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钱归南与突厥方面共同策划的阴谋中,核心环节便是以沙陀碛中的伊柏泰为中转,经地下暗河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大周军队的防线,直接从庭州城内外的白杨河和护城河攻占庭州。而钱归南竭力向突厥方面推荐这个计策,就是因为这样做既可避免正面冲突,出其不意取得胜利,又能让钱归南逃避疏于防范、抗敌不力的罪责,给自己留下充分的退路。
当然,要完成这个计划,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是在伊柏泰内找出那条通往暗河的地道。让敕铎有所顾虑的是,对此钱归南却一直语焉不详,从不明说到底有没有把握找到地道,只说到时候自会有办法。敕铎对此颇不以为然,觉得钱归南在耍花招,不过是想在整个计划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罢了。铁赫尔失利后,敕铎得知钱归南打了退堂鼓,本以为发奇兵经暗河进攻庭州的计划彻底泡了汤,可是王迁在来信中赌咒发誓,声称没有钱归南,他也能将敕铎的队伍带进地下暗河。
王迁果然按约来到伊柏泰与敕铎会合,但让敕铎大为惊讶的是,王迁竟然还带着个痴痴呆呆的小男孩,并且一口咬定,只有这个叫安儿的傻孩子才能找出伊柏泰里通往地下暗河的入口。敕铎感到难以置信,王迁解释,自己在钱归南身边多年,时时留意,才终于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秘密。
原来当初裴冠完成伊柏泰复杂奇巧的地下设计以后,就在自己家的后院栽下一片矮冬青,将伊柏泰中的通道、转折、暗门等等所有机关都在这片冬青林中复制了出来。冬青矮小,又栽种得紧密,其间的狭窄甬道只有小孩爬着才能通过。裴冠临死前销毁了伊柏泰的设计图,却留下遗志,要求裴家的后代男子小时候都要在这片冬青林中玩耍,以这种方式默记下伊柏泰内的全部机密。同时裴家世袭绘图和勘探的学问,裴家子嗣从小起就用这片冬青林里的构造来研习绘制图纸,等长大到钻不进这片树林的时候,也恰好能将伊柏泰完整的设计图纸绘制出来。裴冠认为,后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自行还原伊柏泰的设计,才能继承建造和维持伊柏泰的重任。
到裴梦鹤这代,因只有裴素云这个女孩,父亲没有传授给她绘图的本领,也不曾特意教她了解冬青林中的全部秘密,却选择将她许配给萨满巫师蔺天机为妻,并通过与蔺天机的合作,最终建成了伊柏泰。蔺天机引入萨满神教的神符,掺加自己的特别设计,在伊柏泰、沙陀碛和庭州各处留下让人难以捉摸的印迹,把整件事弄得愈加扑朔迷离。而裴梦鹤也将这些新添加的印迹安放到冬青林中,嘱咐裴素云一定要把裴家这历几代创立的秘密传承下去。
世事难料,裴素云与钱归南相处十年,仅养育一子安儿,还是个天生的痴傻。这安儿长到如今五岁大,连话都不会讲,对世事一窍不通,要教他制图勘探的学问更是无从谈起。
但此子倒有一项特异之处,从两三岁开始就在那片冬青林里钻进钻出,根本不需人指引,好像天生就能窥透其中纵横交错、复杂迷离的路径。对于蔺天机的神符图案,安儿也是无师自通,一望而知其中的奥妙,并且能够过目不忘。钱归南向默啜和敕铎献暗河之计,就是因为他相信安儿必能走通伊柏泰的地下迷宫,找到通往暗河河道的入口。
王迁作为钱归南的心腹,对钱归南的这点儿算盘心知肚明。然而钱归南在与默啜的合作过程中畏首畏尾、左右摇摆,王迁就觉得多有不妙。待铁赫尔在伊柏泰大败,敕铎的声讨信件发来,钱归南决定背弃约定、重投大周一侧,王迁表面上唯命是从,心中却开始另作他谋。以王迁看来,钱归南这次遇到的可是劲敌,根本没机会翻身,这样朝三暮四的结果必然是彻底败露。王迁知道,钱归南一旦被揭穿,必会想方设法将一切罪责推脱出去,自己肯定要被他抓去当替罪羊,王迁不愿意坐以待毙,于是决定自救。这样才有了他主动向敕铎献媚,又从刺史府里劫走安儿的一系列行动。王迁甚至没忘记在逃离刺史府之前杀死钱归南,因为钱归南了解整个计划,必须灭口。
可惜王迁机关算尽,就是没有想到该如何对付安儿。他以为从刺史府带走一个小孩儿更方便,所以根本就没想到要把裴素云一并劫走,等到了伊柏泰面对着这连话都讲不通的小白痴,才明白自己彻底失算了!折腾了一个早上,王迁几乎绝望了,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敕铎越来越阴森的脸色……
就在这时,袁从英跑到了伊柏泰营地前的高台下面。他加紧步伐,纵身跃上高台,平坦的沙原上鳞次栉比的土屋、中间环绕的黑色木墙和墙上反射错落光华的锋刃……伊柏泰一如当初,仍是那样森严、冷酷、肃穆、壮丽!
袁从英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他反手取下弓箭,打亮火褶引燃箭头,弯弓搭箭,一支接一支火箭朝着那堵乖张横亘的木墙飞去。每一支钉上朽木的火箭都立即燃起大团火苗,几乎就在刹那间,刚刚还看似渺无人迹的死寂就被熊熊烈焰打得粉碎。
伊柏泰里终于有了动静。那扇被老潘声称数年来都很少打开的玄铁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艰难地向两旁移动。门越开越大,袁从英停止射箭,默默注视着从大门中整齐而出的一小队士兵,人数不多,也就二十来个。通体黑色的甲胄是突厥士兵的特征,跑在队列最前面的将领却是一身亮银色的大周都尉铠甲,他正是袁从英要找的人——王迁。
王迁在铁门前站定脚步,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除了那个高台上孤独的身影,真的再无一兵一卒。哦,苍穹之上还有只盘旋悲鸣的秃鹫,正朝倒毙于沙地上的马匹俯冲而下。王迁抬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高声喝问:“袁从英!就你……一个人?”
“是的。”再没有多一个字,连那秃鹫亦埋首在马尸上贪婪啄食,旷野重陷死一般的寂静。
还是王迁打破沉默,再度朝向高台喊喝:“袁从英,王迁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这么贸然跑来送死,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吗?”
袁从英镇静自若地回答:“我不可惜。但是假如我死了,恐怕你们会觉得可惜!”
“哦?”王迁一愣,“你什么意思?”
袁从英摆了摆手:“那个孩子——安儿,我来带他回去。”
王迁皱起眉头:“袁从英你糊涂了吧?连你自己都不能活着离开伊柏泰,还想要带走什么孩子?”
袁从英淡淡一笑,摇头道:“王迁,我一点儿不糊涂。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将安儿抢来伊柏泰,但我相信,你到现在还没有达到目的。”
王迁愣住了,袁从英的话直戳他的痛处,犹豫了一下,他半信半疑地问:“你……你说我有什么目的?”
袁从英的语调愈加平静:“不论你有什么目的,都要仰赖安儿的协助,否则你怎会将他劫出刺史府带到这伊柏泰?可叹你却没有能力让那痴呆的孩子就范,而时间拖得愈久,敕铎可汗必会对你失去耐心和信任,到那时候,你就该后悔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了。”
王迁愤愤道:“你、你想劝告我什么?”
袁从英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谈个条件,你放我进伊柏泰,我有把握让安儿听从你们的要求,事成之后,你们允许我和安儿一起离开。”
“这……”王迁尚在迟疑,从木墙内传来另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你滚开,我来和他谈。”王迁一哆嗦,赶紧缩着脖子退到旁边。伴着话音,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出铁门,从头到脚的铁盔重甲如墨石如黑夜,连最炫目的阳光也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力量,只能在沙地上投下整片的阴影。
“你说你有办法对付那白痴孩子?”敕铎可汗慢悠悠问道,同时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袁从英,脸上竟浮起微微的笑意。
袁从英双眉一耸:“你是谁?”
“突骑施敕铎可汗。”
“哦。”袁从英向敕铎点头致意,直截了当地道,“可汗何不让我一试?如若不成再杀我,你们也不损失什么。”
“嗯。”敕铎脸上的笑意更深,果然好胆略,他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请吧!”
袁从英自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径直向敕铎走去。敕铎右手扶稳腰间佩剑,似笑非笑地望着袁从英。就在袁从英走到铁门前几步之遥,敕铎突然抽出佩剑,直指袁从英,厉声喝道:“杀了他!”
王迁本来在旁边发愣,听到敕铎这声号令,连忙率小队一拥而上,将袁从英团团包围起来,但又拿不准敕铎的真实意图,正迟疑着没动手,敕铎再次低喝:“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
“是!”王迁再不敢怠慢,朝身后一摆手,五名突骑施猛汉率先跳入圈内。
袁从英也从腰间抽出钢刀,用力握紧,环顾周围那五个横眉怒目的壮汉,神情愈发显得从容。敕铎冷眼旁观,心中也不觉暗暗称奇,于是不等王迁发令,敕铎自己就一声怒喝,好像晴天霹雳般,将那五名突骑施战士炸得哇哇直叫,从各个方向朝袁从英猛扑。袁从英不慌不忙,将手中钢刀挥舞成一团迅疾的银雾,无形的罡气比刀锋还要锐利,瞬间就把五个突骑施战士逼得近也不是、退也不能。
那五个人哪肯在可汗面前露怯,继续大吼着拼命前冲,观战者只见一片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中,一道黑色的闪电左横右挡、旋转飞腾,低沉的怒叱伴着金戛玉声,再看那五名突骑施武士接连摔出圈外,倒在沙地上就顿无声息。旁人忙上前查看,发现他们都被砍中要害,俱已气绝身亡了!
圈中之人缓缓收势,竭力平稳急促的呼吸,顺着刀尖淌下的鲜血,把他脚边的沙地染成赤红。袁从英端平钢刀看了看,长吁口气道:“削铁如泥的宝刀,才砍了这么几个人,居然卷了刃,突骑施人的骨头还真够硬的!”他抬眼望向脸色铁青的敕铎可汗,又慢悠悠地道,“很久没有这么过瘾地杀人了。”
赤裸裸的悲哀和冷酷在他沙哑的嗓音中,交织出森严的力量,竟让敕铎都听得毛骨悚然。敕铎把头转向王迁,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上!”
王迁早吓得面无人色,捏着佩剑的手抖得像筛糠一般,可再不情愿,敕铎黑沉的脸容要更可怕,王迁只好一步步向袁从英挪过去。好不容易来到袁从英跟前,王迁咬牙举起佩剑,一招飞雨落花直袭袁从英的面门而来,那袁从英不躲也不闪,迎着剑势举刀就剁。王迁哪里见过这种砍瓜切菜似的打法,惊得大叫起来,却已来不及撤回兵刃,刀剑生生相碰,裂帛般的脆响不绝于耳,刺云破雾。才过十来招,王迁的佩剑就在弥漫的沙尘中脱手而出,人也失去重心,踉跄着扑倒在地,袁从英跨前一步,冰冷的刀尖抵上王迁的后脖领。王迁双眼一闭,却听到背后响起冷漠淡然的话音:“此人背主求荣、不忠不义,杀他会脏了我的刀。可汗既然看他不顺眼,就自己动手吧!”
袁从英真的撤回了刀。王迁先愣了愣,随即手脚并用朝敕铎可汗爬去,边爬边号:“可汗,可汗,您饶了小人的性命吧!可汗,就算这袁从英能让安儿找出暗河的入口,庭州城里面瀚海军的布防还是小人最清楚啊!可汗!小人一定将功折罪,您就留下小人一条狗命吧!可汗!”敕铎鄙夷地朝他的头顶啐了口唾沫,当胸飞起一脚,王迁被踢得在沙地上滚作一团。
“可汗方才说了不要浪费时间,可自己却一味地迂回试探,未免叫人不解。”
听到这话,敕铎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对面那个瘦削的身影,微微点头道:“袁从英,你是叫袁从英吧?我想试探就试探,自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袁从英挑了挑眉尖,脸上波澜不惊。
到了此刻,连敕铎也不得不对袁从英心生期待。两番试探让他确定,袁从英绝非愚勇,也不是王迁的共谋,敕铎决心让袁从英试一试,否则这费尽心机的沙陀碛之役就只能功亏一篑了。
敕铎缓缓抬起右手,再次道出:“请!”袁从英正要迈步,“慢着!”敕铎指了指他手中的钢刀,“你就不怕这东西会吓着那个白痴小儿?”
袁从英淡淡一笑:“他倒不会,被吓到的应该是你们……”手一松,钢刀悄然无声地落入黄沙,随即,他目不斜视,大步迈入铁门。敕铎及王迁等人紧紧跟上,玄铁大门缓缓合拢,粗粝的“吱呀”声响起,那只啄食死马的秃鹫被惊得腾空直上,伊柏泰外的沙原重陷沉寂,时光静凝,宛如洪荒再临。
袁从英上一次进到这木墙之内,还是初到伊柏泰,由老潘带领着粗粗看过。当时木墙内大片空阔的沙地上,只矗立着五座砖石堡垒,除外再无一物。但是今天,这片沙地上被全副武装的突骑施士兵们站得满满的。袁从英一眼就看见尽头那座最小的砖石堡垒下,蜷缩着一个幼小身影,他皱了皱眉,快步朝安儿走去,眼睛的余光却迅速地把沙地内的情形扫了个清清楚楚。
当初武逊和袁从英设计蒙蔽老潘,夺取伊柏泰时,二人曾经商议过,在木墙之外的队正营房外设有伊柏泰地下监狱的两个出入口,并不利于管理。因此,武逊在杀死老潘,控制伊柏泰以后,就把位于木墙之外、队正营房两侧一左一右的入口都堵死了。老潘曾经一口咬定地下监狱在木墙内没有出入口,但袁从英让韩斌悄悄探查过,证明五座堡垒中的四座稍大些的堡垒,都设有可以开启的铁门,而这五座堡垒作为地下监狱的通风口,又均有通道与地下监狱连通。因此后来武逊干脆将其中三座堡垒的铁门也一并堵死,最后只留下靠近木墙大门口的一座堡垒的门,作为整个伊柏泰中进出地下监狱的唯一入口。
袁从英在赶来伊柏泰的时候,并不清楚敕铎他们的真正阴谋,但是根据武逊临死前的嘱托、方才王迁情急之下的一番话语,和现在这密密麻麻遍布木墙之内的突骑施士兵,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一切仿佛都被条暗暗的线索串联了起来。他想起在刺史府关押犯人的小院中,神智昏乱的裴素云在他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安儿……伊柏泰……暗河……神符……”袁从英心有所悟。
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安儿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娘……”可是立即又失望地扁起了嘴,怎么不是娘,不是娘呀!安儿在袁从英的怀里挣扎扭动起来,他才不愿意被这陌生的男人抱着。袁从英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如果这孩子不肯听话,别说救人无从谈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丧命。袁从英竭力稳住心神,轻声唤着安儿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让敕铎等人发现异样。
说也奇怪,当袁从英把安儿紧紧贴在胸前时,那烦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静下来。脏兮兮的小脸一个劲地往袁从英的胸口钻,嘴里还喃喃着:“娘,娘。”袁从英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从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襟里面,一股清冽苦涩的幽香正轻盈溢出。袁从英俯首深吸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谁说安儿是个痴傻,不,这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亲的气息。
看到安儿停止哭闹,乖乖地依偎在袁从英怀中,敕铎狠狠地瞪了王迁一眼,便走到袁从英跟前,傲慢地问:“袁从英,你知道我想要这孩子做什么吗?”
“愿闻其详。”
敕铎冷哼一声:“据说这白痴小儿识得伊柏泰里的地道,能到达沙陀碛里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吗?”
袁从英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
“很好。”敕铎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袁从英站着不动,敕铎目露凶光:“怎么?”
袁从英平静地道:“可汗,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必须先答应了,我才会做。”
“哦?”敕铎若有所思地看着袁从英,“我刚才听到你说了,你是想事成之后,带着这孩子离开。”
“是的。”
敕铎微微摇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真的相信?”
袁从英望定敕铎:“我没有选择,可汗你也一样。在我看来,突骑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汉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话。”
敕铎沉默半晌,慨然允诺道:“好!袁从英,我很欣赏你!没错,你们汉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惜我看来看去竟没有看到一个君子!好吧,袁从英,今天我敕铎就做一次君子,给你这句话,事成之后一定会放你和这孩子离开,如违此约,人神共弃!”
袁从英点点头,抱起安儿就朝唯一敞开着铁门的堡垒走去。进入堡垒,一个硕大的洞口袒露在堡垒中央,宽阔的台阶深不见底,台阶两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点着盏油灯。袁从英记得上回从木墙外的入口进入地下时,巷道非常狭窄,如此看来,这里才是正式的入口,墙外的入口明显是后来补挖的。慢慢逐级而下,周围越来越暗,油灯的光芒刚刚可以照亮前后几步的距离。安儿倒一点儿不害怕,两只胳膊紧紧搂着袁从英的脖子,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四下乱看,袁从英张开手掌护着他小小的脊背,尽可能地仔细观察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标记,就这样走了百来步,台阶到了尽头。
转过弯,面前是一片袁从英曾经见到过的地下监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监房里面空空如也。空荡的监房顶上泥灰大块脱落,木梁和砖块裸露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连同编外队上下,都充实进了营盘后面那座冒着黑烟的尸堆。袁从英咬了咬牙,停下脚步。
敕铎来到他身边,冷冷地问:“又有何事?”
袁从英道:“我想知道你们已经走过这地下监狱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过所有的区域?”
敕铎想了想,向后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即跑来,在他们的面前扯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形图。敕铎手指点向地图:“喏,这上面画的所有通道,我们都走了个遍,可绕来绕去都在伊柏泰底下,并没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
袁从英微微眯起眼睛,图上的斑斑血迹让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这张图是武逊来到伊柏泰之后,千方百计画成的……当然,和吕嘉、老潘一样,武逊虽然能够摸清地下监狱的构造,却仍无法窥探出其中所蕴含的秘密。袁从英抱着安儿向地图俯下身子,轻声问道:“安儿,你看得懂这图吗?”安儿只瞥了一眼图纸,立即不耐烦地扭过脸,把脑袋埋回袁从英的胸前哼哼。
袁从英顿时了然,自嘲地摇摇头道:“我还真是……”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张香气馥郁的纸,轻轻展开。安儿冲着纸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来。不知怎么的,袁从英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过层层迷雾,那四个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辉,他犹豫着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随后将嘴唇贴在安儿的耳边,轻声说:“把它们找出来。”
安儿大张着嘴愣住了,完全是个痴傻的模样。但只过了片刻,这孩子呆滞的双眸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光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朝前探出身子,明显是想要指示方向。袁从英连忙迈步,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也从未如此兴奋过。真的如有神助,安儿带领着袁从英在曲曲折折、交汇错杂的巷道中穿行,不论碰到怎样古怪纷乱的岔口,他都只是略微停顿,便选择好方向继续往前。
敕铎带着众人紧随其后,吩咐每过一个岔口就在地图上做下记号,可是安儿带路越来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诡异,有些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好几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经过、再不回头,敕铎的人很快就没法跟上安儿的速度了,地图上划得乱七八糟。敕铎见这样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这个方式为后来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袁从英觉得一定把整个地下监狱走了个遍,但安儿仍在充满自信地带着大家绕来绕去。袁从英渐渐发现异样,这小孩隔一阵子就会猛揪他的胳膊,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叫声。袁从英料定安儿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便放慢脚步,在阴暗的巷道里集中目力仔细观察。开始他一无所获,但安儿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时间再揪他的胳膊。袁从英额头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来,滴在安儿的脸上,那孩子“咯咯”笑着垂下脑袋,袁从英也不自觉地跟着低头,忽如醍醐灌顶,他的视线扫到一个黑色的铁质神符,就嵌在脚边的泥壁上!
原来是这样!神符标志是按照小孩儿在冬青林玩耍时的方式,嵌在地面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并且恰恰隐在油灯的阴影中。除非刻意在整个地下监狱里面按这个方位搜寻,否则成年人习惯性地朝前和朝上看,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个标记。此刻袁从英强压狂乱的心跳,在神符旁边蹲下身子。
敕铎带着王迁等人也凑了过来,周围的火把顿时把神符照了个透亮。敕铎半信半疑地打量神符,王迁谄媚地上前道:“可汗,我曾经听钱归南说起过,神符标志着暗道的入口,只要启动神符上的机关,入口就能打开!不过,要是启动的方法不对,就会有可怕的异象发生!”
“异象?”敕铎愠怒地瞪了王迁一眼,又思忖着看了看袁从英,阴森森地笑道,“看你的了。”
众人全退到了十步之外,袁从英知道他们是害怕有机关,但他自己早已无路可退。袁从英问怀抱里的安儿:“你会打开它吗?”安儿眨了眨突然显得无比澄澈透亮的眼睛,抬起小手就要去按五芒星的一角,犹如电光火石般地,袁从英猛地挡住了他的小手。安儿不高兴了,哼唧着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却被袁从英死死捏住。满额滴下的汗水又一次模糊了袁从英的视线,他都没有去擦,脑海里轮番叠现出五芒星的图案和那首五言律诗。
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他偷离刺史府在草原上与狄景晖会面时,狄景晖向他提到了对伏羲八卦和五芒星、神符之间关系的猜测。袁从英跟在狄仁杰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地对八卦、相位、风水、术算之类也略知皮毛,狄景晖当时一说,他就觉得很有道理。后来自己又拿出画着神符的纸看了几遍,回想裴素云透露的只言片语,基本上认定了五芒星的四角暗合“水、风、火、土”四神符,其中左上“兑”位暗喻水神;左下“震”位暗喻火神;右上“巽”位暗喻风神;右下“艮”位暗喻地神。水神和风神的神符用在地面之上,他碰巧都见过了,也明白意思。火神和风神则用在地面之下,也就是在伊柏泰的地下监狱里头,但他始终猜不透含义。当敕铎要求安儿寻找暗河入口的时候,他只好既指了火神符,又指了地神符给安儿看,究竟哪个指示暗河入口,其实袁从英心里也没有底。
现在安儿顺利找到了一个神符,并且袁从英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一个与地上水神符相对的火神符,他猜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地下暗河的入口。但是,安儿刚才的举动却吓得袁从英心脏骤停,因为那只小手分明是伸向了五芒星的右下角!按照推论,右下“艮”位上的应该是地神符,而非火神符,不对,不对啊!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这孩子毕竟痴傻,虽能凭本能找到神符,对于五星上的位置却稀里糊涂?袁从英握着安儿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了第二遍:“安儿,你知道怎么打开五星吗?”
安儿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又把小手伸向五星的右下角,可惜还是给袁从英挡了回去。安儿气得狠狠地蹬了袁从英一脚,他却浑然无觉。敕铎等人离得远远的,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壁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等待着。袁从英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终于,他对孩子微笑道:“好吧,我都听你的。”随即伸出手,重重地按向五芒星的右下角。
很轻的一声“吧嗒”,在幽暗的巷道里带出清脆的回音。紧接着脚底传来细微的颤动,好像被轻风撩起的波纹,震动越来越剧烈,前面的岩壁随之纷纷落下泥沙,袁从英护住安儿往后退,那孩子却毫不畏惧,兴奋得小脸通红,拼命朝前方挥舞小手,仿佛是在他的指挥下,岩壁大块大块地脱落。伴着轰隆隆的闷响,飞沙碎石扑满整个巷道。
待到尘埃落定,那堵看去严丝合缝的石壁上骤然出现个硕大的洞口。蒙头蒙脑的敕铎等人定睛一瞧,洞口前空空如也,大人小孩踪迹全无。敕铎大骇:“快!”带头冲到洞口边,登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在这个新出现的洞口里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岩洞,通向无尽的黑暗。举起火把照进去,只能略看出离得较近的岩洞顶端比地下监狱的顶部略低,上面怪石低垂,暗影嶙峋,底部则比伊伯泰要低十多丈,而且还呈现缓慢下斜的态势,并有隐约的潺潺声从下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微风自岩洞深处吹拂,裹挟起一股可疑的臭气,闷浊晦涩。
敕铎正看得发愣,岩洞的底部突现一抹闪亮的红光,“下来看看吧,那里有台阶!”敕铎这才看见,袁从英抱着安儿,手持火折子站在岩洞底下一片宽阔的坡地上。就在他们站立的位置几十步远的地方,漆黑的水波悠悠泛动,似沉潭深渊,幽寂难测;又如长河暗涌,一望无垠。
在敕铎的命令下,突骑施士兵们分批从洞口进入,在暗河边的斜坡上,很快用自带的圆木扎成木筏,一艘艘放入暗河之中,前后相继。刚开始时大家都有些受不了岩洞里的腥臭味,但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敕铎问王迁是否知道这臭味的来历,王迁一无所知,敕铎又问袁从英,袁从英只摇了摇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突骑施人的行动,安儿倒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终于,除了留守在监狱里和地面上的极少数人,突骑施士兵已全部上筏。木筏在黑色的暗河水面上整齐铺开,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一眼望不到头,绵延直下岩洞的最深处,他们手中高擎的火把红光跳跃,映照出活脱脱一幅地狱忘川的恐怖景象!
敕铎最后一个踏上木筏,转回身望向等在岸边的袁从英。袁从英冷冷地开口了:“那么就祝可汗一路顺风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敕铎的眼中精光凛凛,道:“你们汉人好像有个说法:送佛送到西天?袁从英,你帮我找到暗河入口是没错,可是暗河河道纵横,如何才能直下庭州,我……还需要个向导!”
袁从英沉默着,敕铎身边的王迁却急不可耐地献计了:“可汗,这个没问题,我听钱归南说过,沙陀碛地势西高东低,从伊柏泰往庭州,只要顺流而下便可……”
“啪!”王迁的话还没讲完,就被敕铎结结实实地送上一记耳光。
袁从英拍了拍刚被惊醒的安儿,重新划亮一个火折子,望定敕铎:“可汗,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兑现诺言了!”
敕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们!”顷刻间,船上、岸边、通向地下监狱的台阶和洞口,突骑施士兵们齐齐张弓,对准了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袁从英摇了摇头,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没有遗憾了。”随着话音,他扬手甩出火折子,幽暗的洞窟中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旋即,巨大的火团在暗河之上腾起,沿着漂浮于整个河道上的石脂迅速蔓延,只不过瞬息之间,静谧暗河已成熊熊烈焰翻滚着的火海!
不是说水火不容吗,怎么水竟会燃烧?突骑施人都惊呆了,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火舌卷入。袁从英乘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俯身按下自己一直用身体挡住的神符。他和安儿初入这岩洞时,安儿就发现这个地神符,因为当初袁从英指给他看的是两个神符,傻孩子居然一直记着!既然火神符指向暗河入口,那么地神符就应该是通风暗道。袁从英明白,这就是他和安儿最后的生机了。
地符按下,顿时轰响连连,但被洞窟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盖住,岩壁顶端乱石崩塌,袁从英将安儿整个护在怀中,紧盯着岩壁上突显的裂口,就在碎石刚刚停止掉落的一刹那,他抱牢安儿,纵身跃入裂口。此刻,石脂燃起的火焰绚丽非凡,整个地下暗河的岩窟里面亮如白昼。借着亮光,袁从英看到,地符开启的裂口引向的是一条狭长的岩缝,只能容人匍匐向前。他不知道这岩缝通向何处,但显然已不可能后退,探首再朝脚下的岩洞里望去时,只能听到愈来愈疯狂的惨叫声,看见翻卷的火舌里,突骑施人挣扎着纷纷落水,不,是落入更加炽烈的大火中!有离岸近些的,带着全身的大火凫扑上岸,岸边河滩上本就沾染着石脂,于是烈焰又朝向地下监狱的洞口拥去。守在洞口的兵卒们吓得连连后退,火舌毫不迟疑地将他们一起吞噬。
袁从英并没有立即离开,他从身上取下弓箭,对准裂口,将几个试图攀壁而上逃生的突骑施人一一射倒,直到火势席卷整个岩洞,他才一把搂过呆若木鸡的小安儿,沿着狭道迅速地向前爬去。他能感觉到,狭道各处都有清风潜行,肯定有通向地面的缝隙,但一时又发现不了可以容人通过的出口。前行不久,身下越来越热,袁从英的心一沉,难道这狭道把他们重新引回火场?
前面不远是个转折,转过去狭道就断了,一堵泥壁赫然挡在眼前。袁从英定一定神,抬起胳膊肘就朝泥壁猛撞过去,因为他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动静,料定这泥壁很薄,何况他们早就无路可退了。泥壁果然松软,袁从英豁出命来连撞几下,眼前骤然一亮,泥壁外出现一道砖石台阶,上面日影斑斓。他猛吸口气,抱紧安儿跃身扑上台阶,抬头望去,立即认出这是自己曾经到过的通风用砖石堡垒。台阶下面,冲天的热气扑卷过来,一团团的火焰烧得正旺,还能依稀看见大片正在倾倒的监房梁柱,甚至能看到犹在火焰中翻滚的突骑施人。原来风道是条捷径,将他们带离暗河岩洞,回到了地下监狱的上方,并且与通风堡垒相通!而那些逃窜求生的突骑施人将烈火带进地下监狱里头后,又引燃了监房的木柱泥梁。此刻就在袁从英的脚下,整个地下监狱都在熊熊燃烧。
袁从英抱紧安儿正要起身,一个突骑施人裹着火团从台阶下面扑来,袁从英举起手中的弓猛砸下去,那人惨叫着摔回火海。袁从英刚想奔上台阶,左腿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几乎失足跌下,他跪伏在台阶上,这才发现就在刚刚按压地符跃入岩缝时,腿上、腰上已被几支箭射中,左腿上的箭正中膝盖后侧,因此完全不能站立了,他方才只顾匍匐前进,居然毫不知觉。那么,就爬吧!袁从英再一咬牙,手脚并用,终于爬上堡垒的沙土地面。
来不及喘口气,袁从英把安儿往旁边一放,就去拖那块搁在旁边的石盖板。石板很重,但他现在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只几下就把石板拖到台阶口,再奋力朝下一推,石板斜杵在台阶上,挡住了来路,也挡住了飞蹿的火苗。
台阶下面凄惨的呼号仍然不绝于耳,从堡垒外也传来狂乱的喊叫,袁从英凝神听了听,这是留在地面上守卫出口的突骑施士兵们,在惊慌失措地救助那些从地底下逃出的火人。他环顾堡垒,终于明白为什么几乎没有突骑施人往这里逃生:这是他曾经到过的最小的那座堡垒,根本没有门!
但是袁从英丝毫不觉得遗憾,现在那个唯一开着门的堡垒,肯定挤满了被烧得面目全非、垂死挣扎的突骑施人,还有地面上的守卫们。以他目前的伤势,带着安儿是绝不可能活着突围出去的。而现在,至少他们还能等待……等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袁从英侧身倒在沙地上,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腰间、膝盖流出的鲜血,热乎乎的,却一点儿都不疼痛。他朝像傻子一样呆坐的安儿伸出手去,那孩子却根本没有反应,他又将目光投向堡垒上部的通风口,只见金灿灿的阳光在头顶上明暗交叠,昏黄不定,宛如流年相继、死生往复。
韩斌赶到伊柏泰的时候,头顶明月高悬,洁净的月色下,旷野仿佛变成一片雪白。他在阿苏古尔河畔的小土屋里只过了一个晚上,就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回就算让袁从英骂死,韩斌也要来,他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傻等!韩斌驱策着炎风,飞一般地朝伊柏泰奔来,越来越多的焦黑死尸倒伏在沙地上,韩斌没有停下来查看,他不能停下,因为一停下就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就会害怕得死掉。木墙上的铁门大敞着,他毫不犹豫地飞驰而入,浓重的焦煳味和血腥气冲鼻而来,马蹄踏在黏稠的血污中,韩斌的泪水早已流满面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着:“哥哥!你在哪里?我来了!哥哥!”
除了死寂,还是死寂。炎风在木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唯一有门的那座堡垒前尸体践踏着尸体,呛人的浓烟还在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根本进不去。幸存的突骑施人早逃得无影无踪,伊柏泰在今夜彻底荒芜。韩斌的嗓子快喊哑了,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很低沉,但是在千军万马中韩斌都不会听错。连炎风都认出了这个声音,直扑最小的那座堡垒。
灰黑的烟雾弥漫在堡垒上部,“哥哥!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你!”韩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门,他个子尚小,骑在马上够不到通风窗洞的位置,韩斌发疯似的猛捶堡垒,拳头上顿时鲜血淋漓。
“斌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低沉喑哑,可是镇定如昔、坚韧如昔。韩斌立即安静下来,听到袁从英又说:“不要着急,你站到炎风身上,就能看见我了。”
虽然窗洞里面烟气炙人,逼得韩斌连连呛咳,泪水夺眶而出,他还是拼命瞪大眼睛。他看见了,袁从英从窗洞里向他伸出右手。韩斌在炎风的脊背上努力站直身子,也把手探进去,他不知道,其实袁从英早就听到了他的叫声,却费了不少时间才站立起来,韩斌只知道,向自己伸过来的手依然温暖、稳定,充满力量。
“哥哥,你、你怎么跑到那里头去了?门在哪里呀?哥哥!我帮你出来!”韩斌语无伦次地嚷着。
“斌儿!”袁从英打断他,“周围还能看见人吗?”
“看不见!只有很多烧焦的尸首……”
“嗯,很好。”袁从英捏了捏韩斌的小拳头,“斌儿,炎风认得回庭州的路,路上不停,你们只需用一天一夜就能到庭州!即使碰上野狼也不要怕,你射箭把它们赶开就行,炎风的速度,狼是追不上的,明白吗?不要停,直接回庭州!”
韩斌猛点头,又叫起来:“啊,哥哥!我和你一起回去啊!”
“不,你和他一起回去!”袁从英缩回手,托起安儿,慢慢地把他送出窗洞。这窗洞不大,恰好可以容安儿小小的身体通过。安儿也认出了韩斌,朝他伸出两只小胳膊。韩斌搂过安儿,愣愣地看着袁从英。
袁从英对韩斌微笑:“我知道你一定能行。”
韩斌垂下眼帘,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袁从英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流了一晚上的泪突然全干了,他抬起头来,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袁从英快要站不住了,但仍竭力用韩斌最熟悉的平静声调说着:“你去,找到梅迎春他们,告诉他们来这里。”
韩斌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地道:“我知道了,哥哥,你等着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等着。”
韩斌把安儿放好在马鞍前面,又返回身,从窗洞口递进一个羊皮水囊。袁从英刚要推回去,看到韩斌闪光的眼睛,就作了罢,只微笑着说:“斌儿,去吧。”
韩斌再对堡垒深深地看一眼,把此时此刻的所有印入心底,这记忆从此永不磨灭,至死相随。
“炎风,跑啊!”韩斌一手搂住安儿,一手握紧缰绳,亮开嗓门高喊。炎风嘶鸣一声,振开四蹄,宛然在沙地上飞翔起来。
皓月平沙,漫卷风尘,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方。
在他们的前方,天际曙光微露。
在他们的背后,重重黑雾笼罩中的伊柏泰,地上沉沙寂寂、地下烈焰滚滚。
第七章
孤 星
“大人!这儿是个镇甸。天色已晚,莫不如今夜就在此地歇宿?”沈槐骑在胭脂马上,一边抬首张望,一边对马车内的狄仁杰招呼着。没有回应,沈槐对着马车又叫了一声“大人”,车内仍然无声无息。
沈槐的心中突然一紧,赶紧示意车夫停车,自己下马来到车边,轻唤着大人,撩起车帘朝内看去。就见狄仁杰歪在后座上,帽子耷拉下来盖住半边脸,双眼紧闭,苍老的面颊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灰白。
沈槐顿时紧张起来:“大人,您、您快醒醒!”
刚伸手要去推,狄仁杰倒睁开了眼睛,冲沈槐微微一笑道:“沈槐啊,大呼小叫的做什么?大人我就眯这么一小会儿,你也不让?”
沈槐长舒口气,抹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轻身道:“没、没事。大人,卑职……冒犯了。”
狄仁杰直起身子,朝车外张望:“哦,已然是黄昏时分了。”
沈槐点头:“大人,我看这旁边倒有些铺户人家,咱们今夜就在这里寻家客栈住下吧。从伊州出发,马不停蹄地走了一天一夜,卑职……很担心您的身体啊!”
狄仁杰没有答话,皱纹密布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一望便知这位老人已心力交瘁,但眼中的神采依然。他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吟着问:“沈槐啊,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槐回答:“大人,我刚才看了看地图,咱们已进入庭州辖区了,这个地方叫作神仙镇。”
“神仙镇,好名字。”狄仁杰点头,却又皱起眉头不停扫视周围,问,“从这里到庭州城,还有多少路程?”
沈槐略一迟疑,才道:“大人,假如一刻不停的话,明天正午之前肯定能到了。不过……”他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道,“大人!您在伊州就身体不适,都没来得及好好将养就急着上路,一口气走了一天一夜。正好这里是个镇甸,今晚,您无论如何要歇一宿!”
也许是沈槐的语气太过坚决,狄仁杰注意地看他一眼,微笑道:“沈槐啊,你这口气倒像在威胁老夫啊。如果我不听你的呢……”
“大人!”沈槐急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沈槐没有别的意思,卑职知道您的心情,沈槐也想尽快见到景晖兄和从英兄……可是您毕竟上了年纪,自打从洛阳出发您就没有休息过一天,马上进到庭州城里肯定又有无数的事情要劳心劳力……沈槐虽然不知道庭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想来也差不了这几个时辰。今晚咱们就在这神仙镇歇一晚上,大人,沈槐求您了!”语罢,他涨红了脸,双手抱拳向狄仁杰深躬下去。
狄仁杰轻轻拍了拍沈槐的肩,和蔼地道:“好了,好了,不要这么激动嘛。沈槐啊,老夫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原来你还挺能说的。看来平时是故意不肯让老夫知道你的口才。”
沈槐头一低,干脆不吱声了。狄仁杰又朝车外张望了一下,思忖着道:“这个神仙镇怎么看去有些古怪……”
“唔,大人?”
狄仁杰伸手搭在沈槐的胳膊上,道:“也罢,你先扶我下去走动走动。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双腿都没知觉了。”
沈槐小心翼翼地把狄仁杰搀下马车,刚开始几步,就觉得狄仁杰的腿都在微微哆嗦,沈槐尽力扶持,离开马车走了十来步,狄仁杰才长舒口气道:“咳,这神仙镇的风景很不错,就是市井太过萧条。现在这傍晚时分,镇甸里行人皆无,院落上也几乎看不见炊烟,莫非都住着神仙不成?”沈槐听得愣了愣,这才注意观察周围,果然和狄仁杰说的一样,整条街面上除了他们这队人马,竟再无一个行人。
正是夕阳西沉时分,在红日落下的西南方向,天山山脉被晕染成铁锈般的山脊清晰可见,这就是进入庭州辖区最明显的标志。从伊州过来,一路上绿洲和沙漠交替,这神仙镇周边倒是青山葱翠、绿水环绕,夏日傍晚的微风吹来草木和瓜果的甜香,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难怪叫作神仙镇。不过狄仁杰说的怪异也很明显,如此怡人的环境,镇甸里西域式样的平顶土屋也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路旁,可就是看不见人迹,实在萧条得很。
沈槐正在茫然四顾,就听狄仁杰低声道:“快看,前面那个宅院像是有人影晃动,咱们过去瞧瞧。”说着,狄仁杰甩开沈槐的手,三步两步就走到那个黄泥刷墙的宅院前面,“咚咚”敲起门来,嘴里还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隔了好一会儿,院门内才传来抖抖索索的问话声,似乎是个老妇人:“是谁啊?”
狄仁杰扬声道:“啊,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已晚,想在此地借宿,不知道主人家方便与否?”
院子里没声音了,又过了好一阵子,木头院门开了条缝,那老妇人在门后露出小半张脸,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狄仁杰和沈槐,半晌才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庭州来的吧?”
狄仁杰和沈槐互相看了一眼,狄仁杰和颜悦色地道:“老人家,我们是从伊州来,要往庭州去。”
“啊?”那老妇人一声惊呼,急切地道,“不,千万不可!你们、你们还是快回伊州去吧。”
狄仁杰微微皱眉:“老人家,这是怎么说?我们在庭州有事情要办,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去……”
“庭州去不得!哎呀,”那老妇人急得跺脚,“你们就听老身一句劝,去哪里都成,就是不要去庭州,那里、那里……”
狄仁杰脸色骤变,伸手扳牢院门:“老人家您说,庭州到底怎么了?”
老妇人正要开口,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凄惨的呼号,紧接着呼号声不绝,听上去痛苦非常。那老妇人顿时慌了手脚,扭头就往院内跑去,狄仁杰乘机一把拉开院门,带着沈槐紧跟着也进了院子。老妇人已奔进屋内,狄仁杰和沈槐赶到屋门口向内一望,俱都大惊失色。
靠北的墙下一面土炕,炕上躺着个人,惨叫声正是此人发出。老妇人一进屋就直冲炕前,努力想按住那人翻滚挣扎的身体,嘴里连声唤着:“山子,小山子,你哪里难受?啊?你哪里难受?”
那小山子断断续续地哼着:“娘,娘,我……我要死了,啊!救命啊,娘!我要死了……”
“不,小山子,你不会死的,娘不让你死!”老妇人将小山子搂进怀里,泣不成声。
狄仁杰走到母子二人面前,仔细端详着急促喘息着的小山子,对老妇人道:“老人家,他是您的儿子吧?他得了什么病如此痛苦?老夫略通医术,可否让老夫瞧一瞧?”
老妇人抬起模糊的泪眼,愣了愣,突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怎么进来了?快走,快走啊!”
狄仁杰紧锁双眉,探身就去抓小山子的手腕:“大娘,你别着急,我来给您儿子瞧瞧病……”
哪知那老妇人劈手就朝狄仁杰打来,沈槐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她的手,厉声喝道:“你这妇人忒不讲道理,我家大人好心给你儿子诊病,你怎么还打人?”
老妇人给沈槐制住动弹不得,愣愣地看着狄仁杰给小山子诊脉,不禁泪如雨下,哀声道:“没有用的……你们是好心人,可我……我不想害了你们啊。”
正说着,狄仁杰脸色铁青地放开了小山子的手腕,注视着老妇人,严肃地问:“大娘,您知道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吗?这村子里还有没有人得同样的病?神仙镇上如此萧条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病?”
老妇人噙着眼泪正要开口,炕上的小山子突然又翻腾呼号起来,两手还撕扯着胸口的衣裳,指甲把胸口的皮肤都划出道道血痕。
狄仁杰命令道:“沈槐,你把他按住,我来施针。”沈槐把小山子死死按在炕上,狄仁杰又对老妇人柔声道,“大娘,我给他扎几针,可以为他减轻些痛苦。”随即便从怀里掏出针包,全神贯注地在小山子身上扎起针来。
终于小山子渐渐安静下来,软瘫在了炕上。狄仁杰又把了把他的脉,长叹一声从炕沿站起来,沈槐赶紧上前搀扶,狄仁杰以手抚额,稍稍闭了闭眼睛,这才对那妇人说:“大娘,他暂且能缓一缓,您随我到院中,我想问几句话。”
沈槐扶狄仁杰在院中的井台边坐下,狄仁杰望着呆站在门前的老妇人,再度长叹:“大娘,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妇人摇了摇头,凄然道:“大老爷,您看我那小山子还撑得过今晚吗?”
狄仁杰摇头。
老妇人抹了把泪,露出惨不忍睹的笑容:“也好,我实在看不得他再受苦了。”
狄仁杰面沉似水:“小山子如何会染上这么厉害的瘟疫?大娘,我方才问你的那些话,请务必要从实回答。”
老妇人突然面露恐惧,尖声叫道:“大老爷,这病、这病就是从庭州传过来的!”
“庭州?”狄仁杰和沈槐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是啊!”老妇人气喘吁吁地继续道,“我们神仙镇离庭州城不过一天多的路程,镇上的很多男丁就给来往的客商当脚力,常来常往地挣些钱。可就这几天,突然听说庭州发了瘟疫,非常厉害,一两天里头就有不少人染病。镇上几个从庭州刚回来的脚夫也染了病,我家小山子恰好在发瘟疫之前拉到一趟活去庭州,结果、结果昨天回家来就……就已经不行了。”老妇人话说到此,已然声泪俱下。
“原来是这样。”狄仁杰沉声道,“那这镇上的人都去了哪里?”
“庭州的瘟疫非常厉害,镇上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如今一看瘟疫又犯,吓得大家不敢再住下去,全都往各处逃走了。这两天,连来往客商都听说了消息,走的走,散的散。老身我……我不能丢下小山子啊,就是死,我们娘俩也得死在一处!”
狄仁杰低下头沉默了,半晌才又抬头,温言道:“家里还有烧酒吗?”
“有一些……”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把烧酒拿出来,这两天时常喝一些,多少能防一防。等小山子……去了,你也尽快离开此地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转回头问,“您方才说镇上的老人都记得十多年前的惨状?莫非这瘟疫近十年来没有犯过。”
老妇人泪流满面地点头道:“是的,十年没犯了。我们都快忘记这茬了,哪想到……”
狄仁杰的马车又上路了。这次,沈槐没有再说半句阻拦的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骑马跟在车旁。车队很快驶离人迹寥落的神仙镇,在月影婆娑的寂静山道上奔驰。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狄仁杰突然招呼马车停下,让沈槐上车与自己同乘。沈槐十分意外,但也并无二话,叫人过来牵好自己的马匹,就入车坐在狄仁杰的对面。
车帘挂起,微微颠簸的车厢内清风淡入、暗香习习,如果不是沉重如铅的心绪,这该是个多么美好恬然的旅程啊。沈槐借着月色,注目端详对面的老者,连日的焦虑和操劳让这张衰老的面容愈显灰败,但花白胡须下紧抿的嘴角,又流露出慑人的坚毅和昂扬的斗志。此刻,这位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沈槐亲切地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沈槐啊,我在伊州收到武重规送来的急信,就决定立刻启程赶赴庭州。你倒始终没有问过,那信里写的是什么?”
“大人认为有必要让卑职知道的,一定会告诉卑职。大人如果觉得没必要,卑职问了也是逾越。”
狄仁杰凝神听着沈槐的回答,微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道:“沈槐啊,你的确有许多地方与从英非常相似,但刚才这番回答,又和他截然不同。”沈槐诧异,狄仁杰含笑颔首,“从英对所有感兴趣的事情,都会直截了当地向我提问,而绝不像你这般小心谨慎。当然,你们两个会有这样的区别,关键并不在你们,还是在我啊……是我的错。”
沈槐愣住了,赶紧低下头,竭力掩饰翻腾的内心。
“你看看吧。”狄仁杰从怀里掏出书信,递到沈槐的手中。沈槐仍旧埋首,接过书信匆匆读完,禁不住惊惧地抬眼直瞪向狄仁杰。只见狄仁杰面色异常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沈槐,你对武重规的说法怎么看?”
“这……”沈槐犹豫片刻,还是坚决地道,“大人,说从英兄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投敌叛国的行径,这也太荒谬了!大人,沈槐死也不信!”
“哦,说说你的理由。”
沈槐又迟疑了,想了想才道:“大人,沈槐认为从英兄是个大义凛然的人,他断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而丧失原则的。”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狄仁杰低声重复着,目光中有种罕见的迷离和凄怆,良久,才苦笑着叹道,“沈槐啊,自古有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
沈槐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大人!您,难道您也怀疑从英兄?”
狄仁杰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怎么会怀疑从英,不,当然不是。只是武重规的这封书信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从英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他一定在经受着非同寻常的煎熬。”
沈槐沉默半晌,才字斟句酌地道:“大人,您不也在经受非同寻常的煎熬吗?其实……沈槐倒觉得,正因为有您,从英兄不论面对何种状况,他的心里一定是有底气的。”
狄仁杰的眼中流光一闪,勉强笑道:“沈槐,你还挺会安慰人。”他拍了拍沈槐的手背,又轻声道,“为国为民,不论承受多么巨大的考验,做出怎样的牺牲,都是我们这些人的本分,这不算什么。只是人老多情,心里终究还是会舍不得……就像刚才看到那对母子,我亦会忍不住想,假如把小山子换成景晖,或者从英,恐怕我、我未必会比那老妇人镇定。”
狄仁杰的声音低哑下去,沈槐只觉眼中一阵温热,冲动道:“大人,不会的!我们明天正午前就能到庭州了,您一定要放宽心!”
马蹄得得,犹如急促凌乱的心跳,沈槐犹豫再三,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为狄仁杰整整背后的靠垫,沈槐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大人,您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庭州城外,卑职就叫醒您。”
正午的夏日明亮而热烈,把狄仁杰脸上纵横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狄仁杰从沉睡中猛然惊醒,刚睁开眼,正好看见沈槐向他探过身来,小声地唤着:“大人,咱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