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愉蹲坐在火边,拿条小木棍插入火里搅拌,心想:温雅和叔碧是否回宅了,是否在担心她?这一想,心里有些着急。

“贵女,您今日相救之恩,鄙人毕生难忘。”司徒勋开口。

这个人,看得出是个正人君子。季愉回答道:“司徒先生多虑了,救人乃本分,见死不救方该责骂。”

司徒勋于是露出一丁点烦恼的表情,拿一只手在头发里插拨:“贵女,我该如何回报于您?”

“不必。”季愉推却。

司徒勋仍旧把眉毛皱皱,像是在绞尽脑汁,最后一拍大腿说:“贵女喜欢我诗作,我便把我所做之诗全交予贵女。”

季愉眨巴一下眼睛:因祸得福?!

司徒勋蒙着眼睛,嘴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让人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火烧得旺,衣服自然干得快。当季愉将衣服重新穿上想快点回家时,听屋外一个呼唤声:

“司徒先生——”

是百里的声音。

司徒勋解开双目上的布条,把上裳快速从木棍上脱下来。然而,百里推开柴门的时候,他衣服仍穿到一半。

季愉淡定地坐在火边。百里对着只穿了一边袖子的司徒看,脸笑呵呵的:“今夜天气热,是不?”

司徒勋此刻的表情,完全是哑巴吃黄连的噎着。当然,他还是迅速将另一只胳膊穿过袖子,扎紧腰带,装作很有风度地说:“今夜不幸落水,有幸得到贵女救助。”

百里速速看向季愉。

季愉指向在用爪子挠耳朵的小猫,补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司徒先生宅心仁厚,为救小猫不幸落水。”

小猫好像知道有人在说它,抬起小脑袋瓜子:“喵呜——”再度卖萌。

百里笑呵呵的:“司徒先生确实不习水性,贵女不需谦虚。”

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却甘愿为了一只猫下水,哪怕会因此丢掉性命。

季愉觉得走这一趟是大开眼界,遇到了所谓的“圣人”。

这一边,司徒勋与百里说:“我要以书籍回报贵女。”

百里点头:“今时已晚,我明日带贵女过来。”

季愉便随百里离开了木屋。百里明显比司徒勋熟悉山里的路,一路带季愉行走畅通无阻。季愉见到了那座架在小溪上的独木桥。过桥时,她往后望了一眼,能看见木屋透出门外的火光。司徒勋似乎站在门口抱着那小猫。既然明天便能再见,季愉没有挂念离开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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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任宅时,吃惊于叔碧并没有在门口等她。季愉径直进入到室内,见叔碧与阿慧两人皆愁眉苦脸。反倒是在一边静坐的师况,先是听见她脚步,问:“贵女去了何处?”

季愉听出他声音里透着生气,着急解释:“本想早点回来,不巧见有人落水,便下水搭救,因此迟了时辰。”

本低着头的叔碧此才发现她归来,听她如此一说,惊骇道:“落水?”

季愉急急跪到她身旁,安抚她手:“人已救出,一切平安。”

然,叔碧仍一副愁容望着她,可怜兮兮道:“季愉,如何是好?你可知今日我与从母遇到何人?”

“何人?”季愉被她的样子给吓到了。

叔碧长长吐出口气,重重地咬三个字:“吕、夫、人。”

季愉手一抬,不自禁摸到了胸处:她这个养母,是个绝不会轻易放弃报复的人。杀来是迟早的事情,但没能想到竟是这么快?莫非,她们出发的同一日,吕姬也出发了…

“从母与我正挑拣一支玉笄,见门口走入一妇人,华衣金饰,雍华富贵。我瞅着眼熟,一想吃一惊,是你阿媪?吕夫人已是笑容和蔼与从母交谈。”叔碧详细描述傍晚发生的事儿经过,每说一句,想到吕姬假惺惺的神态言行,心肝儿一蹦,不会儿面呈白菜色。

季愉从她的描述在脑海里浮现当时场景:吕姬春风得意地走近,用冷丁丁的目光藐视叔碧,又用虚假的温柔对待温雅以博得温雅的信任。不过,一个妇人能离开夫家单独出行,实乃稀罕之事,有违乐宅家纲。

“从母有此疑惑,问吕夫人。”叔碧答,“吕夫人言,她得到女君认同,前来曲阜服侍世子。”

服侍世子?有一个乐业已经唯恐不乱,再加个吕姬,不知这对狐狸夫妇想闹出什么名堂来。季愉眼皮直跳。还好,乐芊有先见之明,一再交代她不可与世子发生正面冲突。

叔碧捏紧她手心,眼眶急红了一片:“如何是好!从母应允了吕夫人,吕夫人明日可以到任宅拜访。”只因她们与吕姬之间的矛盾,一开始没想到与温雅说。今日说了,也无济于事。温雅既已答应,吕姬必是明日会到仁宅。为此温雅曾想过借故推辞,譬如生病,但怕吕姬纠缠不休,谎言迟早瞒不住。

季愉反过来把她的手握紧,道:“不怕。我俩躲一阵。”

“躲?”叔碧反问,认真地瞅着她,“何处可让躲?”

季愉含低头稍微思索,说:“有一处。乃今日所识之人,约我明日相见,送与我书。”

“如何认识之人?”叔碧问一句后,忽然醒起,“哦。莫非是你相救之人?”

季愉没有否定。司徒勋像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介绍与叔碧认识未尝不可。

由是,二日,她们向温雅告辞。

温雅后悔不已:“早知——”

“我与季愉在城内路室小住几日,四处走走,顺便拜访友人。从母不需挂心,我会时而回来探您。”叔碧尽说着好话让她宽心,始因温雅的性子比起自己母亲温姬更为柔弱。

温雅拭掉泪珠,送她俩至门口。

此时天刚朦朦亮。寺人们将行李搬上牛车,阿慧扶师况上车。

叔碧要温雅别送了。温雅只好转身,结果在门口撞遇董姬出门。她猛地吸住眼泪低下头匆匆回屋。叔碧一见,瘪起嘴唇。

董姬袅袅婷婷向她们走来。她是荟姬精心挑拣的红人,身材曼妙,搭配华丽衣物,可以一瞬间把朴素的温雅比下去。季愉觉得她与吕姬有几分像,都爱色彩鲜艳的衣饰,让自己显得高不可攀。因此,温雅想与她斗,若没有乐芊那种淡定和当年勇猛的气势,必是要落败的。叔碧攒攒拳头,可惜自己不能在任宅多逗留些日子帮从母出气。

“两位贵女何不多住几日。莫非温夫人招待不周致使贵女不满?”董姬笑款款地对她们说。

叔碧鼻孔朝上斜哼一声,对付这种人,无声胜有声。她当着董姬的面背转身,立刻跳上马车。季愉当然是跟着叔碧动作。

董姬面色何止一僵,简直是变成沥青色了。

“走!”叔碧向赶车的寺人大喊。

一鞭子打下牛背,车轮子轱辘轱辘擦过董姬面前,还有车上人的视而不见。

董姬忍无可忍了,掉身后猛地一巴打到最近的寺人脸上,咬牙道:“两只蚂蚁便想替人出头,待我揉死它。”

叔碧与季愉一旦离开任宅,把她抛到后脑勺去了。实因她们必须尽快逃离吕姬的范围。牛车急匆匆去到市集,在约定地点见到了百里。

百里见她们备齐全副行当,吃惊地问:“贵女,此是——”

“可知何处有路室?”季愉跳下车与他细声说,并暗示旅馆最好是鲜少人能知道的地方。

百里明白她的意思后,立马点头:“我知有一处。我来带路。”然后,他便跳上了驾座,指引车夫该往哪里走。

牛车顺着昨日他们走过的路奔行。早晨阳光逐渐破开云层,一束束洒在泱泱的谷子地上,漫山遍野的青黄相接,景色美不胜收。叔碧高举双手,哇哇哇兴奋地大喊,接着倚倒在季愉身上倾吐道:“我想家了。”

乐氏有天子赐予的田地,现也是接近收获季节了。对于这些田地,季愉与叔碧一样,在小时候玩耍时最记得。因此,昨儿她看见谷地里孩子们的嬉闹,不由勾起了以往美好的回忆。

牛车进入了昨天傍晚她远远看见的小村落。在村落的边角,果真有一个小驿站。

办理了入住驿站的手续后,阿慧负责指挥帮手的寺人们搬运行李。

师况抱着最宝贝的瑟,微微拧着眉头,像是思索什么。固然眼睛看不见,但他脸朝去的方向在主人那边。

季愉对此毫无所觉。

百里向她拱手:“贵女,依昨日约定,我带你去见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叔碧跳过来,有趣的事情她定是要跟去凑热闹。

百里不介意她一同前往。在他看来,叔碧与季愉一样很有意思。他笑呵呵地带她们走进村里。

叔碧边走边与季愉私话:“他如此身材,本是只兽物在地上走,竟能在天上飞?惊哉!”意思即是说:百里胖成这样像只猪,不应该走路飞快得像老鹰。

季愉立马捂了她的嘴,抱点歉意对回头的百里傻笑。

百里用指头挠挠耳朵,也不知道有无听见。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不,可能是被叔碧气到,脚步迈得更快了。

叔碧与季愉两人跟在他后面,几乎是一路小跑,不会儿便大汗涔涔。叔碧懊悔不已,在心里冒出一串咕哝:这像猪的,还不让人说他胖!

村落仅有十余户人家,然民宅无集聚在一处,而是四下分散开。从东边的小驿站走到西北的一间民宅,竟是很长的一段路。

叔碧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扶膝盖,实在走不动了。季愉与她相扶,两个人这会儿走起路来像极了蹒跚的老婆婆们。

前面百里推开了柴门,喊:“司徒先生——”

季愉与叔碧站定在民宅门前,看是两幢紧挨的木屋。外围的木栅拦上挂戴农户们常用的狩猎工具,还有一串串晒干的果子。

听门里一个稚嫩的童声答百里:“阿勋在看书。”

是那个叫卜儿的孩子。季愉不禁露出笑意。

百里出门来,与她俩说:“走,司徒先生在邻屋。”

两人随他绕了个弯儿,原来侧边还有个门。在门前,百里挡住叔碧,向季愉拱手:“贵女,司徒先生在等你。此是私人之地,他人不便入内。”

叔碧在百里身后伸长脖子,明明好奇却不能一探究竟。迫于礼节,她接受了安排,对季愉摆摆手:“我在前屋等你。”

季愉向她含一下头,双手径直推开了门。

里面,有两扇窗户打开着,使得室内半边暗半边亮。

安安静静,能见窗户射进来的光束里漂浮了一些细小的花絮,原来是在庭内种了一棵桂花树。屋外飞来几声鸟儿的啼叫,轻轻拍翅膀的声音歇落在屋檐。鸟语花香中的书室,有一番别致与惬意。

季愉不自觉放轻脚步往前行。不知是哪位手巧的木匠做出了几个高耸的柜子,竹简与版牍排列整齐摆放在柜子的格层上。她用手指头数了数,应有上百种书籍。对于不是贵族人家而言,这个数目已是足够庞大了。

兜转了圈子,奇怪,司徒勋不在…

贰叁.小申

主人不在。季愉在室内踌躇一会儿,就近拿起一卷竹简翻开来看。见上面写的是一些远古时代的事儿。她鲜少听过此类故事,不一刻读得津津有味。见书里说的是黄帝孙子高阳的传说,再讲到了火官祝融的来历,还有他的六个儿子。读完一卷,刚好说到祝融第六个儿子断了节。兴头上被打断,实在扫兴,准备再取一卷。然而,竹简叠得甚高,抽拉的时候一同落下几捆竹简。

季愉慌慌张张张开两只手抱书。

司徒勋走进屋内的时候,正好见着她不要命地扑过去抱书。他一吓,冲过去拉她一只胳膊。她往后跌,身子后仰时头顶刚好碰到了他下巴。

“哎呦。”司徒勋痛叫一声,眼泪都挤出来了。

季愉的头也被撞得生疼,想不到这男人的下巴如此硬邦,像块顽固的石头。然而,看到几捆书落到地上断开了麻绳,她心更疼了。

司徒勋揉着下巴颌骨,见她在地上拼命捡书的样子不由感叹:“贵女爱书如命。”

季愉听见他的话,跟着叹:“司徒先生爱猫如命。”

司徒勋一听,是想笑,赶紧转过身去咳嗽几声。

季愉故作没看见他笑,麻利地把竹简重新捆绑,与他说:“怎不见昨夜先生所救之物?”

“贵女是指小申?”司徒勋回过头。

小申?给小猫起这样的名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季愉无语。

司徒勋自顾说:“此名取自我友人之名。”

“友人?”季愉小心翼翼的,心扑通扑通跳,是联想到谁了。

“吾之友人信申。”司徒勋道。

信申…季愉心里一紧,两手抱的书全掉地上了。她慌慌张张弯下膝盖将滑落的竹简搂到大腿上,就此蹲下来。看着地面的影子,她的眉头皱成斜八字。司徒口中的信申,是她认识的信申吗?如果是同一个人,也不能断定司徒的身份。谋士结交的圈子本就广泛,友人五花八门,不乏百姓出身。可她实在想问个清楚,问:“莫非是燕国公谋士信申君?”

司徒勋稍愣,继而一笑:“我一粗人怎能结识燕国公谋士?能结识贵女,已是毕生之幸了。”

“你学识渊博,师从何人?”季愉低声问。

“我出生于没落士族,幼时有幸在乡学里学会写几个字罢了。实不相瞒,贵女所见诗作,均不是出自于我。我仅是听来写下而已。”司徒勋说得煞有其事,显得他的话不像谦虚之词。

“诗歌《绿衣》也非先生所做?”只因他说起他亡妻遗物时的悲伤,实在不像是假。

“不是。”司徒勋摇摇头。

季愉只觉得他棕色的眼瞳望着他人时,让人无法怀疑他。

“诗作非出自于我,然诗人均将诗作托付于我。因而,贵女若想配以美乐与众人同乐,吾全数奉送。”司徒勋表示十分愿意遵循约定,将她喜欢的书通通送给她。

季愉心里先“哎”一声:他怎知她会作乐?

“贵女是乐邑世子之女,必然精通于乐器。”司徒勋咧嘴笑一个,露出牙齿的笑容憨憨的。

季愉感觉他本人像只狗熊。身材高大,肌肉结实,说话动作却好像笨笨的。或许是这一点笨拙,也让人很难不信任他。而且,她心底里感到他与谁很像…

司徒勋扶她起身,把她胳膊握得很紧,在她站稳的时候又迅速放开手。于是她知道他与谁给她的感觉很像了——是信申,能让人感受到他由衷地对人好。她仰头看他忙碌于整理竹简的侧影,禁不住问:“先生对人皆如此友善?”

司徒勋望回她,笑一个:“贵女救我时可有曾想我是何人?”

季愉摇头:“否。”

“贵女对人皆如此友善?”

季愉愿赌服输,承认:“先生所言极是。”

司徒勋笑笑,转回头。

季愉望着他明晃晃沐浴在阳光中的侧脸,想笑却带了黯然,目光渐渐灰暗下去。为何看到他,就想起信申,为何想起信申,心头这股难受是什么。

两个人收拾完书籍,百里在门外喊:“司徒先生——”

司徒勋对她说:“走吧。我有人让贵女认识。”

“何人?”季愉问。

司徒勋不急答话,只是明晃晃地亮开牙齿笑着。季愉挑起一边眉毛。

从书室出来拐个弯,回到原先的大院。推开木栅门进去,见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咯咯咯。”学着母鸡叫的叔碧,两手上下拍打,绕着院子转悠。小手拉她衣袖,跟在后面做小鸡的是卜儿。

还有一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跪在地上,手举木棍捣弄石臼里的谷子。偶尔累,她会歇下手,抹抹额头的汗,微笑地看着孩子。

听百里在旁解说:他与司徒勋上个月到达此地,就此在老婆婆江氏这里借宿。

季愉只是看着:司徒勋走到江氏身边,跪下来,非要帮江氏捣谷子不可。江氏让不过他,被他夺走了木棍。他举起木棍一锤砸入石臼窝里,使力地捣,动作熟练似是个熟手的庄稼汉子。小申卧在他脚边,像只忠心的狗儿摇尾巴。

“司徒先生自称出生于士族。”季愉道出心里疑问。

百里叹叹气:“先生是出生于士族,不过家族没落了而已。”这就算解释了贵族也像百姓习惯于农活的原因。

可季愉看得出来,司徒勋做农活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这与她认识的贵族截然不同。或许有些贵族确实没落了,贫困了,但有多少愿意像司徒勋靠双手重新生活。叔碧的想法与她一样,抱起卜儿挨着她说:“此人乃好人。”

司徒勋捣了会儿谷子,见她们两个杵立着看他一人,反而尴尬了,一张被太阳晒得红亮的脸膛浮现赧色。搁下木棍,他对百里说:“你不是有话与两位贵女言明?”

“哦。”百里一只手拍向自己额头,恍悟,赔笑道,“是。”

“何事?”叔碧性子冲冲,出口就问。

“有闻贵女欲寻名医?”百里说。原来季愉在书室的时候,叔碧与人搭话说漏了嘴。

“是。”叔碧瘪嘴巴,神态是:我是说漏嘴了,又能怎样?

百里仍笑呵呵的:“我认识一名医工。”

“医术如何?与医师大人相比如何?”叔碧瞪回他:我是要医术高明的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