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死活?琉璃冷冷地睢着这个半脸鲜血、满脸扭曲的男人,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就这么一个色厉内荏的货色,仗着知道点大兄和那套鬼把戏,把满宫廷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罢了,居然还妄想着要把裴家、把天下士子都拖下水,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她正要反唇相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之前滑过的那点异样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崇明俨口口声声说太子继承不了大统,只有李旦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这话自然没错,可他要说服自己上他的贼船,最该解释清楚的,难道不是这一次他为什么不会横死么?不然的话,他凭什么说李贤就会按历史记载的那样下场凄惨,而他自己却可以改变命运?而且他这种折腾法,分明跟历史上没有任何区别!

再说自己跟他从未谋面,更无冤仇,他怎么会对自己怀着有那么深的恶意?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忍不住打量着明崇俨, 一步步走了过去,明崇俨满 脸警惕地退了两步,厉声道:“你还想作甚?”

琉璃心思急转间已有了些计较,当下仰起头来,冷冷地一笑:“我是过 来瞧瞧你头上的血止住了没有,省得闹出人命!不过我倒是忘了,明大夫 原是不用我操心的,横竖你是大夫不是?”

明崇俨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瞧着琉璃。琉璃心里一沉,神色却是愈 发傲慢:“也罢,瞧在你伤得可怜的份上,你若能就此悔改,我也就不跟你计 较到底了,只要你在得月楼点上一席松鼠鳜鱼来赔罪,咱们的梁子就算揭 过,如何?”

明崇俨脸上满是怒色,冷哼了一声才讥讽道:“夫人果然大人大量 得很!”

琉璃心里一片通透,自己果然没猜错,这个人,虽然会些医术,却听不 懂后世里大夫和医生的双关之意,虽然画出了似是而非的拙政园远香堂, 却不晓得苏州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她的语气里不由也带上了几分嘲弄: “那是,想你明崇俨不过是我同乡手下的一颗棋子,还是一颗弃子,我却还 打算救你一命,你说,我这不算大人大量,什么才算? ”

明崇丨严脸色顿时大变,见鬼般地瞪着琉璃,说不出话来。

琉璃冲着他微微一笑:“明大夫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竟然不 知道么,你明崇俨也是有名的人物’不然,我的那位同乡为何偏偏会找你? 这些贵人日后的运数,都是他告诉你的吧?难道明大夫就没想过去问一 问,你自己的命数又是如何?”

明崇彳严依然瞪着琉璃,脸色时青时白,变幻不定,却紧紧咬着牙没有 开口。

琉璃笑得越发轻松:“我明白了!这件事,他自然是不会告诉你的,他 大概只指了条捷径给你走,让你青云直上,恩宠无边。可你难道就没想过,这从龙捷径如果真是那么容易走,为何他会让你来打这头阵,为何我又会连走都不敢去走?

明大夫,荣华富贵固然都是好东西,却也要有命去享用!我今日言尽于此,明大夫回去好好想想,好自为之!”

她再也没有瞧明崇俨一眼,转身回到高案前,三下五除二卷好了画纸, 收拾了画囊,不紧不慢地走出了长廊。围聚在不远处的宫女内侍这才纷纷散开,不少人还偷偷地回头打量琉璃,目光都诡异到了极处,仿佛她顷刻间长出了三头六臂。

琉璃哪有心思理会他们,自行在芙蓉园门口坐上肩舆,又在宫门外换下自家马车,一路催着车夫回到家里,一进大门便吩咐:“让小米来找我! ” 琉璃前脚刚进上房,小米便身形带风地呼啸着冲了进来:“娘子找我有事?”她早已做了孩子娘,急性子却半点没变,只是身材丰腴了不止一圈,行动时几乎能自带龙卷风。

琉璃挥手让旁人退下,吩咐道:“你这就去何家首饰铺子一趟,让掌柜 II紧传话给麹郡公,就说有个叫明崇俨的人十分可疑,请他帮我好好查一查:这个人。尤其是这些日子,要日夜盯着他,看他跟谁来往,有消息了立即告诉我。”

这种事原是小米在西州时做惯了的,这些年却做得少了, 一听之下顿 时两眼放光明崇俨?好’好!我这便去。”说完“呼”地又卷了出去。

琉璃不由捂额,扬声道你也当心些!”自己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去麻 烦麹崇裕的,这事儿却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包括裴行俭——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窗外传来了小米欢快的声音:“放心吧!我回去就换衣裳,保管打扮得 迮我亲娘也认不出来!”

琉璃无语摇头,才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她也不用兴奋成这样吧?还打扮得连她亲娘都认不出来?她要这么嚷嚷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后妈也会知道自己又准备捣鬼了……好在这几年上房的婢子都是紫芝调教出来的,嘴上都紧得很。三日之 后,门房便有人来报:何掌柜上门来送首饰样子给夫人瞧了。琉璃忙吩咐 婢女将人直接领到上房,只留下紫芝伺候。

何家掌柜依旧是满面笑容的样子,进门便行了礼,他身后的伙计低着 头将一个檀木盒子放到了琉璃面前的案几上,又一声不响地退下了。

琉璃瞧着那伙计的身形便愣了一下,再瞧见那双手,忍不住揉着眉心 一声长叹:“麹郡公,当伙计很好玩么?”

伙计蓦然抬起了头,满脸都是懊恼,可不正是麹崇裕?他的脸上不知 涂了些什么,显得又干又黄,脸颊上长了好几颗黑痣,又留着把不伦不类的 胡子,面貌竟是说不出的猥琐。此时皱着眉头大剌剌地往琉璃对面的案几 后一坐,整个人才舒展开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琉璃无奈地道:“你换了样貌’又没换身形,我自然一看便觉眼熟;再说 了,有当伙计的一双手长成这样的么?”

麹崇裕低头看了看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沉思道:“你说得是,身形和 手也得变上一变才好。”

琉璃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最近太闲了?”

麹崇裕懒洋洋地点头自然是太闲了。说来也要谢你,自打修好了奉 先寺,如今还有几个人敢随便使唤我去修他们的堂屋宅子?横竖都是无 事,我已打扮成这样去了好些地方,你是第一个瞧破的。”

琉璃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些,几年前,武后把在洛阳石窟修奉先寺的活儿交给了麹崇裕。想到那尊卢舍那大佛的造型,琉璃自然赶紧给他出了主意——佛像的面目一定要造得像武后些。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麹 崇裕的爵位从县公变成了郡公,经手的工程也上升到了最高端洋气的皇家 园林。

琉璃笑道:“我看最近宫里不也是到处在大兴土木?”

206

麹崇裕冷笑了一声宫里?宫里不还有那位明大夫么?”

琉璃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来得这么快!”上阳宫的整修一直是麹崇裕 在做,如今明崇俨到处指指点点,嫌这里风水不好’那里装点太俗,自然得 罪了他。

麹崇裕不满地瞥了琉璃一眼:“我再闲,也不至于为了些土木台阁跟人 过不去,只是瞧不上他那做派罢了!不知从哪里学的三脚猫幻术,也就够 骗骗宫里那几位,却还日日摆着副自己是神仙、旁人都是蝼蚁的架子。每 次瞧见他,我都手痒。你这次砸他着实是砸得好,以后见他一次砸一次,只怕他就老实了!”

琉璃奇道:“这你也知道了?”这件事在宫里是一定瞒不住的,可宫外 倒还没什么流言’就连裴行俭都半点不知,麹崇裕怎么就听说了?

麹崇裕挑了挑眉:“我麹家的工匠都是吃闲饭的么?那位明大夫最多 也就画些四不像的图样,难不成还能自己动手去修阁子?那日我还没收到 你的消息,就听下面人回了这事。我还知道,明崇俨对圣人回禀说,他久仰 你的画技,只因顺口说起了裴侍郎的命数,说他战无不胜,寿数却是寻常, 福禄更是有限,你就恼了。圣人原是有些动怒的,他还说是他自己多嘴多舌,该有此劫。我先前还纳闷呢,他没事老寻着你作甚?原来是找打!” 他竟然编出了这么套说辞?当真是半假半真、可进可退,倒是打得一 手好算盘!不过琉璃委实不愿多说此事,只简单地道:“不光是为了这个, 他不知怎的知晓了我的一些事,要挟我为他效劳,扳倒太子。”

麹崇裕怔了怔,失声笑了起来:“我一直晓得他在找死,却不晓得他会 如此迫不及待! ”他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啧啧”摇头:“居然来惹你!对 了,他到底是知道了……”

琉璃没好气道:“这你就不必问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查出,他这 一路青云直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助力?他平日里又跟谁来往密切?特别 是这两日,他可曾找过什么人没有?”

麹崇裕眉头一皱:“你是疑心他背后有人指使?”

琉璃点头:“明崇俨不足为虑,他背后之人才是心腹大患。”

麹崇裕好不诧异:“他跟你说了自己背后有人?”

琉璃摇头:“他没说。”见麹崇裕还要问,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自 有我的法子!”

麹崇裕一脸郁闷地瞅着琉璃,琉璃一脸淡定地看了回去,两人大眼瞪 小眼了好一会儿,麹崇裕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卷纸,丢 到琉璃跟前:“算你问得巧了,我几个月前刚刚查过明崇俨一回,东西都写 在上头,你慢慢看吧。

不过也没什么出奇的。此人虽是世家子,却从小不务正业,医术和幻术都是跟着江湖上的游侠儿学的,那手相面卜算的功夫却没查出来历。他 一进长安就到了相王身边,后来又在天皇天后面前立住了脚跟,一半靠的是医术幻术,一半就是靠这手本事。可惜竟怎么也査不出端倪来。

你说的助力,我也查过。他虽然周旋权贵’性子却太过傲慢,也就是对 武家和旧主相王还算敬重,对旁人都是寻常,就连对前后两位太子都不大 买账;平日也甚少交际,出门不过是在市坊里买买书籍药材,再到城外炼炼 丹。不过你这一说我也想起了,他出城多是独来独往,说不定当真有些不 能见人的勾当,可惜眼下一时半会儿却查不出来了。这两日他都闭门不 出,想来是在等头上那血包下去。”

琉璃翻看着手里的资料,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你的人还得继续盯着他,我已经打草了,绝不能再让蛇溜走! ”

麹崇裕冷笑道:“既然晓得有这条蛇,不管它盘在哪里,迟早能把它揪出来!”他瞧了琉璃一眼,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若真有 这么个人,他如今让明崇俨逼着你去扳倒太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琉璃默然摇头’她也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算起来’ 明崇俨是十三年前进的长安,首先做的就是李旦的属官,八年前到武后那里告密,特意揭发了自己。也就是说,这个人,至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 布局,在八年前盯上了自己,此时出手,必有所图。就算自己吓得住明崇俨,可是,能挡得住这个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老乡”吗?

暮春的微风吹动着门帘,也把墙角香炉里袅袅升腾的芬芳吹散到了屋 里的毎个角落,琉璃却觉得背上一阵凉飕飕的,仿佛真被一道阴冷的目光 紧紧地盯住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不管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此人如今已成心腹 大患,ー日不找出他来,我……”

麹崇裕脸上的笑容一收,整个人变得冷冽起来:“你放心,我会日夜盯 着他!”

琉璃点了点头,这就好。明崇俨再是贪婪狂妄,也不可能不把自己的 性命当回事,他多半会去找那个人,或者索性来找自己!这的确是个机 会……她知道自己应该松口气,然而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个角落总是隐 隐发紧,顽固地不肯放松下来。

而十日之后,这分固执的不祥预感’终于在一则震动京师的新闻里变 成了现实:

五月初四,有人在洛阳城外发现了正谏大夫明崇俨的尸首,乱刃加身, 死不瞑目。

琉璃是洛阳城里最早收到的消息的人之一。初四一大早,麹崇裕脸上 胡乱包着块麻布就跟何家掌柜一道来了裴府’也亲自送来了这个消息:明 崇俨被人伏杀了!

前些天,明崇俨一直在家养伤,这两天才开始出门,却也没跟谁来往。 初三午后,他在去药铺的路上收到了一张纸条,随即便换了衣服匆匆出城,在平日炼丹的庄子外头遇到伏击。那两个杀手明显训练有素,从暴起杀人 到捜走明崇俨身上的所有物件,统共只用了两三息的工夫。

麹崇裕自是懊恼无比:“那两人早就备好了快马,我的人没跟上。早知道,我就该多派两个高手,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早知道?自己才是应该早就想到的人吧?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案上 的一张拜帖推到了麹崇裕眼前:“这是我昨日午前收到。”

麹崇裕随意扫了一眼,立时便愣住了: “这是……”

琉璃苦笑着点头,这是以明崇俨夫人的名义送来的帖子,言辞谦卑地 写着要在明天,也就是端午的早晨上门拜访。

所以,明崇俨死了。

麹崇裕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便一身寒气地告辞而去。 琉璃这一整天却是心神不宁,便是怀里小光庭那稚嫩的笑脸,都会让她心 头发涩一一都怪自己不够谨慎,才会给全家人的平静生活埋下这样巨大的 隐患。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小光庭也有ー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他的三 个哥哥那样?

日头渐渐偏西,光庭也被乳娘带去了花园玩耍,琉璃却依旧坐在案几 边,看着那张帖子发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帖子上的字迹并非出自女子 之手,墨迹一开始颇为浓重,最后几笔却很有些潦草。她能想象得出,写下 这张拜帖时’明崇俨从犹豫不决到迫不及待的复杂心情。可那又怎样呢? 他背后的那个人,远比她想象得神通广大,也远比她想象得心狠手辣……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有人轻轻按上了她的肩头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琉璃回头一看,裴行俭含笑的脸孔已微微低了下来,眼神仿佛比平日 更为温柔深邃。她心里一阵翻滚,刚想开口,裴行俭的目光已在那张拜帖 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几分了然:“原来如此!也罢,死者为大,不管他有什 么谋算,如今都已成空。这帖子咱们既然接了,过两日那边发丧,我去送他ー程便是琉璃忙伸手拉住了他:“你别去! ”

裴行俭摸了摸琉璃的头顶,笑容愈发柔和:“又说傻话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你的气也算出了,如今越这么计较,倒越像是当真了!再说了,这事儿你怎么还瞒了我这么久,难不成是怕我受不住他那几句话?认真论起来,他说的也不全是歹话,若非如此,今日圣人只怕、只怕也不会让我去当这波斯大使,琉璃……”

琉璃听着他前头的话还在琢磨:他这是听到明崇俨的那套“官方说辞”了 ?待得“波斯大使”四个字入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波斯大使?” 裴行俭伸手扶住了她:“你莫急,又不是什么大事,波斯国你也是听说过的,从西疆再往南再走几千里就是。前些年他们被外敌围攻,国土沦陷,王子逃来大唐搬兵。圣人如今打算让人送他回去复国,因路程遥远,又要 途经西疆,因此才让我接下了这桩差事。你放心,如今那边还算太平,我会轻车简从,尽快赶路,估计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回来……”

琉璃呆呆地看着裴行俭,渐渐地已听不清他说话的声音。她自然知道波斯,更知道他这所谓的“波斯大使”。这是他儒将生涯的开始,从此,他将属于那烽火连绵的战场,属于历史书里的传奇,却再也不属于他们这个平静的家……她原以为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还会有两年,却没想到,原来根本已剩不下几日!

心底仿佛有一把锯子在缓缓搅动,将每一丝疼痛都拉得无比清晰漫 长。琉璃不敢让他再看见自己的脸,低头伏在他的胸前,用尽全身力气紧 紧地搂住了他。

裴行俭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琉璃,你怎么了?”

是啊,她怎么了?她不是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她不是千百次地预想过这一天的情形,千百次告诉自己这才是他的使命,告诉自己要做他的后盾,要为他骄傲,而不是徒劳无益地做小儿女态——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了。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眼前,她才明白,一切的设想都是徒劳,她的心里只有不舍和难过,只有那种半边身子被生生劈开般的痛苦。

她满心都只想说,守约,你能不能不要去,如今局势这么险恶,孩子们又还这么小,这个家里离不开你!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好半晌,她才听见自己那干涩无比的声音没什么。我只是有点,舍 不得。”

裴行俭轻轻叹了口气,默然揽紧了她。

半开的窗外,小婢女们正嘻嘻哈哈地四处挂着艾虎蒲剑,打扫一新的院子里到处都飘荡着皂角和草药的清香;更远些的花园里,三郎参玄在带领弟弟们大肆祸害各色花木,为明日斗草会而准备的那四个竹篮已堆得老高……微风吹过庭院,带来了一股初夏黄昏特有的明爽,那是暑日到来之前的,最后的清凉。

第十三章万里奔袭一举成擒

该死的,又起风了!

苏味道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眼前的贺莫延碛依然天高云淡、四野死 寂,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只有沙砾和碎石反射着白晃晃的阳光。

看来不是鬼风。苏味道“呼”地松了口气,狠狠抹了把脸,沾在皮肤上的沙粒混合着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晶,硌得他脸皮一阵生疼。不过此时此 刻,除了嗓子眼里那火烧火燎的焦渴,他对别的已是压根不在乎了。

巳经三天了!自打那场突如其来的鬼风把使团打散之后,为了寻找那几个脱队的波斯人,他们就偏离了原先的路线,也再没找到水源。如果说 头两天的狂风烈日还让人叫苦连天的话,到了今日,大伙儿却连抱怨的力 气都没有了,再这样下去……苏味道心里一阵焦躁,随手摸了摸腰间早已干瘪的水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而嗓子李陡然涌上的腥气,让他几乎干呕起来。

耳边一阵马蹄声响,一个半满的水囊蓦然出现在苏味道的眼前,他呆了一下,下意识的一把仅仅攥住,侧头再看,顿时吓了一跳:“裴、裴侍郎?”

同样在风沙李跋涉了五六日,裴行俭身上的石青色披风却仿佛并未沾上半点沙尘,神色也依旧从容镇定,连语气都没有本分波动:“慢慢喝。”

苏味道忙把水囊递了回去:“侍郎,使不得!”裴侍郎的身上分明也没有多余的水囊了,自己怎么能……裴行俭并未答话,只是转头瞧了他一眼。

苏味道顿时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低头解开水囊,小口小口地抿进了些许清水,那带着皮革味的水落入几乎要冒烟的嗓子李,简直必琼浆玉露还要来的甘美。

他不敢多喝,系好水囊正想交还,却见裴行俭突然带住了马缰,神色专注地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倾听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头环顾了一眼,指着侧后方的几座小山提声喝道:“传我的命令,全体向东,全速前进!”

“裴侍郎有令,全体向东,全速前进!”

呼喝声中,原本无精打采的侍卫们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跟在裴行俭的马后向着东边策马狂奔,刚吃过苦头的那几个波斯人更是跑得飞快,副使王方翼则是稳稳地压马兜在了最后。

苏味道自是紧紧地跟着裴行俭,跑出一段之后才意识到这么跑其实是在走回头路。放眼望去,天地间依旧一片晴朗,实在看不出半分异样,可不知怎地,他竟是连追上去文一声的心思都不敢有。

抬眼瞧着前方那个端凝如松的身影,他的心头突然涌上一阵迷茫。自己认识裴侍郎已有整整十年,在他身边做管记也有三年多了,甚至还娶了裴侍郎的义女。可他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认识眼前的裴侍郎;或者说,自打接下出使波斯的使命,裴侍郎就像变了一个人。

其实苏味道也明白,堂堂吏部侍郎,居然要远赴万里护送什么波斯王子回国,的确是变相的发配,可裴侍郎的反应也实在太古怪了!这一路上,他根本就是把整个使团当作斥候精兵在操练,全速赶路,日夜兼程,还没走平常的西域道,而是翻山越岭,两度黄河,不到一个月竟赶了将近六千里路!至于裴侍郎本人,更是渐渐显示出了令人胆寒的一面。

使团带着的百人卫队原是从禁军李临时抽调的精锐,面对这莫名其妙的千里疾行,自然有人怀疑有人抱怨更有人阳奉阴违。可没过多久,全团上下就把令行禁止刻进了估值李---敢冒头的挑衅者固然都被裴侍郎直接套上重枷丢进了路过的军镇,更重要的是,这一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的态度都太过冷静,安排又太过周密,仿佛任何事情任何变故都在他的计算之中,那种近乎漠然的从容自持,渐渐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莫说苏味道,如今就是使团里最桀骜的波斯侍卫被他看上一眼,照样抬不起头来。

想到适才那淡淡的一瞥,苏味道心里犹自一颤。如今的裴侍郎,根本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冰人!至于那个自己熟悉的,让人如沐春风的裴侍郎,谁知道……他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有人尖声叫道:“鬼风!鬼风来了!”

苏味道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就见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多了一条黑线,没多久,黑线就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风墙,翻翻滚滚向这边扑了过来,可不正是鬼风!

苏味道大惊之下,挥鞭狠狠抽向了胯下的坐骑,原本就跑得飞快的队伍,速度立时又提高了几分。

鬼风却比骏马来得更快,转眼间,那黑烟滚滚的前锋已是清晰可见。好在此时山丘也已近在眼前,裴行俭带马一圈,划出了最能避风的一片平地。大伙儿到了地头,纷纷拉倒坐骑,将披风兜头盖脸往身上一裹变躺倒在地。鬼风几乎追着王方翼的马尾席卷而来,天地间随之一片灰暗,狂风携裹的沙粒将众人身上的披风抽的啪啪作响,半空中更不时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啸声。

原本晴空万里的夏日戈壁,转眼间便成了暗无天日的人间地狱。

苏味道紧贴着马腹侧卧在地。这次的鬼风虽然来势虽猛,但有了山丘遮挡,比起头两次遇到鬼风时只能就地卧倒的狼狈无助,到底还是好多了。只是躺了许久,外头的风势居然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不知气温变低了,还是风声太过瘆人,他的身上竟是一阵阵的发冷。好在马身依旧温热,他忙将身子贴得更紧,无意识地数着从马腹上传来的细微跳动,渐渐有些昏昏入睡。

昏天黑地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裴侍郎有令,鬼风快过去了,鬼风快过去了,大家都醒醒,醒醒!准备起来了!”

苏味道猛然惊醒,听着外面依旧是一阵高过一阵的风声,心头好不疑惑。他试着抖了抖披风,一动之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已埋进了沙子,披风上的沙子更不晓得积了多厚。

他大吃一惊,使劲扭动着身子,身子好不容易才从沙土李挣脱出来,猛然间又觉得光线刺眼,掀开披风一看,外面居然已是阳光灿烂。头顶上的天幕依旧碧蓝如洗,视野里更是一片宁静,若不是身边的爱马犹自被沙土埋了半截,又不断有同胞从沙堆里挣脱出来,他简直要怀疑刚才的鬼风是不是自己迷迷瞪瞪间做的噩梦!

身边突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叫:“我的水囊!”苏味道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侍卫在躲避鬼风时把水囊给跑丢了。那人正可惜不迭,身边有人笑道:“你也莫要可惜,若不是裴侍郎,大伙儿如今只怕都躺在沙子底下,再不用发愁没水喝啦!”

这一次的鬼风原比头两次来得更大,若不是找到了避风处,说不定真会被活埋。瞧着身边的沙土,人人心里都有几分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庆幸,闻言也笑了起来。

说笑之中,众人拍掉尘土,拉起坐骑,重新上路。只是刚刚转过山丘,走在最前头的那匹马却是一声惊嘶---就在山丘边上,一处沙坑大概是被适才的鬼风卷走了遮盖,露出两具骸骨,头盔皮甲犹自保存完好,正是唐军的装束!

刚刚有几分欢腾的使团顿时沉默了下来,有人跳下马趣查看究竟,有人刚转头质问使团的向导:“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到底把咱们带到什么地界来了?”

向导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

问话的侍卫不由火气更盛,厉声道:“这般废物,留着何用,还不如宰了清静!”

好些侍卫都和苏味道异样,从早起便滴水未进,此时又是惊惧交加,听到这句,心头憋着的那股邪火顿时烧了起来,纷纷应和不迭,性子里暴躁的更是围了上来,就要拿那向导出气。

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喝道:“住手!”

裴行俭不知何时已带马过来,缓缓扫视了这些侍卫一眼。被他这么一看,众人就像被当头浇了桶冰水,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在一片安静之中,裴行俭的呻吟愈发显得清晰沉稳:“你们都是大好儿郎,跋涉万里,所为何来?是建功域外、杨威四海,还是撒泼打滚,怨天尤人?不过是两具同袍的遗骨,难不成就把你们的胆子都吓破了?

看看咱们脚下的这片戈壁,当年侯军?侯大将军平定高昌时曾走过,苏定方苏大将军扫荡叛乱时也曾走过。路有遗骨,正说明咱们没走错方向!他们当年创下赫赫成名,建立不世功业,是何等荣耀。你我同样是身负黄命,同样上有苍天庇佑,下有厚土托承,只要锐意向前,自然也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生为大唐男儿,这才叫不枉来这西疆走一道,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至于迁怒于人,打杀庶民,杀得再多,又算什么本事?”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慷慨响亮,一字字道来,却如木桩般敲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几个闹事的侍卫更是满脸通红:“侍郎息怒,我等再也不敢了。”

裴行俭点了点头,语气微缓:“我也知道,你们并非胆怯,只不过是太过忧心,忧心找不到水源,也忧心找不到正道。不过皇天后土在上,先辈英灵未远,只要我等心诚志坚,眼前这点艰难险阻,何足道哉!”

他下马走了几步,站在沙坑之前,沉声喝道:“来人,设香案!”

几个亲兵应诺一声,从行囊里七拼八凑,居然变戏法般真的拼出了一张小小的香案。裴行俭仔仔细细地擦净了十指,亲手点燃香火,闭目默然祝祷。

在荒凉的戈壁中,惨白的尸骸旁,这副景象简直诡异的难以言表,可不知是裴行俭一路上积威太深,还是刚才对鬼风的语言太过惊人,所有的人在愕然之余,也都渐次低下头趣,跟着他默默祈祷起来。

良久之后,裴行俭才睁开双眼,原本沉静的面容更是一片肃然:“井泉不远,大事可成,跟我来!”

他低头捧起沙土撒进坑里,这才翻身上马,毫不犹疑地走向了西南方向。亲兵侍卫们自然也纷纷上前填土铺石。不过片刻,那两具无名的骸骨便再次被深深地掩埋在异乡的黄沙之下。

太阳早已过了中天,鬼风过境后戈壁上一丝风也没有,西斜的阳光直射在众人的脸上,不少人都渐渐头昏眼花起来,瞧什么都仿佛带上了一层雾气。

因此,一刻多钟之后,当众人跟着裴行俭转过一处红柳林,一泓湖水陡然出现眼前时,几乎每个人都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嘶吼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向水边狂奔而去。

苏味道忍不住也跟着跑了过去。湖水十分清澈,带着新鲜净水特有的甘甜,他手里还有半囊一直没舍得喝完的水,并不是十分焦渴,却也左一捧右一捧地喝了十几口才渐渐停了下来。

在人喊马啸的欢腾中,不知是谁叫了声“裴侍郎”,苏味道跟着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裴行俭依旧站在山坡高处,他的身形瘦削修长,却只有一种山岳般的沉凝伟岸,就只有静静地站在蔚蓝的天幕下,让人几乎忍不住要膜拜下去。

有人喃喃道:“神人!裴侍郎真真是神人!”

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苏味道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睿智而温雅的吏部选官或许不过是个表象,眼前这个威严肃穆、深不可测的男子,才是真正的裴侍郎。

然而五天之后,当一行人顺利走出贺莫延礋,又马不停蹄地横穿伊州,来到庭州城外时,他却不由再一次迷惑起来----大约因为裴行俭日前成使人知会过庭州守将,此时庭州城外的官道两旁竟聚集了不少人,颇有些夹道相迎的架势。裴行俭并未避开,反而带马迎了上去,脸上更是慢慢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仿佛是远行的国王,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欢迎的人群瞧见裴行俭,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有老者捧着酒爵带头迎了上来。裴行俭下马接过,二话不说仰头喝了下去,欢呼声顿时更为响亮。不断有人载歌载舞地上来献酒,裴行俭也是来者不拒,脸上的笑容竟比酒香还要醇厚暖人。

包括苏味道在内,使团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人群中这酒到杯干,如阳光般温暖耀眼的男人,真是他们那个冷静自恃、连水都不会多喝一口的裴侍郎?

没有人预料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从庭州开始,使团的速度竟越走越慢,一路上不断有各部首领闻风而至。有的是二话不说便端出酒水摆上宴席,有的更是一路跟随、不肯离开,裴行俭居然也听之任之。等到使团穿过天山到达西州时,队伍里已拉拉杂杂地夹带了七八个部落的酋长随从。西州城外更是热闹非凡;山谷中,官道旁到处都是人头掺动,光是设有接风酒宴的帐篷就一个接一个地排出了百余步远。似乎整座西州城,甚至整个安西的豪强贵族都已聚集在西州城外,等候着迎接裴行俭。

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苏味道张着嘴一时忘了合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裴侍郎当年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以至于在离开西域整整十二年之后,还会拥有这样的威望……不过此刻虽然没人会来解答他的疑问,别说裴行俭,便是他们这些人也眨眼间便被人群研淹没,各色美酒源源不断地捧了过来。苏味道原本酒量就寻常,喝道后来,已恨不得就地挖个洞躲将进去。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段路,最后一个帐篷正是西州魏氏所设,裴行俭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酒意,眉宇之间愈显逸兴横飞。他接过魏氏族长的酒杯一饮而尽,抱拳向众人行了一礼,朗声笑道:“多谢诸君盛情!昔日一别,这十二年来,裴某便是梦里醉里也常回西州。当年咱们纵酒欢歌,放马游猎,何等快活!今日重逢,难得诸位还能如此相待,横竖天时正热,裴某也想多歇两日,待得秋凉再行上路,也好重温旧梦,再游猎一回!却不知谁愿同往?”

人群里几乎炸开了锅,“某愿前往!”“我要同去!”的叫嚷声响成一片。

苏味道原本已喝得有些迷糊,此时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自己没听错吧?裴侍郎居然要说留在西州打猎!居然说要等到天气凉了再出发!那他们这一路顶着烈日疾行数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他脑中一阵天旋地转,忙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王方翼:“王副使,王副使,裴侍郎到底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王方翼手里也端着一杯酒,瞧着兴发如狂的人群,脸上居然笑微微地满是欣慰:“苏参军不曾听错,我总算放心了!”

放心?自己一定是喝太多了,听到的都是胡话……苏味道怔怔的瞪着王方翼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还想开口,却一头栽了下去。

这一醉甚是彻底。苏味道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居然躺在意见土墙小屋里,屋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阳光从高高的天窗里直射进来,在床前洒下了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不断起舞。

他愣了半响才想起醉前的那些事,心里一阵发急,也顾不得脚软口苦,拿过床头的冷水胡乱喝了两口,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苏味道一直走出院门,才瞧见使团里一个侍卫,忙叫住了他:“我躺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咱们的人呢?”

那侍卫刚从外面进来,脸上还是汗津津的,闻言笑道:“参军当真是醉得狠了,您都睡了一天多了!这是西州的军营,大伙儿如今都跟着裴侍郎趣校场了,说是准备去天山打猎呢!”

苏味道脸都白了,裴侍郎居然真的要打猎,如此行事,又将皇命置于何地?

那侍卫犹自说得兴致勃勃:“校场上别提有多热闹了,光西州城里闹着抢着要跟着裴侍郎打猎的就不晓得有多少!裴侍郎说了,既然大伙儿都要去,那就要听他分派,好容易回来一次,总要打出些花样来!我等辛苦了这么一路,总算能好吃好喝、痛痛快快地玩上好几日了,好歹没白来一趟!”

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苏味道醉里却越来越苦。侍卫们自然是有吃有玩就好,可裴侍郎如此行事简直是破罐子破摔,偏偏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西州和长安隔得远些,又怎么好瞒得住人去?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鼓声。侍卫拍腿笑道:“听见没有,这是侍郎在点兵呢!”说完转身便跑了出去。

苏味道忙跟着出去,待到了校场边,就见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少说也聚集了一两千人。远远的点将台上,裴行俭腰佩宝剑,身着软甲,大红的披风衬得人格外精神,手中的鼓槌一点,便有人出列受令,有的奉命探路查看猎场,有的负责筹备美食美酒,有的则是前去邀请各部酋长前来会猎。一眼看去,倒真像是将军在出征前点校着自己的队伍。

苏味道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闭上双眼苦笑起来:若是十年前,他定会想方设法去苦劝裴侍郎一番,可正是当年裴侍郎的所作所为,让他学会了谨慎,学会了三思而行。如今,他已再不是那个冲动的毛头小子,裴侍郎更是变得太过陌生、太过莫测,他已没有了开口的勇气……在他的百感交集之中,裴行俭的行猎队到底还是轰轰烈烈地出发了。之后几日,带着子弟亲兵前来会猎的各部首领也越来越多,一杭人真正到达天山南麓时,随行者居然已超过万人。山林之间,奔驰的骏马随处可见,草原之上,各色帐篷满坑满谷,那星星点点的篝火,此起彼伏的歌声,让人简直不知今夕何夕。

这么多人自然没法窝在一处打猎,裴行俭索性将队伍分成了几支,以猎物多少论高下。他自己则带着两三千西州子弟,一路打猎一路操练,什么分兵包围、星夜奔袭、列队冲锋,几个花样来回穿插,务求不使一只野物漏网。使团侍卫们原是被裴行俭这么操练了一路,如今帮着他操练新人,哪个不时磨拳擦掌?这些西州人又都精于骑射,一通苦训之下,不过七八日功夫,居然也练得有模有样了。

天山的飞禽走兽们哪里敌得过这种架势?没几日便被围猎干净。裴行俭索性带着大伙儿抄小道一路扫荡了过去,眼见着前头便是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牙帐所在的轮台,这才带住队伍,一面派了跟都支最熟的米家小郎邀约都支来此同乐,一面就地扎营,变着花样的游乐比斗。众人自是愈发尽兴,每天夜里,烤羊烤鹿的香味,足以传出几里地去。

对于这些精致的胡闹,苏味道自然是冷眼旁观。他也曾鼓足勇气找到王方翼,结果却被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回来,其余人等更是乐在其中。他一肚子生气担忧没地儿发泄,只能每日早早钻进帐篷,眼不见心不烦。

因此,他也没听见篝火便的那些议论:阿史那都支好大的架子,裴侍郎特意去请他,他却只让人送来了酒水过来!突厥人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张狂了,勾着吐番攻破安西西镇不算,如今更渐渐把主意打到了西州头上,什么时辰能教训他们一顿才好……黑夜慢慢过去,草原的清晨带着露水的清香悄悄来临,当天边刚刚露出一线乳白,这片篝火未息,酒香犹烈的营地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号角。

是裴侍郎点兵的急令!苏味道在睡梦中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一面穿衣一面冲了出去。

黯淡的星光中,无数人像他一样从帐篷里冲出,迅速聚集在中军大帐前。

裴行俭早已站在帐前,他穿着红袍软甲,装束得极为利落,见众人到齐,便含笑扬声道:“诸位不愧是西域最出色的猎手,裴某在此只想问大家一句,想、这些日子以来,你们打猎得痛快不痛快?想不想再打得更痛快些?”

众人原是一头雾水,听得这一句,自然是纷纷应和:“想!”

裴行俭的笑容更是亲切:“我也听说过了,这些年来,咱们西州人的日子不比从前好过。突厥人和吐番人动不动就耀武扬威,劫掠州府,来往的客商都被他们闹得少了好些,更别说让咱们到他们的地盘边打猎。大伙儿也难得像今日这般痛快玩乐。我还想问大家一句,不知道大伙儿想不想过从前那样的舒服日子?想不想随时可以再来天山打猎?”

众人的嗓门愈发大了:“想!想!”

裴行俭微微点头,在猎猎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声音里几乎带着种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只全西藏最大的猎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来给咱们割肉端酒!我要让他牙帐里的黄金牛羊女奴都换个姓氏!我要突厥人从此听到西州的号角就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