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依旧不敢大意,毕竟当时看见冉颜脊背上伤口的人只有刘青松。当时,是萧颂这辈子第一次那么害怕面对某些事情,他怕自己看见冉颜的惨状会失控,所以不敢进去添乱。
现在想起来萧颂很是后怕,当时太着急,忘了刘青松其实是个不靠谱的家伙,把冉颜交给他,实在太冒险了。
张松鹤见萧颂似乎尚未平复心情,便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和冉颜。
天青色的纱帐被秋风拂动,能隐约看见冉颜苍白的容颜。
萧颂走上榻,跪坐在她身旁,缓缓伏在她手边,眼泪忽然汹涌而出。
他害怕了。
萧颂对冉颜刚刚开始只是单纯的喜欢,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吸引的那种喜欢,然而越深的接触,他越觉得不能自拔,婚后至今,爱意没有变,但添了更多别的感情。
冉颜之于萧颂,是爱人,是朋友,是亲人,是知己,她能够倾听他对政事的看法,能理解他的为人处世,是与他一起并肩作战、可以不用猜忌另一个自己。
这世上,并非是谁没了谁就不能活下去,萧颂是这样的人,冉颜也是,但那痛苦,并不会因为坚强而减少分毫。
对于萧颂来说,只要冉颜还活着,就不算是最坏的结果,他什么都能承受。
“耶耶。”弱弱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晚绿满脸震惊地看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冉颜和萧颂伏在榻上耸动的肩膀。
萧颂闻声起身,背对着她们将脸擦干才回过头来。
“郎君,夫人她…”晚绿看着冉颜这样,一时反应不过来,想问的事情太多,却不知从何问起。
“修养一段时间便好,无需担心。”萧颂伸手接过弱弱,微微笑道:“告诉阿耶,可曾吃过饭。”
弱弱盯着萧颂发红的眼睛,依依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奶姆把两个小子也抱进来,晚绿道:“小娘子和小郎君都很乖,吃的也不少,就是一睡醒便开始找夫人,奴婢便请宫人领我们过来了。”
晚绿看着白布上渗出的血,眼眶发红,“郎君,夫人真的没事吗。”
“母亲。”萧老二第一次学会这个词,看见冉颜便得意地大吼。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无法回应。
萧颂伸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道:“别嚷嚷,母亲在睡觉,你们自己玩可好?”
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冉颜,不明白母亲怎么不理他们了,但看见父亲,三个小家伙终于没再哭,任由奶姆抱着他们离开。
萧颂想到孩子一旦送回府中,可能十天半个月只能见冉颜一两回,皇宫又不是自己家,进进出出哪有那么容易!所以他便将孩子安顿在了隔壁房间,让宫人去他府上,把孩子用的东西都取来。
萧颂看着冉颜坐了一早上,草草地用完午膳,刘青松与吴修和才到。
刘青松搬了一些氧气来,是给晋阳公主准备的,他觉得有必要备上两瓶预防万一。
吴修和看见冉颜的模样,一边探脉,一边道:“这皇宫与我家徒弟犯冲,来一回出一回事,我看以后你们赶紧离这块地方远远的。”
“师父,你认真点。”刘青松道。
吴修和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收的你这个徒弟,我怎么不知道!不过你们家媳妇,我倒是挺想收的…她面相不错,配你有些糟蹋了,我已经跟她说了,只要拜我为师,改日定然为她寻个青年才俊。”
刘青松见吴修和越说越乐呵,干笑道:“您还是先顾好现有的徒弟。”
吴修和闭眸,半晌才收回手,道:“问题不大。”
刘青松皱眉道:“上次九嫂怀孕,你把脉回回也都说问题不大,您倒是说出点原因来啊。”
吴修和瞪眼道:“那出了大问题吗?她这脸色,比我在苏州见她时强了不知多少倍,脉象尚算正常,如何会出事?”
“夫人是否会有瘫痪的危险?”萧颂问道。
吴修和道:“望闻问切,这望和切问题不大,等她醒过来再问问便知。”
刘青松无语,连身中二十余刀都不是大问题,什么才算是大问题?
“老夫就留下来照看十七娘,虽然宫内御医甚多,但老夫师祖乃是葛洪,老夫行医数十年,医人无数,医术也绝不比那些御医差。”吴修和兀自决定。
萧颂不知道吴修和的医术究竟如何,但眼下多一个医生,他便多一分安心,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让刘青松带他去太医署暂住,想必两位医令会很乐意收留。
萧颂打起精神,安排好一切,便安下心守着冉颜。
四天之中,太医每天早晚定时过来查看情况,吴修和与刘青松轮流全天陪着萧颂看护。
这几日,刘青松并没有看见一个绝望、憔悴的萧颂,他每天忙着照顾冉颜和孩子,似乎根本没有时间忧伤。晚上他会抓刘青松来替他看护,保证自己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因为他不知道冉颜还要昏迷多久,他还有三个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孩子,还有许多事情要担,不能先垮下。
第438章 相公,奴家只是路过
冉颜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又很枯燥的梦。
梦境很凌乱,许多画面如海浪一般的席卷而来,她如汪洋中的一艘小船,随着巨浪上下起伏,眩晕到视线都有些模糊。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她想呕吐,胃里却空空的,很难受。渐渐的,浑身都感觉到疼痛,呼吸困难,她重重地喘息着,痛苦地呻吟出声。
“阿颜,阿颜?”
她咬牙坚持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声音,醇厚,磁性,像羽毛轻触心尖,像…那个晚上,密林中第一次听见。
她还记得,他充满情欲的时候,声音最性感。
“阿颜。”
冉颜听着一声声的呼唤,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能感觉到一点光,于是想睁开眼睛。
仅仅这个最最简单的动作,她觉得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视线朦胧中,冉颜看见那张熟悉的俊颜,只是胡子凌乱,看起来显得老了好几岁。
“阿颜。”萧颂瞬间红了眼眶,眼睛有些发胀。他伸手轻抚着冉颜的脸,“总算醒了,你不知道,孩子们有多想你。”
孩子们,那你呢?可曾想我?冉颜想问,但是难以发出声音,一阵眩晕袭来,冉颜微微皱眉。
她正难受的时候,额头上微微一热,却是萧颂如同平常一样,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九嫂,你醒了?”刘青松端着参汤进来,看见冉颜睁眼,连忙将碗放下,急急问道:“你还认得我吗?或者身体有没有知觉?”
一阵眩晕过去,冉颜仔细回忆了一下,难道她晕倒之前撞到脑子了?但旋即又想到刘青松的思维,不能用正常逻辑去想,也就懒得理他。
至于身体…痛得她恨不得不要了,怎么可能没有知觉。
“不要吵。”萧颂冷冷道。
“九郎,你看九嫂都不认识我了,是不是失忆了。”刘青松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道。
萧颂看向冉颜,从她的眼神中,他能确定她没有失忆,遂也不理会刘青松,微微笑道:“先喝点参汤吧,等会儿我让人送点粥来。”
冉颜躺着,艰难地咽下萧颂喂的参汤。
喝着喝着,竟然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之后的六七日,虽然能吃点流质食物,但一直都是这样的情形。萧颂专门问了许多太医,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正常现象,才稍稍放下心来。
冉颜浑身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萧颂却能从她细微的表情中猜测出她的需求,无聊时,给她讲故事。萧颂说的故事基本都是一个类型,却正好合冉颜的喜好。
除了故事,萧颂偶尔也会同她说说朝中局势。
半月之后,冉颜身上的小伤都结了痂,有些已经脱落,萧颂便专门让匠人制了可以躺着的肩舆,终于能够返回自己的家中修养。
这段时间,太子谋反之事,在阁老们的一致决意下有了基本结果。
参与谋反的汉王李元昌、侯君集、李安俨、杜荷、赵节均判斩首,三族至亲连坐。但鉴于赵夫人大义灭亲,免杜氏一族死罪,赵夫人教子无方,虢命妇品级。另外念侯君集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当为其保留一脉香火,因此特赦其夫人和嫡子,虢命妇品级,及官籍,贬为庶人,逐出长安。
至此,参与谋反之人的罪名全部定了,只待行刑。但李承乾的罪名一直争论不休,李世民一旦问起来,阁老们便都说,按《唐律》来说该当斩首,按道理来说该当如何如何…没有一个人敢斩钉截铁地说,李承乾必须斩首。
萧颂却因着冉颜的重伤,恰好避过了这个风波。
萧府中。
萧颂端着一碗骨头汤,劝道:“阿颜,再喝一口吧。”
“不喝了,你总说是最后一口,我一会又要频频如厕。”冉颜皱眉,声音枯哑。
让冉颜头疼的是,萧颂每次连伺候冉颜如厕这样的事情都亲力亲为,她觉得患难见真情虽然可贵,但总会尴尬,而且男女之间那点美感恐怕没几日便消磨干净了,所以喝汤已经在她心理留下阴影了。
“罢了,等隔两个时辰再喝吧。”萧颂放下碗,拭了拭手上的油腻,道:“你下肢当真有知觉?”
“萧钺之,我发现你变天真了,刘青松那个不靠谱的家伙说的话也能信以为真?”冉颜皱眉道。
萧颂摇头,口中却道:“可他说的情形,即便我不太懂医,也觉得有些可信。”
冉颜道:“哪有那么容易就瘫了?只有脊髓被高度损伤,才会截瘫。我当时是计算好的,我在把毒针刺入那人身体的时候,对方必然有一瞬地停滞,这样落下来的力道便至少会被削弱一半,根本不足以破坏我的脊髓,否则我怎么会肯把背部暴露给敌人?”
冉颜还算幸运,她故意偏了身体,但刀还是落在了脊椎附近,幸亏没有伤到脊椎神经,否则即便可能不至于截瘫,下半身也真的会失去感觉。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难以控制大小便。
萧颂眉头紧锁,“这么说来,他又犯病了。”
刘青松每每遭受重大打击,便会下意识逃避,用那些虚拟的故事来麻痹自己,他害怕冉颜出事,不亚于萧颂,所以便一厢情愿的认为,事情是按照自己想像中的那样的来进展。不管过程如何糟糕,结果总是圆满的。
“看来,阿韵也不能令他安心啊。”冉颜叹道。从某些方面来说,刘青松的固执,和桑辰有的一拼。
萧颂听冉颜笃定地说自己无事,略略放下心,并未深想冉颜感叹的话,转而道:“阿颜,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何事?”冉颜看向他。
“等新的储君一定,我便辞官,我在长安有不少地,还有爵位,衣食无忧总不成问题。”萧颂道。
经过最近两件事情,萧颂认为什么护卫都是不可靠的,还是亲自保护比较牢靠。可他作为刑部侍郎,每天事务繁重,不可能时时关注到家里的情况。
冉颜沉默半晌,道:“我想答应,但是我也明白自己不合适那样悠闲的生活,如果注定不能寿终正寝,我宁愿被砍死,也不想被闲死。而你,摸着你的心告诉我,你当真甘于平庸吗?”
“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萧颂皱着眉头道:“种田能种得不平庸也是本事。”
这句话,听起来是反驳冉颜,但其实已经表示出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绝对不是一个甘于逍遥山水的人。
对于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给予家人荣华富贵,不过是他们成就的一种体现,是他们追逐事业的附加值,他们爱权利,就如同女人爱打扮一样,大多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
“萧钺之。”冉颜轻声道:“十年之后再辞官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太子谋反,储位必然不保,这样动乱的时间并不会很长。我在这场动乱里吃了这么多苦头,等到天下一太平,便让我放弃追求了很久的东西,我亏得慌。”
萧颂看着她,由浅笑到大笑出声,“阿颜,真乃知己!”
冉颜静静微笑。
吹来的秋风里已然微带凉意。
室外落叶纷纷,快至午时的阳光耀白刺眼,慈恩寺外的石阶上,一袭灰色布袍的青年人修长的手执着扫帚,一点点地扫落叶。
刚刚扫过的地方,很快又有枯叶落下,青年立刻又返回去重新扫。
阳光斑驳地落在他身上、脸上,将一张俊美的容颜映得出尘。他扫地扫地认真而执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有那么多或偷窥、或围观的娘子、夫人。
“桑先生真是俊…”有人忍不住小声赞叹,立刻迎来了一片附和。
其实桑辰之所以会被派来扫地,完全出于偶然。有一次桑随远心中难受,去找怀静师父为他讲经开解,怀静便说他心有杂念,打发他到寺门口扫落叶。
自从那日之后,方丈发觉寺中的香客明显比以前多了几倍。充满淡定与智慧的方丈很快便找到了原因,从此便常派桑辰到门口扫落叶,尤其是在这个秋高气爽,扫落叶的最佳季节,自然不会放过。
桑辰从早上扫到傍晚,坊门快要关闭,围观的人也都散去。
桑辰扫到最下面一层台阶,回头一望,却发觉又是满地落叶,决定返回去再扫一遍,这时,上面有个胖胖的小沙弥大声道:“师叔,用膳了!”
“哦,知道了。”桑辰道。
小沙弥得了应答,一溜烟跑去抢饭。
桑辰用扫帚拨弄地上的落叶,思考究竟是吃完饭再扫,还是扫完再吃。
正沉思间,噗通一声巨响,桑辰只觉得自己面前一道劲风划过,有个物体直直从他面前坠落,摔在他脚下发出“哎呀”一声惨呼。
他愣愣地盯着地上这个前凸后翘曲线分明的漂亮“物体”。
漂亮物体揉着腰爬了起来,用袖子掩住面,娇滴滴地道:“这位相公,奴家只是路过,你什么也没看见。”
说罢,拔腿豪迈地奔向浸染在暮色中的坊市。
桑辰倏地回头,然后看了看四周,喃喃道:“哪里有相公。”
在时下,只有宰相才可以被称作相公…难道这小娘子摔出毛病了?
他又抬头,看着布满彩霞的天空,呆呆地静立半晌,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方才那女子说的“路过”二字。
第439章 把酒祝东风(大结局)
“这位相公。”蓦地那个声音又响起。
桑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才看向声音来处。依旧是那女子,她用宽袖挡着容貌,声音娇娇地问道:“承蒙相公搭救,还未请教相公高姓大名。”
“在下桑辰,字随远,是慈恩寺的俗家弟子,并非相公。”桑辰行礼,答过之后才想起来,他搭救过她吗?
女子一扭身,露了半张脸,冲他浅淡如莲花般地一笑,旋即又风一样地奔走了。
关闭城门的鼓声敲响。
桑辰还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考虑,那小娘子究竟是从哪里路过。小沙弥来叫了几回都不应。
寺中人都习以为常,以前桑辰二,现在变得又二又呆,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区别,雪山加霜这点事情,出家人都能够淡定以对。
一个时辰以后,有个巡街打扮的人领着个女子到慈恩寺。
那人借着月光,正看见阶梯口正杵着个人,定睛一瞧,却原来正是大名鼎鼎的桑随远,连忙拱手道:“桑先生。”
桑辰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那巡街道:“方才某与朋友换班时,他说查宵禁查到一个夜不归宿的小娘子,这小娘子说认识您,某正好回庄看看母亲,顺便将人给您带来了。”
巡街笑眯眯地道:“人已送到,某先告辞了!”他见桑辰欲言又止,欲止又欲言,连忙道:“文士的风骚,某也略知一二,像半夜送娘子到寺庙这样风雅又别致的事情,某最喜欢做了,桑先生不必言谢。”
说罢,转身跑开。
在唐朝,犯夜禁是个不小的罪名,尤其是那些打扮奇怪、举止奇怪的人,倘若半夜还在街上游荡被抓住,又恰巧巡街之人心情不好,被杀了也是白杀。
巡街肯给这小娘子带路,全是冲着桑随远的名号。
“桑相公,奴家…”她的声音泫然欲泣,被山风吹的零落。
月色皎皎,桑辰盯着那个捂着脸的奇怪女子,夜风中衣袂飘飘,纤弱而婀娜的体态,与他见过的所有大唐女子都不同。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似诗非诗的话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桑辰怔怔发呆。
树叶发出轻微的声音,如颤巍巍的蝶翅萧萧而下。
天与地,归于一片寂静。
十月长安。
太子的刑罚终于确定:废为庶人,放逐黔州。
李世民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杀他。太子谋反一夜平息,除了百官和命妇,百姓并不清楚在他们合家团聚庆祝中秋之时,整个大唐的中枢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李世民早就控制住了消息的传播,因此众人只知道太子密谋造反,被废黜。
纸包不住火,但水势太猛,流言之火未能够迅猛地燃烧起来。
隔日,魏王李泰迁往封地的圣旨便紧接着下来。据说是因为李承乾离宫之日,在圣上面前狠狠反咬李泰一口。
新储人选,也提上议程。
原本似乎李恪当选毫无悬念,但没想到,李世民在提议立李恪为储君之时,竟有半数反对,之后李世民私下召见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顺势将九皇子李治推了出来。
时间并没有拖得太久,没有人知道究竟什么原因,李世民放弃了众皇子之中各个方面最优秀的李恪。
紧接着一道圣旨,恢复了李恪安州都督的职位,命他次日便启程去赴任。
接连三道圣旨,看似轻易地解决了一切动荡的根源,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背后经历了怎样的惊天巨浪。
略显荒凉的院落里。
李恪紧紧握着圣旨,目送传旨官员离开。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