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 她生在这个家,长在这个家,吃穿用度皆是长辈所赐,理应为他们分忧, 可是, 可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次日一早,雨非但没停, 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似的,已经从牛毛变成针尖,枝头原本繁茂的梨花被风吹落不少,俱都可怜巴巴的躺在泥水中。

伴着细雨戳在车壁上刺刺拉拉的声音,马车摇摇摆摆的走着,偶尔溅起一两汪水花,方姑娘不顾奶嬷嬷“当心打湿衣裳”的劝阻,忍不住用手指挑开一角窗帘,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努力眺望。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在盼什么,只知道她眼下的行为实在有些大胆,若给父母知晓,指不定又是跪祠堂的家法。

想到这里,她的睫毛禁不住抖了抖,可马上又坚定起来。

她还是想去,哪怕不知为什么。

因连着下雨的关系,通往城内的一段路泥泞湿滑,今天来赏花的游人锐减,怕不只有昨日的四成,那稀稀拉拉的人/流应着满地飘零落花和漫天细雨,当真平添一份凄凉。

嬷嬷下车瞧了一回,苦着脸道:“姑娘,路很不好走呢,倒是几个亭子地势高,也还算干净整洁。”

方姑娘一颗心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腔子里陡然生出一点儿没来由的期盼。她努力装的像平时一般冷静道:“我不过想出来透透气罢了,也好,就去昨日亭子。”

一群跟着的下人都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们实在不大明白自家姑娘平日天气晴好都不爱动,偏下雨天还出来转悠的心思。若是看景儿,难不成自家那一整座山不够看的?

可转念一想,富贵人家的姑娘、公子哥儿的,不都爱这么伤春悲秋的么?莫说下个雨,便是掉一朵花儿、一片叶子,突然就哭起来也是有的。这么一比较,自家姑娘只是安安静静去外面坐着看个景儿,又不执拗的在泥地里乱走,已经十分通情达理了。

天凉,众人便取了毡垫、挂帘等物,待到了凉亭一看,里头已有零零星星三五个人,当中一个穿墨绿色长袍的书生模样年轻人正在抚琴,其他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那书生似有察觉,抬头看时,恰与方姑娘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觉心头突地一跳,胸腔内像有朵小花穿透重重迷雾悄然绽放。

两人略定了定神,便又迅速挪开视线,只心境到底不同了。

方家下人收拾停当,那方姑娘便打发他们回下头马车等候,或是爱玩的,也可随处玩耍,只略留两个人远远听唤就是。

那几个嬷嬷原本还不敢,可见自家姑娘眉头微蹙,似要发怒的模样,且这青天白日的,亭子里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一个年轻人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们一众仆从就在隔壁亭子里守着,想来也不会出事,便唯唯诺诺的应了。

雨忽然大起来,想走的人也走不了,只好暂时窝在里头避雨。

没人说话,一时只闻亭外雨潺潺。

任泽有一下没一下的摸弄琴弦,思绪早已飞出几万里。

他此刻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明知不该,可心底却不知怎的就凭空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细腻又柔韧,催着他出门,催着他步履匆匆的出城。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隐约透进来的一点儿光亮,只要见过一次,染上一丝,就再也不舍得放下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那抹影子瞄了下,却愕然发现对方竟也在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瞧自己。

一对少年男女蓦的对了眼,都像是被吓了一跳,短暂错愕后便如惊弓之鸟,飞快的错开视线。

琴声头一次乱了些许,一丝薄红悄然爬上两个年轻人的面颊,原本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了点令人不知所措的燥热。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亭中一对小夫妻等不得,擎着伞走了。

任泽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此机会摆弄起琴来,又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待重新坐下时,却已悄然往那抹倩影所在的方向靠的近了一点。

觉察到他举动的方姑娘俏脸绯红,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生平头一次汹涌而来的紧张和甜蜜令她几乎晕厥,却又强撑着镇定,拼命想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任泽也被自己的大胆和孟浪吓了一跳,慌乱之余却又觉得不后悔,甚至暗暗气恼,为何不再近一些?

所幸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叫两人说话了。

他的口舌突然干燥,喉管滞涩,素来流利的唇齿却在此刻重若千钧,几次开合愣是发不出一声。

方姑娘又悄悄抬眼望了他数次,眼中期盼和失落频频交替,又是羞涩又是气恼,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捂脸逃离。

她,她怎会如此轻浮!

“方姑娘!”任泽憋了半日,只觉用尽平生力气,总算发出一声微微带着颤抖的低吟。

方姑娘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颗芳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然而忽然又觉得不对,竟顾不上许多,“你怎知我姓方?”

两人终于正正经经的平视彼此,只这么一瞬,便觉前头一切艰难困涩都不值一提,顿时神奇的放松下来。

任泽轻笑一声,“在下孟浪,昨日无意窥见姑娘家仆伞柄上刻着一个方字,故而斗胆揣测。”

方姑娘释然,淡淡红云再次爬上面颊,忍不住低声道:“确实孟浪,却要窥探他人物事……”

两人飞快的看了彼此一眼,都觉心中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情绪,既甜蜜又酸涩,美好得叫人难以置信。

任泽轻轻摸了几下琴弦,信手弹奏起来。

他本就天分过人,虽没正经学琴,但因难得一份灵性,往往能融情于景,将种种思绪都贯穿到琴音中去,乃是许多习琴半生之人都难做到的关窍。

方姑娘细细听来,只觉便是那山高水长鱼跃鸟飞,说不尽的辽阔自在,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若果然能如水中的鱼,天上的鸟一般自在,就好了。”

任泽琴声一顿,“人生处处皆是枷锁,哪里能够呢?”

见她面露凄然,任泽忙又道:“其实便是那鸟儿和鱼,又哪里是真正无忧无虑的?”

方姑娘一怔,“何解?”

“鸟也罢,鱼也罢,难不成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也是有亲朋好友,既要养家糊口,又要躲避天敌,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射下去、捞了去,用火烤着吃了,自然也是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

方姑娘噗嗤一笑,“你这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却是说些疯话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任泽也是一笑,反道:“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惑?”

说罢,两人便都笑起来。

因着这个插曲,两人心中苦闷都略略缓解了些,便说些诗词,难得竟十分谈得来。

不觉时间飞逝,那边嬷嬷们开始频频朝这边看来,方姑娘心头一酸,忙道:“十日后在城西华理苑有个文会,你,你可要来么?”

她能说出这话,实在是拼了莫大的勇气,可心中却又隐隐有些忐忑,本能觉得未必能成。

果不其然,就见任泽略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

他身份低贱,偏性格又锋芒毕露,若贸然去那文会,只怕给人认出来……

哪怕他早就知道此事不会有好结局,却也自私的,拼了命的想叫这梦一样美好的经历久一点,再久一点……

方姑娘点点头,“说来也奇怪,你做此答复,我反倒觉得理所应当似的。”

他本就与外头那些酸书生不同。

说罢,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那边下人们见小主人起身要走,也纷纷爬起,整理仪容后要往这边来了。

任泽忽然着急起来,傻傻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都觉得过分苍白。

方姑娘轻轻朝他行了一礼,柔柔道:“我,我走啦。”

只这么几个字,就好像一下子把任泽的心给摘了去。

他着魔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心中热血突然沸腾起来,语速飞快道:“我,我每逢五逢十便去城南瀚澜书肆看书,里头西北角无人问津的游记杂谈是我最爱!”

说完,顾不得许多,忙弯腰抱起琴来,也来不及装裹,搂在怀里匆匆跑走了。

方家下人差点与他碰上,都吓了一跳,倒是没多想,只小声嘟囔道:“瞧着文绉绉一个书生,怎的行事这般慌张?”

方姑娘心中翻滚着巨大喜意,却还要装着没事儿人似的,淡淡道:“许是家里有事罢,出门在外,莫要乱嚼舌根。”

众人一凌,忙垂首称是。

方姑娘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脚步轻快的上了车。

她坐在车厢里,只觉短暂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欢喜无限,连带着素来厌恶至极的幽闭空间也觉可亲可爱起来。

她用帕子盖着脸,痛痛快快的做了一场无声的笑,过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件事,忙问车外伺候的丫头,“今儿初几了?”

“回姑娘,初三了。”

初三?

她双目一亮,强压喜悦道:“后日我要进城买几本书。”

“是,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死了,甜死了啊啊啊啊啊!不行不行,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悲剧的真谛,鲁迅先生果然是我最爱的文人,没有之一:

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

嘻嘻

ps,我发现最近几天我频频打脸,说好的几点更新往往都要延迟一点……干脆不说了,最后几个番外,大家佛系刷新吧,日更肯定是会日更的,但就是具体时间不确定呢……

番外【任泽 方梨慧 三】

方梨慧从未想过人生可以如此温暖, 如此令人充满期待。

原本沉闷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渐渐离她远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些话本中的侠女,每天都在期盼和兴奋中醒来,期待着去寻找下一座宝藏。

而那座瀚澜书肆,便是她心之所向,每每都有宝贵的碎片闪闪发亮。

虽从未明言,但她与任泽却似乎早在一开始便达成一致, 默默遵守着你来我往的规则:

两人会悄悄在那些平日不大有人关注的杂谈游记书页中夹一张纸条,有时是对某本书、某段故事的见解, 有时便干脆是没头没脑的日常小语。

“世人皆唾弃其为国之弄臣,我却不以为然……”

“……此举着实可笑。”

“昨夜月明,其光皎皎, 幸得窗下鲜花一丛,挑灯夜读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之前分明没有见过, 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也都无一相似之处, 但令人诧异的是, 两人竟然对许多事情有着极其相似的见解和看法,这一意外发现当真令人欣喜若狂。

他们就像是沉重黑夜里悄然开出的两朵不堪重负的花,轻轻碰触后紧紧缠绕,拯救自己的同时又温暖了对方。

然而任泽却日日都在挣扎中被撕扯。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开两半, 一半冷酷而理智的告诫:你是官奴, 她却是方家嫡女,你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还是趁早放弃吧。

可另一半,却在一刻不停的蛊惑、怂恿:生而为人,短短一世,何不及时行乐?况且你们发自真情,乃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感情……

贪恋吧,多一天,再享受一天!

方梨慧心思细腻,早便察觉到任泽怀揣重重心事,但她又何尝不是满腹苦衷?对方不说,她也不便询问。

两人都有意识的将一切阴暗愁苦摒弃,只拼了命的享受不知能到何时的安乐,如同花开荼蘼,再往前一步就是衰败。

“我不喜梨花,”又是一年四月,方梨慧望着亭外满山梨树幽幽叹道,“梨通离,是为不吉,总是愁绪。”

今年天气有些古怪,大半个月疾风骤雨不断,大部分花尚未来得及绽放就被吹落,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却再无人来欣赏这些光秃秃的枝丫。

不知是不是担心太过,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哪怕双方刻意回避,可那些东西却从未消失,反而越积越多,终有一日会集中爆发……

“我倒不觉得,”任泽轻轻拉着她的手道,“若非这梨花,我又去哪里认识你?”

方梨慧莞尔一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殊不知这话安慰得了旁人,反倒勾起任泽一腔心事。

见他眼神黯然,方梨慧犹豫许久,终究出言问道:“你若有什么烦心事,同我说说罢。”

这话却好似晴天里的一声雷,直叫任泽浑身都发冷。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机会说明实情,但私心却又频频作祟,左右摇摆不定,叫他一颗心都好像泡在苦水里,现如今方梨慧亲口询问,轻轻几个字,就将他心中天平猛地朝一边压了下去:

她问了,你避无可避!

看着任泽痛苦挣扎的双眼,方梨慧空前恐惧起来,她后悔了:若是不问……

“你去向我爹提亲吧!”

“我是官奴!”

此言一出,两人都被对方的话惊呆了。

缠绵的春风中不知何时带了凉意,直将心头热气一点点吹散。

官奴?

方梨慧脑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想起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

任泽才华横溢,又正是好年华,可却从未科举……她甚至曾经设想过,哪怕他曾犯过错,被考官除名呢!

但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他就连被除名的资格都没有。

她父亲是那样爱慕虚荣、视脸面为一切的人,怎会接受官奴做自己的女婿!

真是神奇,万事开头难,这话当真一点儿不错,曾经任泽以为那样难开口的话,一旦狠心撕开一道口子,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他站在原地,听着自己语气冰凉冷漠,一字一顿的说着最刻薄尖锐的言语,好像匠人将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梦境,亲手砸得粉碎:

“我爹当年被牵扯到贪污粮草一案中,他砍了脑袋,我家上下十几口都被没为官奴……”

“我是贱籍,在青楼长大,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官/妓!”

“原是我不该攀扯你,以至今日境地,索性为时未晚,”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挣扎、担忧,以及愤怒和不甘统统发泄出来,任泽越说越快,最后终于狠心道:“你我就此……断了吧。”

方梨慧僵在当场。

她自小饱读诗书,自认也算聪慧伶俐,但此时此刻,却发觉什么解决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良久,她突潸然泪下,上前一步抓住任泽的胳膊,双唇发颤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总会有法子的。”

这话轻飘飘的,她甚至都不知说来是安慰任泽,还是安慰自己的。

“天无绝人之路?”任泽苦笑一声,轻轻的捉住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掰下,“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他早已身处万丈深渊,这一线天漏下来的日光,或许当初就不该奢望。

挺好的,这会儿说开还不算晚……

“谢,方姑娘厚爱,原是我浪荡不堪,勾引姑娘。”任泽一揖到地,垂着脑袋不敢看她,声音发颤道,“姑娘愿打愿骂,或是干脆去报了官也好,我都受着。此间种种,姑娘只当是个噩梦吧。”

满面泪痕的方梨慧怔怔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泣不成声道:“任郎,你好狠的心!”

“你我自相识以来,一字一句皆是肺腑,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只说是噩梦,殊不知与我而言,这段时日就是我此生从未有过的美梦!”

“你扪心自问,便是你,断得了么?”

说到最后,她发狠的举手去打,可快落到任泽肩背上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只是轻轻抓了上去,又哭着推了两下。

“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好!”

任泽抬起一张泪脸,一根傲骨都好似被打断,颓然道:“往哪里去?我是官奴,官奴啊!”

哪怕就是卖身为奴,只要逃脱了当地官府追捕,尚有一线生机;但官奴,便是与天下官府为敌!

纵使他侥幸逃脱,自此隐姓埋名与恋人苟活,整个天香楼上下都要被牵累……

他怎能忍心将自己千不存一的幸福施加在善待自己诸人的尸骨之上?

一对璧人擎着两双泪眼,定定看着对方,只觉得柔肠寸断,心都要碎了。

良久,任泽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本能的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脸,可指尖刚碰到温热中带着湿意的脸颊便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扭头朝凉亭外走去。

方梨慧踉跄着追出几步,扶柱大哭,撕心裂肺的喊道:“任郎,任郎!”

任泽脚步一顿,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跑了。

他本以为,断情像断手断脚一样,说断也就断了,却不曾想,接下来的几天,他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被痛苦湮没。

睁着眼,闭着眼,清醒时,睡梦中,过往的行人,悬挂的画卷,好像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有时发着发着呆,他耳畔都会突然回荡起温柔的呼唤,“任郎,任郎……”

若非兰姨等人出声提醒,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踩空跌下楼去。

又或者,就这么跌下去更好……

午夜梦回,他会突然惊醒,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从床/上骤然坐起,然后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怅然若失。

他中毒了,心都被腐蚀了一块,无药可解。

看着外面纹丝未动的饭菜,烟峦心忧不已,拍着门苦劝。

“还没吃?”兰姨摇着扇子诧异道。

没个主心骨的烟峦摇头,已是有些慌了,“连着几天不吃不喝,只是读书,我听他嗓子都哑了,若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任泽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却又因天生性情温柔,做不出打砸之类的事,只好埋身书山学海,借着研究学问麻痹自我。

兰姨啧啧几声,忽叹道:“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

这一年来,她们虽然从未过问,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任泽变化。私底下,她们既高兴又担心,生怕任泽受伤,可这孩子实在太苦了,难得生命中有点甜,谁也不忍心将他从美梦中提前叫醒。

如今看来,饶是她们不说,只怕也是纸没包住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凡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任泽是这样的才学人品,但凡能跟他聊到一起去的姑娘,想必出身不差;可莫说好出身,哪怕就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儿呢,又有谁会接受一介官奴做丈夫?

兰姨在外头和烟峦一并敲了一阵门,见任泽毫无反应,也有些上火,直接将扇子一丢,转身朝楼下喊道:“老杨,老杨!”

“来了!”一个身材健壮的汉子闻声上楼,“什么事?”

“把门给老娘踹开。”兰姨指着门道。

老杨愣了下,“这?”这不是阿泽的屋子么?

“废什么话!”兰姨叉腰骂道,“难不成等着老娘自己动手?”

老杨被她骂的一缩脖子,本能的抬脚就踹,就听砰砰两声,前一声是脚踹门,后一声却是门板轰然倒地的动静。

天香楼这会儿还没开门接客,里头静悄悄的,一众姑娘、龟/公、仆从们都闲得很,听见这好大阵势都唬了一跳,忙伸头来看。

“看什么看,都不用做事么?”兰姨头也不回的骂了一嗓子,率先提着裙子进去了。

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过了半晌,听到母子俩抱头痛哭的声响,再然后,重新梳洗过后的任泽红着两只眼睛出来吃饭,除了枯瘦羸弱些,好似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他开始像一年前那样按时作息,替兰姨抄经书,替天香楼算账,烟峦甚至允许他在屏风后面弹琴赚钱……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切好像都跟以前没什么分别,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个跟梨花一样美丽皎洁的姑娘,如同最美的梦境,现在,梦醒了,可日子还要继续。

天香楼的日子向来苦,所以大家总是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挣点儿甜。转到立夏了,兰姨带头出了分子,给大家置办酒席,又说要放一天假,有爱动弹的只管外头耍去。

习庆府的百姓们自然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早在数日前就见沿街各大店家商铺拉了红绸子,挂了红灯笼,又是预备庙会、诗会的。

“庙会”这两个字,好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悄然波动了任泽沉寂已久的心弦。那些曾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瞬间化为粉尘,在他脑海中纷扬翻滚,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束光照的闪闪发亮。

他突然想出城,发疯了似的想。

他想再去看看那些或许已经开始挂果的梨树,一眼,只要再一眼就好。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将手中蘸饱了墨水的笔一丢,拔腿朝外跑去。

那笔头戳到墨池中,漆黑墨水飞溅,给雪白墙壁也添了几分暗沉。笔杆弹在砚台上,歪歪斜斜飞出去,在毡垫上滚了几滚,慢慢停住,任凭墨汁缓缓渗透,好像失意的人一样歪着脑袋不动了。

“阿泽你哎呀!”烟峦新做了一件衣裳,才要拿给儿子穿穿看,冷不防他猛地从屋里窜出来,险些撞在一起。

“娘,我出去一趟!”任泽丢下这一句,人已经风一样消失在大门口。

“阿泽,阿泽!”烟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急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

“罢了,由他去吧。”兰姨叹道,“孽缘啊。”

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不到黄河心不死,哪里是说劝就能劝得住的?

任泽从未像现在跑的这样快过,他顾不得礼节,顾不得仪态,只是拼了命的笔直的朝城外跑去。他记不得一路上撞到多少人,说了多少声对不起,跌倒了,手掌破了,发髻乱了,衣服皱了也顾不得,只是跑。

以往步行需要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能到的凉亭,今天他却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当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凉亭飞扬的檐角时,任泽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

他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想来,更不知即便来了,又会有什么改变,可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若不来,此生死不瞑目!

等又跑的近了一点时,任泽诧异地发现凉亭外停了一辆马车,亭中竟然有人!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猛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不是……

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他不敢上前,却又忍不住想过去看看,整个人都要发了狂。

凉亭中坐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后面有声音,本能的转头望过来,这一眼,便是一辈子。

“任郎?”

“梨慧?”

一个月不见,两个人都好似瘦的脱了形,可此刻眼中迸发出的情绪却又是那样强烈,汹涌翻滚。

只这一眼,任泽就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