脸上。

少女一愣,下意识地捂着脸怔了两秒后,立刻嚎哭着往李玉娘身上扑去。

李玉娘闪身避开,合身往因用力过大而有些站不稳的少女身上一撞,少女应声倒地,她却只是噙着冷笑看着。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清叱:“这是在闹什么?”

李玉娘转过头去,却见门前站着徐婆子和一个穿着薄衫罗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生得端庄,虽不是十分美丽,却自有一种文雅的气质。腹部微隆,虽有徐婆子扶着,却仍一只自然地护住小腹。明显是一个已经怀孕四、五个月的孕妇。

心念一转,李玉娘已知道这应该就是顾家的主母姜氏。便叉腰为礼,恭声道:“奴见过顾孺人。”

当时,女子表示谦卑时多自称为奴或是奴家,又称低等官员之妻是孺人。李玉娘平日却是不惯自称为奴的,只是人在屋檐下,该做出的低姿态却还是要做的。同时,她称姜淑云为孺人却又带有奉承之意。

姜淑云闻言,目光微闪,似有些惊讶。面上却淡淡道:“不敢当,我娘家姓姜。”

李玉娘一怔,方意识到这时代的女性虽然时而被称某门某氏,可多数却还是不改本姓的,大概这也是和宋时女子也有继承权有关。

“姜孺人。”李玉娘淡淡一笑,直起身来。也不多话,只看着徐婆子进屋去扶那少女,“这可怎么闹的,小娘子,你没伤到吧!”一面说,一面用眼神示意李玉娘。

知她是怕关系闹僵,做不成这担生意,李玉娘却仍是一动不动。看着少女哭嚷着扑到姜淑云脚下,“娘子为小的作主啊!这贱人还未进咱们顾家的门就动手打我…”一面说,一面仰起脸让姜淑云看她脸颊上的指印。

“这怎么说的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这李娘子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徐婆子叹着,伸手拉扯着李玉娘示意她先低头。

李玉娘却把头一昂,冷哼道:“我听徐妈妈说顾家是书家世家,只当不管是主家还是下人,必都是知书达礼的。却不想原来顾家竟还有让奴婢验身这样的规矩…”声音一缓,她现出悲愤之色:“姜孺人,奴虽是卖身作妾,却也是良家子。这般将人看作牲畜般的羞辱,我实在无法生受…”说着,掩面而泣。

虽然她这一般话说得甚是含糊,可姜淑云转念一想,却已知前因后果。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婢小英时脸色便沉了两分,虽未直接喝骂,可那眼色却让小英露出胆怯之色。

“原是一场误会,家中女婢不懂事,我叫她向娘子赔罪,李娘子莫要再气了。”温言笑着,姜淑云冲小英使了个眼色。小英虽不甚情愿,却还是上前赔了钱,李玉娘也知不好闹得太过,顺势下了台阶。看着姜淑云和徐婆子分了宾主落座,她想想,还是绕到徐婆子身后站定。

抬眼看了眼李玉娘,姜淑云笑着招了招手,让李玉娘站在身前,执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徐妈妈说得果然不假,不说玉娘的容貌,单看这双手,水葱一般细嫩,就知必是个美人了。”

又随意问了李玉娘两句,便笑着褪下腕上一只金镯套在李玉娘手上。

在古时,主母送给磕头敬茶的妾室首饰,即代表认同。李玉娘曾经在某个电视剧里看过这一段,当时还有老婆子说什么:受了首饰从此要服太太管之类的话。

虽然不知这宋朝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规矩,可看徐婆子眉开眼笑的样子,最起码也是说明姜淑云对将被卖进顾家的她还算满意。

李玉娘冷眼瞧着,看到姜淑云把一包银子递给徐婆子,又接过徐婆子递过来的契约细细看了一遍后折起放入荷包里。

她只觉得有股寒气直从脚底冲上头来。

原来的李玉娘是如何把自己卖掉的,她没见识过。之前朱家那女人把她的卖身契交给徐婆子时,她也未曾亲眼看到。可此时此刻,她却是亲眼看着人家一手银子一手货地就这么把她卖掉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到自己被卖掉,她的胸口闷得象是被压了一块巨石。

就这么——被卖了!

若是还是活在现代,有人这样对她说,她大概要斥之以鼻,直说荒唐了。可现在,她只觉得心里寒凉无比。似坠入寒潭之中,连呼吸都快停止。

徐婆子又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清楚。只是恍惚记得徐婆子叮嘱她莫要再生事。被那叫小英的女婢送至西厢的一间房里,李玉娘怔怔地靠在床上,脑子一直都晕乎乎的。

直到那小英在外大声叫,她才醒过神来。

收敛心神,她强自镇定下来。此刻徐婆子走了,她是真的只能一个人去面对这些陌生人…

款款而行,跟在小英身后,也不理她不绝于口的冷嘲热讽,李玉娘在进了正房的客厅时,只是施了一礼,便礼貌地站在一旁等着坐在上首的姜淑云发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不低头,撞破你头…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那些小姑娘,可不信姜淑云会真的那般贤良淑德。为自己丈夫买妾就已经够憋火了,还会如何善待?

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久久听不到姜淑云的声音时,李玉娘不禁在心里冷笑。

这是,下马威来了…

不知为了多久,李玉娘只觉得脚有些麻了时,姜淑云才开口说话:“啊,玉娘来了啊!这小英也真是的,竟不通报一声。”

便是不通报,难道我刚才请安的时候声音比蚊子还小或是这么大个活人您竟都看不着?那盏茶就那么有滋有味,喝得大概都凉了还不肯放下?

李玉娘心里腹诽,可面上却做得恭敬十足。又听得姜淑云唤她坐下,忙道:“娘子面前,奴怎么敢坐呢。”

抬眼看了她一眼,姜淑云浅笑着道:“你不用那样拘紧的,咱们顾家小家小户的,原就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凡事不要太过了,也就是了…”

这话说的,什么是做妾的本分?她还真是知道得不太清楚。

李玉娘口中诺诺地应着,面上只做出一脸顺从的笑意。

姜淑云看了她两眼,略一沉吟,便道:“今晚上,就叫大郎去你房里吧!”

心里头咯噔一下,李玉娘一时不知该答什么才好。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儿,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做呢!突然之间就这么说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和她上床,就算是穿越的都要骇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