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郎中,今天又有事要麻烦你了。”郑琼娥在他身边悄声说。
“哦?并不麻烦的。”崔淼淡淡一笑,接过郑琼娥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叠得小小的粉笺。展开来,金屑麻纸上仍是一笔娟秀的字迹。崔淼认真看了看,道:“这倒也不难。”遂捡起桌上的笔,在粉笺左边空白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很快便写完了,他自己又看了一遍,才递给郑琼娥。她双手接过,欠身道:“多谢崔郎中。”
“不必。”崔淼道,“前几次你问我要的方子,都有用吗?”
“都非常好。”
从崔淼第二次来给皇太后诊病起,郑琼娥便悄悄地向崔淼求方,据她说都是宫中姐妹听闻崔淼的医术高明,特意请他帮忙的。
起初崔淼也觉得奇怪,宫中本有女医,而郑琼娥拿来求方的这些病症,看起来也非疑难杂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找自己写方子呢?
郑琼娥解释说,女医都在大明宫中,因为兴庆宫的特殊处境,这里的宫奴们得病后基本上无人理睬,就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至于皇帝派来给皇太后看病的御医,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只能来求崔淼。
郑琼娥还说,只求崔郎中写方子,她们可以用平日积攒的钱,请小太监们代办抓药。
说得如此可怜可悯,崔淼自然义不容辞了。
这几个月中,崔淼每次来兴庆宫,都会给郑琼娥写方子。时至今日,他的心里也有疑惑,怎么宫中那么多人生病,还病症各不相同?但只要看见郑琼娥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他就问不出话了。
寝阁之内似乎有动静,帷帘掀起,一名宫婢出来将郑琼娥唤了进去。
她匆匆来到榻前跪下,把崔淼刚刚写过的粉笺捧上去。虽然竭力控制,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着。
王皇太后的手哆嗦得比郑琼娥还要厉害。
就在王皇太后面前的檀木几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张粉笺,每一张上面都有崔淼的飘逸字迹。这些,全是郑琼娥按照皇太后的旨意取得的。
郑琼娥垂首,不敢去看皇太后的面孔。
少顷,她听见皇太后吩咐:“去,请崔郎中进来。”
“是。”
“把这些方子都收起来,再将帷帘卷起。”
郑琼娥惊得抬起头来,一旁的宫婢也大惊失色,各个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王皇太后向来贞静,除了宫中资格最深的御医能以“望闻问切”一睹圣颜之外,崔淼来了这么多次,都只能隔着垂帘为皇太后诊脉。
王皇太后扶着宫婢缓缓坐起来。苍白消瘦的面颊上,双眸晶亮,像含着泪又似燃着火。郑琼娥来到兴庆宫快半年了,所见到的皇太后始终是一副病怏怏、心死若灰的衰弱样子,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命崔郎中进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10
已是仲秋时节,金仙观中的甬道上铺满黄叶。大片触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头扫地。
裴玄静召唤一声:“二郎。”
李弥手中的扫帚略停了停,就又继续扫起来,连头都没有抬。
自从几个月前皇帝驾临金仙观的可怕一夜之后,李弥就变成了这副沉闷的模样,整日郁郁寡欢。
裴玄静当然明白其中缘由,也曾试着宽解他。但无论她说什么,李弥都没有明显的反应。他本就有些迟钝,这段日子来越发显得呆傻了。
裴玄静感到十分心痛,却又无计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弥这样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伤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对裴玄静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骗和辜负后的失望,甚至恐惧。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会自己默默地品尝苦果。
唯有静待时间之手,为他抚平创伤了。
这次远行,裴玄静曾经打算把李弥送去裴度府中,请叔父代为照看。但刚和李弥一提,他便坚决地拒绝了。
他说:“我就留在金仙观里,哪儿也不去。”
李弥对裴玄静向来言听计从,所以他的态度令她非常意外,便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裴玄静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错了。正如曾在地窟一事上犯过的错一样,她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李弥看成一个孩子。但事实一再提醒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
她决定尊重他。
同时,裴玄静也仔细地考虑过了,在十三郎获救后,皇帝便赦免了观内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李弥。李弥和段成式都曾经下过地窟,但现在地窟的入口已经填平,不管里面埋藏着怎样的秘密,都无从追索了。李弥和段成式最多只能算是无意的闯入者,即使他们看到了什么,不了解前因后果的话,也根本触摸不到秘密的核心。现在李弥被禁闭在金仙观中,外面有金吾卫看管着,无法与任何外人接触,对皇帝来说,这才是可以绝对放心的。多此一举地将他送入裴府,很可能反而引起皇帝的猜忌。对皇帝的多疑,裴玄静已深有体会。说到底,这次皇帝会放她远行,还不是因为长安城中有叔父在、有李弥在吗?因为皇帝知道,裴玄静肯定会回来的。
权衡再三后,裴玄静决定就让李弥留在金仙观中。
马上就要出发了,裴玄静叮嘱李弥,这一走怎么也得个把月,等再回长安的时候,怕是要到新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二郎要照顾好自己。
李弥愣愣地听着。
“二郎,还记得你哥哥写的那首催妆诗吗?”
“是……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
“对,就是这一首。”裴玄静道,“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到观中,对你念出这首诗,你就跟着他走。”
“为什么?”
裴玄静微笑:“因为这是我与二郎订下的密语,只有我们才知道。念出这首诗,就表明来人会带你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去哪儿?”
“回家。”
李弥困惑地瞪大了眼睛:“那嫂子你呢?”
“我当然是在家里等你。”
李弥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点一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裴玄静在观门边最后一次驻足回首,李弥抬头向她望过来,微笑着摆了摆手。
她好像看到了长吉,正在酝酿秋日送别的诗句:秋白遥遥空,日满门前路。
金仙观外,韩湘已等候多时了。他骑在马上,旁边还有一匹高头骏马,是汉阳公主特意从御苑中为裴玄静找来,能够日行千里的神驹。
裴玄静上马,刚要和韩湘并驾前行,突然惊道:“韩郎,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韩湘潇洒地说,“前两天在西市遇上打劫的,皮肉之伤而已。”
“西市?打劫……你?”
韩湘硬着头皮扯谎:“就是嘛,那几个毛贼太没眼力,劫了才发现我身上并无值钱之物,所以一气之下就打了我几下,多亏离开宋清药铺不远……”他有点结巴起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韩郎,我们要赶快了。今天午后必须赶到周至县。”
“周至县?我们不是去青城山吗?”
“顺路的,先在周至县停一停,我们要去访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仙游寺。”裴玄静道,“韩郎,咱们边走边说吧。”
现在,是该告诉韩湘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韩郎,其实这次我们不是去寻仙,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第二章
玉龙子
1
从长安正南的明德门出城后,裴玄静和韩湘便一路快马加鞭,朝周至县赶去。
他们要寻找的隐士王质夫,曾在周至县仙游寺旁的蔷薇涧隐居多年。所以,今天他们将先去王质夫在蔷薇涧的家看一看。
王彬,字质夫,出身琅琊王氏,是当今王皇太后的族兄。几个月前,正在东川节度使府任幕僚的王质夫突然辞官而去,自此音讯杳然,失踪了。王皇太后忧虑非常,急于寻找王质夫的下落,但出于某种不可明言的理由,此事必须瞒着皇帝进行。
裴玄静接下的,就是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
周至县位于长安城的西南方,距离京城一百多里,仍属京兆府的管辖范围。路修得平坦通畅,快马奔驰一个时辰之后,渐渐开始上坡,由平地进入山区。周围丛林俊茂,举目尽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峦叠嶂,山道峰回路转,山涧时时相伴,头顶上那方碧玉般的苍穹,也比在长安城中更加高峻而悠远。
午时前后,他们来到了一块四山环抱的谷地。崇山峻岭的中央,芒水自终南山上蜿蜒而来,积成一座清光潋滟的深潭。千万杆修竹在两岸随风摇曳,满山遍野的秋叶像红霞铺开,从中隐隐露出一座砖塔的飞檐,那便是仙游寺中的法王塔了。
裴玄静与韩湘相顾一笑,不约而同地放松了缰绳,一边欣赏美景,一边信马向仙游寺而去。
“我倒没想到,韩郎也是第一次来此地。”
听见裴玄静这样调侃自己,韩湘笑答:“大约是我不敢当乘龙快婿的缘故吧。”
传说中,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嫁给了擅长吹箫的萧史。夫妇二人每天都在一起吹箫合鸣,秦穆公特为弄玉筑凤台,箫声引来祥龙瑞凤,萧史与弄玉双双乘着龙凤,飞仙而去。这便是“乘龙快婿”一词的由来,凤台正建在仙游寺这里,仙游寺更是因为这个典故而得名的。韩湘好道求仙,又爱吹洞箫,所以裴玄静才会开玩笑说,韩湘应该早就造访过仙游寺了。
说笑之间,前方就是仙游寺的山门了。两人将马系在寺前的参天古树下,漫步进入寺中。古刹森森,秋风飒飒,青松翠柏的清香和着佛堂飘来的香烟,吸一口便似能涤净尘世的污浊。四下并无香客,转了整整一圈,才找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裴玄静并未提起王质夫的名字,只问了蔷薇涧的方向。僧人立刻给他们指明了去路。
两人便又出了仙游寺,牵着马匹沿僧人所指的道路前行。
原来所谓的蔷薇涧,就是自芒水分出的一条岔流,细细的山道沿涧蜿蜒,涧旁灌木丛生,当是蔷薇无疑。可以想见,每当春夏之际,整条小涧为蔷薇花所妆点,一倾碧绿的流水两侧姹紫嫣红,故得蔷薇涧之名。
随涧渐入山中,周围的林木愈加幽深,不见半点人烟。一条小涧很快走到了头,就在山穷水尽之处,出现了一座茅舍小院。
柴扉半掩,隔着爬满枯藤的篱笆向内观望,但见一间小小的草屋,遮于树荫之下。
“有人吗?”裴玄静上前叩门。
须臾,院内有了动静:“何人叩门?”
听声音是一位中年男子,语调颇有涵养。裴玄静和韩湘对望一眼,都有意外的惊喜之色,难道得来全不费功夫,王质夫本人就在家中?
裴玄静道:“我们是来寻王质夫先生的,请问先生在家吗?”
“嘎吱”一声,柴扉轻启。面前站着的果然是一个中年人,白净的圆脸上留着稀疏的山羊胡须,身体略微发福。灰衣上打着好几块补丁,正是山人打扮。
韩湘脱口而出:“王……”
中年人笑道:“这位郎君认错人了。在下不是王质夫,是他的朋友。”
“哦,得罪了。”裴玄静忙道,“我们受人之托,特来寻访王质夫先生。因从未见过王先生,故而错认,还望先生见谅。”
中年人道:“质夫六年前就去东川梓州幕府任职了。在下应他之请,偶尔来此暂住,帮他料理一下这个院子。怎么了,是谁要找他,为什么不去梓州找?”
“因为数月前王先生便离开梓州幕府了,至今音讯全无。他的族人十分担心,所以才请我们帮忙寻找,我们来此地,是想看看王先生是否回家来了。”
“他并没回来。”中年人的面色凝重起来,目光轮流扫过裴玄静和韩湘,“在下姓祖,敢问二位怎么称呼?”
裴玄静和韩湘赶紧自我介绍。
“你们是从长安来?”祖先生又问。
“是,一早出城赶来的。”
祖先生仰首望了望天:“已到未时了。二位赶路辛苦,不如请到小院来坐坐,喝口茶水,再谈一谈质夫的情况。或许能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裴韩二人当然求之不得。
随祖先生入得院中,方知隐士的居所的确简陋,草屋太狭窄,祖先生便请二人在廊檐下席地而坐。簇新的茶具倒是一应俱全,茶叶泡在刚打上来的井水中,煮至沸腾。茶香四溢,伴随着山风中的草木之香,不远处的山涧淙淙和鸟鸣啾啾,别有一番野趣。
韩湘饮了一口茶,便陶醉地赞开了:“住在这么清幽的地方,要是我终此一生都情愿的。唉,真不明白质夫先生为何要千里迢迢跑去梓州幕府任职呢?”
“是白行简推荐他去的。”
“白行简?”裴玄静的眼睛一亮,忙问祖先生,“是不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他也认识质夫先生吗?”
祖先生道:“白乐天和王质夫是极好的朋友,你们不知道吗?”
裴玄静和韩湘面面相觑。
“白乐天曾经写过一首《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诗曰:‘曾于太白峰前往,数到仙游寺里来。黑水澄时潭底出,白云破处洞门开。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惆怅旧游那复到,菊花时节羡君回。’这个王十八就是王质夫。诗中所记的,正是二人同往仙游寺的情景。”祖先生问裴韩二人,“你们去过仙游寺了吗?”
裴玄静回答:“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寺中僧人指点了来路。”
祖先生微笑颌首:“那你们可知,白乐天正是应王质夫的建议,才在此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长恨歌》?”
裴玄静和韩湘不禁吃了一惊:“白乐天的名篇《长恨歌》是在这里写下的?”
“是啊。元和元年,白乐天任周至县尉,与山人王质夫成为好友。一日,二人邀太常博士陈鸿共游仙游寺。游兴方酣之际,王质夫请白乐天和陈鸿到蔷薇涧边的草庐夜饮,通宵畅谈,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三人均感慨万千。王质夫举着亲手酿制的绿蚁酒,称希代之事,应有旷世之才为之润色记载,以免数载之后淹没,不复为后人所知。质夫又道,乐天之才,长于诗,深于情,为何不以此为题创作一首歌行呢?白乐天为之鼓舞,当场草就《长恨歌》中数联。月余完稿,他先给质夫和陈鸿二人览阅。之后,陈鸿又作《长恨歌传》,记载了这段缘由。”顿了顿,祖先生又道,“二位既然要找王质夫,就应该对他的生平故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他虽是山人,却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光白乐天就为他写过不少诗,更别说《长恨歌》由王质夫而起。所以我建议你们,先好好地读一读《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再接着上路吧。”
韩湘面红耳赤,唯唯道:“祖先生说得有理。《长恨歌》是倒背如流的,只是不知道它与王质夫先生尚有渊源。至于《长恨歌传》嘛,那个不太好找,我去找找看……”
裴玄静打断他:“祖先生既然是质夫先生的好友,谙知内情,不如现在就请祖先生多多赐教吧。”
祖先生没有接她的话,却问:“你们方才说是质夫的族人要寻他,是哪位族人?”他好像不太信任裴韩二人,脸上隐露担忧之色。
“这个……不打紧吧。”裴玄静说。
祖先生默然捻须。没人说话时,蔷薇涧的淙淙声便听得格外清晰。廊檐之下,红泥小火炉上的茶水又沸腾起来,两种水声揉杂在一起,汇成一曲出世离尘的清新乐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怀疑和盘算似乎毫无必要。但每个人都明白,那一切离得并不远。
裴玄静打破沉默:“说到写《长恨歌传》的陈鸿先生,据我所知他在太常博士任上将近十年,去年春天辞官返回洛阳家中。长安城中只有一个他为官时租用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了。”
韩湘诧异地看着她。
“没想到,陈鸿先生到这儿来了。”裴玄静注视着祖先生。
祖先生的眼神闪烁不定:“裴炼师何出此言?”
“请先生见谅——我刚才没有说实话。”裴玄静微微颌首,歉道,“其实出发前,我已拜读过陈鸿先生所作的《长恨歌传》。《长恨歌传》中描述的情景,与先生方才所说十分相似。不同在于,《长恨歌传》中并未写明当时喝的是什么酒,也没有提到确切的时间,更没有提及这所草庐。如果先生当时不在场的话,何以把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如同身临其境呢?所以我猜先生不姓祖,而姓陈——先生就是陈鸿本人,我说得对吗?”
祖先生赧然一笑:“也许我只是信口胡说?”
裴玄恳切地说:“我以为先生无意为难我二人,只是想求证一下我们的诚心。”
“祖先生”这才喟叹一声,承认道:“没错,在下就是陈鸿。”
他将来龙去脉徐徐道出。
原来,陈鸿与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是同一年,即永贞元年的进士。第二年,也就是元和元年的冬天,白行简邀陈鸿一起到周至县,探望时任周至县尉的哥哥白居易。白居易有好友王质夫隐居于仙游寺旁蔷薇涧畔,欲偕二人共访。是日,白行简临时有事未能成行,于是,白居易、陈鸿与王质夫三人共游了仙游寺,又在王质夫的草庐中品茶饮酒,畅谈古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谈到了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情事。陈鸿清楚地记得,正是在王质夫的再三怂恿之下,白居易才兴之所至,决定以此为题赋长歌一阕。陈鸿家中几代均为史官,所以再补一传。此后不久,白居易写成了《长恨歌》,陈鸿也完成了《长恨歌传》,歌传互补,本是一个整体。《长恨歌》很快便成为交口传诵的名篇,但因为体裁的缘故,《长恨歌传》却始终不怎么为人所知。
仙游寺一别,此去经年,陈鸿当上了太常博士,白行简则授了秘书省校书郎。元和二年后,白居易从周至县回到长安,始任翰林学士。三人各自在仕途上跋涉,唯有王质夫长居蔷薇涧旁,如闲云野鹤一般,远观世事变迁,活得最为潇洒自在。白居易与王质夫交情较深,仍偶有来往,陈鸿就再也没来过周至县了。元和六年时,白行简去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卢坦处任掌书记。经由他的举荐,王质夫也在同年去了梓州,成为卢坦的幕僚。
听到这里,裴玄静问:“向来淡泊世事,远离凡尘的质夫先生,怎么会突然决定入仕的呢?”
“我也想不通。”陈鸿道,“据我所知,王质夫与卢坦素不相识,和白行简的关系也仅仅因为白乐天,算不上特别亲近。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抛弃多年习惯的生活,离开如此优雅脱俗的环境。说实话,我在此半天就舍不得走了。”
“会不会是银钱上遇到了困窘?”韩湘好不容易插上一嘴,又赶紧自己否定了,“不会不会。如此俭朴的生活花不掉多少钱,哦,其实不用钱也能活得下去。”
裴玄静也赞同道:“况且琅琊王氏为大族,银钱上应当能够接济。”王质夫出身世家,生活又淡泊如此,钱财肯定不会是个问题。
她环顾着四周:“王质夫先生没有家室吗?”
陈鸿回答:“我还记得,那日在此论及男女情事,质夫便坦言不惑于色,不羁于家,情愿以山林为室,以鸟兽为伴,断无家事之累也。”
“这也是我的理想啊!”韩湘大声感慨。
裴玄静瞥了他一眼,对陈鸿道:“那么质夫先生的梓州之行,就真的不好理解了。”
陈鸿点了点头。
韩湘说:“如此想来,卢坦死后,白行简辞官,王质夫也同时挂印而去,倒还说得通。也许,当年他是为了某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缘故,应了白行简的邀。如今白行简一走,他便也走了。”
“但他并没有回家来。”裴玄静说。
“没有。”陈鸿道,“我到的时候,这座小院便是荒弃了数载的模样,质夫肯定一直未曾回来过。更蹊跷的是——”他略微踌躇了一下,“质夫在离开梓州之前,给我来了一封信。”
“信?信中写了什么?”
“信中只写了两句诗。”
“哪两句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马嘶,忽然击碎山间茅舍的宁静。丛林随风摇曳,一道午后的灿烂日光突破树荫直射而下,正落在小院的中央,如同箭中靶心。
2
“是《长恨歌》。”裴玄静说。
“正是《长恨歌》的最后两句。”
“质夫先生是有所指吗?”
“有可能,可惜我猜不出来。”陈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十分怪异。王质夫与我虽有一面之缘,但交情并不深,多年中亦无书信往来,怎么会突然给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封信?我收信之后,深感困惑,因知白行简与王质夫在一处,便给白行简去了封信,打听情况。数日前,我才收到白行简的回信,方知他们都已经离开梓州。白行简还在信中写道,自梓州一别后便失去了王质夫的消息,颇为担忧。此外,白行简又提到一件怪事。”陈鸿迟疑了一下,“他说自己离开梓州后,便去往江州探望哥哥白乐天。白乐天告诉他,前不久收到了一封王质夫的信,其中只写了两句诗。”
裴玄静问:“莫非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正是。”
“奇怪……”韩湘喃喃。
“所以陈先生就找到这里来了?”裴玄静目光炯炯地说,“因为先生开始担忧,质夫先生会不会遇上了什么困局?”
“不瞒炼师说,陈某在太常博士任上数年,深为簪组所累,加之父母年迈,所以去年下决心辞官,回洛阳尽孝。质夫这事一出,我思虑再三,自己离周至县最近,少不得来跑一趟,查出个究竟,方能安心。于是便从洛阳赶了过来。”顿了顿,陈鸿又道,“我没有见到质夫,又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索性在草庐中住了下来。我想,干脆多待些时日,如果能够等到质夫平安回来,自然最好。否则,我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方打听,找找线索。不料一住多日,毫无所获,最终却等来了二位。”
“所以刚见面的时候,陈先生刻意隐瞒身份,是想先鉴明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对吗?”
陈鸿叹息一声:“我总感觉此事不简单,质夫的行踪下落或牵扯极深,暗含凶险,不得不防啊。我也要提醒二位,若没有十分准备的话,还是不要轻易上路为妙。”
裴玄静点了点头。
陈鸿问:“二位究竟是受何人之托,来寻找王质夫的?”
“是他的族人。”
“哦。”陈鸿不再追问,少顷,又道,“既然他的族人托了二位,在下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寻找王质夫的事情就有劳二位了。但凡有了他的下落,请务必告知于我。”
“那是自然。”裴玄静应道,“陈先生若还想起什么特别之处,也请告知一二。”她想了想,“比如《长恨歌》,比如那两句诗……”
“对了,说到《长恨歌》,倒是有些内情相告,且与质夫直接相关。只是,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请陈先生赐教。”
陈鸿皱起眉头望着裴韩二人:“你们都熟读《长恨歌》,就请说一说诗中的内容。”
韩湘忙道:“我来吧。《长恨歌》所咏的是玄宗皇帝与其妃子杨玉环的事迹。诗篇从玄宗皇帝倦于政事,思慕绝色开始。杨玉环生就倾国之色,得到皇帝的宠爱,从此六宫失色,三千宠爱聚于杨氏一身,连杨家人都跟着鸡犬升天。然而好景不长,安禄山造反了,玄宗皇帝不得不逃出长安。在马嵬坡六军停滞不前,强逼皇帝处死杨玉环。皇帝虽万般不舍,也只得忍痛割爱,缢杀了妃子。叛乱平息之后,玄宗皇帝从蜀地回到长安宫中成了太上皇。然而物是人非,玄宗皇帝思念贵妃夜夜难眠,这时有一位临邛道士正客居长安,说能以法术招来贵妃魂魄。玄宗皇帝喜不自禁,便命他做法……”
“且住。”陈鸿打断韩湘的滔滔不绝,“郎君还记得,《长恨歌》中是怎么引出这一段的吗?”
“我记得是这样写的,”韩湘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唉,每每吟到此处时,我都挺感慨的。”
裴玄静问:“陈先生,此处有问题吗?”
陈鸿正色道:“当然有问题。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在这段以前,诗中所写的都是事实,或者经由众人口口相传,或者已有史书记载。即使有些场面被白乐天的妙笔生花,终归算是有凭有据。但从这段开始,玄宗皇帝思念杨贵妃,请方士做法寻找贵妃的魂魄,后面更写到,方士在海外仙山上见到了太真仙子。仙子感念君王的恩情,将当年玄宗皇帝所赠的金钗钿盒一分为二,交于方士带回。最后,为了表达忠贞无悔的爱意,太真仙子还将她与皇帝在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的盟誓告知方士,让他传回下界,以示君王……”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请问,这些宫帷秘事,白乐天是从何处得知的?又如何能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呢?”
裴玄静和韩湘都被问住了。《长恨歌》自元和元年问世以来,便以其缠绵悱恻的词句、宛转动人的情感,打动了无数人。尤其是它所记载的那段情事,正是大唐由盛极走向衰败的标志,更令多少人触景生情,感怀无限。裴玄静和韩湘都还年轻,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大唐,已经是褪尽盛世荣光的颠沛乱局,有关于那段往事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是从《长恨歌》中得来的。他们确实从未质疑过它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