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泰帝睁开了眼,凝视萧琅片刻,终于抖着手,从自己的枕侧摸出一个尺长的瘦匣,递了过去。

萧琅接过,打开匣,取出里头一副卷起的黄帛,展开之后,他微微一凛,霍然看向榻上的皇帝。

一向双目浑浊的裕泰帝,在这一刻,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清明。他盯着萧琅,低声一字字地道:“三弟,朕执政的这些年,自问不愧列祖列宗。你是朕唯一可信之人。倘若有朝一日,事真被朕料中,此遗诏便是你临危摄政的倚仗。我把太子交托给你,你应不应朕?”

萧琅慢慢卷回那张黄帛,放回匣中。沉吟片刻后,终于缓缓艰难下跪,沉声道:“陛下所托,臣弟万死不辞。”

裕泰帝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

萧琅虽年少时便离了上京。但作为亲王,在京中自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王府。王府里设各属官及总揽庶务的总管。众人知道他不日会归,早做好迎接准备。他出宫,回到阔别许久的王府时,天已黑透。总管与闵太妃从前身边的方姑姑迎他入内,方安顿好,便有派自宫中吴太后的宫使到来,呈上了一个锦盒,内有一支百年辽东老山参,色泛金黄,宛成人形。说是唐王进献所得,太后知道他亦回京了,关切他的病情,特意赠慰。

吴太后虽不是萧琅的生母,但多年以来,一直是母子相称,关系甚笃。自己刚回便接到了她的赠礼,萧琅答谢,命宫使传话,说明日便去拜见太后。宫使去后,少顷,太医至。

萧琅因了过往的特殊经历,与御医们自然相熟。此时过来的,便是太医院中声名最盛的老御医林奇。当年他能死里逃生,全仗林奇妙手救治。故而对他十分敬重。听到他来了,亲自要去相迎时,林奇已随方姑姑匆匆入内。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萧琅自接诏后,从灵州赶至上京,一路颠簸引发旧病,前日虽偶遇绣春止住了痛,但并未好全。这两天急着赶路,隐隐又有复发之态,膝处胀痛异常,一直强忍着而已。此时便顺势坐了下去。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林奇看到他膝处关节情状之时,还是吸了口凉气。边上的方姑姑更是双眼泛红,责怪他不知爱惜自己。萧琅笑而不语,任由她念叨。林奇搭脉察舌,开了方子,方姑姑接过,匆忙出去抓药。林奇最后取出一个装了药膏的白瓷瓶子,准备启塞时,留意到他膝盖上有针灸过的痕迹,询问缘由。萧琅便把前夜在新平的经过略微说了一遍。林奇咦了一声,似乎颇感兴趣,详细询问经过,又问那少年郎中所开方子的药目。萧琅本人略通医理,当时也看过那方子,记得清楚,便一一报了出来。

林奇沉吟片刻,捻着花白胡须,点头道:“三殿下,这方子名为蠲痹汤,乃是经方,入手足而去寒湿。他加防风制风邪,加附子、制川乌、细辛,以温通散寒止痛,至于这地龙、蝎粉,这两种药材药性因过于猛峻,极少有人使用。只是当时以你情状,却必须要用,可谓这副方子里的点睛之笔。这个少年人,既用经方,又不拘泥于经方。所谓有是病用是方,便是如此了。这副方子隐然有大家之风。若无长期行医经验,决开不出这等方子。只是听你所言,他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不知师承何门?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倘若假以时日,勘当国手……”

萧琅眼前浮现出那少年当时替自己止痛时的样子,确实是气质端凝。不禁略微出神。

林奇评述完毕,拔掉手中瓷瓶的木塞,以长匙挑出瓶中药膏,细细敷他双膝之上。一时异香扑鼻。缓缓推拿片刻,萧琅觉到双膝之上原本的隐隐胀痛顿时消去了不少。便笑问道:“不知这是何药?倒颇有效。”

林奇道:“此乃金药堂所出的紫金膏。消肿止痛颇有奇效。说起来,百味堂也有相似功效的五福膏。两相比较,下官觉着紫金膏功效更胜一筹,故取用金药堂之药。这瓶子就留在殿下这里,每日早晚记得敷用……”他再看一眼萧琅的双膝,摇头叹了口气,“三殿下,多年以来,下官与太医院众医官虽探究不停,想要替殿下拔除余毒,却始终力不从心,累殿下如今还要受这等体肤之苦。实在是无能之极……”

萧琅笑道:“老大人不必自责。便是废去了这两条腿,我也仍可再替这天下抵挡北犯。十年料想不多!”

林奇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由衷道:“非下官谄言示好。实在是殿下这等胸襟气度,叫下官由衷钦佩。下官定当尽心尽力,早日为殿下觅得良方以除痛痹!”

~~

是夜三更,裕泰帝崩。上京内外,数十座寺庙次第敲响丧钟,钟声响彻全城,久久不息。

皇帝驾崩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到了新平。仿佛靴子终于落地了。已经等了数日的滞留旅人并没为天子的驾崩而感到多大的伤悲。除了按照惯例,在船头纷纷挂白布示哀之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们其实都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这就表示,他们终于可以继续上路了。

果然,次日开始,前头的船只便开始慢慢松动,到了下午的时候,绣春和丁管事一行人正要离开客栈上船时,身后忽然有人道:“陈先生可否留步说话?”

绣春回头,见叫住自己的,竟是先前几日那个仿佛一直留意自己的青年。虽有些疑惑,只见他面带微笑朝自己而来,便也停了脚步,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有何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这男子到了绣春跟前,道:“冒昧打扰,还望见谅。在下乃是京中百味堂之人,姓季,名天鹏。此番押送一批贵重药材回京,不想竟滞留在此。这几日见老弟你妙手不凡。正好我家药铺缺一位坐堂先生,不知陈老弟可愿屈尊而就?”

他说完,含笑望着绣春。

“原来竟是百味堂少当家!失礼,失礼!”

丁管事见多识广。苏家虽做茶叶生意,与药行风马牛不相及,但自然也听说过百味堂之名。百味堂亦是药行翘楚,药店遍布全国。虽不如金药堂盛名,但季家的一个女儿,也就是这位少当家的姐姐,几年前因了机缘,被当朝内阁首辅傅家的儿子看中,收了做妾,十分受宠。虽不是正经的亲家,但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这层关系,季家做事自然方便许多,在药行声名日盛,如今已经隐隐有与陈家一竞高低之势。此时见这男子竟是百味堂的少东家季天鹏,不敢怠慢,忙过来见礼。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多结交一人,便多一门道。何乐而不为?

对于丁管事的的示好,季天鹏只是哂笑一下,略微回礼,便再看着绣春。

绣春有些惊讶。她自然知道百味堂季家,可谓是陈家的对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这几天滞留在此,便遇到了季家人。尚未开口,季天鹏又接着道:“在下求贤若渴。确实是诚心相请。也打听过,知道老弟入京是去投亲。既然有一手岐黄妙技,何不到我季家药铺一展所长?至于薪俸,陈老弟放心,只要你来,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丁管事是苏家在淮安的人,并不知道绣春来历。只知道她懂医,如今进京投亲。竟然遇到这样的事,在他看来不啻是天上掉馅饼,也替她高兴,正等着她点头应下,不想绣春却已经拒绝了。

绣春道:“多谢少当家的美意。我不过略通医理而已,不敢到内行人跟前班门弄斧,坐堂一事,更关乎药铺的招牌,丝毫不能疏忽。我怕是担不起这样的重责。还请少当家另请高人。”说罢朝他作了个揖,转身就要离去。

季天鹏此番滞留在此,恰巧遇到绣春行医。已经观察了她数日。他既出身药行世家,本人自然也懂几分医理。看她为人诊病开方,方子里时常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配药。细思之,却无不在理,颇带灵妙之气。心中便起了延揽之意——他的父亲数年前去世之后,季家的家业便由他执掌。他生平最大心愿,便是压过金药堂,将天下第一药堂的名头归到季家门下。倘若季家百味堂中有名医坐镇,自然有利于提升名望。只是京中郎中不少,良医却难寻。真正有本事的郎中,大多又自己开堂坐诊,不愿受雇于旁人受掣肘。季家先前坐堂的几位郎中里,最有名望的一位,年初时因年迈回了老家后,一直寻不到合意的人来代替。此番正好见到绣春行医。虽则她年纪轻了些,但只要有真本事,加上自己在后加以宣传,不愁传不开名。故而他当机立断,趁着此时叫住了她,表明了身份。

在季天鹏看来,自己这番邀请,这个少年必定会应下。看她样子便不像有钱傍身。又是远道投亲,往后必定要靠自己谋生的。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时常会有。所以话说完后,十分笃定。不料竟被一口拒绝了。眼见她转身要走,以为是坐地起价,便不再绕圈了。

“陈老弟,只要你来,年俸白银五十两,年底另有封赏。如何?”

京中物价虽贵于别地,但这样的俸禄,实在不算低了。便是丁管事,刨除别的进项,一年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丁管事以为绣春一定会应了,没想到她又道:“多谢少当家看得起。只是我确实没这坐堂行医的本事。不敢耽误少当家的正事。”

季天鹏心中略有些不快。觉着这少年还在起价。面上却未显出来,反而笑道:“也罢,一百两!且你只要来了,若真有本事,我百味堂必定会不遗余力相捧。假以时日,老弟何愁不能在京城杏林扬名立万?”

他开出这样的条件,又以成为名医为饵,确实极有诱惑力。可惜绣春却另有打算,怎么可能会去季家坐堂?再次谢绝,转身便去了。

季天鹏这才知道这少年是真的拒绝了自己的邀约,有些难以置信,望着她背影,直到她快要迈出客栈大门,这才醒悟过来,最后道:“也罢,倘若日后你改了主意,径直来南市永丰街来找我便是。”

绣春停住脚步,回头微微一笑,道:“多谢少当家。我记住了。”

~~

苏家的茶船继续往北而去。直到抛下新平老远,丁管事犹对绣春拒绝季天鹏的举动感到十分不解,替她惋惜不已。绣春只说自己从前不过跟随家人略学过几年医而已,替人看看小毛病还行,不敢独挑大梁去坐堂。丁管事这才作罢。到了第三天,船终于到了上京南城门外的码头,绣春上岸,谢过丁管事一路的照应,告别之后,便往城门而去。

煌煌帝都,与她住了十几年的杭州外城截然不同。她停在高大而庄严的城门口,看着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地从自己身畔经过时,第一次强烈地生出了融入这个世代的感觉。摸了下包袱中那个已然烧化的银镯,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一口这略带干燥泥腥味的陌生空气之后,终于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裕泰帝新丧,太子拟定二十七天后继位。这将近一个月的国丧期里,城中百姓也俱戴孝,停一切婚嫁酒乐。绣春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朝人打听金药堂。得知位于北市的铜驼街,一路找了过去。

铜驼街很是繁华。虽国丧期,但两边店铺都开着,车马不断。沿着街面一直往西,到头便是了。绣春停下脚步,站在对面观看。

靠左,是陈家大宅。两扇黑漆大门建在一个数层台阶高的平台上,大门两侧蹲了两只石狮,包铁皮的门槛,高约一尺,左右两边各一间房长的门房,屋檐前应景地高高悬了两盏白灯笼,整个大门看起来半新不旧,但显敦厚大气。至于大门里头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紧挨着陈宅过去十来步,便是陈家金药堂在京城中的老店了。门面一口气占了五间。左右各安了两扇半人高的雕花栅栏。正中大门之上,高高悬挂着黑底金漆的“金药堂”三字牌匾,左右四道廊柱之上依次篆了楹联,分别是“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夙擅轩歧术”、“全凭药石灵”,大门大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从绣春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看到里头四四方方的棕黑色药柜账台,伙计们正站在台后殷勤地在给客人抓药。

绣春默默看了半晌后,天色暗了,在附近一个弄堂口寻到了一家小客栈落了脚。当夜,她独自一人躺在泛了湿霉味的床上,辗转难眠。

来时的路上,她曾反复想过接下来该当如何。毫无疑问,她上京的唯一目的,就是查证她怀疑的凶手,要为父亲报仇。她也曾想过,径直去找陈家的当家人,也就是她的那个祖父陈振,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出面惩凶。就算他与陈仲修有再化不开的深刻矛盾,毕竟也是父子。她不信他会无动于衷。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先不说她完全不知陈振此人如何,这也只是她自己的强烈怀疑,完全没有真凭实据,而且这么多年来,陈家事务一直由那些人把持,必定早有了自己盘根错节的实力。既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暗中想必也有防备了。自己的祖父陈振,既然那么痛恨芸娘,对自己这个孙女必定也是厌恶至极。况且现在,对于陈振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一个陌生人。撇去他厌烦自己这一点不说,如何自证身份都是个问题。连官府都认定那场大火是意外,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突然冒出来的自己的一面之词而打倒?

说到底,证据才是一切。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自己任何的贸然举动都显得缺乏说服力。

否定了这个念头之后,剩下的一个选择,便是隐瞒身份潜入金药堂伺机行事。这并非不可能。陈家没有人见过她。这么做,一来能给自己获得一个缓冲的时间。她需要在揭底牌前理清陈家的各色人物,做到心中有数。二来,便于暗中搜集证据。倘若有人真的做过这样的恶事,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就是陈家庞大的家业。目的一天没达成,绝不会就此罢手。一旦有所动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她在暗处用心,想抓到狐狸尾巴,并非不可能的事。

主意打定,绣春终于睡了过去。次日一早,她翻出包袱里那件半新不旧的夹衫,收拾一番后,见没什么纰漏了,便出房门。

客栈里的伙计嘴巴很是活络,人也热心。迎面见绣春出来,张嘴便是“客官早!”

绣春回了声好。知道客栈里伙计消息向来灵通,便朝他打听金药堂近期是否有招人的消息。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下她,问道:“客官你要找活干?”

绣春道:“是啊。我从南方来,原本是想到京中投亲的,不想亲戚多年没联系,一直没找着,眼见连饭也吃不上了,只能先去找活儿干。昨日我见金药堂门面大,想必里头杂事也多,便想着能不能先在这里找点事干。”

伙计笑了下,“金药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他家便是扫地守门的人,说起饮片来,那也是头头是道。你啥都不懂,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活的好。”

绣春道:“我在老家时,也跟人当过几年药店学徒。略微知道些事的。”

伙计哦了一声,再次打量了下他,歪着头想了下,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上月好像听巧儿说她爹的炮药房里少人手,只是不知道如今招着了人没有。要不你去问下。”

绣春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而已,没想到却真被她问着了。便朝他打听那个巧儿。伙计道:“陈家药厂连着宅子,就在宅子后头。里头有个专门炮药材的院子,管事是朱八叔。巧儿就是朱八叔的闺女。我跟她相熟。你过去药铺里找巧儿好了,就说是我叫你过去的。”

绣春大喜,朝热心伙计道谢后,出门便往药铺去。

此时还早,太阳刚出来,迎面吹来的风也带了几分昨夜秋露的凉气。但药铺已经开了门,一个头戴小帽,二十左右的伙计正在门口扫着地。绣春过去,打了声招呼,问道:“这位大哥,巧儿姑娘在吗?”

这伙计在柜台前替客人包药打杂,已经干了两年了,名叫孙兴。打量了下绣春,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绣春道:“我是前头那家福兴客栈伙计荐来的。他说你们家药厂招人。我来找活干。”

孙兴挠挠头,道:“你等着。我去替你叫。”说罢丢了扫帚往里。绣春等着没事,索性便拿了扫帚接着替那伙计扫地。正扫着,街上来了个身穿青绸袍的五十左右的老者,正往药铺里去,经过她身畔时,看了她几眼。

绣春扫完了门口的地,那伙计也从药铺里出来了,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件撒青花的小袄,相貌很是甜美,口中道:“人呢?”

绣春知道正主来了,急忙放下扫帚迎了上去,道:“巧儿姑娘好。是我。”

巧儿停了下来,目光刚落在绣春身上,立刻便摇头道:“你怎么行?不行,不行。”

绣春是行业中人,自然明白这小姑娘为什么一看到自己就摇头。药材炮制是中医行业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但也是最辛苦、最没前途的一项活。从事的人被称为药人。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洗、晒、收,爬上爬下,一天到晚没片刻空闲。说句难听点的,药人连件好点的衣服都不能穿。更不用说药材后期的各种繁复加工。便是学成了技术,成为个中好手,也没什么前途可言。总之就是吃力不讨好。这也是为什么自打前头去了几个人后,陈家药厂的炮药房里至今也没招够合适人的缘故。别说那些粗通医理的人,都想着法削尖脑袋要去站柜台、替坐堂郎中抄方,便是在前头扫地、看门,也比做药人来得轻松有前途。

这小姑娘看到自己就摇头,想必是见自己生得文弱,怕是吃不了苦。所以绣春立刻道:“巧儿姑娘放心。只要有活干,我不怕吃苦。”

巧儿再次打量了下她,犹豫了下,终于道:“你若肯吃苦,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活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过来就能干的。除了肯吃苦,至少要认得一些普通药材和饮片。你行吗?”

绣春道:“我从前老家里时,也在药铺做过些事。粗略晓得一些。你可以考考我。”

“好吧!你跟我进来。我考考你。”小姑娘甩了下辫子便往里去。

绣春知道有戏了,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此时因还早,药店里并没来抓药的客人,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两个坐堂位也空着,郎中并未到。但站柜、拣药的伙计都已经齐了,擦桌的擦桌,归置的归置,正忙碌着,瞧见巧儿领了个人进来,晓得是要考校后,纷纷停了手上的活儿,围了过来瞧热闹。

中药种类繁多,时常用到的饮片便达数百种。绣春进去站定,扑鼻便闻药香。紫红色的药柜子靠墙而立,一溜排满了整一面的墙。上头的药斗四边倒棱,上书黑色隶书药名,整齐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了然。

“这认得吗?”

巧儿随手拉开一个药斗子,问道。

“艾叶。”

药斗里是一堆干燥的灰绿色羽状分裂叶片,边缘有粗锯齿。绣春立刻应道。

“这个呢?”

“八角香。”

“这个呢?”

“巴豆。”

“不错,你还认识挺多的啊,”巧儿赞了一句,正要点头,边上一个伙计道:“药斗子上头不是有名字吗?他不定认字呢。我这里有副药包子,正等着客人来取。叫他认认我手上这包药就行了。”

巧儿被提醒,从那伙计处接了药包打开,招手让绣春过去认。

这种辨药的基本功,对绣春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一眼便看了出来,这是一副去焦驱热的凉膈散。便指着纸包里的药材,慢慢道:“川大黄、朴消、甘草、山栀子仁、薄荷叶……”

“行啦!我领你去后头,我爹要是也点头,你就能留下了。”

巧儿显然是满意,没等绣春说完,便打断了她,正要领了她往后头去,边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只会认这么几种简单药材,怎么能到咱们药厂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绣春循声望去,见边上侧房的帘子里出来个十j□j岁的青年,衣着打扮与药堂伙计不大相同,瞧着像个公子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瞧着自己的脸色有些不善。正猜测他的身份,巧儿已经皱眉,不满地道:“葛春雷,这是我爹炮药房的事,你管什么?”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药堂的大总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儿笑了出来,“葛老爹是大总管,你又不是大总管。等你当上大总管了,你再来管!”

她口齿清楚,这话一出,惹得边上的伙计都齐齐笑了出来。只是大约很快想到他爹的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脸色微微发红,瞪着绣春道:“我看这小子贼眉鼠目的,最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气要跟咱家斗吗?说不定便是他家派来的内奸。不能就这么轻易留下!”

巧儿也沉下了脸,冷冷道:“葛大爷,我爹那里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还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更,累得犯了腰疼的老毛病,到如今还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拦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来代替他的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陈家大总管葛大友的儿子。葛大友是陈家老人,替陈老爷子做了半辈子的事,忠心耿耿。老爷子对他也不薄,支持他儿子读书科考。只是他非但不是读书的料,而且仗着自己爹,在陈家颇有点少爷的架势。他一直喜欢巧儿。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见到巧儿领了绣春进来。见绣春生得是个小白脸的模样,怕日后近水楼台勾了巧儿,忙不迭地蹦出来阻拦。此刻见巧儿真的恼了,忙赔了笑脸道:“巧儿妹妹你别恼,八叔那里少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咱们金药堂招人,历来也有规矩。尤其是厂子里,更马虎不得。看他就不会做事的模样,若是再招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过来,非但帮不了忙,只怕反而绊了你爹的手脚。”

毕竟是大管家的儿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儿忍住厌恶,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么花样。”

葛春雷见她让步了,便对着绣春问道:“四气五味是什么?”

这是非常浅显的入门知识了。

“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另有平、涩。平归于甘味,涩归于酸。”绣春应道。

葛春雷咳嗽一声,又问道:“炮制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煅、曰炼、曰制、曰度、曰飞、曰伏、曰镑、曰摋、曰晒、曰曝、曰露。共计十七种。每一种又可详分细法。须得根据实际各尽其宜。”

葛春雷见一边的巧儿不住点头,有些不甘心。转了下眼睛,不屑道:“这些不过是入门,知道也是应该。我再问你,入药的姜分几种炮制法?都有什么功效?”

巧儿不满地插道:“葛春雷,你这是在考药师呢?我找的可是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