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他们一去不回,我们就再也走不出弓曳了,对吗?”这话令裴素云打了个冷战,她求助地盯住袁从英的眼睛,却见到那清朗平和的目光中隐含一丝戏谑。
“弓曳是人间仙境,假如从此老死在这里,不也挺好?到处都是禽鱼花果,反正也饿不着……”
裴素云脱口而出:“可是没有药!”
沉寂片刻,袁从英抬手轻抚裴素云的面颊:“乌质勒不希望我死,他一定会来的。我在信中写明,请他一人前往,他必不会违背,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阿威也不会泄露半点儿消息出去,你……就放心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裴素云频频点头:“你怎么说就怎么做,我都听你的。”她说着喉头便有些发紧,眼前一阵模糊。
袁从英勉力半坐起身,将她揽入怀中,低语道:“怎么又伤心?我早对你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裴素云的泪水悄悄滑落:“你还病得这么重,就要成天操心这些,都是我不好……”
袁从英托起她的下颚:“哦?你不好?你哪里不好?”
裴素云慌乱地避开他锐利的目光,支吾道:“是我没用……”
袁从英追问:“素云,你在怕什么?”
“我、我没有怕……”
袁从英长吁一口气,轻声道:“你是在惧怕那些将你逼来弓曳的人,对吗?”
裴素云浑身一震,呆呆地瞪着袁从英,看见他的眼角聚起细密的皱纹,目光里全是深重的疲倦。他冷冷地说:“你不告诉我来此地的真相,我就不能问旁人?”
裴素云惊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你、你相信我吗?”
袁从英将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头,安慰道:“我当然相信你,只是有人处心积虑做下这样凶残的罪行,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要把你置于死地吗?”
裴素云低声喃喃:“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伊柏泰沉入沙底,神水的配方上交了官府,钱归南的亲朋同党都获了罪,陷害我这样一个人,又能得到什么?”
袁从英冷笑道:“假如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也可能是冲我来的?”
裴素云更是惶恐,道:“可是从英,乌质勒把你送来我家是极机密的,根本就没几个人知道……”
袁从英默默地点头,许久方道:“没事,都交给我吧,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裴素云含泪颔首,感觉到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呼吸十分乏力,忙道:“快睡吧,很晚了。”她扶着袁从英躺好,自己也侧身躺在他的旁边。
万籁俱静的夜里,皓月从镜池上反射出莹白的微光,好似透明的巨大蝉翼罩在半空,脆弱而缥缈,缕缕清辉徐徐拂过窗沿,落在他俩的身上。裴素云毫无睡意,只凝神注视着身边人的动静,许久,听到他闷哼了一声。裴素云悄声问:“从英,睡不着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没有回答,裴素云等了等,伸手到他的背后,悠悠地叹息,“我给你按按背吧。”
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脊背,手指触摸到新创旧伤的累累痕迹,心又无法控制地痉挛起来。她认真按摩了好一会儿,袁从英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笑道:“就是没有斌儿按得舒服。”
裴素云也会意地笑了:“你想小斌儿了。”
“嗯……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洛阳过不过得惯?”
裴素云道:“斌儿那么聪明乖巧,一定没问题的。”
“但愿吧……”袁从英若有所思地说,“他在我身边野惯了,是该有人管管他。有大人管教着,他今后一定会很有出息……肯定比我强多了。”
裴素云犹豫了一下,问:“狄大人会不会很严厉?”
“不会。大人这人说起来,既难相处也容易相处,我觉着斌儿能应付得了他。”
袁从英挪动了下身体,狡黠地看着裴素云,问:“大人见过你?他对你很严厉吗?”
裴素云有些发窘,支支吾吾道:“见过两次。狄大人他、他挺威严的……也挺和善。”
袁从英眼中的笑意更深,慢吞吞地问:“什么叫挺威严也挺和善?”
裴素云轻轻捶了他一下:“你的大人你最熟,他怎么样还要问我?”
袁从英搂紧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大人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巫婆神汉,在他说来都是邪佞。要是放在过去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万万不敢与你深交的。”
“啊?原来你这样怕他?”裴素云不觉蹙起秀眉,回忆道,“唔,他头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确实非常严厉。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钱归南……还有瘟疫的事。后来,他离开庭州前亲自去看我时,就非常和蔼。他还、还问起我裴氏的身份,问我要不要回中原,真的很亲切。”
袁从英微笑着点头:“你不说我倒忘了,山西闻喜裴氏,高贵的门第,算起来你和大人还是同乡……嗯,这么看来大人还是接受你了。”
“接受?”
“是啊,虽说多少有些勉强……那会儿我要是在他面前,挨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
“臭骂?”裴素云不解地重复了一句,想了想又道,“我倒觉得,狄大人非常非常在意你,你在沙陀碛里失踪,他始终不肯放弃希望,还嘱咐我帮着寻找。他谈到你的时候,那样沉痛的样子,连我看着都十分不忍。”
袁从英轻抚着裴素云秀发,听到此处,猛地滞住了,许久都不再说一个字。裴素云倾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又担心他思虑过甚,便鼓起勇气打岔:“从英,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
“唔,什么?”
裴素云吞吞吐吐起来:“那次在武钦差面前,你曾提到,你这样的三品大将军,朝廷会配给你……呃,才貌双全的官妓……是真的吗?”
袁从英愣了愣,随即笑道:“当然是真的,武重规是亲王、朝中大员,这种事他清楚得很,我怎么会胡说?”
“那你、你……”裴素云稍稍挣开袁从英的怀抱,咬着嘴唇。
袁从英瞅了裴素云半天,忍俊不禁地道:“女人啊,真是的……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偏偏就记住这个。”
裴素云别过脸去,轻哼一声:“我还纳闷呢,你就没看上过谁?”
袁从英笑着把她的脸转回来,才沉吟着道:“跟你说真的,我还差点儿娶了个官妓呢。”
“啊?”
他的声音平静慵懒,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那女孩叫宗琴,不过她只会跳舞不会弹琴……我就记得她特别爱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轻松,就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忧愁二字。那时候我的确喜欢她,还动了心思要娶她。”
“那……为什么没娶呢?”
他又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我去和大人提了,结果他不同意。”
裴素云困惑地撑起身子,端详着袁从英的脸:“狄大人不同意?为什么?你娶妻还要他同意吗?”
袁从英淡淡地道:“倒不是非要他同意不可,但我还是问了他。大人说官妓只能做妾,我应该先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将军夫人,随后再纳妾也不迟。”顿了顿,他又道,“他当然是一片好心,可我却就此打消了娶妻的念头。其实也没什么,想女人的话也很容易办到,反倒轻松。”
裴素云低声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我不想要什么将军夫人,我只想要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
裴素云迟疑几许,还是问:“狄大人明白你怎么想的吗?”
袁从英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裴素云勉强笑了笑:“那……你可知道宗琴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袁从英望向窗外,幽深的月色沉入他的眼底:“好像听说是当了谁的妾,我也没再留意……好几年前的事情,今天若不是你提起来,我都忘光了。她也一定早把我给忘了。”
裴素云摇头:“不会的,她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夜越发深了,从镜池上传来清脆的蛙鸣,与周围草坡上秋虫的欢唱相互应和,更显得夜静到极处,这份宁静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慢慢汇聚成最清冷的一滴露珠。又过了很久很久,裴素云听到身边的人轻声说:“这么几年过去,宗琴也该是一两个孩子的娘了。我一直都觉得她的小孩真幸福,有一个那么爱笑的娘。”裴素云没有答话,只是更紧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房门无声无息地敞开,正在埋首读书的杨霖毫无察觉,直到门口冰冷的声音响起:“杨霖兄,都准备好了吗?”杨霖的手一松,书本“啪嗒”掉落在地上,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恐惧。
沈槐轻捷地跨入室内,顺手关上房门。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杨霖,不觉轻蔑一笑:“怎么见了鬼似的?”他几步走到杨霖跟前,逼视着对方,“我是来送你跳龙门,又不是来送你上西天,你抖什么抖?”
杨霖垂下脑袋不出声,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沈槐又好气又好笑,干脆自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若无其事地道:“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七了,八月初一会试,按例考生们七月二十八日晚戌时就要去选院报到,核查身份,入号房,在那里静候初一凌晨五更开考发题。因此……”他瞥了眼毫无表情的杨霖,“狄大人说他身为主考,这两天避嫌就不来看望你了,但还是托我带话给你,让你好好考。他特意吩咐,让我明日亲自送你去选院。杨霖啊,你快熬到头了!”
杨霖这才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嘟囔:“小生多谢狄大人、沈将军关照,感、感激不尽。”
“哼!”沈槐嗤之以鼻,随即又冷笑着问,“杨霖,你在狄府好吃好喝都这么久了,八月初一考完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杨霖困惑地瞅了他一眼:“这……我还不都是听你的?我哪有什么打……”
沈槐点了点头:“杨霖,考完以后你就不必回这里来了。”
杨霖狐疑地看着他,沈槐扑哧一乐:“我说杨霖,你不会真想赖在狄府了吧?”
杨霖愈加惊惧:“我?这一切不、不都是你要求的吗?是你要我取得狄大人的信、信任……还要我冒充什么谢……”
沈槐厉声喝止:“行了!这些事你都办得不错。我的问题是,考完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假如没考上如何?假如进士及第了又如何?”
杨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喃喃问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沈、沈将军,我一直都在按你说的做,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那件东西?”
沈槐嘲讽地挑起眉毛,反问道:“要是你考完我就还你那样东西?”
杨霖惊问:“真的?你真的会还给我?”
沈槐冷哼:“自从你我相识,我一直都言而有信,说到做到吧?”
“这倒是……”
“那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而且,我要你做的你都已经做到了,等会试一过,我不仅将如约还你东西,还要放你走!”
杨霖瞠目结舌,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槐面对他的傻样强压厌恶,道:“是的,会试一完我就安排你离开,哦,当然还会让你带上你要的东西。”顿了顿,他注视着杨霖问,“怎么?莫非,你舍不得离开了?”
杨霖吓得一跳,赶紧辩白:“不!不!我当然愿意离开,狄府再好……我也是度日如年,其实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啊!”
沈槐点头:“嗯,如此甚好。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不过,有一个条件。”他逼视着杨霖,一字一句地道,“你要走,就得走得彻底,不论你本次会试是否上榜,都不许再回来!”
杨霖满脸困惑:“这……假使考不上也罢,万一考上了,我、我也不能?”
“不行!”
杨霖转动着眼珠不吱声。
沈槐不耐烦了,他声色俱厉地道:“杨霖,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要么带上你要的东西滚蛋,从此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他突然住了口,阴森的目光像匕首般直刺杨霖,杨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又回到了去年除夕在金城关外破庙中的那个夜晚。多么相似的目光,让人绝望至极。杨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进士及第又能如何?人家是朝廷的将军,自己即便谋个一官半职也逃不脱他的手掌心。罢了!答应他吧,只要能拿回母亲的宝物,就赶紧逃离这一切,逃得越远越好……
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我照做就是了。”
沈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神色略放轻松些,道:“还有件事,你现在就起草一封书信给狄仁杰大人,向他辞行,我会找机会让他看到,以免你会试后突然失踪令他起疑。”
杨霖乖乖坐下,提起笔来:“这……我怎么写呢?”
“就说你感激宰相大人对你的器重和关怀,然而你家中老母病重不治,你要回家侍奉,老母如若归天,你更要为她服孝三年,忠孝不能两全,因此暂且将功名富贵搁置,不辞而别还请狄大人见谅。”
杨霖沉吟片刻,挥挥洒洒将书信写成。沈槐拿来看过,说了声不错,便纳入怀中。
七月二十八日夜,戌时整。
天津桥东侧的吏部选院门前,灯球满挂,火把高擎,沿长街而下的两排大槐树上,悬挂着长达一里的大红灯笼,将整条大街照得亮如白昼。选院的粉白围墙外,是一圈荆棘编制而成的栅栏,比围墙的顶端还要高过一尺有余。荆棘栅栏外侧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肃立着甲胄鲜明、精神抖擞的金吾卫兵。这阵仗足可以让所有前来赶考的举子,尚未踏入考场就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选院门口又有另一队服色的卫兵们站岗,引导着所有的举子们排好队伍,鱼贯而入。高高伫立在黑漆大门前,一位银甲红衣仪表不凡的千牛卫将军指挥若定,正是沈槐。
主考官狄仁杰大人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端坐在了选院的正堂上,沈槐率领卫队一方面负责保卫狄大人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承担了维持考场秩序的责任。
现场虽然考生众多,但由于管理得当、警戒森严,竟无一人喧哗。考生经过门房时,先报上名字并在名册上签注画押,就有士兵过来搜查全身。带入的笔墨纸砚、蜡烛、茶杯和饭盆均需经过细心检查,再搁进统一下发的竹篮之中,领取号牌,方可对号入座。身上携带的其余无关物品则一律打上包袱,写好名字,寄存在门房中。
杨霖身穿一身簇新的儒生袍,夹在队伍的中间。今夜他是由两名千牛卫兵一路陪伴,哦,不,是押解到的选院。在队伍里他举目四顾,一眼便看到,兰州同乡会的赵铭钰就排在自己前面十来个人的位置。赵铭钰也看到了杨霖,因在场无人交谈,两人点头致意,就算打过了招呼。经过门房时,杨霖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写好名字,双手捧给衙役,看着他放入寄存物品的柜格。
号房排列在选院的东、西两廊之下。正北方向的正堂上灯火辉煌,像所有的考生一样,杨霖经过院子走向自己的号房时,面对主考官狄仁杰大人端坐的身影,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他在心中默念:“狄大人,杨霖从心底里感激您的知遇之恩,怎奈杨霖受人威逼,对您多有欺骗,实在是羞愧难当!狄大人,杨霖今天来此应试,已放开功利之心,只为对自己多年的苦读有所交代,也……对您有个交代。狄大人,明天之后,晚生大概就再也见不到您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吧!”
终于,所有的考生都安坐停当,静静等待五更敲过,狄仁杰大人拆开封签,发下试题,考试便开始了。
八月初一这天,真是个少有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晴空中金轮灿放,整个洛阳城都沐浴在夏末初秋的舒爽中。吏部选院里,考生们还在奋笔疾书,他们要考到今夜三更才散。正午过后的天津桥边洛水两岸,却又聚来了许多华丽的车驾和马队,队列之中俱是些面貌、打扮千奇百怪的人,他们都是大周皇帝邀请的四夷宾客,赶来参加今日的赛宝和百戏盛会。
这还是张氏兄弟给武则天出的主意。武皇自改元久视后病祛体康,恢复了对朝政的全面掌控,对二张的宠爱更甚以往,愈加助长了这兄弟二人的气焰。与此同时,朝中一些没有气节的官员趋炎附势、对二张大行拍马依傍之能事,如今的张氏兄弟在大周朝中真可谓如日中天,嚣张得好像烈火烹油一般,简直是说一不二、为所欲为。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陇右道大胜之后,张氏兄弟突然对外交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没事经常往鸿胪寺跑跑,不懂装懂、指手画脚,把鸿胪寺上下搞得不胜其烦,却也只好忍气吞声。
在这种情况下,鸿胪寺卿周梁昆的态度就相当关键。照理说,他这位三朝老臣,在二张面前多少还是可以有些骨气的,然而令鸿胪寺其他官员既感意外又失望的是,周梁昆对二张言听计从,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张氏兄弟先是拿着武皇的命令来寻宝,周梁昆立即大开四方馆门,任由这二位将四方馆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馆库中自高祖以来各夷进贡之宝,把这兄弟二人看得心花怒放,哪里还会客气,立即遍取其中珍稀,声称是呈给武皇把玩鉴赏,那周梁昆自是二话不说、一律照办。这么闹了一阵还不罢休,二张前些日子又突发奇想,怂恿武皇遍邀长居洛阳的各夷族长,于八月初一,在皇城前搞一个赛宝和百戏盛会。二张的理由是:陇右战胜,各夷均被天朝的军威所震慑,选择这个时机搞些轻松和睦的盛会,既能进一步彰显天朝的强盛,也能安慰一下大家惶恐的心情,正所谓恩威并施嘛。武则天觉得很有道理,实际上二张绝大多数的提议她都觉得很有道理,再说这事儿无伤大雅、有趣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旨意下达,鸿胪寺顿时人仰马翻,日夜忙碌地准备了差不多半个月,这场凭空生出来的盛会总算可以如期举行了。赛会定在午后正式开始,未时刚到,武则天的仪仗便升至皇城正南的则天门楼之上。今日的盛会就在则天门前通向天津桥的广场上举行。
一番朝拜礼仪之后,武则天亲自宣布盛会开始。首先进行赛宝大会,装饰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广场上,四夷选派的使者轮流上前,在中央用红线标示的圆圈中,摆上本国特产的宝物,还操着怪腔怪调的口音讲解该物的好处。一时间还真是宝华绚烂、异彩纷呈,把武则天和文武百官们看了个眼花缭乱,开心不已。
待各国都展示过了自己的宝贝,大周天朝压轴,鸿胪寺少卿尉迟剑捧着宝物上场,也开始侃侃而谈。则天门楼上,张易之留意女皇的表情隐现不快,他悄然上前,低声问:“陛下,您是不是觉着咱们天朝的宝贝不够珍奇,压不过那帮番夷的东西?”
武则天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张易之却如领了圣旨一般,疾步来到一旁正抻长脖子观看的周梁昆身边,唤道:“周大人。”
周梁昆吓得一哆嗦,慢慢收回目光,却不敢直视张易之:“张、张少卿,有、有何吩咐?”
张易之压低声音道:“周大人,你怎么搞的?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拿出来丢天朝的脸,圣上很不开心啊!”
“啊?这……”周梁昆脸色煞白地嘟囔,“可这些都已经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张易之厉声打断他:“胡说!周大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休要再虚言哄骗人了……”顿了顿,他咬牙切齿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鸿胪寺里一直藏着件举世罕见之宝,可我和六郎这些日子在四方馆进进出出,你貌似毫无保留、光明磊落,却从未向我二人展示过那件宝物。我告诉你,周梁昆,今天你必须将那件东西摆出来,否则圣上雷霆大怒,你……就等着家破人亡吧!”
周梁昆这时倒抬起了眼睛,恶狠狠地盯住张易之,好像要与对方拼命似的。张易之耸了耸肩,转身就走,还不忘撂下句话:“就是那幅波斯地毯,周大人要想活命,就拿出来亮一亮吧!”
周梁昆浑身一震,这才抬手招来一旁的四方馆主簿,吩咐了几句,那主簿飞也似的跑下城楼。
尉迟剑还在广场上一件件地展示宝物,讲得口沫横飞、满头大汗。正抬手擦汗之际,突然看见四方馆主簿指挥着几个鸿胪寺的差役,抬着卷毯子走到场上。尉迟剑眼睛骤然一亮,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块波斯地毯是鸿胪寺最珍贵的收藏品,前段时间突然被周梁昆移出鸿胪寺,说是有些破损,去找人修补,却迟迟没有送回,尉迟剑就总觉得不妥。此刻看到这幅宝毯终于重现,尉迟剑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精神大振。
波斯宝毯在日光下徐徐展开,缤纷绚丽的色彩刺花了周遭人们的眼睛。则天门楼上,武则天的脸上阴云渐渐散去。尉迟剑抬高声音,介绍了宝毯色泽变幻的奥妙,围观众人一阵窃窃私语。
张易之又一次欺近武则天,含笑道:“陛下,那些家伙好像不太信服?”
武则天悠悠地道:“你去试试?”
“是。”
张易之仍然走到周梁昆的身边,连叫两声:“周大人!”
周梁昆从恍惚中回转,张易之笑容可掬:“周大人,干得不错。不过……”他指了指尉迟剑,“他恐怕不清楚这宝贝的好处吧?要想让四夷叹为观止,周大人还是亲自出马吧?”这回周梁昆反应倒挺快,沉默着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走下城楼。
迈着沉重的步子,周梁昆慢慢走向红圈中央,五彩斑斓的波斯地毯随着他的脚步,在他失神的双目中,不断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令他昏眩的头脑更加迷乱,直至失去所有的知觉。仿佛此刻就只有他孤身一人站在天地之间,面对决定生死的最后一刻……
“周大人?”听到尉迟剑的叫声,周梁昆如梦方醒,朝他抬了抬手:“让人送上火把,将这幅毯子点燃。”
“啊?”尉迟剑瞠目结舌,周梁昆冲他咧嘴一笑:“快啊,还愣着干吗?”
火把送上来了,尉迟剑哪里敢动手,周梁昆却突然来了脾气,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火把,高高举起,向四周宣布道:“这件宝毯最奇妙之处,在于它火烧不坏、水浸不湿!诸位请看!”
虽然手臂抖个不停,周梁昆还是坚决地将火把伸向宝毯,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殷红的火苗轻柔卷上宝毯的边缘,起初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有一股淡淡的呛人气味悠悠飘散,然而仅仅一刹那之后,火苗飞速席卷整条宝毯,刚才还流光溢彩的人间瑰宝顿时就化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尉迟剑跳着脚惊呼:“啊!周大人,这、这怎么烧着了啊?”
周梁昆退后半步,死盯着前方,却只一言不发。
尉迟剑急了,高喊着:“水!快来人啊,快救火啊!”真有人跑着送上水桶,尉迟剑夺过来,“哗啦”泼上那堆突突乱蹿的火焰,一桶、两桶、三桶……
火终于被扑灭了。尉迟剑气喘如牛地望向红圈中央,地上一片狼藉,号称举世无双、不畏水火的宝毯已成污水中漂浮的黑灰色残片。尉迟剑绝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周梁昆毫无表情的脸,好似已彻底傻了、痴了,随即他整个人向后轰然倒去——“周大人!”
“二烛尽!”吏部选院中央,报时的差役拉长声音喊着。日头从偏西方照下,选院两侧的长廊下,西侧阳光耀眼,东侧略显幽暗。考生们自清晨奋战至今,已将近六个时辰了。选院正堂上按规矩点燃特制的蜡烛,三支蜡烛燃尽即是三更时分,会试就用这种方式来计时。此刻二烛燃尽,代表考试已过去大半的时间,然而考生们都还在埋头苦答。整个院落中仍然如最初一样寂静,只有笔锋落在纸上的唰唰声。四方形的院落每侧肃立十名卫兵,沈槐早已回到狄仁杰的身旁,此时正陪伴着他慢悠悠地在各个号房间踱步巡视。
两名上了年纪的差役手提铜壶和竹筐,一间间号房地给考生送上茶水和干饼,这就是考生们今天一整天的充饥之物,早午各送一趟。当送到东廊下一间号房的时候,两名差役突然惊呼了一声,引得周围几名考生循声望来。这两名差役到底是在选院供职多年的,很懂规矩,忙又敛气噤声,其中一人匆忙跑到正在对面巡视的狄仁杰面前,躬身行礼,压低声音报告:“狄大人,东廊丙字七号的考生似乎……不太对劲儿。”
“哦?”狄仁杰微微一惊,朝身边的沈槐点了点头,“走,过去看看。”两人疾步来到东廊丙字七号前,狄仁杰眼光扫向门柱上钉的号牌,顿时愣了愣:“杨霖?”
“大人,是杨霖。”沈槐亦看清了名字,在狄仁杰耳边轻声叫道。
号房里头有些昏暗,书案之上合扑一人。狄仁杰走到他的身旁,只见写满字的卷子半垂在案边,一支笔滚落在地。
“杨霖?”狄仁杰低低唤了一声,杨霖毫无动静。狄仁杰示意沈槐将杨霖的身子拉起来,半明不暗的光线下,杨霖双目紧闭,嘴角边溢出白色的口沫,脸上已无半点儿血色。
狄仁杰的眉头皱紧了,他探了探杨霖的鼻息,目光一悚,又转去握住杨霖的手腕。
沈槐也很紧张,盯着狄仁杰悄声问:“大人,他……”
狄仁杰的声音十分低沉:“已经没有脉了。”
“啊?”沈槐下意识地抓了抓杨霖的脉搏,随即愣愣地望定狄仁杰,似乎也没了主意。
狄仁杰面沉似水,暗影之下,沈槐看不清他的表情。沉吟片刻,狄仁杰吩咐道:“沈槐,你立即派人去大理寺请宋乾大人,告诉他这里有命案要查,但为防惊扰其他考生,请他着便服前来。这里嘛……马上叫两名卫兵过来将尸体先移至正堂内室,并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你与我继续在此勘查现场。”
“是!”沈槐抱拳。
狄仁杰跨出号房一步,和颜悦色地向东西两廊喊话:“有一位考生突发急症晕厥了,我们会立即安排郎中给他诊治。大家继续专心答卷吧。”
考生们果然都松了口气,唯有赵铭钰向此处望了好几眼,才又埋头书写起来。
则天门楼之下,天津桥前,此刻又换了一副光景。
亲眼看着波斯宝毯烧毁,在四夷众使前丢尽脸面,高踞于城楼之上的武则天气得全身哆嗦不止。文武百官各个大惊失色,张氏兄弟煞白着脸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结果也始料未及。在场的四夷使者们更是什么表情的都有,震惊、困惑、幸灾乐祸、暗自得意……
沉默许久,武则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五郎、六郎,后头还有什么安排?”
张易之赶紧上前,小心作答:“陛,陛下,后面原先安排的是杂戏……您看还要不要?”
“当然要!”武则天的声音冷硬如冰,张易之悄悄抬眼,那张肃杀的脸上是愤怒,亦是绝不服输的气魄。张易之明白,女皇动了真格便六亲不认,任他也不敢怠慢。
“臣遵旨!”张易之连忙躬身高呼,抬腿飞奔下则天门楼。
周梁昆人事不知,被抬下场去。尉迟剑临危受命,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心惊胆战地主持起杂戏表演。他身上的官袍又是汗又是水,早已湿透,哪里顾得上料理。尉迟剑心里再清楚不过,周梁昆大人这回是彻底完蛋了,自己的脑袋此刻也在裤腰带上晃荡着,要是接下去的环节再出什么问题,此命休矣!
在他的卖命指挥下,则天门楼下很快又热闹起来。伶人异士轮流上场、各显神通,吐蕃的“戏车”、新罗的“履索”、倭国的“忍术”、波斯的“吐火”,甚至天竺剖腹剜肉的“幻术”也血淋淋地登场亮相,引来围观者的阵阵惊呼和喝彩,然而表面欢腾的场面掩盖不住四下弥漫的不安与慌张,令本就十分惊险的表演更蒙上一层诡异、恐怖的气氛。
张易之频频朝上窥视,武则天阴沉的脸孔始终没有半丝笑意。他正自彷徨,头顶传来低沉的问话:“五郎,天朝的杂戏表演是什么,你可知道?”
张易之心里咯噔一下,忙恭谨回话:“陛下,易之倒是问过了,准备的是透剑门戏。”
“嗯。”武则天轻轻地点了点头,张易之赶紧又加了一句:“透剑门戏极为惊险,必能压过所有四夷的杂戏!”
武则天冷笑:“只要不再出纰漏就好了!”
透剑门戏开始了。广场上搭起一条几十步长的布幔长廊,其上遍插锋利的长剑,密密麻麻直指中央,令人望之悚然。所谓的透剑门戏,就是一人骑马奔入长廊,从剑尖丛中飞速越过,由于长剑密布且错落交杂,穿越之人既要有胆量,又要能很好地驾驭马匹辗转腾挪,避开剑锋,所以难度极高,号称天下第一杂戏。
前面赛宝出意外,让武则天大丢面子,现在这透剑门戏,大家都抻长了脖子,想看看天朝如何展示绝技,赢回尊严。果然,一匹黑色骏马跑上场来,体型矮小,是为这种杂戏特别训练的。马上的骑士身披麒麟战袍,头顶的亮银盔下悬面罩,远远望去倒十分威风。唯有稍近些的尉迟剑发现,麒麟战袍似乎小了点儿,有些不太合身。“怎么回事?”他纳闷地自语了一句,突然脸色大变,张开嘴却再发不出声音,就在他万分恐惧的目光中,那骑士挥鞭驱马向布幔长廊冲去!
一人一马在剑阵中飞速穿行,眼看已越过长廊中段,胜利在望了,偏那马匹好像突然被惊,脚步瞬间凌乱,身形左冲右突起来!然这剑阵何等严密,哪里容得如此乱窜,眨眼间,人、马身上已被剑锋刺得鲜血淋漓,那马嘶声呼号,更加慌不择路,骑士根本控制不住它,就在众人的齐声惊叫中,那浴血的一人一马冲出长廊,向前几次翻滚,便倒毙于血泊之中。
则天门楼上,武则天从龙椅上腾身跃起,伸出右手颤巍巍指向场中,半晌说不出话来。周围鸦雀无声,刚发生的一切太过惨烈,大家的脑袋都已一片空白。
“陛下!”从城楼下传来高亢的嗓音,武则天回过神来,眯起昏花的老眼望下去,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站得笔直,正向她抬起头来。“临淄王……”武则天无力地唤道,呆滞的头脑一时无法揣测,这个颇受自己喜爱的孙子,此刻跳出来想要干什么。
李隆基清亮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臣愿为圣上演出这透剑门戏!”一语既出,众皆哗然!
武则天还未及开口,旁边的相王李旦已不顾逾越,扑向城楼,朝下大喊:“三郎,你不要胡闹!快退下!”
李隆基不为所动,依然高声奏道:“启禀陛下,透剑门戏要求马匹和骑士身型较小,臣正合适,请陛下允臣一试!”
武则天眼望楼下孙子的身影,沉默着。相王回过头来,哆嗦着喊出一句:“陛下……”便垂下了脑袋,他既不敢看自己的母亲,也不敢看自己的儿子。正在肝胆俱裂之际,楼下的四夷使者又发出纷乱的呼声。
李隆基面朝城楼而立,还在等待皇帝祖母发话,突闻背后大乱,也惊得扭头看去。却见场地中央,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马上骑士是一名红衣少年,看去最多十一二岁的年纪。李隆基愣了愣,随即跺脚大喊:“斌儿!你想干什么?”他认出来,这红衣少年正是狄国老托付自己带来观看百戏盛会的孤儿韩斌。
此刻的韩斌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他紧紧攥着缰绳,仿佛又看见了沙陀碛上星光灿烂的黑夜。无边无际的沙海中,他和“炎风”的前方,是集结得密不透风的野狼群,虽然怕得要死,他还是坚决地冲向前方,因为——哥哥在等着斌儿,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哥哥一样英勇无畏的男子汉,只有这样,小斌儿才能帮助哥哥……哥哥,你等着我!
“炎风,跑啊!”随着孩子一声清脆的呼喊,已被接连变故搅得头昏眼花的众人,忽觉眼前红光一闪,韩斌驾着“炎风”像一团烈火卷入银光烁烁的剑阵,红白交错、锐影重叠,大家一口气尚未喘上来,炽烈的火焰已穿阵而出!
短暂的寂静后,则天门楼上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韩斌刚刚带住缰绳,李隆基已策马飞奔到他的面前,涨红着脸一拳揍在韩斌的小胸脯上:“好小子!真是好样的!斌儿,你简直、简直太棒了!”临淄王兴奋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一片欢呼声中,从透剑门戏开始就呆若木鸡的尉迟剑清醒过来,他抹了把迸出的喜泪,跑到那依然横陈在地的骑士尸体旁,掀开面罩,周梁昆僵硬的脸露出来,嘴角边的一缕鲜血为这张死人的脸,添上一抹怪异至极的微笑。
第四章
良 缘
裴素云弯腰从镜池中汲上一盆清水,往袁从英所躺的大树下走来。河岸有些倾斜,她双手端着木盆走得不太稳当,等到袁从英的身边把盆搁下,胸前的衣襟已濡湿了一片。裴素云喘了口气,抬起头来发现袁从英正看着自己,淡淡笑意给他依旧憔悴的脸庞增添了动人的神采。
“你笑什么?”裴素云低头嘟囔,没来由地面红耳赤起来。
“你的……衣服湿了。”他回答得似很随意,但眼里的光彩更甚。
裴素云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胸口,薄绸的夏衣被水一打,紧贴在身上。她顿感羞臊难当,倒不是因为娇媚诱人的曲线尽显在他的眼前,而是因为自己的心在他温柔的目光下,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跃动不止。实际上,他们已朝夕厮守半个多月,袁从英的一概饮食坐卧也都由裴素云亲手照料,但是随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好转,原先被死亡阴影所掩盖的隐秘激情,亦随之悄悄苏醒。裴素云觉得,似乎自己刚刚习惯了将袁从英当作亲密无间、耳鬓厮磨的爱人,现在又要重新开始适应——那份由爱所生的引诱、那份因情而起的欲望,历经磨难使它们变得更加热烈真挚、难以抵挡。不知不觉地,她已被袁从英搂在了怀中,他的怀抱是如此温馨而坚实,让她沉醉。裴素云再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管盯住镜池的那泓碧波,心也随之荡漾舞动,她意乱情迷地想着:作为一个女人,我是多么幸福啊……
“今天没有风啊,为什么这湖水还是拍岸不止?”
“啊?”裴素云稀里糊涂地问,“你、你在问我吗?”
“不问你问谁?”袁从英轻轻抬起她的脸,语调十分温和,但犀利冷静的目光一下就把裴素云唤醒了。
她顺着袁从英的眼神看向镜池岸边,立即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忙坐直身子认真回答:“镜池的水波是由湖底的旋涡和起伏引起的,所以长年不断拍岸有声。唔,和风吹并无关联。”
“是这样……”袁从英点了点头。
裴素云接着问道:“从英,你是在想乌质勒今天能否过沼泽,对吗?我看今天全天都无风,假如他选在早上出发,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弓曳了。”
袁从英又点了点头,思忖着说:“阿威是前天回庭州的,如果我没有算错,今天傍晚我们必会迎到王子。”他看着裴素云微笑,“有客人要来,你也不帮我收拾收拾?”
裴素云轻嗔:“我早准备了,还要你说!”说着,她从袖笼里取出一柄精致的牛骨梳,在水盆里略浸了浸,便坐到袁从英的身后,细细地替他梳起头发来。梳了好一会儿,裴素云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根竹签来,拿在手上笑道:“没有男人的发簪,只能先用这个凑合了。以后再给你找根好的……”她没有再往下说,只轻巧地将他的头发挽成髻,用竹签绾牢。
转回到袁从英前面,裴素云对着他左右端详,“扑哧”一乐:“哟,还有胡子……又长又乱的,也得理理。”
“嗯,你看着办。”
裴素云让阿月儿取来小剪刀,比画着问:“是全剪了?还是留着点儿?”
袁从英不以为然地回答:“随便,我都无所谓。”
裴素云还是用水浸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修剪,突然又停下来,只是抿嘴冲袁从英笑。
袁从英叹了口气:“又怎么了?我的样子就那么好笑吗?”
裴素云的眼睛晶亮,轻轻摇头道:“不是……要不就蓄着吧?你这样子,真的很好看。”
袁从英抚了抚她的面庞:“行,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果然不出所料,裴素云这边刚替袁从英打理停当,看上去精神了不少。那边沿着镜池南岸就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乌质勒兴高采烈的呼喊:“从英!从英!哎呀,总算是又见到你了!”
袁从英与裴素云惊喜对视,裴素云连忙扶着袁从英坐好,乌质勒已大步流星地冲到了树下。
“从英,你真的好多了啊!”乌质勒箭步上前,一把抓住袁从英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激动得眼圈都有些泛红。
袁从英也用力紧握对方的手,沙哑着喉咙道:“王子殿下,一向可好?”
“好,好!”乌质勒稍微平静下来,抬手拍了拍袁从英的肩,满脸都是快慰,“嗯,气色还不错!我说你这人啊,命比精钢还硬!看来要整死你袁从英,那真比登天还难啊,哈哈哈哈!”
袁从英也笑了:“王子殿下,从英还未及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哎,什么话!”乌质勒把大手一挥,“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真要谢就谢伊都干,我在牧民那里找到你的时候,你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现在怎么样?还是伊都干照顾得好啊,更别说在这么个人间仙境里休养,谁能像你这么好运……”说着,乌质勒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起来,从雪山看到镜池,再从柏林看到木屋,直看得双目炯炯,充满好奇与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