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能醒来。
2、
“只要他能醒来,我愿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难。”
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夜里两点多钟,天池仍在祈祷。
今天下午陆医生给吴舟做过例行检查后,说他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继续留院观察也是徒劳,那笔庞大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建议不妨暂且回家,反而方便照顾,只每隔一段时间回院复诊一次即可。
吴妈妈问:“那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起来呢?”
陆医生为难:“这可说不准,也许他身体渐渐康复后,脑积血慢慢自行吸收,再过个十天半月就会自动醒转;也许三年五年,更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大家都已经明白了。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醒,就这样睡着,直到终于有一天停止呼吸,永远不再醒来。
吴妈妈又哭起来:“我这辈子都听不到他再喊我妈了。”
天池扶起她:“不,我们必能等到那一天。”
陆医生讶异地看她一眼。因为病人实在年轻,故而陆医生对他家人难免多所留意,知道这位小姐并非患者未婚妻,然而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及他家人的却偏偏是她,而那位打扮得体口口声声与他永不分开的小姐却芳踪已杳。人与人,同样有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心性却有多大的不同。
因为这份感动,陆医生忽然破例写下自己家中的电话号码,交待天池可以随时请教他各种问题。
接着钟楚博出面结清所有住院费用,吴伯伯留下陪住最后一夜,天池便同吴妈妈先回家来收拾房间,迎接吴舟明天出院。
吴舟的房间被清理出来,隔壁便是天池的客房。她已经决定搬回吴家来住。
窗外,月明星稀,涛声隐约,整个景山小区都安睡了。天池跪在小窗前,对着月亮一遍遍祈祷。
我愿将心托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思绪乘月归去,飞回到九岁那年。
她穿着一件白色有泡泡袖的绉纱洋装,板着脸,气鼓鼓地站在吴家客厅里,随着义父的指点叫:“吴伯伯好,吴妈妈好,吴舟哥哥好。”此外再没有一句话。
吴舟拉起她的手:“哪里来的小公主?来,让我打扮你。”随手取过一管口红涂在她的唇上。
她偷眼望去,镜子里,是一个妖媚的紫色精灵。
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抗拒得了那样的成人的诱惑。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大人。整个下午,拉住吴舟哥哥的手再不肯放松。
那是第一次去吴家做客。从那以后,吴家就成了她的天堂。
吴伯父伯母早已听说这小女孩的身世,本身姓田,名田池,父母离异后,父亲再娶,后母十分嫌恶她,同时也是为了图谋叔叔家产,便将她过继给由于多病而一直未娶的叔叔做养女,改姓纪,叫纪田池。
纪天池的名字,还是吴伯伯给改的。当时吴妈妈说:“天池这名字好。搁在100年前,这女孩子本来可以做格格的,格格,可不就是天之骄女?”
“嘘。”吴伯伯阻止老伴讲下去,“100年前的事,还讲它做什么?这女孩生下来才不过9年,竟要背上那样沉重的历史包袱过日子。她又没享受过做格格的风光。”
是的,100年后的今天,她非但做不成格格,且连普通女孩子也不如。她不过是个孤女,被人一弃再弃,自出生至今,从不曾受到欢迎。
因为同情,吴家一直对她照顾有加。
天池十三岁时,义父去逝,吴伯伯提出要领养她,而她的亲生父亲和后母也自旅顺赶来,为了承继纪氏的遗产而要认回她,甚至不惜对吴家恶言相向,大打出手。也是在吴家客厅,天池看到了人类最丑恶的面孔,小小年纪已经看破红尘,也厌倦了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的命运,坚决地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是吴伯伯帮她打赢了官司。
从此,她视吴伯伯一家如亲人,相处甚睦。
义父生前患有肺病,成日咳嗽。直至死后,夜深之时仍然常常听到他咳嗽声,偶尔还会艰难地唤:“池儿,倒杯水来。”
付家庄两套房子,一套放出去收房租,另一套是义父与天池的住处,如今只剩下天池一个人,伴着义父的亡魂。时时午夜梦回,惊恐哭泣,只觉得再也等不到天明。对于一个13岁的小女孩来说,那不啻于是人间地狱。
幸有吴伯伯吴伯母安慰解劝。
后来,吴伯伯搬了家,可是没有忘记在新家里为她布置一个房间,接她长期来住。
可以说,没有吴家,她未必活得到今天。吴家对她,恩情大过天。
也正因为如此,她变得格外小心谨慎,不肯轻言妄动,更不敢轻易向吴舟表白。为的是一旦遭到拒绝,彼此连见面的余地也不留下。
然而她一天天长大,他虽然多情且又处处留情,却独独看不到身边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始终视她为邻家小妹。
他的女朋友频频更换,个个都比她漂亮妩媚,风情万种。使她在一旁如坐针毡。
后来裴玲珑出现。她更加觉得自己的多余,于是只有离去。
事实上,从出生那一天起,她便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的人,根本来到这世上也是错误。
风从窗子里吹进,带来海的腥气。风中,似乎有一个小男孩细细的哭声:“姐姐,回来呀,姐姐,不要走……”
她捂住耳朵,不敢再想下去。泪水流了一脸,却不仅仅是为了吴舟了。
3、
吴舟的病使吴家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可是天池却有办法驱散阴霾。
每天早晨天刚亮,她便起床推开屋里所有的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放明媚的阳光进来,放鸟儿的啼叫和带露的花香进来。
然后为吴舟洗脸,喂饭,然后带他出门散步,然后才去上班。
回大连的第二个月,她便已经找到工作——中美合资“彩视电脑制版公司”的业务经理——薪水虽同在广州无法相比,但也已经不菲。
尽管钟楚博答应承担吴家所有损失,然而家中少了一个壮丁,却添了一个病人,其中苦楚不是一笔医药费便可以解决。这段日子,吴伯伯吴妈妈已经几次流露出放弃的意思,可是天池不肯,始终坚信吴舟总有一天会醒过来。
她几乎担下了他所有的生活起居。定期理发,修面,更换四季新衣,一早一晚的散步更是风雨不误。
琛儿取笑:“你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举重冠军。”
天池深以为然。
开始时,她需要同吴伯伯两个人才可以将吴舟自床上换到轮椅上,然而三个月过去,她已经可以将他轻松托抱如婴儿。
幸亏高层建筑里都有电梯。
整个景山小区的人都不陌生那样一幅情景:
一个白衣的女孩,用轮椅推着一个沉睡的英俊男子,一路慢慢散步至海边。
两个人的神态都安详沉静,仿佛可以这样天荒地老而毫不介意。
在海滩上,他们会稍做停留,听潮,聊天。
当然,只有她说,他听。
她相信他听得到。
每天晚上,也要抽出相当时间陪他说话,给他读报,或者弹吉它唱歌:
“冷清清的两行泪,
寂寞寞的一段情,
独自站在黑夜里,
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
又一次又一次无语重逢,
几分喜几分悲几分惶恐,
求你求你这次是真莫假,
泪水打湿了永恒的梦。”
这首歌的题目叫做《孤星》,是天池去广州后为了思念吴舟而做,也是她在酒店驻唱时的主打歌之一。
那时她以为今生今世,与他都只能在梦中重逢了。
琛儿说:“如果世上果真有上帝,一定会为你感动,让吴舟重新醒来。”
为了她的祝福,天池深深感激。
但是接下来琛儿又问:“我老哥是否仍然没有希望?”
天池低头,微喟:“你是他妹妹,为什么不劝他迷途知返?”
琛儿道:“我是你好友,也不知道多少次劝你别太痴心,你会听我吗?”
天池无奈。这世上,每个人都欠了每个人一笔债,偏偏负债的和还债的不是同一个人,于是彼此纠缠纷争,终成一笔糊涂帐。
琛儿回家后向老哥复命:“天池要我劝你迷途知返。”
卢越毫不气馁:“只有过不了的坎儿,没有爬不过的山。”
“天池可不是一座山。”
“我说错了。”卢越立即更正,“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琛儿更气:“天池更不是一只鳖。”
卢越哈哈大笑,随手弹着吉它。“冷清清的两行泪,寂寞寞的一段情……”却是天池的《孤星》。早被琛儿演绎得全家烂熟。
“独自站在黑夜里,望着最远的那一颗星……”琛儿给他接下去,她的脑海里,忽然浮起一双眼睛,一双夜空寒星一般冷而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属于许峰……
第四章、秋坟
1、
大连市白云街,彩视电脑制版公司业务室。
天池正在向老板高络绎抗议,据理力争,像个勇往直前的革命党人。
“It’sunfair!”她对着自己的衣食父母凛然断言,流利的英语和认真的态度让人又气又敬,“不公平!我可以不为自己争,可是我不能看着我的组员吃亏,明明是两个业务组共同努力拿下的生意,凭什么奖金却要厚此薄彼?”
高络绎大表惊奇,可是语气表情都比实际意义来得夸张许多,显然作戏的成份远远超过真实感觉:“是吗?可徐胖子明明告诉我合同是他签下来的,连摄影都是他们组负责。不过考虑你们组也有所帮衬,所以奖金还是辟出十五个百分点,怎么迦利小姐还不满意么?”
这是一个相当戏剧性的美籍华人,祖籍台湾,是个中国通,英文名字叫路易,看来是先有英文名,然后才音译成中国名字的。讲话时喜欢伴随大动作,随便说一句话都似表演舞台剧,而且上演剧目是莎士比亚作品。
关于他同天池的见面,还有一段颇有趣的故事,只是天池自己不知道。
那还是半年前,“彩视”初初建立,高络绎到南方微服取经,假扮寻常客户到制版公司“打价”,正遇上业务主管在大声教训纪天池:“你不是一向喜欢炫耀自己工作效率高吗?昨天发下的15条KIS,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交上来?你不知道本公司规定版式图要在接稿24小时内完成的吗?”
天池当时还只是业务部一个负责工艺设计的普通画版员,视诸般无理取闹恶言相向为家常便饭,闻言并不辩解,只一声不响地走上前,把办公桌上一堆文件上下掉个个儿,15张画在米字纸上的版式图整整齐齐地摞在那儿。
那女波士恼羞成怒:“怎么你已经交上来了不早说?要是我不问你,误了工期你负得了责吗?”
天池仍是一言不发,直等她训完了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出去,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愠色,仿佛受冤枉的不是她,仿佛她只是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路易好奇之至,忍不住尾随出去用中文问她:“明明那个经理没道理,为什么你不骂还她?”
天池淡然一笑:“我没有义务要去抬举别人的风度修养。”
高络绎为之绝倒,从此对这个女孩子志在必得,“彩视”开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同天池联络邀她加盟,偏偏下属回报说此人已从广州公司辞职,当时,这还曾被路易引为最大憾事。
然而不到半年,她却突然主动上门应聘。
看到她的第一眼,高络绎已经认出了她,可是天池却对他殊无印象。高络绎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是个商人,当然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故而也不说明,只循例淡淡地问了些技术性问题,便决定录用她为公司的业务经理,同原有的业务经理徐九阳分庭抗礼。
天池起初不允:“我不想同别人竞争,只想做个普通的操作员。”
高络绎好整以暇,抱臂嘻笑:“可是业务经理的薪水要高出一倍的哟。”
天池便不响了。天大地大,钱的声音最大,她只有就范。
她需要钱。吴舟的治装费、营养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能样样支出都写了单子交给钟楚博报销。人家报恩是人家的德行,自己却不能因此就自视债主。
可是工作以后,高络绎同纪天池两方面却都不由有些后悔。
在天池,是觉得公司里不公平不正常的竞争令人十分厌倦;在路易,则是觉得大跌眼镜,广州的一面之交,曾让他误以为天池是个非常含蓄深沉的角色,及至接触下来,才发现其实是个冲动顶真的小刺猬:每个人都戴上面具致力于拉关系,她却一再为了手下员工不惜与另一业务经理徐九阳斗得不可开交;全公司的人在自己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轻言妄动,唯独她不仅毫无畏惧,且有时近乎咄咄逼人。就像此时,自己已经发话做出分配裁定了,她就有本事当面顶撞,绝不买帐。
“我绝不能同意这样的奖金配给。首先这单生意的原始信息是我们组梁祝提供的,找‘红海’产业负责人谈判的是我,其间小林和小苏又一直在跟单,只不过签约时我刚好在北京出差,您又不在国内,对方要求经理签字,我只有在电话里委托徐经理代签。签约当天就要拍照,也由徐经理代劳,但是照片没拍完我就回来了,仍旧接手这个单子,后来的设计图稿以及和‘红海’几次协商直到最后出胶片找印厂都是我们组的事,怎么能说我们只是起点帮衬作用呢?”
高络绎好整以暇:“你好像每次找我开会都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根据报表,你们组的业绩的确不如徐胖子哟。”
天池有备而战,转身到自己办公室里抱来一摞资料笔直地送到高络绎面前去:“这是上个月我们组的工作纪录。每一单生意从接稿到印刷都记录得很清楚,您有兴趣可以抽样调查,并顺便核对一下同金会计传真到美国总部的两组业绩表有多大出入,我敢担保你会得出同月报表截然不同的结论来。”
高络绎认真起来,眯起眼睛盯着天池问:“你在暗示我什么?”
“不是暗示,是明示。”纪天池毫不示弱地回视老板,“彩视的管理一直不合理,造成分工和酬劳的相对不公,这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的纰漏,而是整个规章制度不合理。如果再不改进,您会失去民心。”
高络绎的眼睛重新充满笑意,这个年轻女经理的过分认真和正直总是让他感到好笑,他又微微挑起了嘴角,带一点点逗弄的口吻问:“你在要胁我?”
没料想天池竟然用沉默表示认同。
高络绎反而觉得意外,不禁重新打量着这个手下,可是那眼光,与其说是审视,倒不如说是欣赏。
天池实在称不上娇美,眉毛太浓,眼神太冷,颧骨太高,线条太硬,可是长发如云,白衣如雪,衬着高挑的身材,却勾出一份相当飘逸脱俗的傲人气质来。说是书卷味儿又有着职业女性的凌厉,说是女强人却又不脱小女孩的纯真,那一份矛盾如此谐和地写在一张脸上,让人莫名地就有几分困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呢?
哦想起来了。贵族!是的,天池的身上,带着标准的中国旧贵族的韵味,可是因为堕入风尘,难免多了份沧桑无助。这是一个公主,一个落难的末代公主。
高络绎的眼中突然多了几分真情:“迦利,你这种个性,再不肯学得圆滑点儿,是会吃亏的。”
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一个老板,而只是一个不忍见小辈吃亏的长者,或者说,一个旁观者清的朋友。
天池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觉出了他的揶揄,淡淡一笑,忽然问:“有人吃亏就一定有人受益,那个人岂非是您?”
“是我吗?”
“实行两列马车不就是为了要引起鹬蚌相争,以便坐获渔翁之利?一个公司,倒有两个业务部,怎么可能没有战争?”
一语中的。不可小觑了此女的聪明心计。
只是被手下看穿是一件事,承认却是另一件事。高络绎不置可否:“我可没逼你宣战,是你自己要当战士的哟。”
天池居然承认:“如果我不是业务经理的话。”言下十分无奈。
路易眼见小刺猬的刺已经收回,十分满意,大施怀柔政策:“今天晚上我太太飞来中国,等下一起吃晚饭吧。”
如此殊荣,天池却摇一摇头:“我有事要早回家。如果不是一定要求加班,恕我失陪,明天再向夫人请安吧。”
恁地不识时务,高络绎不禁摇头,徐九阳可是打中午起就去买鲜花订酒席,准备迎接老板娘的盛宴了。
2、
天池急于下班回家,回的当然是吴舟的家。
进门第一句话照例问:“吴舟哥哥怎么样了?”
吴妈妈的回答也照例只是一声叹息。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是:“玲珑姐来电话了吗?”
答案有时是“有”,有时是“没有”。说“没有”的时候居多,毕竟越洋话费高得惊人。而说“有”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后来便成了固定的每月一次。
每月一次的,原来并不只是女性的生理周期。
但是今天的答案却是“有”。
“玲珑说美国医生发明了一种新药,可以帮助病人恢复知觉,她已经订了几盒,这两天就打包寄过来。”吴妈妈喜滋滋地说。
天池也很高兴。凡是对吴舟哥哥有益的事,她都愿意一试。
换下西装套裙,她开始动手帮吴舟按摩双腿,防止肌肉萎缩。而且那些营养液令他发胖,也需按摩帮助平衡。
吴妈妈在厨房忙碌,吴伯伯一旁打下手,时不时停下来望一眼里屋,若有所思:“天池这孩子,真是不容易。”
“唉,他们其实才该是一对儿,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
“如果舟儿没事就好了,那还补救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