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越赶紧摆手:“我不是说你。吴舟还算不上老男人。”
越描越黑。可是天池已经平静了语气,“你是说琛儿?”
卢越已经一头冷汗:“正是。”叹一口气,“我要是不说琛儿,你也不肯出来呀。”说完了,自觉口吻如怨妇,不由笑了。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进一家咖啡厅,卢越先替天池拉开椅子,接着自己在对面坐下来,招手叫侍应来点了两杯黑咖啡。
天池不安:“你不必迁就我的口味。”
卢越故作惊讶:“是吗?你也喜欢黑咖啡?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自作主张,以己度人。”
天池笑了。
每个男孩子在追求女孩子时都会说许多动听的话,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卢越这样来得机巧别致。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琛儿怎么样?”
“她突然同许峰提出分手。”
“果然。”
“你早就知道了?”
“不,不知道,可是猜到。”天池向卢越复述了那天在“今世今生”饮冰室里琛儿同自己的谈话。“她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又说她和许峰的恋爱是一场错误。那个时候我就猜到,她大概想‘改错’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位‘对先生’是谁?”
“不知道,但也猜到了。从你刚才的话看,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
“钟楚博,对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天池想一想:“一个背景性格都很复杂的人。在广告界很有声望,手下媒体十几家,报刊影视灯箱路牌样样都做,天地线无远弗届,有人说他可以不带一分钱走遍整个中国,可是如何发家是个谜。”
“听起来很精彩嘛。”
天池看他一眼:“所以令妹为之颠倒。”
“能不能安排我见见他?”
天池想一想:“他每个星期三会来探望吴舟哥哥。”
卢越会意:“好吧,那我就赶中午到吴家,守株待兔。”
3、
卢越这是第一次见到吴舟。感觉十分震撼。
只见他身穿白衬衣灰布裤,头发胡髭都整洁清爽,除了脸色较正常人略为苍白之外,完全不似久病卧床的人。而且面目安祥,似乎随时可睁开双眼,要吃要喝,甚至要打球跑步。
卢越不禁感慨:“如果生病似他这般,我不介意自己小病须臾。”
天池诧异:“那为什么?”
“可以有你照顾哦。”
“可是他未必稀罕我的照顾。而且,他完全不知道我所作所为。”
许多在旁人看起来无比浪漫的事在当事人而言可能十分残酷。
卢越脸上露出恻隐怜悯,不知是为了吴舟亦或天池。
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这样感慨生之美好。
很多人在困难来时喜欢呻吟:“呵,我不愿意再活下去。”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过吴舟。
只有看到他,才可以真切体会目能视耳能听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
卢越陪天池和吴舟一起听音乐,少有的沉默。在吴舟面前,他没有勇气再向天池调情。
一生从没有这样难堪过。
好在不久钟楚博到了,照例带来大量营养品同最新特效药。
吴家父母一早已特地避出,只留天池同他周旋。在钟家,吴舟是他们的恩人;在吴家,钟氏却是罪人。怨天尤人是人之本性,吴妈妈未能免俗,吴伯伯只有干脆实行眼不见为净之明哲政策。
天池为钟楚博和卢越彼此做过介绍,便不再说话。
好在两人都是场面上的人,摄影与广告之间渊源甚深,自有无数话题可聊,应酬得滴水不漏。
钟楚博只停了十数分钟也就告辞。
卢越纳闷:“这家伙也见不得有多么好。又老,又丑,又俗,又自大。”
但是停一下又说,“不过我倒是很理解琛儿会选择他。小疯子跟他没法比,琛儿十年对准一只旧书包,难怪会闷。”
天池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卢越立刻补充:“你可不是一只书包,你是一本常看常新的书,是《红楼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天池不说话,眼睛望向吴舟。
卢越立刻噤口。
由此,琛儿算是通过了哥哥这一关。然而最不能接受她同许峰分手的,是卢许两家的父母。
卢妈妈追着女儿要理由:“你人大了,翅膀硬了,说换工作就换工作,想分手就分手,全不把我们做老的放在眼里,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嗯?”
琛儿千解释万赔礼,终究不敢说自己爱上了新老板,只好哄着老太太打马虎眼:“我是不想那么快去美国嘛,我还小,还没真正定性呢,再说也舍不得爸妈呀。”
许峰也瞒着妈妈:“琛儿担心我去了美国,人走茶凉,不想耽误彼此。我已经跟她说过了,我是不会变的,过个一年半载等我安顿下来,一定马上回来接她。”
两老这才释然:“原来是小孩子们耍花枪,冷一阵热一阵的。反正都还小,不急着结婚,分开一阵子各自闯闯也好,只是要记着常常联络,不许再说什么分手不分手的话了。”
琛儿事后悄悄向许峰谢他代为遮掩,许峰笑笑说:“其实我也是自欺欺人,心里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琛儿反觉歉然。
天池说:“其实许峰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只是琛儿你不懂欣赏。”
琛儿不服:“我哥哥那天看到钟楚博,也说他不错呢。”
“你哥哥同你一样,都喜欢搜集异类。”天池不客气地批评,“你们俩锦衣玉食惯了,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只觉得窝头才是天下第一美味。”
琛儿笑:“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钟楚博是窝头,还是你自己是窝头呢?”
“钟楚博为人城府极深,阴晴不定,是外星生物和丛林猛兽的结合体,他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所能了解,绝不是好伴侣。”天池立场分明,“不像许峰,整个人单纯正直,充满光明面,又和你从小认识,门当户对,不知多般配,你现在不知珍惜,将来会后悔的。”
“人之患,好为人师。”琛儿完全听不进去:“老气横秋。老生常谈。看你也不过才大我两岁,偏有这么多陈辞滥调。”
“我并非空穴来风。”天池指出证据,“钟楚博每次抽烟,用的都是一次性打火机。上面的广告字不是某足浴中心,就是某某桑拿间。”
“那又如何?”
“男人的打火机往往可以泄露他通常的去处,纵不是百发百中,也多半十拿九稳。”
“管窥蠡测。”
“管中窥豹,亦可见一斑。”
“谁要同你掉书包?”琛儿已有些不耐烦。
天池不理她,继续说:“还有,他浑身上下发出邪气……
“说得这么玄。”
“相信我,这个人非常危险……”
“你对他有偏见。我不要听。”琛儿捂上耳朵。
天池无奈,拿出纸笔来问许峰的联系方法。
琛儿问:“做什么?”
天池没好气:“你自己放弃了,我想抓住机会不成?”
琛儿不信:“你才看不上小萝卜头。”
天池正色:“不要这样批评爱你的人。”
“那你又骂我哥搜集异类?”
天池居然老老实实认错:“对,是我不好。我向你哥哥道歉。”
“那倒不必,你肯答应我哥约会就行了。”
“琛儿,我不勉强你跟许峰,你也不要枉做红娘了好不好?”
“那你不许再说钟楚博坏话。”琛儿半真半假,“否则我同你绝交。”
天池心中一凛,好朋友言出必行,倒不全是玩话。她赔笑:“好,我以后都不再说钟某坏话。不过你也不要那么绝地说分手就分手,俗话说的,爱情不在友情在,你同许峰交往十几年了,何必说声断就真的一刀两断了,仍旧朋友来往,保持君子之交不好?”
琛儿感喟:“你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干净利落,怎么唯独感情老是拖泥带水?”
天池自嘲:“我有感情饥渴症。凡是对我有一点儿好处的人,我都会死抓住不放。”
是以她对琛儿的友谊十分珍惜,视如拱珠。
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好像是大学初开学,一日琛儿在军训时忽然哭泣不已,至于无法正常训练,再三询问,才知道是为了刚才收到家中电话,说她养的一只小狗“波波”患急症死了。大家一边劝慰,一边纷纷议论,都觉得她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天池却一言不发,转身出去到商场买了只白色卷毛玩具狗回来,一直送到琛儿面前:“送给你的,这可是一只长生不老的波波。”
又或者是一夜风大,天池离开自习室时忽然迷路,惊恐彷徨中正逢琛儿从校外回来,牵住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回宿舍。
记不清哪件事发生在先,也说不清是谁先走近的谁,总之从大学一年级到现在,她们一直过往甚密,无话不谈。要说两个人的感情,多少有点既像朋友又像姐妹的。
天池曾隐约透露过,她曾经有一个弟弟,在她9岁时患病早逝。琛儿慷慨允诺:“你没有了弟弟,可是有我这个妹妹,以后我就是你妹妹,你就是我姐姐了。”
从此她们姐妹相称,友情愈久弥坚,渐渐视对方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天池甚至常常感慨:“琛儿,如果这世上没有你,该有多大的损失。”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轻视疏离,可是她不能没有琛儿的友谊。而尊重朋友,首先就要尊重朋友的感情。天池虽然对钟楚博充满怀疑,却也只有敢怨不敢言了。
第六章、风中的灯
1、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早晨开窗时已经有寒气袭来。
鲜花的颜色都褪掉了,然秋天的夜空像水晶一样透明,时时有流星划过。
海边渐渐寂寥,再听不到孩子嬉水的声音。
天池给吴舟换上干净的灰色毛衣,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同他一起迎接秋天。
他们仍然每天往海边打一个转儿。
她对他说:“今天的海水格外蓝,不知道游一圈是什么滋味。”
或者,“吴舟哥哥,我想同你一起跳舞。”
“昨晚又起风了,我梦见妈妈。”
内容并不重要,那种从容自然的态度最难得。
每个人看到那种情景都会觉得心碎,可是天池视之泰然。
她终于可以同他在一起,对他说话,唱歌,念小说,尤其是,对他朗读那些写给他却从来不曾发出过的信。
从13岁到23岁,十年间,她给他写的信已经可以订成厚厚的一个册子,并且早在听说他要订婚的那一夜起已经尘封。可是现在她又把它们重新翻出来,一封封读给他听:
“吴舟哥哥,起风了。风中有我那么多可怕的回忆,可是风中也有你,你秋坟荒野永恒的身影。我奔向你,却永远走不近。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银河哦。
你终于要结婚了。你终于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连背影也不留下。从此以后,在你春风沉醉的晚上,再不会想起我;而在我秋月独凭的窗下,也无缘与你再见。
你将飞往遥远的英国伦敦,飞往那个露浓雾重隔绝了我的视线的雾都。就这样,就这样地走远了,不留下一句话。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生活里的一抹点缀,而只是你偶然抬头一瞥间目光尽处的一缕轻烟罢了。而我,又多么渴望做一缕烟,永远追随你,陪伴你,无远弗届……”
那本书信集,取名《点绛唇》,开篇便是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的《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那并不是纳兰词中最好的一首,可是因为说中心事,就成了她的至爱。
点绛唇。她始终忘不了紫色的雅诗兰黛点上少女红唇的那一幕,从此空闺对月,夜夜相思,事事伤心早。
真没想到,这样快就过了十几年。
海风拂起她的头发,风中,依稀又传来那凄厉的哭声:“姐姐,不要走,姐姐,回来哦……”
天池将头依在吴舟膝上,抓住他的手,驱散那恐惧。
“吴舟哥哥,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孤独。请你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再坚强,她也不过才23岁,内心深处,仍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子。甚至比一般同龄的人更加脆弱。只不过是过早独立的生活赋予了她貌似坚强的外表罢了。
每天奔波于公司与吴家之间,她其实不胜负荷。有时疲惫至极,她甚至希望可以像吴舟那样一眠不起。
一日陪吴舟散步,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
她推着轮椅站在路边树下等那急雨过去,眼看着地面的湿一点点侵近,终于树叶再也承接不住过急过重的雨水,一滴滴渗漏下来。她将身体覆在吴舟头上替他挡雨,轻轻说:“吴舟哥哥,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一语未了,忽然落下泪来。只觉心软得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滴雨水的重量。
这样子疲于奔命,生活的压力却仍然不肯放过她。
星期五下午,临近下班了,金会计忽然叫住她说:“纪小姐,银行反馈,上次富华重新盖章的那张支票还是空头,麻烦你还是让他们用现金结算吧。”
天池心知不妙,一刻不敢停留,急忙赶往“富华”。果然印厂已经大门紧闭,封条交叉,高高地悬着一张停业通告。再找杨某,却是传呼不回,手机不通,早是打定主意销声匿迹了。
为了5000元,“彩视”当然不至于真个上告法庭通缉杨某,却决定将损失算在天池头上,要从她工资中扣除全额。
金会计且幸灾乐祸地通知:“金小姐说了,这是杀一儆百,以示效尤。免得业务部为了盲目增加业务额,就什么客户都接,什么单子都做,一味贪功好进,却视公司利益于不顾。”
天池有气,但不愿与会计多费唇舌,只简单地说:“那好,我找华小姐去。”
这段日子,高络绎回了美国,“彩视”由华筠代行总经理之职。
天池敲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进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华小姐”说明来意,然后说:“业务进到公司,支票到位由财务部签收后才把单子下到机房,成品交付也是由财务核对全款才下令发放,出了事却要我一个人来担,这不合情理。”
华筠高高挑起一对画得又细又弯的三十年代旧上海的长眉,似笑非笑地说:“我早听路易说你口才伶俐。果然能说会道。可是这件事你可赖不了,不找你找谁呢?你是业务经理,生意是你经手的,客户也是你介绍的,你当然要负全责。”
“是,我是业务经理,所以我当然要对业务流程负责任。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应该连财务周转的责任也要一肩挑。我的任务是联系客户承揽业务,但是从业务进入公司那一分钟起,已经由财务部和操作室接手,我只能起协助作用,又怎么能对支票去向负责任呢?”
“那你的意思是应该金会计负责任了?金会计又不可能提前知道支票空头。”
天池愕然:“可是我更不可能知道呀。我已经提醒过金会计,请她尽快入帐,等待银行通知。可是现在出了问题,却要我一个人承担,这是5000元,只扣我两个月工资,若是五万元,岂非我替公司白做两年?那么业务经理承担的风险未免也太大了。”
华筠冷冷审视着天池,用鼻子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怕担风险就不要做业务经理。在其位谋其政,怎么能见了功劳就抢,看到责任就躲呢?只是在老板面前做做表面功夫,图个嘴头上的好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脚踏实地,真正起到带头作用。”不愧曾经太子脚下,说话恁地道地中国官腔。
天池本想回问她谁抢功劳推责任只做表面功夫了,终究觉得太不礼貌,却忽然想到一个疑点:“华小姐,支票无效应该在三天后就可以体现出来的吧?为什么等到近半个月后才通知我呢?”
华筠将脸一板,颇不耐烦:“你只顾在时间上计较做什么?难道早通知就不会空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