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姬握有唯一的证据,是唯一的证人。
当然,她信任季愉的话多于吕姬的,却不排除姜虞有事仍隐瞒着季愉。
如今的情况是,完全对季愉不利。她绝不能在这里说出有关季愉非吕姬亲生的话来。至于真相是什么,仲兰与季愉是不是吕姬亲生,仲兰是不是信申君阿妹,一下子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
何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太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然而,信申没有一句否认的。
听太房叹着气说:“信申君,你不是问我此物从何处来?我告诉你。握有此物之人害怕你不愿意承认她。因她犯过一些错事,也使得你友人厌恶了她。然而,她今已向我忏悔。我对她说,血浓于水。无论亲人犯了何错,哪有不认亲之理。即便大义灭亲,也与认亲无关。信申君,你以为如何?”
信申答:“太房所言极是。我寻我阿妹已久。无论阿妹犯了何事,她是我阿妹此事绝不会变。”
“好。”太房高兴地说,“信申君是明理之人,绝不会做出令天下以为不合情理之事。我与天子不需为你担心了。”
“天子知道此事?”信申嘴角挂的一直是微微的笑容,让人认为他对这个事确实是感到高兴的。
“我今早在荟姬将人带来之前,与天子一起用朝食时与天子提起过。天子为你高兴。”太房描述早上周天子问话的场景,听起来天子对这个事也是十分尽心。
信申磕头,诚心道:“此事让天子与太房费心了。”
“哈哈哈。”太房摆摆手,转过脸与荟姬说,“此事功劳不归我与天子,应是你,是你将人带来。”
荟姬看似也很高兴,拿袖子掩住半边脸娇羞道:“太房,您此话让我惭愧。”
太房却是执意的,向信申说:“你无论如何,也得向荟姬道一声。”
“是。”信申转向荟姬,叩头,“荟姬大人之恩,为臣毕生谨记在心。”
荟姬见他真的向自己行大礼,慌张起来,连忙道:“请起,信申君。我承受不起啊。”
信申方才抬起头。
乐芊一直在旁静静地看,只能在心里惊讶于他一举一动怎能如此镇定,毕竟是认回了他失散多年的阿妹。或许,这就是燕国公第一谋士的本质?
太房拍拍两手,女宫将角落里的门帘拉起。跪坐在里面的两名女子都不动弹。
“信申君。”太房笑融融地向他指明方向,“你阿妹在此。”
信申转过身去。吕姬立刻向他叩头,并且头一直磕在地板上不起。信申只能从她头顶和弯下的腰背上扫过去,看到了一个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
此女,叫仲兰,为乐邑第一美人。那夜仲兰与外边男子私会,是平士委派的武士发现。因此,他与平士,真是没有亲眼见过她。眼前这个女子,样貌是出尘脱俗,称得上第一美人的称号。但她神态,是与他听闻的与他想的,有那么一点儿不同。如此一双殷切望着他的美眸,突然勾起了他心里另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为此,他的眉是稍拧了起来。
见他们两个面对面一直没有动静,周旁的人反而是替他们焦急。荟姬提醒:“太房,或许该让兄妹二人单独说话。”
“是。”太房立即赞同,“我等且退下吧。”
“不用。”信申君忽然道。
四周的人皆为他这话,愣愣不解。
仲兰积聚在眼眶里的泪滑落了两滴,露出悲伤但不愤怒的笑脸:“我果然是不待人喜爱。然能知道阿兄是何人,我已喜悦。即便阿兄不认我,我也有我爱之家人,便是我阿媪阿翁我乐邑家人。”
乐芊听到这里,胸中忽的起了波折,手中的杯子微微抖着,眼睛望过去,便能见到一直磕头不起的吕姬。她能肯定,这个造孽的吕姬,肯定是故意不起。早在吕姬获得女君同意无声无息离开乐宅,她应就察觉了这个狡猾的女人,怕是已将计划进行了许久。可是,她唯今什么都做不了,吸口气,闭上眼睛便能想起自己丈夫与季愉的影子。因此她小声在信申背后道了句:“大人既已决意,该如何做便如何做吧,踌躇只能让人起疑你用心。”
信申背后一凛,心里倒是为她这话感到欣喜:季愉果然没有倚靠错人。接着他吐出口气,向仲兰咧开一个笑容:“是叫仲兰?”
仲兰瞬间是不敢相信,只能愣愣地看他这个笑容。没错,她之前是与不少男子私自在外面会面,但是,像信申这样好像浑身发着光辉的男子,她是第一次见。这人,便是她阿兄,她今后能倚靠的阿兄。她张开的嘴唇不禁哆嗦起来,出来的话音也是哆颤的:“是——我——可否——”那急促的呼吸声几乎是将她细小的声音吞没了。
“可以。”信申道。
“阿——兄——”
季愉不知道路寝里发生了大事,但她听司徒勋说乐芊在宫里,心一下安定了。她信任乐芊,无论发生什么事,乐芊只要在场,都能帮她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这时候,子墨等人已是入殿有一会儿了。她安分地回到原先那个房间等着。
来了个一名年纪有四五十岁的老宫人,打开门后,笑眯眯地对她说:“可喜大人,是不?”
“是。”季愉答应的同时打量对方,对方一脸的笑容不像是怀有恶意。
“天子让大人入殿。”老宫人道,“请大人随我来。”
季愉心头勒紧,想是怎么回事呢。她不好随意问对方,且对方不一定会回答她。起身后,一路跟宫人走,她一路是心里琢磨了几次,决定道:好吧,不管如何,天子让进去了,只要闭紧口风,囫囵回话,保住自己性命便成。
因此,她一路是没用心记住路。走到一个回廊尽头,拐了个弯,见到一个清新的院落。虽是初秋,花木开始掉叶,然这院子里除了苦竹摇摆,种了几株腊梅,已见有一些黄色花苞在枝干上悬挂着。秋瑟之气,被这可爱的花骨朵儿一下冲淡了不少。
有闻当今天子周满,是个性情开朗之人,对这世上大家喜爱之物都很喜欢。比如音乐舞蹈,比如骑马狩猎,比如女子喜欢的赏花刺绣。但周天子并非是一个放荡狼藉之人,他谨守礼法,有意制订出本朝的第一部法典。总之,这天子复杂的心思和脾气,也不是她能琢磨的。
老宫人在殿外的回廊停住,示意让她自己一人进去。
她是连头不敢抬起来的,小步进入堂内。之后,她按照老宫人指示是躲到左侧的偏角里,等候天子召唤。定下心,小心抬起眼角看一眼,见对侧约是坐了十来个人,也即是说,堂内一共只坐了有二十个左右的臣子。这个堂明显不大,证明此次周天子召见为私见为多,只召了几个重要的臣子来会一会面。至于周天子之位,自然是设在北边,有帷幕遮住了天子上身。天子的声音,像钟一样洪亮,在殿堂里遥远的深处传来带出无尽的余音,绕着堂内,让每个人心生畏惧。
然而,总是有些人连神都不怕,何况是天子。他们只奉行自己认定的理。现今跪在这堂中的人,便是这样一副倔强的面孔与天子对话。
“天子,此事明明是某人图谋不轨,暗杀无辜人士。然调查之官非要称是贼人所作,放任凶手逃逸,如何能对得起已死之人?”
季愉听了心里作叹:这司徒勋,不知道脑子是用什么做的,豆腐吗?死活不听劝的,非要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周天子有这么好对付吗?
周天子一声悠长的溢叹,算是悲悯了死者,然回复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此事发生在鲁公境内,调查官员也是听鲁公之意。我不知事情始末,为秉持公道,怎也得听鲁公之意。”
天子一句话,责任归属到了地方上,是鲁公管辖的事情。咱周天子事物繁忙,这么一件小儿科,还是归地方管就好了。你有事,直接找地方头头去。
司徒勋早就对鲁公心存不满,听到这话更气。本来,隐士等人未被杀害之前,楚荆与鲁公几乎已是达成了合作的共识。然而,突然出了这样一趟事儿。为此他三番两次愈直接与姬晞会谈,商讨如何替死者寻仇。但姬晞始终是避而不见他。明显,姬晞是猜得到这事是谁所谋,谁指使,自己是绝不想踏这趟浑水。翻脸不认人,指的便是鲁公姬晞这类人了。
“天子。”司徒勋再度要求,“既然调查案件之人办案不公,天子理应更换主事之人。”
对待这样一番争论,风云中心的姬晞一直沉默着脸。不止他,堂内满座都是沉静的。无人会当堂选择是站在天子这边还是楚荆那边。
天子是有点儿悻悻的,一只手叩打起了坐下的苇席。
伴之而起的是,左侧的某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啊——哈——”
季愉是好奇地伸了下脖子看是谁。结果看见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打完哈欠,老头还把嘴巴咂咂。看得出,此人恐怕是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
老头像猫儿砸吧完嘴巴,缓缓向天子躬个身,道:“天子,老臣年岁已大,不免听多了重复之语,便是要打起了瞌睡。”
这话表明了在季愉进堂之前,司徒勋与天子单就这个问题争执了许久,再讨论下去毫无意义。周天子是明白啊,问题是司徒勋纠缠不休。因此老头子向天子努努嘴献策。
季愉由此不得佩服老头子的火眼金睛。她稍微伸一下脖子,老头都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了。召她进来的是周天子还是这个老头,则难说了。不过,天子一句话,她知道了老头是天子的太师兆公。
“兆公。”周满拍了下大腿,道,“你所言极是。各位公卿本是长途跋涉来到镐京,今日在殿内也坐了许久。我是想与公侯们高兴高兴,喝喝酒,谈谈趣闻。至于此事,可待另日再议。”说罢,他转向众臣唯一的少年,道:“子墨,我听鲁公说你带来一名乐师,有意让他向我献艺,图我欢心,是真是假?”
子墨肃着脸答话:“是。”
“天子——”司徒勋在堂上磕脑袋,弓起的背活像条垂死挣扎的鱼。
“好了。楚荆使臣熊侯,你再说下去,莫非是想惹得众人皆不高兴?”周满稍带责备地训斥。
“逝去之人是——”司徒勋不会因一点责骂便放弃。
“是。我知死者是你楚荆人,你心痛。但天下之内皆是我民,我也心痛。够了!”周满在道完最后一句时,挥了挥手。
立马有两个宫人上来,强行夹起司徒勋双臂。司徒勋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愤怒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冷漠的人,要将一个个刻进自己脑里。然而,当不巧与季愉对到眼,他却是低下了头,应是想起了之前她说的话。
季愉怎会有心思去关心他,她如今是自身难保。或许,姬晞向天子介绍她,是为了让子墨为难。然而,子墨纯粹是想让她“出丑”。
“此人善弹各种器乐,名可喜。”子墨向天子侃侃而谈,把她吹得在音乐方面像是神仙似的。
季愉暗地里左顾右盼,然不见公良和端木。他们两人是没有进殿堂吗?看来是不能寄望有人阻止子墨了。
周满津津有味地听子墨吹嘘,和老头兆公一块儿咂咂嘴:“兆公,你看,是不是让大司乐派个人——”
一种乐器独奏不是不好听,但是,这么多人旁听,还是琴瑟之和能让人听得尽兴。而且,周满也想对比一下,看这个乐师是不是有子墨吹得那么神。
兆公便遣了个人,赶紧去请大司乐了。
大司乐司马听说有个非大学的乐师在天子面前自吹自擂,不禁大笑:“雕虫之技,让叔权去应对便可。”事实是,司马耳闻今日有天子召见公侯,急忙跑来内朝打听消息,身边只带了个叔权。
叔权跟大司乐进内朝来,目的不止是探内朝的消息。阿妹仲兰今日进宫,他们一家是否能飞黄腾达就凭今日了。他盼了许久,吕姬买通的宫人终于从路寝一溜小跑回来,向他小声传话:“夫人言,此事回去再说。”
叔权思摸着:俨然,这个事且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叔权。”司马走过来见他与宫人说话,不由奇怪,“发生了何事?”
“今日我阿妹随荟姬大人进宫,我担心阿妹。”叔权应道。
这事司马是听说过,并不生疑。他拍拍叔权的肩膀说:今日有人带了个乐师要图天子欢心,这乐师也不知是从哪个乡村僻野跑来的。天子怕在公侯面前丢脸,要让我派个人去合奏。
叔权听司马如此咬定:是个乡村僻野出身想糊弄天子的庶民。他心想不足为惧,立马应好。
师徒俩跟随宫人,穿过庭院时颇有大摇大摆之姿。进入殿堂后,大司乐将叔权介绍给了天子,言:此人是自己弟子,技艺虽不及自己,但打败一个乡村乐师是绰绰有余。
季愉此时已从众人中走了出来,与叔权打了个照面。
叔权暗吃一惊:此人,不是那位神秘先生的侍卫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乐师?
作者有话要说:注:查资料查得我头疼~(*^__^*)
周天子,查了好久,对比了好多种说法,最后还是把称呼叫做“天子”。
伍拾.斗琴
宫人们抬来一张七弦琴。叔权在宫人捧来的吹器中挑了一支洞箫。因在天子面前是不可以试演的。两名乐师只能凭靠经验用摸索乐器的方式,从乐器的构造、材质等方面判定乐器的好坏。不过,即便天子指定了一把有缺陷的乐器,在天子面前演奏的乐师也必须想办法让它奏出美妙的音乐,才能不负天子的期望。
天下万物皆有音,如何使音变为乐,乃乐师之责。
季愉手指抚过弦丝,感受其弹性,又摸摸琴身的木材,心里明了七八分。此琴外表看来,无论材质光泽,琴身雕刻工艺,皆是上层。然其构造有缺陷,一是弦丝与弦丝之间距离,不与弦丝弹性匹配,使得音与音之间的相撞,会变得十分微妙。二是底部的音槽,外表看似是好的木质,然只要她指头稍微一弹,便知其壁不够厚,内里纹理不够粗,发出的音色恐怕韵味不足。古琴是按照凤身定制,其全身与凤身相应,结构极为复杂,上乘之琴,如神鸟一般,通身是韵。此琴,只能算是中下之物。
这琴是谁指定送来的,是天子吗?
俨然不是。旁边站的叔权,手指摸过洞箫,眉毛上扬,看起来相当满意。他满意不是因为乐器好坏。能让乐师最满意的乐器是平常最常用的乐器。因此这把洞箫是他的爱物之一,是他所擅长的。大司乐的这个特意安排,是为了确保他万无一失。他更是不能砸了场。为此,他面色阴沉地在季愉身上瞟一眼:总觉得此人来历不明,就此让他自取其辱封杀掉最好。
兆公抚摩下巴的白须,代替周天子说:“曲乐由乐师决定,择周颂之一。”
季愉刚把手搭于弦丝上,那边箫声已起。
乐器合奏,几名乐师若无一见钟情般的心灵相通,最好是以其中一种乐器为主其余乐器为辅的演奏方式。此法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失败。如今叔权抢了先机,必是以洞箫为主。季愉凝神贯注,聆听箫声。
叔权的洞箫音色是在特长的悠扬中不停地跳跃音符,欢快明亮的乐声刚好呼应此刻的丰收之季。
天子等人,自然是听得满脸悦色,不时点头赞叹,以至于古韵的琴声是何时插/进来的都不知情。待意识到时,那绵绵的琴声已是衬托着箫声,如飞起的燕子穿过山涧溪谷,往高处的云端攀越。
蹬蹬蹬,琴托着箫音,箫若要往下降,琴声往上托,箫声只能再上爬。如此往复,叔权脸上再无风轻云淡之色,摁着箫孔的指头因为要应付不断加快的琴音,来回松紧,紧张得快要抽筋了。
席上有人终于听出了点异常。姬舞心底里咦了一声,手撑住了下巴颌。大司乐司马眯起的小眼睛,似有所思在弹琴的年轻人身上瞅一眼。此人,知道此琴古韵不足,干脆挑高音色掩盖缺陷。固然弹奏技巧不是完美,却可能是个精通乐器制造的人。然而不足为惧,他向叔权递去一个眼色。
叔权接到他发出的信号,于是,箫声在一个转音之后忽然改掉了音色,层层叠叠的颤音犹如俏皮的小鹿在田野中驰骋,忽而又与悠长的余音相配。此等技巧,已非一般乐师能比。而为了演奏出这首艰难的曲子,他费了至少一年的功夫。现在将它拿出来,当然是为了一击能将对方置于死地。然而,琴声在踌躇了不到一会的时间,立马随之跟来。
这个乐师,究竟是哪里人?叔权心里暗地焦急。
耳听那琴声追着箫声,好比快马愈逼愈近。叔权额头泌出了层微汗,司马嘴上两撇小胡子却是扬了上去。
琴声,嚓的一下。虽然乐师在关键时候止住了断弦的一刹,然而,失控的滑音已经飞了出去。箫声悠长而止。
合奏结束,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奇妙的是,座上的听众竟是在回味刚刚的乐曲一般,久久没有出声,堂内不同寻常的一刻静谧。
叔权双手捧箫,恭谨地向天子行叩拜礼。
周满透过帷帐望的是他手上的洞箫,又看了眼那个跪落在琴旁的年轻人,心里捉摸:这人琴声不能说好还是坏,却是听起来蛮奇妙的,不像大学里那些中庸之乐,有种出新之感,给人一种印象深刻的感受。这样的乐师,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旁边的兆公咳一声,周满只好收起吊儿郎当的坐姿,对叔权道:“请起吧。大司乐官首席弟子便是不同,技艺出众。希望你今后也能辅助大司乐官为朝廷礼乐尽心尽力。”
“受天子之命,定不负天子之望。”叔权感觉自己简直是太幸运了,第一次在天子面前表演便能得到赞美之词。说着这番话,他眼里是泛起了闪闪的泪花,梗咽不已。
司马嘴上两撇小胡子又扬了扬。受他指意,几名宫人上来,趁周天子未发出其它命令,赶紧将七弦琴抬了下去。季愉跟随抬下去的琴,是要一块儿退了下去。
然周满忽然哎了一声。众人皆不敢动,季愉要踩出殿堂的脚只好收了回来。周满没有问,发问的是兆公,摸摸白胡须问子墨:“子墨大人,你说乐师之名是——”
“回禀太师,此人名可喜,乃我宋国人。”子墨走出来,铿锵有力地答。
接着,天子没再问话。季愉终于没有了束缚可以退出殿堂。进到等候的居室里,她才敢将刚才掩藏在袖子里的十指露出来。十指瘢痕累累,有些地方已经渗出了淡淡的血丝。幸好撤得快,不然血溅堂上,惹的是杀头之祸。只能说那个给她琴的老头阴险恶毒之极,非但给了她一把坏琴,还有意指使叔权引诱她不断涉险。
只是一场斗乐,宫中的险恶已露了脸。乐师们的争斗与拿刀的武士一样,每一场也都是豁出性命的。
季愉背上的衣物,在出了殿堂之后,马上被层涌出来的汗水给浸湿了。
撕下内里的衣物一角,她仔细包扎渗血的指头。
后边的门几乎无声地一开,走进来的人也是步履无声的。当那个高大的影子笼罩在她面前,她抬起头,向着对方略一皱眉:“先生可是去了何处?”
“在殿堂上不见我,可是想我?”公良跪坐下来,说是进朝内觐见天子的公侯,却依然是一身清淡的玄衣,让人捉摸不着他与其他来见天子的人是不是有一点儿不同。
“先生来之可是巧。”季愉有意揭发他。
你说这人,不在殿堂上,却知道她被天子召唤进殿堂与人斗琴,连她退堂的时间都摸得刚刚好。只能说,他一直在某处关注着这一切,包括她在这里与姬舞等人说了什么话,被百里带出去,又与司徒勋谈了什么。
“我要你随我进宫,必是得保你安全。”公良瞅了她一眼,伸出来的手是将她双手捧了过来,在她十只指头上仔细看了一遍。
“先生进宫莫非不是觐见天子?”她是有点儿无话找话说,实在是因为两只手被他握着,想使劲儿抽出来,又怕惊动到外面的人。
“一早已与天子谈过。”
“何时?”她与子墨进宫后是一直奔着内朝来了,但没见到他。除了她被百里带走后,他忽然出现了一下,那时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与子墨在做梦时。”
感情她昨晚入睡后,他半夜三更便来宫里与天子密谈了。
“否。我睡了有两个时辰后。”
看来,这人的眼睛与那老头一样,能看进别人脑子里的。季愉趁他未给她的指头做出任何奇怪举动之前,还是用尽力气抽了回来,把自己脸上太过暴露的表情统统收进了心里头,向他鞠躬:“先生,之后您是要我如何做?”
“回去吧。”公良淡淡道,目光却是还在她指头上留了几眼。
季愉自然是注意到了,立即表明一句:“先生安心,我既然答应随你进宫,必不会让你费心。对方绝不会比我好过。”
叔权出了殿堂,因刚是被天子当面赞过,得意之时,是要拍拍翅膀飞上了天。结果,刚兜回院子,猛地是胸口一道痛楚。他是呼吸不得,赶紧用手撑住墙面。紧接是胸处一口血直接通过了喉咙吐到了掌心里。这下可是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两腿像是面条一般软了下来。
后面尾随而来的大司乐司马看见,急忙让人搀扶他入室。不久召来的医工给叔权诊完脉,说道:“肺气受损,需要休养半至一个月。”
叔权这才缓过了面色,摸着胸口:还好,刚才差点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大病要死了。不过,怎么会好端端的来个肺气受损?
司马是拔出他腰掖的那支洞箫,对着窗口射来的光照一照。
明亮的光线,将洞箫上一条条如刀痕般的细微裂纹描绘了出来。也就是说,这只洞箫算是被毁了。叔权霍地坐了起身,喘起大气:“此人究竟是何人?!”
司马一手摸起小胡子,一手拍拍他肩膀:“你是要跟我之人,何必与此等小人计较。”
“司马大人?”叔权眯眯眼睛。
“你不过是毁了一只箫。他至少半年是不能弹琴了。”司马说着,哈哈大笑,“我看他,此一败,勿想能再入宫。”
“可是,天子问他名。”叔权道出最后那层不能消除的顾虑。
“不过是看在子墨大人面子上。天子,也是不想扫子墨大人兴头,特此一问而已。”司马还是气定神闲地摸摸小胡子。
叔权仍有些愁色:怎么想,都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你可是之前见过此人?”司马早就在殿堂上看出他所想的,问。
“是。大人可还记得,之前你委派过我向贵女伯怡问话。我与贵女伯怡会面时,见过此人。贵女伯怡称,此人是服侍先生之人。”叔权将那天那事一一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