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半见面。桐含来接。这是彼此第一次见面。她与叶老师相熟,自己潜心学习佛法,布衣素面,待人和善。

她说,叶老师现在几乎每天都弹琴,也天天有学生拜访。她只要身体能支撑就一直在教。前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好,急性气管炎,带着心脏起搏器。往常探望一个小时,她会说累,话说久了嗓子也不行,所以不敢多打扰。最近她状态很好,算是有精神。

叶老师所在的小区,是有些年头的普通居民楼房。门窗微损,楼梯很旧。叩响房门,叶老师亲自应门。她年事已高,身材瘦小,行动略显吃力,但对待见客,持守老派人的郑重。

此日穿一件银紫色提花的丝缎上衣,是一件正式衣服。银白色短发梳得整齐。身上没有任何首饰或化妆修饰,清清爽爽。客厅已打扫过,摆好一圈椅子。桌上有热水瓶和茶杯,茶杯里放了茶叶,一切准备妥当。“你们自己坐。杯子在这里,可以倒茶喝。从北京过来也很辛苦。”

体己而利落地寒暄。说话的声音干脆,思维敏捷。

小客厅里有一张琴台,相对摆了两张琴。陈设简单的居家气息,阳台上并没有放置很多植物。白墙上挂着一幅印度跳舞女郎的工笔画,服饰绮丽,舞姿旖旎,是她在一九九一年画的作品。她认真学习过绘画。一九四六年,在上海因为朋友介绍和弹琴的机缘,见到国画大师张大千,成为他的弟子。一九四八年,跟随张大千赴成都学画。

自二六年开始不画了。“眼睛不行了,老花,白内障。年龄大了腰腿也不好。有一些画要站起来画,已不一定可以做到。”

现在,她和也已八十六岁的先生居住在这里。女儿也住在苏州,有时间过来探望,帮她购买一些日常饮食需要的菜蔬。一个阿姨,帮忙打扫卫生,一个礼拜来两次,每次做三四个小时。做饭烧菜还是两个老人自己动手,衣服也自己洗。

“一九八二年调来苏州,定居此地。苏州现在气候不好,热的时候太热,冷的时候太冷,只是文化氛围还算比较好。年轻时喜欢游山玩水,去过青城山、庐山,西湖景色也很美。现在春秋两季有空,也跟学生一起出去走走。吃吃茶,弹弹琴,玩一天。走多也不行,要带一辆轮椅。”

在处理简单的家务之外,她依然教琴。授课数量不多,每周一次,学生上门来向她学习。初学的她不教,一般让女儿或其他的学生教。现在腰不好,需要站起来授课时还是觉得吃力。

教琴因人而异,与在学校里集体上课不同,不要求在什么时候一定达到什么程度,而要按照每个人自身条件。

“很多人喜欢古琴,想学,实际上学到一定难度,就很难继续。古琴是入门的比较多,深入的难,如果特别喜欢,就能够坚持。有些人想学,但受家庭、工作、学业等各种状况影响,也需要经济来源,就会学学停停,进步也慢。

一般没有结婚、可以专心的,有时间和经济条件的,学起来快。有的人对古琴认识比较深,能够欣赏了解,学起来也快。”

刚才一个学生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六号雅集那天自己唱的琴歌是不是不好。他是特别喜欢古琴的人。虽然最近三年才认识古琴,但有灵气,进步很快。弹琴有三种形式,自己弹是独奏。两个人合弹或是一人吹萧,是合奏。还有一种琴歌,自弹自唱,或者是老师弹学生唱。这个学生嗓子好,喜欢唱歌,现在已经可以自己弹唱。来她这里有时就是纠正一下。

“他三十多岁,家在常州。开车过来要一个半小时,经常七点钟开车出门,九点半开始学习,一个礼拜一次。听音要听七八个月,半年到一年左右,可以自己调弦。识琴谱了,自己练习起来就方便。我给他CD,让他回去练,听着容易记得。每天他花三个小时以上练习。晚饭以后,家里人都休息了,八九点钟开始练,弹到十二点。其实不管初学的、后学的,一天最好都要练足三四个小时。”

她介绍,古琴传到现在,历史很长,已经三千多年。琴在周代已很流行,出土的琴式也不一样。春秋时代用来祭祀,遇到旱灾、水灾,琴是祭祀中各种乐器之一。汉以前,有五弦琴或十弦琴,音色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左右指法也不一样。大概汉朝开始定形。随着时代发展,每个朝代都有不少的琴人、琴家和制琴的人,把古琴推动发展,不断改进。

“实际上大家对古琴了解不多。现在一些电视剧或电影里面,经常把古琴放错位置。有时放的音乐是古琴,结果人物实际在弹的是古筝。这都是很游客的水平。”

按照传统,弹琴的讲究很多。比如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老师收徒也要看人,判断他能不能学,要视情况而定。

她觉得,现在就不是这样苛刻,提倡传承传统文化,应该尽量地宣传、弘扬、推广古琴,使更多的人知道。教育部门应该担负起这方面的责任,至少在学生中进行普及。音乐课本里应该有民族音乐,让孩子们知道中国还有这样的乐器,长大之后会有认识。

“文化遗产应该推广、传承下去,这是我的看法。”

她开始学琴,是因为父亲的喜好。

这是一位性格颇为独特和边缘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喜欢民族音乐,自己也学过古琴。在上海跟卫仲乐学习。卫仲乐是一位国乐大师,当时教他使用的是五线谱,学起来很困难。他觉得小孩子学习比较好,便到处打听。

“那时候学古琴的人不多。一个姓钱的画家对父亲说,我可以给你女儿介绍一位杨老师。就带我去拜老师,叫杨子镛,家不在上海,在扬州。他住的地方很简陋,是朋友家用来堆放货物的房间,他说这里不好教琴,到你家里教。我家环境也不好,当时住在亭子间,很小。家里只有一张圆桌子,圆桌角可以撑开,就在上面弹。”

杨子镛给她上课,没有具体设定,有时间了、高兴了就教。采用的是极为传统的教法,没有谱,靠脑子生记。告诉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便要记得。那时她年纪轻,学起来很快。当时用一张专门让孩子学习用的的琴,比较短,可能九十公分左右,红色的琴,叫“小春雷”。如今在她女儿那里。这样学了十个月。

“住在英租界时,起先日本人还没有进来。后来日本人侵略进来,就开始状况混乱。日常生活需要,比如买米都是有限制的,需要半夜起来排队,不然就什么都买不到。好的食物都先被日本人吃了,不好的剩下。日子更加难过。杨老师决定回去扬州。我就没有了老师。”

之后,通过父亲朋友的介绍,加入当时的今虞琴社。今虞琴社集中了上海、北京一些有名气的琴人,每半个月或一个月就有一次雅集。她心里不胆怯,经常去参加,这样在活动和交往中进一步提高琴艺。其间又拜了张子谦、李明德、徐元白三位老师。

“这四个人都是我的老师。后来这三位老师纠正了我原来十几首琴曲基础上的不足,在识谱、节奏、指法等上面都有所改进。”

当时上海文化氛围浓郁,她接触到的一些人,除了弹古琴、画画,还有打太极拳、唱昆曲的,也都喜欢来琴社。不光弹琴,还舞剑,琴剑合奏,琴瑟合奏。“这些张子谦老师也都会,如果现在他还在世该有一百多岁了。他把琴社的每次雅集都做了记录:今天某某人到会,签名,后来某某人弹什么曲,某某人唱琴歌,一一记录下来,最后出了一本线装书。成都一个朋友说在书里面看到我,拿来给我。一翻,很多人都认识。当时的雅集,真的是一种丰富的高雅的聚会。”

她从十四岁学琴,到现在没有中断。会弹的曲子大概有二十多首,数量不算多。杨子镛教了她《关山月》《阳关三叠》《梅花三弄》和一些比较难的曲子,一共十三首。张子谦教了两首,一首《龙翔操》,一首《忆故人》。李明德四十多岁过世,教她《普庵咒》。徐元白教《思贤操》,还有一些小的琴曲,后来又到他杭州的家里学了一些别的。

那个年代买一把琴也很容易。古董店里什么都有。有些琴可能是家传的,非常古老,家族落魄了,卖给店里。很多人不识货,但有人看得准,知道是一张有年份的好琴,就趁机买下来。在解放之前琴都不算贵。

学了琴之后又喜欢上了画。今虞琴社也有会画画的人,但不是专业,平时都有其他工作。她遇见顾青瑶,跟着学。顾家在苏州小有名气,家境十分富裕。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一九四六年张大千从四川到上海开画展,住在当时一个女画家李秋君家里。李秋君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四十多岁,她家在石门二路。我们家在北京西路,住得很近。我不知道张大千是谁,回家跟父亲讲。他说张大千很有名气,是大画家。

张大千来了以后,很多上海画家都去拜访他,顾老师也去。无意当中讲到有一个跟她学画的学生会弹古琴,张大千说他有一张琴,哪天让她带我去玩。

第一次见张大千,有顾老师,还有其他很多画家。拿出来的琴是宋代的,琴弦不太好,没人弹过。我年纪轻,力气也有,一看不行就把琴弦重新上了一遍,然后当场弹了一曲《渔樵问答》。一个姓陈的人也弹了。好多人听了都很喜欢。

李秋君招待我们吃饭时,有人对张大千说,你收叶小姐做学生吧。张大千当时很高兴,一口答应。李秋君专门约好时间,我进行比较正式的拜师,送上名帖,跪下来磕头。不像学琴的时候,几乎没有仪式,父亲带去磕个头就算拜过师。”

此后张大千待了一段时间离开了。他平时即是这般来来去去。第二年,又到上海,提出要给自己的画室,“大风堂”的弟子开一个画展。大风堂有很多学生,男女都有。她学画的时间短,跟着他学也就一年。那次画展只画了一张画。

方式是张大千和李秋君一起设计的。和张大千合作,她画竹子,是工笔画,他画人物,写意。画名叫《子猷看竹图》,张大千题款“与名贤弟合作”。这幅画被贴了二十七张红条子,表示有二十七个人想买。张大千因此补画了很多次。

当时他专门画的人物画可能买不到,因为太贵了。

“一九四八年,张大千又到上海。我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环境差,他说,你在这里学画学不好,如果你父亲同意,可以跟我去成都。我就去了。一起去的还有其他人。”

说到这里,就好像把前半生的事情一口气粗粗说完了。她喝茶休息一下。

桐含也在学习古琴,她开始询问桐含,问《阳关三叠》弹到什么程度。桐含说,谱子都背下来、弹下来了,但后来她的琴被拿去修,就再没弹过。

叶老师说,我弹一曲《阳关三叠》,你比较一下,听听是不是一样。她主动提出现场演奏,大家都觉得愉快。坐成一圈,整顿收拾,平心静气,听这个老人抚琴一曲。

《阳关三叠》源自唐人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又叫做《送元二使安西》。元二要出使安西,诗人在渭城为朋友设酒送别。这首送别诗在唐代被谱成歌曲广为流传。有人说这首曲子适合缓弹低唱,如此才能表现出婉恋低徊的惜别之情。

古琴的音色,有散、泛、按三种变化,发音独特。散声以空弦发声,刚劲而浑厚。泛音是以左手手指轻触徽位所在的琴弦,轻盈灵动。按声则以左手按弦发音,并移动按指改变声高,形成流畅连贯的旋律。还有特有的走指音。右手拨弦的指法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等方式,以及同时拨双弦的撮指等手法奏出同度、八度、五度等和音。

听的时候,室内只有音韵振动。结束之后,余音未了。

她说,同一首曲子,教起来大同小异,有一些指法也相同。变化主要在于左手,左手的指法很多,比较难。有一些人弹得比较朴实,有一些弹得花哨。同样是《阳关三叠》,不同老师教的会不一样。

“全部照抄是不行的。要一边听,一边想如果这首曲子自己弹,会怎么处理。这样不断思考,发现自己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虽然是跟老师学,自己也要做一些调整。弹多了,就会慢慢找到规律,形成自己的风格。

一开始是老师教,以后自己看谱,找谱弹,这叫打谱。古代的琴谱跟现在不一样,流传下来也会有出入。这种情况下,打谱的人就相当于半个创作。同样的谱,他弹你也弹,打出来味道会不一样。

弹一首琴曲要表现它的内涵。如果是比较伤感的,指法、音调都要与平常的不同。

退休以前弹得比较少,也没有认真研究。退休后比较多地接触了一些琴人,对乐曲的体会也有了一些不同。感觉这个音本来这样弹,但在某些地方那样弹更好,更能表现琴曲的内涵。任何事情都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断提高不断进步。”

中午桐含请吃午餐。

她二四年开始学琴,中间放下过一段时间。如果继续学,就得“把谱子先熟一熟,手在琴弦上磨一磨”,然后才能捡起来。“要下工夫练,否则学不了。”她非常喜欢《普庵咒》。学的话,就打算把这首曲子弹下来。

二八年她去拜访叶老师,喜欢她,就这样认识。两人经常说话聊天。她认为叶老师是中国弹古琴的老一辈人里弹得最好的女性。但还没有跟叶老师学习,大概“还没有把自己的心安定,还没有达成这种因缘”。

“古琴是清净的乐器。叶老师的内心很安静。不像有些人,行为上感觉不到什么失衡,但心是躁动的。这也是为什么跟她谈话的时候,听不到太多多余的东西。

我喜欢她的生活。她过得很清净,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实在难得。她人实在,有点理科生的气质,有些科学和客观。年纪这么大了处理家务还井井有条。洗衣服时小洗衣机大洗衣机分着用,因为小洗衣机省水。很多事情她觉得理应如此。是简单而真实的。

见面通常就事说事,描述性装饰性的语言听不到。身体不好了就谈身体,要看病了就讲找医生。她一般不喜欢拒绝人,但真觉得这件事不能做,也会拒绝。这样也好,没有什么烦恼。即便有也是生活中很具体的事情。比如有的人可能觉得没人疼是烦恼,她就会觉得天气冷了,家里那么多电风扇怎么收是个问题。

古琴申遗的时候,北京出了一个文件,要列出传承古琴的这一代老人的名录。很多比她年轻的人都在其中了,但她对这件事也不太积极。她很少做很张扬的事情。教琴也是因为学生慕名而来。她自己说不招揽,但人家大老远来了,就教他。”

我说,感觉她是一个撇去自我的人。很多问她的问题都打了擦边球。如果想听到她自己的一些观点,她会不知不觉溜走。

但古人有言论,弹琴之法,必须简静。认为琴曲的表达之中,中和是比冲澹、浑厚、正大、良易、豪毅、清越、明丽、缜栗、简洁、朴古、愤激、哀怨、峭直、奇拔等更高超的境界。善之至者,莫如中和。在叶老师的琴声中,有一份这样的简静与中和。

桐含说,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她在古琴上造诣很高,却没有过多感想。一个把某件事做得特别好的人也许就不会想描述,就像得道高僧会在深山里头待着,不会出来。

“真正达到了某个境界,觉得事情就是这样,该怎样就怎样。她经常说一句话:自己弹自己体会。你不觉得跟学佛的人很相似吗?最终要依靠自己去悟。”

第二天,叶老师需要休息。我在苏州的时间留出空当,不想荒废。早上起来,先去琴社经常举办雅集的怡园走一圈。

她曾多次提起怡园,因为它一直延续着与古琴的因缘。其间被时代冲击,也是几起几落,经历各种破坏和荒败。一九三五年,这里曾成立过今虞琴社,后又式微。四十年代,被改成游乐场所,成为“苏州大世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各地琴社从一九七八年起慢慢恢复。这座被捐献给政府的园子,重新修缮,对游客开放。从一九九二年开始,琴家们聚集于此,恢复了雅集。

坐公车前往。车上没有太多乘客,一路停停走走,经过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也很闲适。下车之后,略略步行一段,便到了这座清代光绪年间建造的园子。看解说,是浙江宁绍台道顾文彬在明代尚书吴宽的旧宅遗址上建立的,花了九年时间和二十万两银子。园名来自《论语》中“兄弟怡怡”一句。

不知为何,那日游客可说是寥寥。

人迹稀少的园子。高大碧绿的中国梧桐树,叶片在阳光下发出亮光,格外优美。所有空洞下来的园子,即便被游客人潮日日充斥、洗刷,也依然是荒废。如此便有一种幽幽的惆怅。不改初衷的,是建造起它的主人们的深意。腊梅,荷花,松柏,山石,时时处处,寄托着精神趋向的寓意。

各种意趣之地,复廊,石舫,亭阁,精巧微妙。一处坡仙琴馆,里面曾旧藏宋代苏东坡的玉涧流泉琴。边侧是石听琴室,窗外庭院里立两方湖石,清奇脱俗,如同聆听琴音状。可见当时的主人,对古琴的欣赏爱慕。

琴有十四宜弹。“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开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仙阜。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朗。当清风明月。”即便是对物,也要“惟乔木怪石、江梅崖挂、松风竹雪、槐阴萝月之下,猿鹤麋鹿之前可也。其他妖艳之花凡类之物切宜忌之”。

它是这样有讲究的乐器。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音。如此,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也是理所当然的。那本就是一种高远的超脱的追求。

人们赞颂它的音色“中正平和”“虚静简淡”“清微淡远”。而通过这振动的余音,试图触及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心。

在面壁亭里站了良久。亭子里设置了一面很大的明镜,正对石壁,人也可以面壁对镜。镜子两旁有两行诗。扫地焚香无俗韵,清风明月有禅心。

廊壁上嵌有王羲之、怀素、米芾等书法的刻石,逐一欣赏。有一处是石韫玉手抄《佛遗教经》,那一年他七十五岁。在道光十年的元旦抄完这部经。细细观赏石碑上的每一个凝神的字迹,心里生起感动。

所谓琴道,“至于未悟,虽用力寻求,终无妙处。”“岁月磨练,瞥然省悟,则无所不通。”这般禅意的深远,好像除了感悟,也不能再有什么解释和说明。

中午在同德兴,吃了一碗爆鱼面。

下午去拜访叶老师的女儿蒋大姐。

她邀请我去她新开的服装店。以前的工作是会计,退休以后教琴。因为喜欢服装,也开始自己设计。店面房租比城中心便宜,租下来开始做这件事情。一些棉麻质地式样传统的上衣,下摆处有写意的水墨画,一枝荷花、一簇牡丹或者几株芦苇。

市场里的店铺大同小异,但她的店与众不同的是,挂着一些工笔画。这些画大多是她的父亲在一九九六年画的,有一幅画是母亲画的。“我设计的衣服上的这些图,本来想让爸爸画。但他眼睛不好,画不了。”

她带来母亲小时候练的琴,小春雷。“我外公带她一起在地摊上买的。他们那时没有钱,这是很一般的琴。”店里还放着她自己的琴,教学用的。学生会来这里学琴。

她活泼而健谈,说起以前的事情。

“我爸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古包头,我在那里出生。气候实在太冷,觉得不适应,后来调到南方。四岁跟着父母到江西南昌一家拖拉机厂,待的时间最长,十九年。

改革开放后调回父亲的老家苏州。苏州是个好地方,现在哪里都不去了。

父母的感情相当好,很谈得来。我爸上海交大机械系毕业,虽然不懂音乐,但知识很丰富。我妈只有中学水平,我爸喜欢讲故事给她听。以前在家吃饭,他讲《水浒传》《三国演义》。

每首曲子都有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我爸是很清楚的。我妈跟他说这一段是什么意思,我爸一听不像,他们就会讨论起来。有次练习《思贤操》,弹到孔子哭颜回,我爸说感觉不到伤感。他会这样提意见。”

在南昌时,每个礼拜全家人都要一起出去看场电影。父母穿得很漂亮,也把孩子打扮整齐。邻居中没有人像他们这般心态安宁享受生活。看完电影在外面吃饭,之后回家,她去玩,他们休息。每个礼拜都有这样的一天。

后来到了苏州,也常去园林。父母欣赏自然和风景,她在旁边玩耍。她记得父亲那时会开始述说,为什么这个园子这样做,如此解说出很多历史,引出一段段故事。“每次跟他们出去都是一种享受,能学很多东西。”

母亲是清爽安静的一个人儿。年轻时漂亮,从来不化妆,不擦粉,皮肤却很白。穿衣服也好看。她记得母亲有一匹缎子,张大千在上面画的芍药花,做了一身旗袍。文革时,这件旗袍成了负担。母亲不知道可以把它藏在哪里才是安全。后来就找不到了。

记忆中母亲每天就是上班、下班。下班后买菜烧饭,做家务,吃饭时会聊聊厂里和家里的日常琐事,谈起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家里一直有一种充分交流的气氛,跟现在电视机冲击家庭,晚饭时家人很少相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晚上母亲有时候把琴拿出来弹,父亲在一旁听。

母亲很照顾父亲,两个人互让,有话聊,在一起开开心心。“很难得。现在都年老了,互相作伴和照顾。这是白头偕老。”

她跟母亲学习弹琴,从小到大,陆陆续续也有三十多年。自己也弹琵琶,有时跟母亲合奏。母亲弹的那些曲子她基本上都会,其他老师的一些新曲子也在陆续学。她收了三四个学生,都是初级的。有一个学完初级但是没坚持下去。

她的性格好。大概父母感情好的家庭,带出来的孩子就会这样暖和、单纯。我请她弹奏了一曲,此后她又多弹了两曲。

三点多向蒋大姐告辞。去西园寺。

放生池周围古树参天,绿草蔓延,一片古意禅境。在树下石椅上坐了一会,充分享受此刻的寺院氛围。

回味叶老师弹奏的那一刻。所谓的下指沉静而不暴躁,曲调雅正,不为俗奏。声无夺映欲得纯正。听欲静处不逐声色。这样的乐器,不可能成为热门的流行的乐器。突破“技”之后,就需要“心性的修行”。这几乎是所有艺术表达的殊途同归。

四点半,僧人们陆续出来,集中在佛殿,开始诵经。在古老的银杏树下听诵经的声音。此刻寺院里已如同万籁俱寂。

晚上,去了老街区的一座廊桥旁边的餐厅吃饭。喝了一些酒。当季菜很好吃,金花菜,白鱼,银鱼。灯笼点亮起来,河水幽幽,人影浮动。空气中有桂花香。

朋友帮着联系了一个以前在苏州民族乐器厂工作的老师傅,李兆霖。他以前在工厂里做过古琴。清晨去慕家花园一带的老巷子找他聊天。虽然他现在已经未必和古琴有太多联系,但和一个老手艺人聊天,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在巷口接我。穿蓝色工作服,清瘦而精神,面色干净,性格活泼。他的家在巷子尽头的一个大宅院里。房间里堆满各种东西,后面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作间。

曾经全国三大乐器厂是北京民族乐器厂、上海民族乐器厂、苏州民族乐器厂。他十七岁进厂,做了四十四年之后退休。主要做弹拨乐器,古筝、扬琴、柳琴、古琴。古琴做的时间不长,数量不多。计划经济时代,有任务就做。七八十年代是古琴的低潮,内地销量不多,但还是有出口,销往香港、台湾。

现在好的制琴师傅都自己开厂了,里面也有他的徒弟。

“古琴式样比较多,有记载的是五十多种,常见的是仲尼、连珠、落霞、伏羲、蕉叶等。当时主要是定做,人家要什么就做什么。那时候仲尼式很受欢迎,后来伏羲式比较多。弦用丝弦。以前做的量不大,申遗成功后,产量大起来。现在古琴又开始热,我们赶不上了,年龄大,做不动。”

他说,当时在厂里,基本上还是按照古法来做,做法很传统。师傅带徒弟,他跟师傅学。但要讲求数量的话就要考虑到速度,不一定是最理想的程序。古琴的价格曾是七八十块,九几年可能几百块,后来就一千以上,一直到四五千。退休以后就要上万了。

做古琴用的木头不能太硬,因为发声需要振动。太松也不行,太松了哪怕加大厚度也无法让好的声音出来。一般的普及的琴主要使用桐木,木纹顺一些。厂里批量生产的几乎全部用兰考的泡桐。泡桐生长很快,木质松,只能做低档的琴。好的桐木肯定不是泡桐。山东产的桐木就不那么松。

好的琴一般用老杉木,紧密度比泡桐强得多,纹路直,传音好。要到苏州的古木市场去淘。从老建筑或者古老寺院里拆下来的杉木,承受过压力,经过氧化,木头里没有杂质,是最好的。不像桐木,得经过水泡,把杂质去掉。

一些做琴的大师,自己弹琴,自己做大漆,这样才做得好。琴弹得好,知道音色好不好,从头彻尾,全部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大漆是很紧要的一道工序。漆灰一般采用生漆和鹿角霜混合的方式,上一遍灰胎需要四五天或一星期才能充分干燥,一张琴要上二十遍灰胎,非常讲究和需要耐心。做木工时也需要考虑给漆工留多少厚度。整个过程是连续的,有从头到尾的统一性。

退休以后,他在家里接受朋友订单,做了一些古琴,但只是做木工。他不会弹,也不会做大漆。“古琴确实很难学好。我跟苏州的古琴老师们很要好,但不想学。他们说你做古琴的得学一学,我说没有时间。我要做琵琶,还要做阮。”

现在他主要做琵琶和阮,自己会弹,这两种乐器才是他的强项。琵琶大多是定做。一些前期工作徒弟可以做,他做后期。出声这一环节是关键,得亲自动手。现在还有一些木料没用完,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有些做不动了。

最近他刚做了一把仿明代的琵琶,没有上漆,样式古朴。零件是用鸡翅木和白玉做点缀。他觉得现在的琵琶没有以前好看。唐代的琵琶好看,他仿制了很多。刚做的这把比起现在的琵琶,声音更圆润,不尖锐。校音很重要。

他又拿出一把紫檀做面白牛角做柄的阮,弹了一首长曲子。在他家里逗留,听他弹琵琶和阮,讲各种故事,时间过得很快。

在苏州遇见的这些会弹奏乐器的老人,其实有一些相同之处。单纯而干净,清清爽爽。即便已年老,却都还是这样干脆利落,健谈而聪慧。也许是因为长期而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并且充分享受和尊重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因为热爱自己所做的事情,保留了赤子之心。

跟他告辞。中午与桐含见面。她做了素餐,邀请我过去吃饭。

吃午餐的时候,桐含跟我聊起了她在寺院的经历。我很有兴趣。

“二六年我状态不佳,想用佛法调整自己,把烦恼解剖。

那时在拉卜楞寺有一个好朋友,汉人,他学习了藏文,在那儿二十多年。我到了拉卜楞寺,住在僧舍里。朋友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要起来诵经上课,我七八点钟起来帮他买菜做饭,每天把寺院绕一遍,背会了《心经》。

也去观摩他们讲课,开始了解菩提心是什么,因果是什么,该如何用它做事。以前只是知道,但没有思考,不去实践的话,自己不会受益。

朋友前年离开寺庙,开始云游。

后来我去了金昌的圣容寺。一开始只是想过去看一看。到了那里,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不皈依,为什么还在对佛法保持距离。就在那里皈依了。当时师父说,你皈依的是释迦牟尼佛,我只是你皈依的证明者,我们是互相学习。他这句话让我心里很踏实。

他说以后要读经,经里说的才是真正的。就只给了这么一个提示。这跟我平时听到的说法不一样,觉得很受益。叶老师说去年六个多月一直见不到我,就是在那里。

那半年正好赶上藏经楼主体搭建完,要开始做佛像。从准备到造像的过程我都参与了。佛让我们无男女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参与进去,一起和泥。这在别的地方是不可能的。泥不能用脚踩,要和,我负责找土,和完泥之后不停地摔,摔完之后弄成一块一块放进去。还帮佛做发髻。

给大殿造佛像的温州师傅是个年轻人。手艺是家传,爷爷传给爸爸,爸爸传给他。木雕的东西一般用砂纸打磨,他用豆腐打磨。做了一千尊佛,从藏经楼里排出来,看过去很壮观。

那里有两座塔,一座大的,一座小的。当地的百姓说不知道谁建的,是从天而降的。文物部门说能够追溯和考证的也就是一千多年。很多生病的人喜欢绕这两座塔,他们后来的状态真得很不一样。

这些事情对身心的影响很大,对我的人生起到帮助。有时我想,莲花开放也需要一个时间。”

午餐是蒸的南瓜,海带和黑豆炖汤,茄子西红柿熬煮的菜,米饭。像寺庙里提供的素斋。她很早就决定不工作,弃世修行,在家处理家务、读经学习,有时见见朋友。这次她一直善良地帮助,付出精力和时间,并招待饭食。

按照她经常提起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彼此的善因缘。

十一

与叶老师再一次会面,在约定的那天下午。

早到二十分钟,在社区楼房后面的花园里等待。坐在紫藤花架下。不是花期,只有暖煦的阳光从棚顶洒落下来,照得人昏昏欲睡。小区里安静,没有什么声音。有人在打麻将,麻雀偶尔发出几声鸣叫。日常生活波澜不惊。

想着那一对楼上的老人,经历过时代一波波变迁和冲击,互相陪伴,相濡以沫。如今白头到老,岁月静好。她何尝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敲开门,叶老师出现。她休息了一天,很有精神。坐下来,我泡了她事先准备好的茶叶。

上次曾提过想看看她以前的照片,她已认真准备。分享老照片是很难得的机会。我说,昨天蒋大姐说,你有一张特别漂亮的结婚照片。她微微一笑,没有续上这句话,只是接着往下说:“这些年彩照出来得很快,拍的机会也多,但以前拍照不太普遍。一般是要离开一个地方,或是朋友之间有活动,很多人在一起时才拍。洗出来的照片也很小。”

她在一堆照片中解说了几张。

“这是一九五六年的全国音乐舞蹈汇演。上海机床厂在工业部是比较出名的,因此要推选一个人参加。工会知道我会弹琴,让我去。我的演出得了一等奖。又被推荐到机械工业部演出,被评为上海市演出奖。

这张是在部队文工团的照片。那时抗美援朝,衣服是文工团的连衫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