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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坚信:只要把金缕瓶带给长吉,“真兰亭现”之谜便能解开。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从那以后,她便可以心无旁骛、安安定定地做长吉的妻子,与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无声地前行着。裴玄静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转转那么久,此刻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乐都提前用光,现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祷上苍,保佑自己能走完这最后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静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说话,“唔,你说什么?”

“我说都怪你!”船里没有点灯,仅有水面泛起的一点微光照进来,映出禾娘稚气未脱的面孔。这时候的她,比裴玄静之前所见的任何模样都更像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讨厌你,那回要是不让你进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气鼓鼓地说,“都是崔……他非要叫你进去……”她停下来,怨毒地紧盯裴玄静,好一会儿才又说,“你把他害得好惨。”

“我……”裴玄静有点不知从何谈起的感觉,但她并不想同禾娘争吵,便劝慰说,“他会没事的,隐娘一定能救出崔郎。”

“那又怎样!就算救出来我也没机会再见他,他更不会理我……他的心里只有你!”

裴玄静无言以对,少顷,才温柔地问禾娘:“你很喜欢崔郎?”

禾娘不回答裴玄静的问题,反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少得意!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美点,还是宰相家的侄女吗!”

裴玄静哭笑不得,“禾娘,你这样说可就太鄙薄崔郎了。他不是看重那些的人。”

“反正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禾娘说,“原先我有家,贾老丈就像亲爷爷那样疼爱我。我虽然没有爹娘,可一样过得很开心。我们的院子里总是住满了人,都是些穷苦百姓,但都特别善良,我从没见过一个坏人,也用不着对任何人有戒心……”

禾娘的声音低下去,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应道:“……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禾娘突然又拔高了声音,“你根本不知道我原先的家有多好!逢年过节,宫里总会派中贵人送来好多吃的用的。我们的院子连金吾卫都不敢进。有几次朝廷抓通缉犯,王公大臣的宅邸可以搜,唯独我们的院子谁都不许擅闯。那年春明门外发现暴民,京兆尹还派了人专门来保护我们的院子。崔郎中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就说,他喜欢在我家落脚,因为我家的院子是全长安最安全最安宁的地方。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她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裴玄静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义,更是悲从中来。很显然,禾娘对抚养自己长大的贾昌老丈感情很深,却不怎么想念父亲。也难怪,毕竟这个父亲对她没有养育之恩,而是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对。裴玄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至今没有听禾娘提起过王义一个字。一直是旁人:王义、崔淼、聂隐娘、裴玄静,甚至皇帝在谈论和证实这对父女的关系,但禾娘自己从未表过态。

她试探地说:“禾娘,你爹爹有一样东西要我转交……”

“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禾娘喊起来,“是,除了你还有他。就是你们两个人先后出现,才把我的日子彻底搅乱了!他还找来了聂……害我从此只能跟着她,可我本来是可以跟着崔郎的!”

“请隐娘出手是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顿了顿,禾娘斩钉截铁地道,“……我恨你,我恨你们!”

裴玄静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头一次认识到,原来人间最刻骨又最平常的亲情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阳光照耀不到的荒芜。

禾娘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么无辜,无辜到没有办法去拯救。

裴玄静只能说:“对不起。”

禾娘转过脸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个字。

水面渐渐变得清透起来,晨曦如同神迹降下——天亮了。仇恨与罪恶随同黑夜一起退场,天地重现和煦温柔。

周遭顷刻间便喧闹起来。两边岸上传来相互糅杂的鸡犬声、鸟声还有人声。一只又一只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们的旁边忽前忽后,逐浪而行。船夫兴之所至,还会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静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风去了,裴玄静却连朝岸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味盯着水面。

这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带着两岸的连绵山峦,绿树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帘。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水气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牵来一缕脉脉云雾、袅袅炊烟。直到此刻,裴玄静依旧无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仿佛又过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来。

“出来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静钻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绿水。

昌谷——这个让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象加起来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难万险重重阻隔之后,终于有资格拥有这份美好了。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

“断粮?送吃的?”裴玄静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吗?”男孩停下脚步,“李长吉快死了。唔,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5

乍一眼看去,的确不能断定那人是死是活。

苍白的容颜像结满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触即碎,连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张脸上仅剩的颜色,是两道黑色的长眉,还在顽强诉说着诗人最后的愁思。

这是他吗?裴玄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从这张脸上寻找到记忆里的模样。

“长吉……”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满心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她觉得,只要能够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世界将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婴儿首啼、春花绽放、爱人定情。还有一大把美好的时光等在前面,总之,什么都还来得及。

长吉,我来了,我终于赶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裴玄静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想听一听那搏动的声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将裴玄静从榻前推开,动作十分鲁莽,裴玄静没有防备,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禾娘冲那人喝道。

领他们过来的男孩忙说:“他是李家二郎,长吉的弟弟,叫李弥。”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的,你们别理他。”

裴玄静也看出来了,李弥和当年的李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确是兄弟无疑。李弥大概十五六岁,外形瘦弱,眼神呆滞。本来一直安静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现在将裴玄静推到一边,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头长跪,当别人都不存在。

门外有人在问:“是长吉家来亲戚了吗?”

“娘!”男孩子跑出去,牵进一个中年农妇来。农妇颇有眼色,见屋里多了两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静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长吉的什么人啊?”

这一次裴玄静没有迟疑,脱口而出:“我是李长吉的娘子,您是?”

农妇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我的家在村头,娘家姓郑。你……你真是长吉的娘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

“我是。”裴玄静再次肯定,“郑大娘,谢谢您一直照顾……长吉他们。”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兄弟俩命苦啊,乡里乡亲的当然要多照顾些。我说娘子啊,你怎么不早点来?长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担心他过不了……”郑氏一边唠叨着一边来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她脸色煞白地转过身来,看着裴玄静,好似在问,你也看见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长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心里只有一阵钝钝麻麻的感觉,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痛,眼眶也很干涩。

一切都完了。她的爱情、责任和信念,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了。

郑氏奇怪地端详着裴玄静,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叹息:“娘子啊,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两行泪水应声落下。

已经过了晌午。

郑氏带来拌了马齿苋的菜粥,就摆在屋外的一个大树桩上。她让两个孩子、禾娘带上李弥一起吃饭。李弥倒很听郑氏的话,乖乖地跟出去了。

支开了这些人,裴玄静便央求郑氏说一说长吉最后的光景。

郑氏擦了擦眼泪,看着院子里李弥的背影——要么就从这苦命的孩子说起吧。

李弥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得病前比哥哥李贺还要聪明,病后就变得呆头呆脑,长到现在十八岁了,心智还如同几岁的儿童一般,生活勉强能够自理。兄弟俩的父亲早逝,前几年母亲又去世了,李贺辞官回故乡后,就一直和这个傻弟弟相依为命。偏偏李贺是个多病的诗人,几乎没有什么谋生能力。当初他在长安当流外九品的小官那几年中,所得俸禄还不够吃的,生活尚要靠在家乡的母亲务农和替人缝补来接济。母亲去世之后,兄弟俩的日子更是困苦不堪。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李贺只能强撑着下地干农活,身体越来越差,到今年春天时终于一病不起。

郑氏越说越伤心,“我们都当他撑不了几天的,没想到还拖了这么久。”

李贺病倒后,还是乡亲们凑了些钱,为他请郎中看了几次病,抓来几服药吃,并没什么起色。再想给他请医生时,李贺自己便拒绝了。乡亲们知道他不愿再麻烦众人,就轮流给他家送些吃的,略尽人事罢了。从春入夏后,李贺便再也起不了床,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中等死。李弥虽傻,倒也每天守在哥哥身边,一直服侍他到今天。

“从十来天前就连话都不能说了。昨晚上我还特地来看过一次,谁知今天就……唉,他怎么就不多撑一天呢?好歹娘子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怪他。裴玄静想,是我耽搁得太久了。

这个念头一起,压抑着的痛仿佛突然觉醒,从身体的每个部位蹿出来。三涂地狱的烈焰陡然焚遍全身,瞬间便烧得天昏地暗,裴玄静痛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呦,娘子你怎么了?”郑氏看出裴玄静不对劲了。

裴玄静勉强稳住心神,对郑氏说:“我没事。就是想请大娘帮个忙,不知可否?”

“什么事?”

“事已至此,该做的总要做,也不能就让长吉这样子……”裴玄静说,“村里头有地方卖棺木、寿衣什么的吗?”

“有倒是有,不过在镇子上,稍微远点儿。”

“我想麻烦大娘帮忙置办,这里我一时还走不开,可以吗?”

“行啊。”郑氏很爽快。

裴玄静点点头,伸手拔下发髻上的镂花金钗和流苏鬓唇,又取下碧玉耳坠,再从腕上褪下银镯,一股脑儿交到郑氏手中,说:“我身上没有现钱,还须麻烦大娘帮着换些钱来应急。”

郑氏会意,又道:“……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

“我想办得体面些。”裴玄静凄婉地笑了笑,“能买多好的就买多好的。”

郑氏带着两个儿郎走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盘问过裴玄静的来历。

裴玄静还有一件事要马上做。她让禾娘和李弥都待在院中,自己打来干净的水,就把房门关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静,羞臊或者恐惧都不曾扰乱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经为他做过无数遍同样的事了。

洗好之后,因为还没有寿衣,裴玄静就仍给他盖上原先的薄被。又将他的发髻打开,细细地篦过,再松开自己的发髻,剪下一缕来,揉在他的发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这些,她如愿以偿地望着他微笑了——长吉,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结发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

裴玄静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李弥不知何时进屋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禾娘呢?”

“那个姐姐让我进来的。”

听李弥叫比他还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静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门外望出去,只见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边洒水,一边扫着院子。

其实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静感到非常惭愧,自己在不经意中受到那么多人的恩惠,却不知何时能够报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谁?”她问李弥。他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神态却更加纯真,完全是个大孩子。

“哥哥告诉过我,有一天会有一个娘子到我家来。”李弥一本正经地说,“他叫我要念首诗给娘子听。”

“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

像所有对含义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样,李弥用没有起伏的音调死记硬背式地念出这首诗。起初裴玄静都没怎么听懂,但是李弥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静基本上听明白了每一个字,却仍然感到困惑:为什么是这样一首诗?这首诗真的是长吉写给自己的吗?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诗……裴玄静还是弄不懂,或者说不敢懂长吉赋予这首诗的真意。

李弥连念三遍,看着裴玄静问:“咦?你还是不明白吗?哦……”他东张西望,一把抓起搁在旁边的白色手巾,举到裴玄静的面前,挡住她的脸。

他再一次认真地念起来:“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贴妥水如天。”念罢,连说三声:“新妇子,催出来!”

手巾掉下来,露出裴玄静的脸,泪水溃堤一般地涌出来。

在奔向昌谷的崎岖路途中,她不是没有担心过,长吉已经默认了退亲的事实。她多么怕他会怨她拒绝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现在她可以放心了,长吉不仅没有放弃,而且始终在等待她。他为她写了唯一的这首诗,正是举行婚礼时新郎送给新娘的“催妆诗”。

他们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弥问:“你是我的嫂子,对吗?”

裴玄静含泪点头,“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首诗的名字?”

“他说过……这首诗就是你啊。”

是啊,所谓“玄静”不就是诗中所描绘的,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吗?除了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如此通晓她的美丽与灵性,所以她才要不顾一切地来找寻他。

可是她到得太晚了。

裴玄静扑在那具冰冷的身躯上,无声地痛哭了很久。

快日落时,郑氏才从镇子上赶回来,都办妥了。

棺材要等明天铺子里的人专门送来,也包括其他丧事所需的香烛明器等等。郑氏只随身带来三套衣服。一套寿衣,另外两套是给裴玄静和李弥准备的丧服。

此外,郑氏还周到地带来了一些米面和蒸饼,对裴玄静说:“事情要办,日子也还得过啊。首饰换的钱我没都花掉,剩下的这些娘子且拿回去备着。这点米面什么也先吃着,等不够了再跟大家说。”俨然已把裴玄静看作这里当家的了。

裴玄静谢过郑氏,便请她回去休息了。在李弥的帮助下,裴玄静给李贺穿好寿衣,自己和李弥也披上白麻,心里觉得安定许多。

一转眼又该吃晚饭了。中午的粥和蒸饼权可充饥。估计是这些天服侍病人累坏了,李弥一边吃东西一边打瞌睡。裴玄静看不过去,就让他先去睡。李弥既然认了裴玄静为嫂子,果然对她言听计从,往屋角的破席子上一缩,就睡着了。

进了李家,裴玄静总算懂得家徒四壁这句话的意思了。

总共两间破草屋,到处透风。如今是夏天倒还凉快,她完全想象不出长吉兄弟俩是怎么熬过寒冬的。东间有个满是灰尘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没开火了。西间只一张长吉躺的矮榻,地上铺了块草席,墙角立着口半斜的矮柜,就再没有其他家什了。

最让裴玄静意外的是,家里没有笔墨,也没有半页字纸。

长吉的诗在哪里?

连诗都没有,那么武元衡所说的“长吉诗中有真意”,还如何搞清楚呢?

“这里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禾娘站在门槛边说。

夕阳从禾娘的背后照过来,裴玄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该让她走了,禾娘的任务就是把裴玄静平安送到昌谷。因此裴玄静说:“嗯,我没事了。多谢禾娘一路相送。”她来到门前,从发髻上拔下金簪。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件发饰了。

“相聚一场也是缘分。给禾娘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吧。”

“我不要……”

裴玄静不理会禾娘的拒绝,直接将簪子插到她的发髻上。“戴着吧,会保佑你的。”

禾娘低下头,红色的穗子在漆黑的鬓发旁轻轻摆动。

“那我走了。”禾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也是。”

裴玄静站在门边目送,直到那纤细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的尽头。她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禾娘了。

裴玄静返回茅屋,点起一支蜡烛。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李弥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香,裴玄静便独自守在榻前。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陪在长吉的身边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也从来没有这么远离过他,彼此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想起长吉赠给自己的诗,裴玄静的心中便充满了空旷的平静。今夜是她与长吉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她知道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的,正如诗中写的青鸾舞镜,转瞬千年。

……突然惊醒时,裴玄静第一眼便看到蜡烛摇摇欲灭,昏暗破陋的屋子中央,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此情此景,和记忆中的诡异场面何其相似。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正在忙着东翻西找,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来,脸上的那把络腮大胡子分外招摇。

裴玄静竟丝毫不觉慌张——早晚要来的。

络腮胡子见裴玄静醒来,挺熟络地说:“你醒啦?正好,说说东西藏哪儿了?省得我再找了。这个家怎么穷到这地步,连老鼠都不愿意来吧。”

裴玄静刚想说话,却听到屋子角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是李弥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堵了东西,正在扭动身子挣扎呢。

她跳起来,眼前寒光一闪,络腮胡子手持长剑拍在她的肩上,右边的胳膊顿时麻了。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老实点,我不想伤人!”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没事,绑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免得误伤无辜。”络腮胡子道,“我只想问娘子取一样东西,对别的没有兴趣!”

裴玄静说:“我见过你。”

络腮胡子点头:“娘子的确精明。”

“你在长乐驿已经搜过我的行李了,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吗?”

“没有。”

“你到底想找什么?”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沉默,她还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络腮胡子连连摇头,“裴大娘子啊,我真的不想做恶人。你又何必逼我动手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长叹一声,道:“看来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

裴玄静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娘子还是不知道为好。否则,我要取的可就不单单是一样东西,恐怕还得取娘子的命了。”

“你杀了我好了。”裴玄静说,“杀了我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络腮胡子指着李弥:“如果我先把他杀了呢?”

“你说过不会滥杀无辜的!”

“这种话你也信?”络腮胡子举起即将燃尽的蜡烛,嘴里发出“咝咝”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榻前俯下身去,“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杀人,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侧过蜡烛,一滴烛泪飘然坠下,正落在那长眠者的脸上。

“你不许碰他!”裴玄静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李弥也在拼命蹬腿。

“我给你!拿去!”裴玄静颤抖着双手撕开腰带,取出金缕瓶。

络腮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一把将金缕瓶抢过去,转身便冲出了门。

裴玄静忙过去给李弥解开绳索。谁知刚一松绑,李弥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便向屋外猛冲而去,裴玄静只好也跟着跑出来。

旷野上夜色四合,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只见一轮孤月的清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在狂奔。追赶者虽然瘦小,但疾步如飞,很快便追上了,等裴玄静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络腮胡子身强力壮,打得李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偏偏这傻小子虽然已经头破血流了,还是死活抓着络腮胡子不肯松手。络腮胡子面露狰狞,瞅准一个空当,举起剑便刺向李弥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