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块点心也勾起了聂人雄那澎湃的食欲。他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去点心,等不及赶不上似的,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小铃铛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吃,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心里觉得满足得意极了。
聂人雄饿得狠了,馋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点心去了大半,他才骤然抬头问道:“你饿不饿?”
小铃铛立刻摇头:“我不饿,我路上吃过了。”
聂人雄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然后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因为明知道她是不可能吃,所以直接说道:“我饱了,你吃吧。”
小铃铛也明知道他不可能饱,所以非常坚定的摇头:“我不饿,真不饿。”
聂人雄眯着眼睛看她,因为睫毛太长,就显得眼神有些不可捉摸。毫无预兆的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你这丫头,倒是很有良心。”
小铃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就是坏,也坏不到你的身上。”
聂人雄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好。”
小铃铛抬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既然你也说我好,那为什么不肯要我?”
聂人雄抽出了手,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并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有些事情,他自己也是糊涂,也是说不清。
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他自知脾气火爆,非得是对待心上的人,才能柔软温和。他想要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不愿成婚之后终日打老婆纳小妾。为了这样一个目标,他须得擦亮眼睛,娶个可心可意的好女人。
“好”字放在后头,“可心可意”放在前头。小铃铛的确很好,对他一片赤心,可是在他眼中,她再怎么好,也只是个小丫头。
他护着她,养着她,心甘情愿的给她好吃好喝好穿,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仅此而已,再无其它。
小铃铛见他长久的不肯说话,便是逼问了一句:“你还忘不了陆家姐姐吗?可她已经嫁给了那个谁,她再怎么好,也没你的份啊!”
聂人雄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面对着她苦笑。
小铃铛又道:“我在出发前就想好了,如果你死了,那我也死去。你说除了我之外,这世上还有谁能这样待你?陆家姐姐也不能够吧?你不要看我年纪小,以为我是在说孩子话;我不小了,我就是小,也总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聂人雄无话可答,索性伸手捏开了小铃铛的嘴巴,填鸭子似的把余下点心喂进她的口中。小铃铛直瞪瞪的看着他,见他始终是不作答复,便含含糊糊的最后说道:“你如果不要我,那也别找旁人了。我们两个搭伴过日子,我伺候你,好不好?”
聂人雄移开目光:“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聂人雄和小铃铛偷偷填饱肚子。擦净嘴巴回到众人面前,他把小铃铛交给一名高壮卫士,然后开始调兵遣将,预备傍晚下山突围。他的心腹,田副官,远远站在一旁,张着嘴看他的后脖颈。聂人雄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这让田副官提起了心,只怕他一个不慎,会把脑袋摇掉。
聂人雄现在几乎有点怕了小铃铛,倒是对着部下训话更痛快。忙忙碌碌的熬到傍晚时分,他带着队伍悄悄下山,按照计划要去突围。而小铃铛趴在卫士的后背上,伤处既疼,心里又烦,就觉得干爹好像很看不上自己似的,自己无论怎样付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突围十分顺利,一切都像小铃铛所描述的那样。孟庆山的队伍早已集结完毕,聂人雄这边刚一开枪,那边就发起了冲锋。在这样的夹攻之下,蔡军防线立刻断裂,聂人雄轻轻松松的便是逃回了己方阵地。
他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来军医,为小铃铛诊治脚踝重伤。小铃铛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闲心和杜副官吹牛逗趣;聂人雄坐在一旁,故意歪着身子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脚上伤情。
捕兽夹子的铁齿太锋利了,他不知道小铃铛的骨头筋肉是否完好,若是她当真落了残疾,那他想着,自己就娶了她。
但是这话只能存在心里,不能提前说出,因为依照他的本心,他是真没看上这个小丫头。能不娶的话,还是不娶为好。
军医为小铃铛包扎了伤口之后,转而开始研究聂人雄的脖子。孟庆山师长、李琨团长以及刚刚赶来的段世荣师长围站一圈,旁观之余,纷纷感叹:“太吓人了。”
聂人雄低着头,因为没有觉出很疼来,又看不见自己的后脖颈,所以心情尚算平静。
第38章
聂人雄在战场上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随即就像转了运似的,一仗接一仗的大胜。旁人都说像他这样一位大督军,没有总在前线督战的道理,而他既没了机会再上战场,终日坐在指挥部里吃三顿干饭,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浪费光阴、大材小用了。
他这人有个好处,便是打了胜仗很得意,打了败仗也不在乎,一以贯之的淡定。带着后脖颈上那一道长长的暗红血痂,他抱着小铃铛上了汽车,一路顺风的回了承德。
汽车颠簸,车座也硬。聂人雄把小铃铛抱到自己的大腿上,一直没有松手。小铃铛先是窃喜,随即脸红,然而过了一个多小时后,她又沮丧起来,因为发现干爹对自己是全无邪念,好像自己只是一口袋粮食。歪着脑袋枕上聂人雄的肩膀,她盯着他的侧影发呆。聂人雄正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睫毛长长的覆盖下来,让他看起来又动人又多情。
小铃铛暗暗喟叹一声,心里爱极了他,恨不能一口把他活吞。她想世上不会再有人像自己这样爱他——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汽车越开越冷,聂人雄睡眼朦胧的解开军装上衣,把小铃铛往怀里拥。他那胸膛十分温暖,带着一点汗酸气味。小铃铛蜷缩着贴了上去,忽然鼓起勇气,撅了嘴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聂人雄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不许胡闹!”
小铃铛开了口,不知怎的,声音又尖又细,猫叫似的:“我没胡闹。”
聂人雄听了,不禁一笑。小铃铛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用力清了清喉咙——她不是故意学猫叫,她方才是紧张了。
聂人雄回到承德,立刻调出一万两烟土,秘密送给了马伯庭。那马伯庭并无骄人之处,如今瞄上了总统大位,自然需要上下安抚人心,所以见了烟土,便如同蜂子见了蜜一般,当即乐得喜笑颜开。待到聂军把蔡军打到七零八落了,他才以着政府的名义出面调停,因知蔡君武已经没了势力,故而摆出一张严肃面孔,发出通电申斥蔡氏,又将其一撸到底,撵到天津做寓公去了。
蔡君武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所以也无话可说,自去天津租界蛰伏。马伯庭抓住机会,将察哈尔督军一职高价卖出,又得了一笔巨款。而聂人雄没有撤军,悄无声息的占领了察南大片富庶地区。新督军是位纨绔子弟,无非是买个督军官职来抖威风而已,故而随他占据地盘,也不在意。
转眼之间,双十节已过,总统选举一事也就迫在眉睫。聂人雄名义上是京畿卫戍总司令,其实就如同马伯庭的私人打手一般,马伯庭忙碌,他也随着忙碌。而小铃铛人在北京家中,心情倒是安然——聂人雄是不要她,可也没要别人啊!家里除了阮平璋之外,就是他们两个过日子,虽然不成夫妻,然而这样做着伴儿,倒也别有一种静谧的好。
阮平璋百无聊赖,从早到晚的和小铃铛坐在一处耍贫嘴。这日傍晚,小铃铛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等着聂人雄回家吃饭,阮平璋见了,就发出嘲笑:“好,要成望夫石了。”
小铃铛梳着男式小分头,两边耳垂闪烁了钻石耳钉。面无表情的横了阮平璋一眼,她低声说道:“我就算成了石头,心里也还有个盼头。你呢?你没钱没家没事业,还好意思笑话我?”
阮平璋在她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笑微微的答道:“我也并非是一无所有——我有聂人雄嘛!凭着我的手段,让他养我一生,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铃铛冷笑一声:“不要脸。亏得你不是个女人,你要是个女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讹上了。”
阮平璋说完那话,也觉得自己有些厚颜无耻。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抬手摸摸头发:“既然如此,那你就替我说两句好话,让他快点给我派个差使。我年纪轻轻的,干吃闲饭也的确是不对劲。”
小铃铛没理他,若不是脚踝有伤,她真想替干爹把这家伙撵出去。
如此又等了许久,聂人雄依然是无影无踪。小铃铛饿得忍无可忍,只好和阮平璋对坐着吃了一顿晚饭。
聂人雄留在马公馆内,正在享用一顿丰盛晚宴。
马伯庭如今正是处在人生的紧要关头,家中灯火彻夜通明,总有贵客往来。他那内弟苏巡阅使人在西北,不能前来助姐夫成功,便将部下一位赵振声师长派了过来,又送钱又送兵。赵振声师长是位骁勇武将,宛如苏巡阅使的灵魂一般,故而如今到了马公馆,也是很受优待。马伯庭是预备做大总统的人,不好太过屈尊,故而把自己的弟弟马伯堂叫来做接待员。马伯堂是位老花花公子,带着众多姨太太前来赴宴,吃饱喝足之后又要布置局面,打上几十局梭哈。
姨太太们花枝招展,这时坐上牌桌,因知道自家老爷不大管事,所以连珠炮似的抛出媚眼,要同聂人雄和赵振声打情骂俏。聂人雄处在这种脂粉香浓的环境里,本也有些动心,可是放眼一瞧,却又是哪一位也没看上。
这不是说姨太太们丑陋——姨太太们个个都好,都是年轻貌美;可单只是“好”,却还不够。和聂人雄相对的姨太太,是位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的艳妆女子,有点薛宝钗的风格。他连着看了对方好几眼,心里就想起了陆柔真。
只想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念头就转了开。陆柔真让他感到了疲惫——想要把陆柔真从南边抢回来,真不容易,能累死他。
他没有考虑过“抢”还是“不抢”,他只是觉得累。
正在此时,赵振声师长靠上来了。
赵振声师长素来是酷爱男风,不好女色,只是初到北京,没人知道他这癖好。在座众女见他三十来岁,风姿英武,便故意搭讪着同他玩笑;而他见聂人雄是个大号的小白脸,倒是很合自己口味。聂人雄渐渐觉出异常,又不好躲避,只得没话找话,想要岔开他的注意力:“赵师长,你们山西的议员,大概现在也都到北京了吧?”
赵振声师长含笑一拍他的大腿:“那是自然。”
这时马伯庭吸着雪茄走了进来,站在弟弟身后看牌,口中又道:“江苏的议员还没消息。”
聂人雄捏着手中几张扑克牌,低声说道:“大概是卫清华又要玩花样了。”
马伯庭轻轻咬了咬口中雪茄:“老卫这个人,很不像话。”
然后他又望着聂人雄问道:“总理那边还好?”
聂人雄摇了摇头:“不清楚。”
马伯庭喷云吐雾的说道:“照理来讲,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他和卫家毕竟是有着一层姻亲关系……”
话没说完,他意味深长的垂下眼帘,饶有兴味的审视雪茄火头。
聂人雄知道他的意思,故而答道:“明天我瞧瞧他去。”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哈欠,因为实在是不擅长打梭哈。
午夜时分,聂人雄回家睡了一觉。及至天明,他早早起床,果然是前去看望了陆克臣。
陆克臣自从做了总理,心满意足,满面春风,看着足足年轻了五岁。把聂人雄引进书房,他颇为尴尬的背着双手,欲言又止的来回踱了两圈。而聂人雄忽然一阵百感交集,忍不住问道:“柔真还好吗?”
陆克臣舔了舔嘴唇:“这……”
然后他摇头叹息一声:“你啊你啊,把我那女儿害苦了。本来她和英朗两小无猜,可是经你从中一搅,双方感情全被毁掉。好好的一对小夫妻,如今却是到了要闹离婚的地步。”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就离嘛!我不嫌她是结过婚的,只要她有自由,我就娶她。”
陆克臣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真该由着他和女儿私奔去,他要是和女儿做了一对,自己如今又有官职又有靠山,多么富贵体面!可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晚矣,想起昨晚发出的那一封信,他满心苦涩,真是有些思念三女了。
北京城内紧锣密鼓的酝酿着一场大变动,各省议员纷纷进京。苏巡阅使作为西北王,不但派出爱将帮助姐夫,而且四处捉来许多议员,用车皮装着押入京城。议员作为一个活人,本来也有自己的政见,然而如今既遭恐吓,又听说只要依言投票,便有钞票可拿,故而也就放弃政见,倒向马伯庭一边。
与此同时,陆克臣那一封信越过千里长路,张着封口到达了陆柔真的枕畔。
陆柔真见怪不怪的抽出信纸,展开来阅读了一遍。陆克臣的信件倒是不怕检查,因为上面絮絮叨叨千篇一律,总是让她死心塌地过日子。随手把信扔进床前纸篓,她懒怠回信,歪在床上继续绣花。枯瘦手指捏着钢针,她披着头发深深低头,在一方水红帕子上慢慢的绣。
她绣鸳鸯戏水,绣蝴蝶双飞,都是浪漫缠绵的图案。绣好一幅,便干干净净的收进箱子里,仿佛是大姑娘在出阁之前,在给自己绣嫁妆一般。
卫英朗说“死也不离婚”,这话她信,于是生无可恋,只能等死。自从小产过后,她那体内元气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一点体力热量都存不住。一针插在帕子上,她闭着眼睛喘了会儿气,脑子里一阵阵的轰鸣。
及至熬过了这一阵子眩晕,她睁开眼睛,捏着钢针继续绣。卫清华宛如这一省的皇帝,没人能够冲进卫宅抢人,即便是聂人雄也不能够,即便聂人雄做了大总统,恐怕也依旧是不能够。
她心如死灰,却又没能死透,于是从早到晚的绣,手上绣着,心里想着,想聂人雄。她回忆自己和聂人雄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后悔自己不曾为对方做过任何奉献。她还记得那天上午,自己和聂人雄最后逛了一次洋行。她当时看上了一块英国料子,做成西装一定漂亮,可是没心没肺的,聂人雄急着走,她就真走了。
她总想着那块料子,又厚又挺,没能买给聂人雄。自己对他不好,没关怀过他,没照顾过他。现在她一无所有了,只能把心血凝结在针线之中。
她给聂人雄绣,也许聂人雄此生都不能看到她针下的鸳鸯蝴蝶,那也没有关系,就让这些帕子做她的陪葬好了。
正当此时,卫英朗走了进来。
卫英朗一身戎装,脸上的淡淡血痕已经退了下去。北边局势彻底失控,卫清华明知道马伯庭一旦上位,必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可是眼睁睁的却又没有办法。
老子生气,自然也就不会给儿子好脸色。卫英朗无缘无故的挨了几顿臭骂,索性负气回家,不伺候了。
进门之后,他远远的坐了下来,满脸嫌恶的看了陆柔真一眼。
陆柔真不大吃喝,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薄薄皮肤绷在颧骨上面,眼窝也凹陷下去了,乍一看简直像是得了痨病。
卫英朗时常想要掐死她,一边想,一边心如刀割。似乎她死了,自己也会少掉半条性命。她无论死活,都要伤他害他。
卫夫人还不知道陆柔真已经掉了一个孩子,不过见她病病歪歪,对待自己爱答不理,并且吵闹着要离婚,便是十分愤慨,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贫儿乍富、目无尊长、水性杨花”,“都是口蜜腹剑的东西”。
发完批评之后,她把身边一个最得意的大丫头给了儿子,从此就算是把陆柔真打入冷宫,关起门来,随她死气活样的病着去。卫清华听说此事,不闻不问,因为陆克臣这根老墙头草实在可恨,况且自己身为公公,也不好太为儿媳说话。
卫英朗一言不发的坐了许久,末了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轻声说道:“二少爷,兰姐姐熬了燕窝,等着您回去喝呢。”
所谓“兰姐姐”者,便是卫夫人拨给他的大丫头,因为还不能算是姨娘,故而小丫头们只称她一声姐姐。卫英朗听了这话,立刻向床上扫了一眼,就见陆柔真面无表情的对着小花绷子,不为所动的只是绣花。
“你还有完没完了?”他忽然大声问道:“你要闹到哪天才算一站?眼下的好日子放着不过,你就非得发你的春秋大梦吗?”
陆柔真没有抬头——她是真的不爱卫英朗了。她要离婚,就算离不成,也要离,否则永生无颜再见聂人雄。
卫英朗猛然站了起来,想要回房去喝燕窝。哪知刚刚出门没有几步,便见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二少爷,四百五十二票,四百五十二票!”
卫英朗当即收住脚步:“北京那边传回消息了?”
副官连连点头:“下午一点钟开始投票,六百名议员,马伯庭得了四百五十二票!”
卫英朗急促的叹了口气,心知政坛发生剧变,父亲怕是要闹头疼了。
第39章
卫英朗这些天已经挨够了骂,所以不肯去与父亲探讨军政大事。独自回到日常所居的小院里面,他甫一进门,便有小兰迎了上来,喜笑颜开的向他嘘寒问暖。
这小兰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要说相貌身材,正是娇怯怯的秀丽苗条,在小家碧玉里面算是上等人物;卫夫人先前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而她自己也很知道上进,处处都要拔个头筹。
凭她的条件,做个姨娘已然足够;可卫英朗始终看她是个奴才丫头,不上台面。本来他受了文明的熏陶,不该存有阶级之见;可是他那精神受了创伤,一时半会不能恢复,也就没有心思再去考虑众生平等之类的大题目了。
颇为冷淡的坐了下来,他喝了两口燕窝,没尝出滋味来。小兰在他面前微笑弯腰,仿佛他还是个小男孩,逗着问他:“是不是不够甜?昨天你说甜的好喝,结果一鼓作气吃了许多,闹得晚上吃不下饭;所以今天我特地让人少放冰糖,免得你又控制不住食量。”
卫英朗没说话,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小兰从肋下抽出一条喷香的手帕,往他脸上拂了一下:“怎么不高兴?又在老爷那里受气了?”
卫英朗“唉”了一声,放下小碗站起身来,拧着眉毛走进卧室,直挺挺的往床上一扑。小兰愣了一下,心知自己再怎样示好也是白搭,便亲自走去为他脱鞋盖被,然后到卫夫人那里说话去了。
如此过了两个小时,她回转了来,要伺候卫英朗吃晚饭。卫英朗这时早下床了,正在院子外面的花坛附近踱来踱去。小兰看他一脸倒霉相,也没敢多说,陪着小心请他进房。
卫英朗胸中憋闷,毫无食欲。到了饭桌之前放眼一瞧,又总是那几样菜肴,油腻腻的毫无新意,便是无精打采,转身就走。小兰看他像头病驴似的,又萎靡又倔强,只得姑且任他出去游荡。
卫英朗回了花坛前面,望着一片秋菊发呆。偏巧一名听差从身边经过,步伐拖沓,扰了他的寂静。横眉怒目的回过头来,他劈头便问:“干什么去?”
听差当即吓了一跳:“哟,二少爷,我这是要给少奶奶送饭去呢。”
卫英朗见他拎着一只轻飘飘的小食盒,实在不像个送饭的模样,便起了找碴的心思,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上前一步夺过食盒,他揭开盒盖想要看个究竟,哪知低头一望,却是愣住了。
食盒里面只摆了一碗疙疙瘩瘩的凉米饭,另有一盘子菜,不知是几样菜的边角料凑出来的,全是葱丝姜丝菜叶子,清汤寡水的飘着一点油星。
用力把食盒向下掼到地上,他指着听差的鼻子问道:“你们就给少奶奶吃这个?”
他气的眼睛都红了:“我们两口子闹冷战,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也去作践她了?她再不济,也是总理家的小姐,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猛一挥手:“滚!再有一次,我开销了你!”
听差被他骂的晕头转向,自认倒霉的立刻走了。小兰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只不做声。
到了翌日上午,小兰照例到卫夫人面前陪着说话,因谈到卫英朗,她便状似无意的笑道:“要说二少爷,当真是个痴的。饶是到了现在,二少奶奶发一句话,他还当着圣旨来看呢!”
卫夫人皱眉问道:“怎么?他们又和好了?”
小兰答道:“这我倒是说不准,不过二少奶奶仿佛是向二少爷告了状,说是家里的饭食粗糙,不能入口。昨晚二少爷抓了送饭的人,好顿大骂。”
卫夫人听了这话,气得鼻孔翕动:“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她陆家有点根基,难道卫家就是白丁出身吗?我都能吃的饭菜,她怎么就吃不得了?老二也是蠢货,她都闹得那样不堪了,他还一味俯就着她!我听老爷说,那个东西仿佛在北京不大安分,起了外心,才吵着要和老二离婚。看看老二的脸被她挠成了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粗野的千金小姐!晚上你让老二到我这来,我有话要同他讲!”
卫夫人气了一天,心想我这样一个英俊斯文的好儿子,放在哪里都是讨人爱的,你姓陆的却是这样折磨欺负他,真是令人不能坐视。及至晚上卫英朗来了,她板着一张脸,直接便道:“你也是个贱种!那个东西既然闹着离婚,你便大大方方的离了不行吗?怎么就像打了几辈子光棍一样?”
卫英朗沉着脸说道:“你不懂,我不离。”
卫夫人一跺脚:“你真是个没出息的,难道还怕再讨不到少奶奶了不成?你父亲太任性,你又太老实了!”
卫英朗认为母亲是个老太太,而自己和老太太决计不能谈拢。有口无心的敷衍片刻,他听母亲的言辞越来越激烈,不禁心乱如麻,想要撤退;哪知就在这时,卫清华却是回来了。
卫清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生得虎背熊腰,满面红光,看着不像卫夫人的丈夫,倒像卫夫人的弟弟。进门之后他逮住儿子,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开口便是一通指责。卫英朗烦的要死,拔腿就走;不料刚刚回到房屋换了衣裳,卫清华和卫夫人居然追踪前来,不肯罢休。
卫英朗本来就是满心苦楚,又是遇到这样一对不疼儿女的父母,不禁气急败坏,和他父亲对着咆哮起来。卫清华看他终日娇滴滴的没有长进,先还骂得理直气壮,然而骂着骂着,忽见儿子穿着一身天蓝色丝绸睡袍,衣袖领口绣着银色六角雪花,还是个小男孩的图案款式,胸中怒火就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些许。卫英朗哪里知道父亲的心情变化,他一边叫嚷一边退到墙角,双手抓着睡袍两侧,弯下腰来拼命吵闹,吼得满脸通红,嗓子都哑了。
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家庭混战,最后以卫清华的投降而告终。卫清华把卫英朗拉到身边坐下,拿了手帕给他满脸擦汗,又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卫夫人见儿子抖得像打摆子一样,便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明知道英朗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还这样拿话堵他。真要把他气出好歹,我看你到哪里再找儿子去!”
说完这话,她也在卫英朗身边坐了下来,夫妇两个一起安慰儿子。卫英朗气咻咻的望着前方,心中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情绪,总之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灵魂随着呼吸起伏漂移。
“只有父母的爱,是永不会变的。”他迷迷茫茫的想:“可是父母尽管爱我,却不能成为我灵魂上的伴侣。”
在卫清华的摩挲与卫夫人的抚慰之下,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此事古难全。”
待到父母一同离去了,卫英朗钻进被窝,背对着小兰蜷缩起来。小兰知道二少爷本来性情温柔,只是近一阵子爱耍脾气。她对卫英朗倒是心存疼爱,这时便是静静的躺上床去,又很怜惜的为他前后掖好了被角。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气日渐寒冷,卫家准备离开无锡别庄,回到南京督军府里去。卫夫人对陆柔真已是厌恶透顶,不许她同行回家,只留下几名老仆看管着她。陆柔真瘦成一把骨头,听了这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她屋里的一名女仆,是个中年寡妇,名叫张五姐,看她孤单可怜,又是死倔,就试探着劝她放低身段,就算不能去求太太,那对二少爷说两句软话也是好的。否则一位堂堂正正的少奶奶留在别庄过冬,那成了什么体统?
陆柔真知道张五姐是一片好心,就在枕上对着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哑着嗓子说道:“你不要为我挂怀……我本也不是他家的人了……”
张五姐当初是看着她嫁过来的,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一位花枝一样的千金小姐竟然就憔悴到了这般地步。抽出手帕在眼睛下面按了按,陆柔真没怎样,她却是伤感起来。而陆柔真闭了眼睛,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他家的人了……”
从无锡到南京,路途不远,卫家众人说走也就走了。卫英朗眼看陆柔真无情无义,便也狠下心来,想要长久的冷她一冷。
顺顺利利的抵达了督军府,卫家上下各司其职,安顿生活。不料一封电报忽然发来,却是要卫清华立刻前去北京述职。
卫清华捏着这封电报,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他知道马伯庭是一定要拿自己开刀的,可没料到竟会这般的快。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去了北京,只怕有去无回;可若是不去,又违抗了大总统的命令,也是罪过。
他起了恨意——按照先前的如意算盘,只要新总理一上任,他便要联合何致美共同起事,再把陆克臣推上台去,名正言顺的重组一届政府;哪知陆克臣是提前倒戈了,何致美如今也没了动静,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闹个屁?
卫清华又不傻,知道现在自己不上不下,情势危险。对着电报闷了几天,未等他想出万全的对策,沪宁铁路那边却是忽然起了战火——浙江督军程清珏部下军队率先开炮,把卫家驻军轰出了几十里去。
卫清华立刻下令还击,同时心如明镜,知道程清珏必定是受了总统命令,故意挑衅。对方既是有心生事,那自己忍让退缩也是无用,索性直接还出一记重拳,让姓程的知晓厉害。
思及至此,卫清华发起狠来,派出五架大型英国轰炸机,瞬间便把程军阵地炸成废墟。程清珏部下没有空军,登时傻眼;而卫清华恨他是条走狗,便是不依不饶,一边派兵攻入浙江,一边发表全国通电,先把程清珏痛骂一顿,又把马伯庭贿选之事重提起来,否认对方总统身份。
卫英朗过惯了安闲日子,如今战事骤起,他随着父亲,自然也就忙碌起来。看到父亲那样操劳,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流连在北京,只顾着恋爱游玩,从来不曾帮过父亲分忧。结果自己恋爱不成,空度光阴,还闹得家宅不宁,真是罪孽深重了。
他既起了孝心,行动上自然就有了变化。卫清华察觉到了,嘴上不说,心里欣慰,越发勇武,竟是一鼓作气攻占浙江,把程清珏赶去了上海租界。而马伯庭在北京见此情形,真是目瞪口呆,万没想到卫清华竟有如此实力;再由他这样横行下去,恐怕南方就要大乱了。
第40章
程清珏在洋人的保护下躲进上海租界,因怕卫清华不放过他,故而战战兢兢的发表通电,自解兵权。缩头乌龟似的蛰伏了一个多月,他抓住机会,又在洋人的保护下离开上海租界,一路逃到天津租界去了。
程清珏起初无非是顺应大总统的暗示,随便那么小打小闹了一下,哪知会引来这般祸事,吓得他简直不敢踏上中国土地。不过他虽倒霉,马伯庭看在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思量。
在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之后,马伯庭派聂人雄出面,把程清珏从天津租界里接了出来。江苏浙江两个大省,没有糊里糊涂就开战的道理;战争结束了,也不能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算完。马伯庭见何致美近来韬光养晦,并无异动,便把卫清华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必要找机会消灭掉他。
二月二一过,马伯庭召开了一场善后会议,专门要为这一场战争评出个曲直黑白。各派军阀知道此会开的很有原因,所以打起精神,倒要看看马伯庭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