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追随他,一边忧色浮现于脸,道:“侯君,是否该返回与他人一同协商救人之计?固然,吾楚国内应无女子追随吾君进入猎场。然而,侯君认识之人不免有遭戎人袭击者。”

司徒勋瞥他一眼,说:“汝是要吾去救贵女斓?否。吾与贵女无名无分,若要吾去救贵女,也非贵女斓,而是天下皆知之贵女仲兰。”

听主人不合以往为人的答话,百里大大地诧异,不由在心里念道:莫非,司徒是遭到打击太大,生起恨意了?

因而,众人皆回头救人。唯独司徒勋与百里两匹快马一直往前奔跑,没有折回迹象,直进到了雪雾团绕的深山老林之中。

“侯君。”百里勒马,在见到树丛里露出的一团白色动物时,惊奇地叫道,“莫非真是雪狐?”

司徒勋已是取下背上负的箭,搭上弓,瞄准了白兽的尾部。倏地——箭放出去。白兽一动不动,像是在原地打哆嗦一样。然而,司徒勋的箭也射偏了,箭簇扎入了白兽身边的树杆子。

两人随之都下马。司徒勋有些心急,向那白兽走去的时候并未放慢脚步。百里握着匕首,四处观望,担心是陷阱。果然,两人离白兽尚有几步之遥时,忽然兽物身后发出一个女子的喊声:“扬侯,勿要靠近。此为戎人陷阱!”

这声音?!

司徒勋双目眯起,捏着弓的指头松开又抓紧。百里径直喊道:“可是贵女仲兰?”

“大人!”仲兰从丛木中站了起来,眼中似有泪痕,又含惊喜,直对着司徒勋,“不要过来!戎人,戎人乃为了引诱侯君,用雪狐——”

她此话未完,她身后便又立起一戎人,手拿匕首搁在她脖颈上,面目如兽向司徒二人 咆哮道:“放下弓箭!”

那戎人操的周语却是流利。司徒与百里对望,明显有不解。

“侯君。”百里摸摸匕首的柄,迟疑该不该为了仲兰弃掉。

司徒勋果断地将背上弓箭全部扔到了雪地里,向戎人方向道:“吾知汝能听懂周语。吾今已放下弓箭,汝且放了人。”

戎人对向百里。百里咬牙,扔下了匕首,举高空空的双手:“吾与吾主人不会使诈。立马放人!”

那戎人一手抓着仲兰的脖子背后,推着仲兰往前走。仲兰一路只望着司徒勋,泪汪汪地说:“侯君,不用救我,快逃命。此地不止一个戎人。”

司徒道:“吾若弃你而走,会背天下大义,从此不能做人。”

仲兰一听,甚为感动的样子,喊着:“吾愿为侯君舍命。”说完,她脖子忽然一扭,主动在戎人匕首上抹去。见一抹嫣红飞出之后,她身体软下。那戎人大惊,因失去了人质退后数步。司徒勋与百里都急急忙忙捡起了雪地里的刀箭,跑上前,来到仲兰面前。百里伸手先探人质鼻息,见有,再察看其脖子伤痕。幸好,她力道小,又不懂刀剑如何伤人之要害,脖子的伤并未伤及脉搏,浅浅一道在脖子脉搏上面,只要止住表层的血,应是性命无碍。

百里将人质抱起,见戎人已是失去了踪影,便是急忙上马。

司徒勋眺望四周雪景,茫茫一片白皑皑之中,已不见白兽的影子。雪狐是幻景?还是真实?此事想必只有仲兰清楚吧。于是,他心头一动,向百里道:“吾等需送贵女回吕夫人身边。”

百里惊讶他的决定,却不能出声反驳。

两人骑上马后,一路打听吕夫人的动向而走。

季愉在林子间踩着雪,在走了一段路后便不能再想其它。只因她敏锐的听力告诉她,有人在跟踪她的踪迹。而且,这个人,有野兽一样的嗅觉。几乎是在踏进这片山区的时候,对方立马瞄准到她身上。为什么?她身边有什么特别值得对方锁定的物体吗?如果有,也就是小獒了。那么,此人只能是戎人,并且绝对是不一般的戎人。

心口里嘭嘭嘭的跃动震在了耳朵里头。季愉把手伸进了外衣内的腰带,上面系挂着子墨送她的匕首。想到子墨送她此物时那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她心里头未免不酸酸的。子墨,可算是她唯一的至亲了。早听说子墨父母双亡,也即是说她父母也是双亡。留给她的这个阿弟,曾经视她为敌人,今却是与她重拾了感情。一切波澜之后,本应顺顺利利。然而,老天似乎要给他们多一点磨难。对于磨难,她倒是不怕的。人如冶炼,不捶打不成器。可是,她只怕阿弟有事,阿弟伤心。

公良说,她放心不下子墨,所以不能与他回齐国。她终究, 是得去一趟宋国的。为什么,会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心里浮现的是这样的念头,她也不清楚。

当小獒大叫一声,在她脚边毛发竖立,她止住了脚步。

前面走出来的人,穿着周人服饰,一排明亮的皓齿与他浑身发出的气息不同,给人一种一面明亮一面阴暗的印象。

戎人。季愉念道。戎人之说,有人言,戎人乃祖上背弃之人,进入野林后自成部族,因此与夏商周作对。如果此说无误,戎人,与周人有同样的祖上,也是胞兄胞弟。

现在站在她面前在这个戎人,以其与周人贵族相似的俊美五官,若想伪装成周人绰绰有余。

“我是玡。”那戎人把手抱在胸前,对于只是她一名女子出现,似乎很不满,“杀吾之父公良在何处?”

“公良不在此地。”季愉道。她心里只要一想,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想必公良杀了玡的父亲,才夺得了獒。

“公良不在此地。为何公良俘虏之獒,会在汝手中?”玡不信。或是说,他已经察觉到了季愉与公良关系匪浅,才会现身。

季愉笑道:“此物乃吾从公良手中窃取。”

“窃取?”玡上上下下打量她,不以为她是个精通武艺的女子。

“是。”季愉道,“吾与公良非亲非故。吾命人从公良手中窃取此兽,只因于此兽吾看之甚喜。”

“汝为何人?”玡扬眉,看她服饰,似乎是齐国的身份可贵的女子,因此她的话令人有多分怀疑。

“隗静大人与韩夫人之女阿斓。”季愉说。

玡沉静了一会。只这么一会儿,季愉捉到了某些迹象:这人,认识隗静,还是韩姬?

“吾不信汝所言。汝衣饰,乃来自齐国。”玡最终决定。

“汝此言,是要杀吾?”季愉道。

“是。公良杀了吾父。吾必要杀了公良之人。”玡道。

这人,是不能用言语说通的。因为这人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从他身上发出的独傲气息便可知道。季愉别无选择,只能逃。然,怎么逃,才能逃出条性命,是个技巧。对于这点,她并不像一般弱女子尖叫一声匆忙逃路,她有自信怎么逃。

所以,当玡看着她忽然旋身跃入丛中时,不免愣了愣。从没见过这样的周人女子,身手宛如兽物一般灵敏。他回过神,冲到季愉跑路的地方,拨开密密麻麻的灌木,却见不是路,而是一条黑不见指的深沟。是人都以为,跳入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活命的。

自寻死路?为公良牺牲?玡脑子里只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一时,他倒有点钦佩这个周人女子了,虽然他对周人恨之入骨。

于是他逮住对于主人消失的地方嗷嗷叫的小獒,吹声口哨召来爱马,骑上便与部下会合去了。

不久,公良等人便是收到一则消

 息,称隗静与韩姬之女斓贵女不屈于戎人,跳崖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更到现在,晋江一直抽,更不上,泪。明日再补上一章,(*^__^*)

后面转种田了。

99、玖玖.阿斓

乐芊坐在往镐京的马车里,头随着急速奔驰的马车摇摇晃晃。

坐在她对面的端木一向的吊儿郎当不见了,倒是露出了一些忧愁来,长长地扯出丝长气:“我担心主人。”

乐芊道:“不见得她是会就此屈服。”

这说的是季愉。

想他们一路逃脱了戎人的追击,往猎场报信。结果半路便耳闻戎人袭击贵妇成群的马车,强掳走了一批人质。其中有一名贵女不服于屈辱,跳崖身亡,为隗静与韩姬之女阿斓。听后心中之震惊,他们两人不亚于他人。对此突发消息,他们本是不相信的,季愉思维敏捷,能屈能伸,不像是会如此轻易寻死之人。然而,戎人头领俘虏了小獒。

“小獒乃主人赠予贵女之物。此兽非主人死,是不可能离开主人。”端木说到此处,又是为公良忧心起来。因为听说第一个带人去找季愉的公良,而且,俘虏小獒的戎人头领玡,曾是公良所杀戎人之子。不排除玡是出于报复心理将季愉逼死。

乐芊听说了其中的这些缘故,仍不相信季愉就此身亡。她把头稍微枕在了手臂上,半眯着眼睛。

马车刚入镐京城门,陡然刹住轮子,车前有人喊:“乐芊夫人可是在?”

端木手握剑柄,一手掀开帷幔查看并回话:“何人在问话?”

“端木大人!”叔碧喜极而泣的声音在夜幕中传了出来。紧接她跳下了一辆华贵的马车,然后直奔到端木面前,仰着头闪烁两只乌黑的眼珠子问:“夫人可是平安?”

端木眺望她坐的那辆贵族马车,似有鲁国鲁公姬晞的标识,点下头:“上车。”

叔碧提起下裳攀上马车,急匆匆进入厢内,看见乐芊,磕头行拜礼:“夫人平安,吾与乐邑子民均可心安了。”她声音里压着的一丝丝颤抖,像是在告诉她自己经历的一切,也是一样的心惊胆战。

乐芊扶她起来,亲切地问:“为何乘坐鲁公车马?”

叔碧垂着眉,似乎压根不想提及姬晞这个人,只道:“夫人,季愉,我听闻季愉——”说着她悲从心中来,欲大哭一顿。

乐芊看她脸上挣扎成一团,知道她与季愉亲如血肉,必是不能接受季愉的任何变故,便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安慰。端木则一边嘱咐赶车人朝宅邸赶路。

“起来吧。”乐芊拍拍叔碧的背说,“如此之态,可是能对得起季愉苦心。”

叔碧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道:“夫人,该如何是好?”

乐芊语重心长地说:“吾等有未做完之事。”

“何事?”叔碧问。现在有什么比季愉生死更重要的事?

乐芊拧着眉,心中所思非能直率出口。没错,这一次她亲自做诱饵,是让吕姬露出了爪牙,并且现场有端木作证。但是,有她和端木到天子面前指证吕姬是戎人的间谍,只有证人,还是不够的。因是戎人出现,本是出乎她计划之外,而且,听说司徒勋在戎人手中救了仲兰。仲兰提供的证词与他们相反,道是自己亲眼见她和端木被戎人追击,之后,自己在赶赴向天子报信的途中,不幸被戎人俘虏,才有了司徒勋救人这一幕。因此,若没有确凿的物证,想一下扳倒吕姬等人,不太容易。况且,这也不是乐芊的目的了。因为,在知道有戎人参合的真相后,走信申布下的局似乎更好一些。于是她和信申的赌注今都是放在了司徒一人身上。

叔碧见乐芊不出口,倒也不追问。她心里复杂着呢,为了季愉的生死不明,为了鲁公姬晞莫名的表态。唯一能让她心安一点的,就是乐芊还活着,意味乐邑的主心骨没有倒,一切会有转机。

马车在夜巷中疾奔,沿路帷幔飞起。马车里的人能窥见镐京城内灯火通明,却无以往繁荣之相,唯有一片人心惶惶。诸多贵族的妇人被戎人俘虏,不知戎人会提出何等要求交换人质。此事且发生在天子的秋猎内,于是有人向天子发出质问,索要天子负责。幸好周满亲眷中,也有王姬阿朱下落不明。为此,周满大肆祭奠阿朱,以此表明自己与天下子民承受同等的患难。

想当初,天子秋猎本是众家喜悦之事,如今变成了满城哀戚。而从此中获益的人,也不是没有。

乐芊想到这里,一双浓眉紧锁,久久不能松开。

马车停在了阿突在镐京中置的居所面前。端木掀开帷幔率先跳下车时,见有两三辆贵族马车先于他们停在了院中。其中,便有燕公姬舞的马车。他心中不免讶道:莫非,途中所闻之事为真?

乐芊与他同样想法,下了车急忙询问:“信申侯可是负伤了?”

宅里的寺人,倒是不会在此事对他们隐瞒。只因他们一进去,便是能见到的。寺人如实答话:“回大人与夫人。信申侯伤重,在屋里接受医工诊治。”

叔碧举袖压住喉咙里的惊叫,心想:要是季愉活着,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只有她最清楚了,信申在季愉心里边的地位有多么的特殊。

几个人跟着寺人去到信申养伤的独屋。寺人推开门,报名道:“乐邑主公夫人乐芊,端木大人,及贵女叔碧求见。”

屋门大概是为了病人着想,加了两层垂曼遮风。里边有人咳了两声答话:“都进来吧。”

大家听出这人是公良的声音。端木凭声音感觉主人的情绪尚可,心安了一半,护着乐芊和叔碧进门。

里边一间较窄的明堂里,坐了公良等数人,皆是与信申或多或少有些交情的贵族子弟。平士跪坐在里屋的门口,单手把着剑柄,神态十分肃穆。里屋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缕被纱滤过的朦胧光线,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一听,便知其中那豪迈的嗓音为姬舞。只不过,如今姬舞不比往日潇洒。自己的女人落入戎人手里,家臣又受了重伤,他疲惫焦躁的心情可想而知。在此时,他只能尽心安慰病人安心养伤。

“主公。”信申君呼吸滞缓,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肺腑里挤出来的。能见得他胸口中的箭伤极为严重。

也是,谁也没有想到。听说了季愉被戎人逼死之后,第一个冲动的人不是公良,也不是子墨,而是他。那一刻,他像发疯一样,策马急追玡的身影。或是为了追问季愉的下落,也或是为了替季愉复仇。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情绪失控,也就谁都不能第一时刻拦住他。数百支箭由玡的部下向他射了出去。在密集的箭簇里头,他左臂先挨了一箭,没有下马,再追上前去时,又胸口被中了一箭。幸好平士赶到,在如雨林的箭头中将他救了回来。然后,他们便是立即将他送到了阿突这里。

天子周满知道此事后,也急忙让隗静委派可靠的医工前来为信申疗伤。然而,宫中派来的医工对此严重的伤况,只能摇头。信申在臂上和胸口的箭,由阿突亲自拔了出来。当胸口的箭拔出来时,伤者呕吐大口的鲜血,已伤及肺脉。

众人赶到,见此情况,都忧心不已,唯恐信申挺不到天亮。于是来访的人,就此都在病人外边的明堂里等候消息。不能来访的,也都派人时常来探问伤者情况。一时间,素日里寂寞的阿突宅邸,门前车水马龙。阿突不得不让人在门口守着,不让一般人进入到后院,影响病人休息。可见得信申平日里人缘极佳,非一般人能比。

“信申,有话便讲。”姬舞将头凑近病人一点,悉心听病人的要求。

“我有负于主公。只因我不能再抛弃阿斓了。”信申道,眼睛对着姬舞的方向,看的却是遥远的地方。旁边的人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此刻思路已不在此地。

“信申!”姬舞焦急地握紧他的手,向医工投去询问。

医工摆着头。在他看来,病人此刻应是回光返照,奄奄一息了。

信申望着盆火,眼前朦朦胧胧的光景好像回到了九岁那年,扎着总角的自己坐在前往楚荆的马车里。

那一天,也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衍后携带幼女为秘密前往楚荆,因此所带护兵不多,走的是崎岖小径与山路。当时因衍后膝下唯有一女,尚无子,又与自家嫁于申国的胞妹最亲,便待信申如己出,时常邀信申到宋国常住。考虑到宋国乃商朝遗民之地,追崇夏商遗风的信申的祖父,倒是乐于把孙子送到宋国学习夏商文化。信申与从母关系要好,不次于与自己阿媪。

衍后此次产女,信申与自己母亲都陪在衍后身边。衍后对最亲的胞妹申夫人交代:“今后,此女便是汝之女。”

申夫人招呼信申过来,抱着刚产下不久的女婴给信申看:“今后,此女便是汝阿妹阿斓。”

信申望着阿媪手中闭着双目的小娃娃,抱有疑问:“可是,阿媪,吾已有阿妹伯露。”

伯露仅小信申一年,乃信申亲阿妹。不同于信申,伯露因是女性,自小素是困在申国宫中,不出二门。然,信申与阿妹伯露,自来是十分亲密的手足。

申夫人蹲下来,把小女婴让给儿子抱,道:“阿斓与伯露都为信申阿妹,汝可得记着此话。阿斓以后也为吾之女。”

“伯露可知?”信申勉强接过母亲手里的女婴,对女婴那张猴子似的脸,也皱起了眉头。伯露虽是困在宫中之人,但不比一般女孩,性格爽快,怕是不能接受有人与自己抢母亲的爱吧。

“之前吾已与伯露说过。伯露言,想做阿姊。”申夫人对儿子的疑问,只当儿子是对妹妹的体贴与细心,微笑着给予褒奖又进行解释,“信申,阿斓本也是汝与伯露之从表妹,虽非阿媪亲生,然为汝等从母之女。莫非汝等不喜从母?”

“非也。”八岁的信申眺看着刚生产完虚弱地躺在床褥里的衍后,着急地辩解,“吾会视阿斓为阿妹,与伯露同。伯露也必是如此爱护阿斓。”这是因为,伯露与他一样,也是相当地喜欢从母呢。

衍后听完以后,高兴地笑了起来:“有汝等手足相亲相爱,想必阿斓今后去申国也不会一人孤苦。”

然后,阿斓被申夫人带回了申国抚育,称为自己所生。因而,信申伯露对这个表妹,都怀有珍贵的手足情感。再接着,阿斓差不多满周岁的时候,衍后突然要回阿斓。伯露哭,让人带话给阿兄。

信申当时又长大了一岁,且开始与其他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进入镐京学习。在镐京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耳闻目濡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在思想上有了飞一样的质的变化。因此,在妹妹派来的使臣口中听说衍后向申国要回阿斓时,他便心知要出事了。他直接赶往了宋国,正好遇见了出发的衍后,死活缠着要与从母一块走。

衍后拗不过他,却也是相信她此行的秘行安排得极为妥当,不可能会出事。

马车从宋国都城,秘密地前往南方。那时候,信申尚不知道阿斓这一趟远行的目的地是楚荆,也不知宋公的谋略。但是,他能感受到一种阴森的气味,从马车出发后,一直尾随于他们。

最终,在经过连绵的山脉途中,他们的马车遭遇到了出人意料的戎人大部队伏击。

因此,季愉出事的消息直接刺激到了他九岁那年惊心动魄的一幕。

信申猛然又咳嗽两声,血从他嘴角溢出。姬舞已是担心得不得已,频频朝阿突回头求助。

阿突似乎知道病人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曾经从病人口里得知,也或许是从已过世的伯露那里听过这个故事。他在铜器里慢吞吞地洗净手,望着波荡的水纹,双目垂下。

“阿斓——”信申从肺腑里喊出一声。这声音,似是在呼喊被戎人逼落崖的季愉,或似是在痛惜自己九岁那年眼睁睁看着抱阿斓的宋兵与自己分开。

那时候,戎人数目众多。幸好当时宋公为了以防万一,让最忠心的武将护卫衍后此行。为了保护三个主人,极富经验的宋人带兵统领,决定将兵马分为三路突围,一队各自护卫一个主人。结果,戎人都奔着阿斓那一队宋兵追去,此事绝对不合常理,不能不让人质疑是否有内部之人向外泄露了秘密。护卫阿斓的那队宋兵除了带兵统领之外,一个个都为国捐躯了。阿斓与带兵统领一块在人世间仿佛消失了一般。

此悲剧发生之后,宋国人首先怀疑乃楚荆人使诈。因当时马车遇袭的山区,已属于楚荆之地。楚荆人百口莫辩,此事发生在自己境内,也确实有自己的责任在。如果他们及时派兵去迎接衍后,便可能不会发生悲剧了。

宋公与楚公的联姻之事因阿斓的失踪,成了灰飞烟灭,两国之间,也有了裂痕。这些政治的形态,信申长大之后得知此事内幕,却只在心里道:他妹妹的一条小性命,就这样莫名地被人给牺牲掉了。他痛恨于冷血的政治,但明白,如果自己不够冷血,便不足以保护家人的性命。可是,最后,他还是不能保护失而复得的阿斓。

眼看病人喘息如牛,姬舞着急中对阿突怒气冲冲,几近大骂:“汝与信申乃同僚,为何不尽全心救其性命?!”

坐在外面明堂里的众人听姬舞在里屋骂人,能从中体会到病人情况不好方会引起姬舞口不择言。众人一样焦心。

端木走到公良身后跪坐,与以往一般低声请问:“先生,信申侯伤情莫非到了大限?若是如此,子墨应到此地来。”

这里,确实唯独缺了子墨,不合人情。因信申的亲人都在申国,镐京里与信申最亲的,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子墨了。没人通知子墨到此地,如果信申出事,那便会成为这里所有人的失责。

公良拢着双手袖口,缓缓道:“子墨出远行,今夜恐是无法归来镐京,已将此事托付于我。”

“先生——”端木欲言又止,近到了公良身边,他才发现主人满脸的倦色,已是非健康的状态。他猜错了,公良表面冷静,心里其实与众人一样,已经焦虑,或是说比众人更为悲伤。不过他家主人善于隐瞒自己情绪罢了。

“不需忧心。待吾进去与阿突一说。”公良道完,起身推开了 里屋的门。

姬舞见公良进来,倒是轻轻地撇过头,以不太高兴的口气说:“汝带病在身,在此深夜尚有何事?”意即你自己本来也就是个病瘫子,现在是来乱上添乱吗?

公良只是径直到了阿突那里,低头与阿突说了几句。阿突抬头看他一眼,紧了下眉色,答:“此话由我来与他说明。”接着,阿突在病人耳边道了话。病人那双本来要合上的眼睛,蓦地睁了开来。

“阿突,此言是真?!”信申张大两只眼睛直直地对着他,像要看透他的灵魂内部似的。

“是。”阿突将此话说得漠然,“伯露之死,另有内幕。若阿斓未死,吾唯恐阿斓将会遭遇此人歹手。汝也不是坚信,阿斓此刻未死。”

信申仰头看着他,又看向公良,忽然心中一叹:看来,所有人都没有放弃,是自己过于太快做结论了吗?毕竟季愉已非当年才一岁大的阿斓,已是能自己保护自己的人了。

但是,若季愉还活着,也应该会尽快与他们联系才是。如今过了一夜,他们派出去四处搜索的人,仍无季愉的半点消息。只有知道戎人带的那群人质,如今是往北方走了。

山中的天,比城中早,刚蒙蒙亮,太白山山脚下出了一辆牛车。这车,却不是往北方走。

100、壹佰.阿鱼 ...

牛车赶了一日路,进了村落,找到一家人借宿。

赶车的是个汉子,自称阿才,年纪有二十几,长了张老实巴交的方脸,有些矮胖。他的车上,带的是他妻子里氏与儿子小鸠。一家子此次出远门是要去探亲。那借宿的人见他们车上还带有一年轻女子,便问:“此人是——”

阿才刚要答话,称:“是吾等在山中——”他妻子里氏立马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笑着对村里人说:“是我从母之女,为我阿妹。”

村里人看里氏,眼睛小,眉毛粗,没有一点像是那躺在车内被毛被浑身裹着的年轻女子。不过既然是远亲,长相不似,也不奇怪。村里人没有再问。再说里氏给足了丰厚的贝币,村里人便让他们一家晚上宿在了村里东角一个废弃的地穴里。

阿才升了火,在火上架起木棍,准备煮点羹汤用作晚餐。锅与谷物,均是向村里人借的买的。为此,他不满地簇起眉。原先他是想,在途径山中的时候,抓几只兽物填满肚子,结果呢,美食没能狩猎到一只,却是捡回来了一个人,还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他五岁大的儿子小鸠长得胖嘟嘟的,坐在火边口角流起长长的口水,只一个劲儿地嚷嚷道:“阿媪,我饿。”

里氏却是不睬儿子的叫唤,只忙着脱掉那女子的鲜丽衣物,再将对方身上所有的饰物都揣进了兜里。阿才在旁实在看不过眼了,向里氏咕哝:“若此女醒了,如何是好?”

里氏两条眉毛一耸,嘴角衔了丝不咸不淡的笑说道:“吾等救了她一命,她需感激吾等救命之恩。区区衣物饰品,可是能与救命之恩相比。”说罢,里氏毫不惭愧地把女子身子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私藏起来,并把自己的葛衣换到女子身上。

阿才见妻子厚颜无耻,真的有些后怕,道:“我看她是要醒了。若她问起,你如何作答?”

“称被兽物夺去。”里氏白丈夫一眼,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