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只是厌倦:“谁管?做得好又怎样?反正还开得出薪水就算好老板,走了他们,自然有新人来报到就是。谁少了谁活不得?”

琛儿惊讶地看她一眼,相识经年,从未见天池这样灰心败气过。她现在知道那场失败的婚姻给天池带来的伤害之深原来一言难尽。表面上看天池仍然维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没什么变化,可是琛儿感觉得到,她的心变了,变得苍老,变得落寞,变得了无生趣。

商场女性,经历再多的职战风云都视做等闲,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关口呢,可是唯独对待感情,却是她的死门,简直不堪一击。琛儿知道,天池在婚姻上是彻头彻尾地败了一仗。她忍不住劝:“错在哥哥,你何必这样消沉,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呢?况且,也不能就说你输了,我哥他也没落得好下场,那个女模特儿还不是走了?你要真咽不下这口气,不如这样,我把我哥约出来,你当面骂他一顿,出口气如何?”

天池苦笑:“为什么要骂他?爱一个人,并不是为了报复。我并不怨你哥哥。”

“你不怨他?”琛儿瞪大眼,“他这样害你,你还不怨他?”

“他有他的苦衷。”天池叹息,“我们只是没缘份。”

那日以后天池稍微上了心,努力打起精神,每天加班一两小时把活计做得更精,也重新恢复交际,偶尔约客户吃顿饭联络感情。“雪霓虹”上下以为看到新希望,又都重新振作起来。小苏梁祝也不再嚷着要找工作辞职。

这天,已经下班了,天池为了赶一份杂志四封制作独自加班到深夜,因为要做一个专色效果,程序格外麻烦。人在电脑前坐久了眼睛便容易起幻觉,眼前似有无数的白影子飘来飘去,中午只叫了一份盒饭糊弄肚子,这时候胃部提出抗议,一阵阵翻绞。天池无奈,知道强撑不得,只得匆匆关闭电脑,收拾好桌面离开办公室。

一推门,一股寒风卷起细沙迎面扑来,天池猛地打了个激凌,心头更觉恍惚,再也支撑不住,一弯腰将中午那份盒饭连本带利吐了出来,风刮过来,白衣上沾满星星点点。当下只吐得头昏脚软,也不敢开车,只招手叫辆的士,吩咐一句“付家庄”,躺倒下来,只觉又冷又累,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看到母亲释薇一下一下地在抚着她的头发。天池呓语:“妈妈,我想你……

惊醒过来,发现车子已经开进付家庄公园,急忙叫停,司机回过头怒气冲冲地说:“小姐,你说付家庄,又没说付家庄什么地方,我当然是开到公园来,你要去居民区,为什么不早说?”

天池疲惫已极,不愿同司机罗嗦,索性连掉头也免了,径自付钱下了车一个人往回走。寒风扯着她的衣襟,阴恻恻地哭着:“一个人啊……丢下我啊……不要我啊……”天池心里一凛,凄怆不已,竟不再晓得害怕。以前她是怕风的,可她更怕的是风中的孤独,是在风中被遗弃的命运。而今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任她怎样努力怎样逃避还是发生了,她终究逃不脱弃妇的命运,那还有什么可怕呢?

哀莫大于心死,而今她已无可失去,自然也无可畏惧了。她从小就是不断被抛弃的,她注定只能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一个人啊……不要我啊……”风还在哭。有什么可哭的呢?是的,我知道了,我是一个人,就只有一个人。

天池追着风的声音走着,看到释薇的影子在前面为她引路,在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唱歌:“式微,式微,胡不归?”妈妈,我来了,我来伴你同归,等等我……天池心中毫无恐惧,哀伤地看着弟弟的小手被妈妈拖着越走越远,不时回一下头对她招一招:“姐姐,姐姐……”弟弟,弟弟,姐姐来了,等等姐姐。

她的脚踏到了冰冷的海水,哦这就是当初淹死母亲的恨海吗?她看到妈妈和弟弟湿漉漉的衣裳湿漉漉的脸,妈妈,池儿来了,池儿不要再一个人,池儿想同妈妈在一起,妈妈,不要再丢下我吧,等等我……

2、

冬夜。墨蓝的天空冷而深邃,有星子在云层深处闪着吝啬的微光。

卢越又一次梦见天池。

自从同天池离婚后,他就常常梦到她,不是没想过回头求欢,可是两个人经历过那么多事,再重新走到一起,谈何容易?他只有在梦中牵她的手,一次次对她说:“我深深爱你……”天池泪流满面,正是签字离婚那日他看过的样子。

但是今晚的梦有些不同。

天池在梦中对他笑,轻轻地唱一首歌,他从没听过的一首歌:

“曾经在冬天里寻找骄阳

只换来寒塘月冷洒泪成冰

曾经把希望交给夜空

夜空只答我呼啸的风声

从春到夏从西到东

到哪里都找不到温情

从天到地从生到死

一个人的路走不到天明

曾经让心血种作红豆

红豆长成都随风飘零

曾经让身影立成风景

立成风景却换不回爱情

从春到夏从西到东

到哪里都找不到温情

从天到地从生到死

一个人的路走不到天明……”

歌声婉转凄切,分外清凉。接着有一缕风吹进,卢越浑身打个激凌,被冻醒了。可是看看窗户,关得很严,并没有风透进来,虽然,窗外风声的确很紧。

哦又起风了,天池是怕风的,不知道这样的狂风之夜,她是否又会彻夜失眠。想起天池,卢越竟是满心的牵挂,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只得坐起来点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心头阵阵恍惚,莫名怆恻。他又想起梦中的歌,那样清晰,连歌词都记忆犹新。反正睡不着,卢越干脆取过纸笔,将歌词曲谱记录下来,又想找吉它配唱。

就在这时候,正在充电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卢越一惊,一秒钟都不迟疑地伸手去接。事实上在他手伸出的那一刹那他已经预知发生了什么,但电话彼端的消息仍是那样地刺心——“你是纪天池以前的丈夫吗?她刚才失足落水,现在医院急救,我们联络不到她任何亲属,你愿不愿意来一趟?”

电话从手中掉落下来。卢越整个人呆掉,喉咙发紧,过了很久,他才想起必须马上出门,可是他的身子发抖,连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他需要朋友,必须有人陪他一起去医院,否则他不等出门就会倒下。

他努力弯下腰拾起电话,拨一个号码到程之方处:“天池,天池……”

程之方被吵醒了,没好声气:“你现在想起天池了?我说过,这里不开后悔药。”

卢越呜咽,喉咙里发出受伤小兽那样嘶哑的声音:“天池出事了!”

是程之方陪卢越去的医院,也是程之方代他通知家里。

当琛儿和爸妈闻讯赶到时,天池的急救手术已经结束,四五个医生同时从手术室走出,面无表情地说:“手术是成功了,不过病人因为呛了水而造成脑部缺氧,暂时不会清醒,最终结果如何要过几天才能知道。”

琛儿搞不懂医生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天池是没事了还是生死未卜?怎么又说成功了又说还要过几天才知道?她扎煞着两只手脸色惨白地追着大夫问:“您说清楚些,到底怎么样?她是不是没事了?”

医生扯开她的手支吾着:“现在还不能最后确定。”

“可你是医生啊!你怎么会不能确定?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琛儿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又叫着,“我要求转院,我要找陆医生!他是最好的脑科医生,他一定能救纪姐姐!”

卢越忙上前拦住:“妹妹,你冷静些!”猛不防琛儿回转身扬手一掌,清清脆脆打了他一记耳光:“滚开!”

“琛儿!”守在旁边的卢父卢母一齐大惊,从小到大,卢越和琛儿兄妹俩一向友爱,琛儿性子爱娇,可是平时卢越故意逗她生气时倒多半还是做妹妹的让步,今日如何竟对兄长大打出手?

琛儿满脸是泪,回过头来,毫无悔意地怒视哥哥:“是你!是你害了天池!天池要是死了,我不会原谅你!”

卢越倒退几步,面如死灰。天池要是死了,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他现在知道昨夜的梦是怎么回事了,那竟是天池来向他告别。天池,终究是爱他的……卢越跪倒在地,号啕起来。

3、

吴家。吴妈妈从听说天池出事起就一直在哭泣,反复说着一句话:“命运,命运……”

天池服侍吴舟那一年,夜夜跪在床前祈祷:“让我代替吴哥哥承受一切苦难。”有时吴妈妈起夜从房前经过,也曾经听到过的。没想到,如今儿子终于醒过来,天池却真的实践诺言,代替他躺到病床上了。难道冥冥之间,真有上帝在操纵一切,左手施人一点恩惠右手便要拿回一点报酬?如果是这样,那么让自己替了天池吧,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天池还小,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年纪轻轻的怎能就这样躺倒了呢?

吴伯伯同老伴商量:“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舟儿?”

吴妈妈迟疑:“告诉舟儿?那会不会给他们夫妻间制造矛盾?”

吴伯伯叹息:“顾不得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瞒着他,我们对不起良心。”

吴妈妈还没下定决心,吴舟倒已经来电话了。吴妈妈一拿起话筒就哭了:“舟呀,有一件事,妈一直瞒着你,现在,不能不说了……”

“是不是天池有事?”没想到,吴舟竟开口便问出这么一句。

吴妈妈反而愣了:“你怎么知道?”

“我梦到她。”

这段日子里,他常常梦到有个白衣的女子陪在他身边,明知是梦,可是无比亲切,总觉得是前世的回忆徘徊不去。他很想看清那女子的脸,但是梦总在最用心的时候醒来。

直到前夜。

前夜,那女子终于回过头来,对他说:“吴哥哥,你好睡,我们再见了。”

他看得很清楚,白衣如雪,长发如水,那是邻家小妹纪天池。

他忽然明白,那不是梦,是天池同自己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只是自己一直想不起来罢了。现在,这猜测由母亲亲口证实了——“舟呀,其实,在你昏睡的那一年里,天池一直住在咱们家照顾你,那孩子的心,咱们是知道的,可是你醒过来,把什么都忘了,又打电话叫玲珑回来结婚……天池不叫咱们告诉你,妈也想着,只要你自己高兴,娶谁妈都没意见,反正天池年轻,还会遇到更好的……可是现在,天池离了婚,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前晚又出了事,现在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知……”吴妈妈大哭起来。

而那一端,吴舟已是心如刀绞。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常常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唱歌,难怪每次看到天池都觉得她眼中有泪,难怪自己婚礼那天天池会半途失踪,难怪……可是自己是多么的迟钝哪!承受了天池那样深重的真情竟然一无所知,一无所报!自己枉为男人!

放下电话,吴舟郑重地对妻子说:“我要回国一趟。”

裴玲珑脸色凝重,努力控制着情绪问:“你回去,会对纪天池有什么帮助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回去。我欠她的恩。”

“如果……我是说如果,天池要你报恩的方式是:舍我而取她,你会同意吗?”

“天池不会这么做。她要这样想,早在我刚醒来时已经把一切告诉我,逼着我报恩。”

“如果当时她说了实情,你还会不会同我结婚?”

吴舟低下头,痛苦地双手抱住:“我不知道。”

“吴舟,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夫妻一场,幸福是两个人的事,不该维系在第三个人的决定上。而且,恩和情是两回事,你欠她的情,就是我欠她的情,如果她需要,我们可以想办法报答她,比如寄钱,或者寄药,甚至接她来欧洲就医。可是你回去,完全于事无补,徒然给我们的婚姻增加阴影……”

“你说的都对,都有道理。”吴舟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可是这不是说道理的时候,我必须回去,天池用一年的时间守候我醒来,我不能知恩不报。”

“你的意思是……你也要守着她一年?”

“一年,或者一辈子,直到她醒过来为止。”

母亲说过,在自己昏睡的那一年里,天池曾经同上帝做过一场交易:如果可以让他重新醒来,她愿意代替他承受一切苦难。如今,交易兑现,上帝来一点点地收回利息了——先是天池婚礼延期,接着婚变,再然后便让她代替自己躺到了白色的病床上。

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不能无动于衷,视若等闲。他看着妻子:“玲珑,你肯不肯陪我回去?”

“陪你回去?”玲珑匪夷所思,“我的学业刚进行了一半,这个时候陪你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吴舟,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

吴舟叹息,他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玲珑不可能放弃学业陪他回国看护天池。如果她肯,早在两年前他出事时她就根本不会出国。玲珑不坏,只是自私了点,在她的天平上,什么时候最重的砝码都只是她自己。

玲珑是聪明人,察言观色,已经猜到丈夫心意:“吴舟,你是不是怨我当年没有留在你身边?可是你要了解我的苦楚,我好容易申请到学校,又好容易办妥所有手续。而且那一年里,我的日子并不好过,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的,在伦敦,中国女子是很受欢迎的,无论中国男人外国男人都以娶中国公主为荣。可是我心里就只有你……”

“我明白,我都明白。”话说到这一步,吴舟反而心里清明,玲珑说得都对,她不过是太过精明了点。而天池,天池是不同的,天池从来没有计算过得失,更不会同他讨价还价。当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是天池不远万里放弃广州的一切赶回来守在他身边。天池才是他的守护天使。他决定了:“玲珑,请帮我订票,我要尽快回国。”

第二十四章、随风而逝

1、

医院里。

卢家四口、吴家两老以及程之方,都齐齐守在病房,听医生公布最后的会诊结果:

天池的心跳和呼吸暂时恢复,不过脑部积水无法取出,因此大脑宣布死亡。

卢越的头轰地一下,一个概念猛地刺入脑中:植物人!冰雪聪明一往情深的天池将变成一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植物!再也不会说话不会歌唱!天哪!

卢母立刻哭出声来。而吴妈妈则口口声声念着:“命运,命运……”

植物人,天池的诺言果然实现,替代吴舟,做了新的植物人。多么残忍的一场交易!

琛儿犹自不解:“什么叫大脑死亡?她明明活得好好的!你们看,她脸上还有红晕呢!”

医生脸上现出恻隐之色,耐心解释:“她已经不能思想,这在医学上已经是实际意义的死亡。以后她会一直这样昏睡下去,重新醒过来的机会几近于零。所以我想同你们商量一下,有没有必要继续她心脏和呼吸功能的工作?也许让她……”

“不!”琛儿恐惧地大叫起来:“她还活着!我不能让她死!她会醒过来的!”她冲到天池病床前,天池熟睡的面容平静中仍带着一丝难言的哀楚。琛儿泪如雨下:“纪姐姐,你醒醒,跟我说说话。我不相信你会死,你那么聪明,那么理智,那么坚强,你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轻易地去死……”她握着天池的手,摇着天池的手,身体抖得如一枚风中的叶子。

卢越含泪上前拖开妹妹:“琛儿,别说了,天池听不到的。”

“我不信!”琛儿尖叫着,挣扎着,忽觉痛不可抑,不假思索地,她一低头猛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咬下去。卢越浑身一震,努力忍住,眼看着血丝浸过毛衣渗透出来,那一刻只想就站在这里任琛儿咬破血脉,让他流尽全身的血化烟化灰化为虚空,那样,他的心也许会好过一些。

还是程之方上前拉开琛儿:“琛儿,别这样,你哥哥他心里也不好受。”

琛儿放了手,悲凄地望着哥哥:“对不起……”接着放声嚎哭起来,哭得那样痛切,那样绝望。

卢越也是声音哽咽,求助地望着医生:“医生,她醒过来的概率有多少?”

医生叹息:“很难。而且,抚养一个像她这样的……病人,是需要很大精力也花费许多金钱的,据我了解她并没有工作单位可以报销,好像也没什么亲人……”

“谁说她没有亲人?”琛儿猛一抬头,拂去泪水,眼里是无比的坚定和果决:“她有一个妹妹愿意支付她所有的医药费并照顾她,就是我!”

吴家两老卢家父母也都拥上来说:“我们都是她的亲人,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救她,不惜代价,说什么也要让她醒过来!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呀!”

医生惊讶了,从病历上他知道这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可是现在看来,资料是错误的,她居然拥有这么多真心的朋友。而且,这位叫卢越的,好像是病人的前夫吧,他看来是这样地忧伤焦虑,分明对前妻有着一份极深的真感情,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会离婚呢?但是这些都是病人的家务事,做医生的,只好见怪不怪,守住本份。他向病属解释:“病人的确是太年轻了一些。如果脑积水可以自行吸收,重新醒来不是不可能,这,就要看亲属的耐心和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求生意志?卢越不由回头看了天池一眼,睡在病床上的天池面容如此沉静,好像在为自己终于可以放弃一切而沉沉睡去感到庆幸似。固然,她微微蹙着眉,可是她平日里睡着也是习惯皱眉的,仿佛不胜烦恼。她是太累了,从小到大,短短25年中,一直孤军奋战,苦苦挣扎,何尝有一天轻松快乐过?反是此刻最为平安宁静,终于得到真正休息,无思无虑,再不理会人间的纷扰倾轧,欺骗和辜负。

求生意志,天池有求生意志吗?卢越深深叹息了。

2、

当吴舟终于赶回国内时,天池已经搬回付家庄自己的住处。

琛儿取出全部积蓄来缴付了天池的医疗费用,“雪霓虹”的几个老客户如陈凯、杨先生等听到消息,也都慷慨解囊,卢吴两家和程之方更是义不容辞。最后,连老美老高络绎都被惊动了,站在天池床前连连说:“怎么可能?迦利不像是一个会倒下来的人。那样的一个战士!”他一直记着天池气势汹汹对他嚷“It’sunfair!”的情形,对自己以往的刻薄忽然惭愧起来,主动提出愿为“雪霓虹”提供半价出片服务。

即使是这样的东拼西凑,也终究是杯水车薪,脑科护理毕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有限的捐款很快见底。好在这时候医生终于做出诊断,说天池的情况已经稳定,不必继续留在医院观察。

卢母曾经提出不如接天池来自己家,但是琛儿不同意,她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天池有知,一定不会愿意再寄人篱下。于是宁可自己搬到天池处,以方便日夜照顾。

白天她请了一位钟点女佣按时为天池进食流体食物、按摩和读报纸,晚上便自己坐在天池床边与她喁喁私话,一如从前的肝胆相照,无话不谈,只是天池却再也没办法帮她分析处境,为她开解烦恼。

当年为吴舟治病的陆老医生和心理医生程之方甘作志愿军,轮流上门探视天池。

看到吴舟,陆医生露出苦笑:“我与你们两个,倒是结下不解之缘。”

吴舟不及答话,急急走到天池床前,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泪如雨下,喃喃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他承受了天池那样深重的恩惠,正经连声谢谢也没好好说过。上天怎能这样惩罚他,都不给他回报天池的机会?天池是那样好,那样真,那样善,躺在这里的怎么会是天池?天池,这世界真的如此负你,令你毫无留恋地闭上眼睛再也不愿面对?醒来吧,告诉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天池,只要你肯醒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绝不吝惜,天池,只要你肯醒来!

琛儿梳理着天池的头发,因为做手术,天池一度剃了光头,如今刚刚长出短短一茬,有点像调皮的小男生。她俯下身,低低地在她耳边倾诉:“纪姐姐,这是吴大哥,吴大哥看你来了。你不会不记得他的,你曾为他付出十几年的沉默情怀,陪在他床边整整一年之久,又为他写下整本发不出去的《点绛唇》,如今他来了,就站在你的面前,纪姐姐,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纪姐姐……”

以前她陪天池去等吴舟下班,每次吴舟身影一出现,天池就大为紧张,握着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天池的眉梢眼角也不动一下。怎么会?

琛儿的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天池的头发上,宛如暗夜星辰。

吴舟更加难过:“天池,我梦见你向我告别,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绝别。为什么不多说几句?难道你真的对我再无话可说?”

琛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取出《点绛唇》,这是卢越当年扔给她看时被她悄悄保存下来的。

“吴大哥,这是纪姐姐写给你的,你以前没有看见过,现在,她再不会为自己说话了,只剩下这本东西留给你,你带去做个纪念吧,也好常常想着她。纪姐姐睡了一个多月,雪霓虹的老客户都渐渐不来了,以前的旧朋友来过几次也都……我怕,我怕她再睡下去,人们渐渐地都会把她给忘了。”琛儿说不下去,颤抖着手把信稿递给吴舟。

吴舟接过,只翻了数页,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仰头望向苍穹:“上帝这样捉弄我?如果这真的是一场交易,我不要!上帝,收回你的筹码吧!我不要天池替我!我情愿躺在这里的那个人是我!”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程之方上前拍拍吴舟的肩膀:“吴先生,别这样。一个天池这样自我折磨已经够了,你再不要钻进这个轮回的牛角尖里了。”

吴舟回头,愣愣地看着程之方,但很快想起来:“程医生,是你。”

程之方不禁感慨,他们只在吴舟婚礼上见过一面,他随卢越去吃蹭席,统共只说过两句话,“恭喜多谢”之流,没想到他竟然记得。由此可见,天池对这人痴情多年并非无因。他开口邀请:“要不要出去坐一坐?”

3、

由琛儿开车,载着吴舟和程之方一起来到港湾桥那家最有情调的茶馆“水无忧”,上次天池同冷焰如开谈判的地方,这次,则是他们三位约了卢越做一次面对面的倾心交谈。

路上,琛儿感慨:“吴大哥,这还是你醒来以后第一次坐我的车呢。你知道吗?你睡着的那一年,我可是给你做过好几次司机呢。”

“是吗?”吴舟惊奇,“可惜我一点也不知道。”

琛儿叹息:“就是你被撞醒过来的那一次,也还是我开的车呢。当时车上还有我哥和纪姐姐,一起接你从医院复诊回来。哥坐我旁边,纪姐姐和你在后座,出事的时候,我被撞断了胁骨,哥撞破了头,纪姐姐最惨,手臂骨折,又内出血,只有你,因为纪姐姐整个扑在你身上,你不但连点皮外伤都没有,反而因祸得福,被撞醒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琛儿的眼睛模糊了,不得不把车停在了路边,“可是现在,纪姐姐也变成了这样,不知道有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琛儿的哭声越来越响,再说不下去了。

吴舟心如刀绞,自回国以后,一年前的往事一点点被唤回,逼真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清楚地面对一个铁一样的事实:他的命是天池给的,天池是为了他才落到今天的地步,他愧对天池,他欠天池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这不仅仅是一笔情帐,更是道,是义,是一个男人为人在世的责任和根本!

程之方下车绕到前座打开车门:“琛儿,让我来开车吧。”

一行三人赶到茶馆,卢越已经先到了,面前放着一壶茶,可是他鲸吞牛饮的姿势分明像是在喝酒,一杯杯灌下去,双眼充血,看到琛儿和程之方,仿佛不认识。可是看到吴舟,却有明显的震动,既有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迁怒,也有点悔不当初罪孽深重的心虚,似乎本能地想站起来,但立刻便放弃了,只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说:“你也来了。”

吴舟点点头,心头也是百感交集。琛儿自从天池出事后便和哥哥势同水火,然而看到他这般憔悴落魄也不由怜惜,眼圈由不得又红了。只有程之方,相对置身事外,又是权威人士,还可以拿出旁观者清的理智态度来主持大局。

对于天池重蹈吴舟命运覆辙的巧合,程之方的解释是:“这又是心理疾病的一个典型例子,在心理学术语上有一个名词,叫做‘自我实践诺言’。患者一再重复某种命运的可能性,并且不断给予自己心理暗示,认为那种情形必定会发生,结果事情往往就会像她预言的那样,真的发生了。说到底,其实是患者的一种自我放弃,就好像有些怀疑丈夫有外遇的妒妻,每天想方设法要找出丈夫不忠的证据,变着花样逼压猜疑,结果做丈夫的不堪其苦,果真变心离去,那妒妻不知道是自己的行为逼得丈夫变心,还以为是自己当年的预感做了准。”

“天池不是妒妻。”卢越闷闷地打岔,仰头灌进去一杯伯爵红茶。以前他一直讨厌英式红茶香精太多,有股子异味儿,可是此刻思绪大乱,再辨不出好坏。

程之方看他一眼,继续说:“天池的情况的确同这有所不同,但是原则上出自同一道理。自从婚变后,她便对一切产生怀疑,没有斗志,而且因为在意识上产生这是为吴舟醒来付出的代价这样一种心理暗示,更觉得一切都是命定,不思进取,不求改变,结果终于酿成悲剧。为今之计,只有希望她自己可以在沉睡中进行心理调解,恢复生趣,有求生的意志,否则真是针药无效了。”

一番话说得卢越心胆俱裂:“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同她离婚,逼得她觉得人生没意思,甚至不愿意活着。是我错,我没想到离婚会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他求助地看着程之方,似乎希望得到某种安慰,“老程,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天池还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