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起了诗赋,又说到长安的歌舞宴席,曲江风景,越说越是投机,琉璃静静的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位太极高手姿势优雅的你来我往,看着姿态风流舒缓,旁人却万万插不进一招半式,风飘飘打起精神好容易添了两句,麴崇裕却回身微笑着斜睨了她一眼,又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风飘飘端起来仰头饮下,掩嘴坐了回去。
这一顿宴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罢,还是麴崇裕先笑道,“守约一路辛苦,今日虽未尽兴,还是早些歇息才好,明日再来打扰。”
裴行俭自是含笑谢过,风飘飘亲自将两人送到琉璃适才歇息过的院落,好容易各自梳洗完毕,婢女们都退了下去,琉璃才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又在唱哪一出了?”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把她散下的长发往后拢了拢,低声笑道,“怎么?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好,哪里都做得好,又领情又识趣,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太过疏远,包括对自己,全然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标准好夫君模样,不是对他极为熟悉的人,自然看不出异常来,可是……琉璃忍不住“哼”了一声。
裴行俭脸上笑意更深,“你可知这位世子在长安可是大名鼎鼎?”
第12章 美人如妖 岁月如刀
“守约,前面便是瓜州城。”车窗外隐隐传来的声音,让昏昏欲睡的琉璃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绝不会听错,那是麴崇裕的声音。
麴崇裕相貌俊美,却多少有些偏于阴柔,偏偏一把嗓音比裴行俭还要醇厚低沉三分,配在一起自有种奇异的魅力,只是自打裴行俭告诉了琉璃这位玉郎兄的光辉事迹以来,她现在每次一听见这个声音如有韵律般念出“守约”两个字,便只想冷哼出两个字——“妖孽!”
可不是妖孽?因生得一副好样貌,自打麴崇裕十六岁起,便颇有贵女不顾身份青睐于他,他竟毫不理会,一门心思觊觎那些有身份的清贵少年,好容易娶了个美貌妻子,又是一举得子,众人还以为他收敛了,他却到处宣称‘祖宗保佑,再不用对着女人’……这样一个人,居然毫不猥琐,反而气度风流、心思聪慧、谈吐文雅,老天是何等的不开眼!
据说他是只喜欢美少年的,不过琉璃多少有些不放心:对于一个喝了酒连长孙延都敢调戏、以至于被赶回西州来吃沙子的家伙来说,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何况裴行俭也说了,“此人绝不简单,我都有几分看他不透”,万一……
琉璃忍不住伸手掀开车帘一角往外张望,却见茫茫戈壁中,远处一座雄城拔地而起,稍近处是迤逦的驼队,而马车前方,两个身穿裘袍的挺拔身影正并辔而行,一眼看去,就像一幅构图绝佳的图画。
她叹了口气。
小檀探头过来看了一眼,叹道,“这瓜州城竟也不小!”
远处的这座城池与敦煌大小规制都有些相似,只是城墙明显比敦煌城还要高,四周的角墩更是足有六丈,看去几乎便是四座雄壮的高塔——从这往西北五十里,便是玉门关,想来此城之用,与两百多里外的敦煌不同,应是以御敌为先,也难怪城墙修得这般高大坚实。只是对于琉璃而言,眼前这座陌生的城池与她记忆里的瓜州丝毫没有可重叠的地方。至于她印象里最深的锁阳城,从舆图上看,此时似乎根本还不曾出现!
琉璃正看得正出神,马车颠了两下,她和小檀的头不轻不重碰到了一起,各自揉着额头笑了起来,阿燕皱眉笑道,“小檀还不快坐好了,你当这是先前的路呢?撞疼了娘子不是玩的!”
自打从敦煌出来,道路便越来越不平整。好在琉璃所坐的马车也换成了一辆麴崇裕从西州带来的特制马车。刚坐上时还不觉得什么,一走起来才发现,比寻常马车平稳了不少。下车时,琉璃才发现马车的两个车轮上竟巧妙的包裹了一层皮革。阿古也在围着马车打转,只道这马车平稳绝不止轮子包了层革这么简单,简直恨不得拆开看看是怎么回事……看了前面的人影一眼,琉璃放下车帘,出神良久,守约说得对,麴崇裕这妖孽的确不简单!
一刻多钟之后,这支混合着骆驼、骏马、大车的队伍便进了瓜州城,只见城桓分内外两重,外城是驻军之所,不大的内城才是民居所在,亦是按市坊划分,胡商酒肆依然处处可见,却远不及敦煌的繁华了。
麴氏此处的别院是在内城最靠西北的一处坊里,虽然不算太大,依旧十分精致舒适。琉璃见天色还早,原想出去转上一圈,却被风飘飘一句话便打消了念头,“娘子可想用些热水?出了瓜州,这一路上便再不得沐浴了。”
一千里没有澡洗?琉璃顿时恨不得泡进热水里再不要出来。
待裴行俭回到房中时,琉璃的头发刚刚半干,还未挽起。见他回来,阿燕和小檀都行了一礼便退下下去。裴行俭伸手拿起梳子,一面帮琉璃梳通头发,一面便笑问,“今日怎么这般早便沐浴了?也不等我一等。”
等他?琉璃白了铜镜里的他一眼,“你如今这般忙,我怎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
裴行俭手上一顿,轻声道,“琉璃……”
琉璃笑道,“我知道!只是一个人在车里有些闷罢了。”到敦煌前,便是坐在车里,裴行俭也常会隔着车窗和她说上几句,可这几天,白日里两人加起来只怕也没说十句话。
裴行俭轻轻出了口气,声音多少有些歉疚,“到西州安定下来了便会好些。”
琉璃笑道,“好。其实路上有什么事,我问风娘子也是一般,她知道的比你还多。”裴行俭的打算自然没错,如今西州那边情势不明,这麴崇裕周到得无可挑剔,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打算,裴行俭待她越是如同寻常官宦夫妻,她自然越是安稳,就如他自己表现得越是毫无锋芒,便越有利于日后回旋。
眼见头发已经梳好,琉璃自己动手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今日在哪里用晚膳?”
裴行俭笑道,“你快换上衣服,今日瓜州的长史宴请麴玉郎,我推了个不想去,适才进门前我便看见坊里有一家酒肆似乎不错,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
琉璃眼睛顿时一亮,随即便奇道,“你不怕……”
裴行俭笑着捧起她的脸,低头在额头上一吻,“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也是,他们是新婚不到一年的夫妻,又不是怨偶,裴行俭若对自己过于冷淡,更是说不过去!琉璃高高兴兴换上了红色大毛昭君套,两人从后院一路出去,出大门没走太远,果然临街便是一家极大的酒肆,里面的布置除了案几板凳都高些,比长安也不差什么。
裴行俭要了间楼上的雅间,里面却也是高案高凳,伙计用不大地道河洛话笑嘻嘻的问两人要什么酒菜,裴行俭问了几句后,随意点了几样这里的招牌酒菜,那伙计便笑问,“客官可要尝尝咱们这里的锁阳粥,如今这时节,倒是正好可吃了。”
裴行俭抬起头来,“什么粥?”
伙计顿时眉飞色舞,“客官是头一回来瓜州吧?您有所不知,这锁阳原是沙海人参,又名不老药,但凡有锁阳之处,雪都是积不住的,冬季吃上一些最是滋补驱寒,咱们这瓜州城的锁阳便最是出名,旁处再不会有这般好的,若不吃上一碗锁阳粥,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滋补驱寒?裴行俭心里一动,看了琉璃一眼,只见琉璃呆呆的看着那伙计,神色几乎有些茫然,裴行俭奇道,“怎么?你听说过此物?”
琉璃却转头问那伙计,“除了瓜州,还有何处有这锁阳?或是有哪处诨名唤作锁阳城?”
伙计自豪的一笑,“别处自然也是有的,却再无哪里能似瓜州这般既生得多,又生得好!”想了想又道,“小的不曾听过锁阳城,许是有人以此打趣瓜州?横竖这西北千里,除了瓜州也再无一处是以锁阳闻名的。娘子可要尝一尝?”
琉璃怔怔的点了点头,伙计这才笑着离开了,裴行俭伸手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轻声唤了一声,“琉璃?”
琉璃抬头笑了笑,“守约,我想去外面看看。”
裴行俭有些困惑看着她,却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站在酒肆的台阶上,抬头向四周望去,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远处的三面城墙和两个角楼轮廓都越发清晰,街上的行人多数脚步匆匆,却也有人悠闲的走向酒肆饭铺。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街对面的人家有几户已点燃了门口的红色灯笼,到处都能看见一道道深青的炊烟在暮色里笔直的飘向高空。
而一千多年之后,这里将只剩下四面被风化腐蚀得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四面高高的土堆,一处倾塌了半边的角塔,以及无数高高低低的土坑,爬满了青色的骆驼刺。导师说,这是人类文明被岁月侵蚀后留下遗迹,有着最淳朴悲壮的残缺美。
一千多年之后,她就在这片土地背着画夹走来走去,力图找到一处最能体现这种残缺美的视角,或许便在此刻踏足的地方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最是靠近唯一剩下的那处西北角塔。但那时,她眼里的这些土堆跟别处风化的沙土石崖没有什么两样,她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岁月沧桑感觉……现在,这感觉就充斥在她的胸口,涨得几乎要溢出来!
一只胳膊紧紧的搂住了她的肩膀,琉璃回过神来,转头看见了一双满是担忧的眼睛,琉璃向他笑了笑,“我看好了。”眼眶却不争气的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裴行俭一言不发的紧紧搂着琉璃的肩膀走上门去,关上雅间的门才扳转她的身子低头看着她,声音有些发哑,“琉璃!”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她明明还在自己身边站着,却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好像随时会突然消失在夜色里,这种感觉实在糟透了!
琉璃走上半步,把头埋在裴行俭的胸口,紧紧的抱住了他。
裴行俭长长的出了口气,伸手抚摸着琉璃的长发,胸口的那点不安消散了许多,“你想起什么了?”
琉璃默然半晌,抬头微笑着看向他,“守约,我梦见过这个地方,不过在梦里它叫锁阳城,所以我要再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地方。”
裴行俭讶然的挑了挑眉,“真是这个地方?”
琉璃肯定的点头,“是,就是这座城池。”
裴行俭凝视她半晌,点了点头,神色里却依然有些疑惑,“是何时梦见的?”
琉璃叹了口气,“很早以前,我还梦见过敦煌,梦见那里的鸣沙山,我梦见过这片戈壁,因此,适才我在想,或许我是命中注定会来这里。”
裴行俭怔了一下,才恍然的微笑起来,胸口一热,低头抵住了琉璃的额角,“傻琉璃!”她的舅兄们原是常年走这边的,她多半不过因为听说过,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他倒宁可相信她这有些傻气的说法,那便是上苍可怜他半生孤苦,才把她送到了自己身边。
门上轻轻叩响了两声,伙计的声音有些迟疑,“里面这位客官可是姓裴?有人相寻。”
第13章 蓝颜祸水 前路漫长
锁阳粥是最后才端上来的。青色六棱瓷碗里,雪白的米粒衬着褐色的锁阳薄片,还洒了几颗红色的枸杞,颜色竟是配得颇为雅致。
琉璃却突然想起了锁阳初露地面时的那副见不得人的卖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裴行俭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她忙努力收了笑脸,“什么沙海人参,看颜色倒像是树根子,当真有那么些好处?”又抬头对穆三郎笑道,“表兄请用。”
穆三郎略有些拘谨的点头,“多谢大娘。”又忙忙的补充,“多谢裴长史。”
裴行俭微笑道,“都是自家人,三郎莫见外。”
穆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微带羞涩的笑意让那张原本便俊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孔越发显得动人。琉璃对他的那点火气不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可怜的家伙,自打商队进了敦煌便被十郎严密的藏了起来,吃饭睡觉一律与护卫们一处,白日一出门脸上便包块布,好容易今日麴崇裕不在家才能出来透口气,大概实在是憋得狠了吧,所以才一听说自己和裴行俭也在酒肆里便找了过来……
三个人默然喝完粥,穆三郎长长的出了口气,“裴长史,听十郎说,明日出了瓜州,你们便与麴世子先行一步?”
裴行俭点头,“麴世子的意思是,如今一日比一日冷,我们这些从长安来的人只怕在外头受不住,明日我们便全部换马,车子一概不用,这样一日能行一百多里,最快七八日便能出大海道,驼队却是走得太慢了些。”
穆三郎默然片刻,举起了面前的酒杯,“三郎祝长史和大娘一路平安。”
裴行俭笑道,“不过分别几日便会在西州重见,你们人多货重,路上又要走上半个月,大海道如今虽然沿路都有驿站,到底荒凉,更要谨慎留意些才是。”
琉璃也皱眉道,“你只来过一次西州,说来比我们也强不了许多,还是应该多跟十表兄讨教讨教。”一起走了这几千里,便是生人也生出几分亲情来,何况穆三郎性子单纯,一路对琉璃又是照顾有加,在琉璃心里,倒是真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看了。
穆三郎笑了笑,没做声,低头看着案面,掩住了眼睛里的那几分不舍。
走出酒肆的大门,琉璃抬头看了一眼,正是月初,夜色漆黑,城墙角楼早已半点影子都看不到。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在裴行俭身后往回走,听他与穆三郎客客气气的说着废话,眼见别院大门就在眼前,身后却响起了一阵马蹄之声,有人高声笑道,“前面可是守约?”
这个妖孽怎么这般早便回来了?琉璃不耐烦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蹄声中,几支火把转眼来到近前,当先一人自然是那位麴崇裕,还未到三人跟前便笑容满面的跳下了马,目光在穆三郎和琉璃身上一扫,对裴行俭笑道,“守约好雅兴,竟与夫人……”突然回过神来般看着穆三郎,脸上慢慢露出了奇异的神色。
琉璃心中一凛,裴行俭已走上一步,“世子回来得好早。”
穆三郎本来呆呆的抬头看着这行人,突然听到这声世子,忙不迭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来。
麴崇裕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座上俗人太多,便托了句明日要早起告辞回来了。”说着笑着向裴行俭身后看了一眼,“这位是?”
裴行俭笑道,“是内子的兄长。”
麴崇裕“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憾色,“原来如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长眉一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知这位小郎君如何称呼?”
琉璃本来已略松了口气,见了他的神色一颗心不由又提了起来,裴行俭也怔了一下,眉头微皱,“是穆家三郎。”
麴崇裕看着裴行俭笑道,“我怎么记得尊夫人似乎……”
琉璃应声笑道,“世子莫怪,三郎与我虽不同姓,因两家住在一处,自小便如亲兄妹一般,守约也是拿他当亲兄弟看待。”
麴崇裕笑吟吟的看了穆三郎一眼,见他缩在裴行俭身后,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难怪,果然是好人才,却不知三郎明日是否与我等同路?”
琉璃心里更是一沉,心里暗暗恼火,这麴崇裕果然是个难缠的,只怕多半已猜到穆三郎不过是小小的商人,所以之前才刻意避开他,这般追问到底,难不成是准备……
裴行俭微笑着答道,“内子因比我晚出京一步,家人才特意托三郎相送过来,他又是少年心性贪玩得紧,索性便一路跟着玩到了这里,如今我等要走大海道,到底太过辛苦,我便打算让他回去,今日去酒肆便是为了送行,他会带着伴当回敦煌舅家过冬,来年开春再与十郎一道回长安。”
麴崇裕大笑起来,“守约也太多虑了些,你看我可像能吃苦之人,你且放心,让三郎跟着咱们一起去西州便是,路上绝不会让他吃半点苦头。”说着又看了看穆三郎,“三郎,你看如何?西州风景与这边大为不同,便是腊月,也温暖得紧,更莫说各种风光景致,都与长安大不相同。”
穆三郎早听安十郎警告过多回,此时哪里敢说一个“好”字,嗫喏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多谢世子好意,三郎不惯骑马,还是就此回去的好。”
麴崇裕眸子一闪,只沉吟了片刻便点头道,“也罢,守约,若是咱们都换了马,虽是省了时间,也的确太过辛苦,不如明日咱们还是跟安家一道儿走?”不待裴行俭回答便笑道,“我这便去吩咐下人重新准备。”说着把马缰往身边的侍卫手中一扔,大步走了回去。
琉璃愕然看着麴崇裕的背影,又看了看眼睛睁得老大的穆三郎,简直想长叹一声,却见裴行俭也出神的看着麴崇裕的背影,神色竟是少有的严峻。
琉璃走上一步,低声问道,“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裴行俭微一沉吟,摇了摇头,“不打紧,你和三郎回酒肆等我,我去府里找一趟十郎。”说着竟也是大步走进门去。
穆三郎愣在原地,半晌才抬头看着琉璃,“大娘……”
琉璃心中也是困惑不安,只是看着这双忽闪忽闪、满是惶然的眼睛,忙努力镇定的笑了笑,“听裴长史的,咱们回酒肆!”
在雅间里,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坐了大约两刻钟,裴行俭便推门而入,穆三郎腾的站了起来,“裴长史!”
裴行俭脸色十分镇静,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放到了案几上,“这里是你的盘缠,十郎道,你的货物他都会帮你处置,你现在便到这坊里的康家住上两日,后日再从这里回敦煌,住在安家等他便是,他明年二月自会回敦煌。”
穆三郎神色颇为不安,“如此一来,是否会连累长史和十郎?”
裴行俭淡淡的道,“麴家早已不是高昌王,安家他也不是想动便能动的,更莫说我这朝廷命官,你躲开些,咱们并未撕破脸,自然便不打紧。”
穆三郎松了口气,“是我太不谨慎,给你们添了这些烦扰。”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咱们这便过去。”
虽然时辰并不算晚,瓜州的街头却颇有些昏暗,裴行俭不时停下脚步辨认巷口方向,走了足足两炷香的工夫才终于找到一户门口写着“康宅”的人家。
琉璃站在阴影里,眼见裴行俭上前拍响了门环,跟开门之人说了几句,递上了一样东西,又过得片刻,便有人迎出来,将穆三郎带了进去,她不由便往来路上看,总觉得阴影里似有人窥视,正心里打鼓,裴行俭已回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
琉璃轻轻摇头,默然与他走了一长段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样真不打紧?”
裴行俭淡然道,“打紧又如何?”
琉璃叹了口气,的确,打紧又如何?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穆三郎……这样处置,说来也没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总是觉得不对,此事若是安十郎所为便再正常不过,却有些不大像裴行俭的做事风格。想了半日只能道,“我心里有些不大踏实。”
裴行俭握着她的手掌紧了一紧,突然道,“琉璃,若是我护不住三郎,或是因为他彻底得罪了麴世子,你会如何?”
琉璃怔了一下,半晌才道,“你若想护住谁,自然便护得住,你不想得罪的人,自然也不会真的得罪。”
裴行俭呵呵的笑了起来,突然停下脚步解开裘袍将她整个人包了怀里,“你放心,不会有事。”停了停又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住你。”
这是哪跟哪啊?琉璃疑惑的抬头看他,夜色里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却全然不似开玩笑,琉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风的夜晚,街头安静得惊人,良久之后,裴行俭的声音才低低的响了起来,“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疑心这条路大约比我原本想的还要难行一些。”
琉璃抬头看了看天空,有几颗星斗静静的挂在漆黑的夜幕中,她往裴行俭的胸口靠了靠,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你忘记我刚跟你说过,我梦见过这个地方。”
“我原本有些不解,上天为何会让我做这样一个梦,可如今,我慢慢明白了。守约,你要走的路是你本来便该走的,而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会走得比你原本想的还要好!”
第14章 虚与委蛇 自告奋勇
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里,麴氏别院的门口,车马骆驼渐渐排成了长队,护卫已经上马,几个驼夫在检查水囊和货囊,几个商人则等在门口,不时往里看上一眼。
清晨的院子里,地面上结了一层白色的薄霜,鸟雀似乎也被冻得没了声音。琉璃站在裴行俭的身边,却觉得有些燥热起来,也不知是因为身上这身太过暖和的石青色大毛胡服,还是心底里翻动着的那一点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毛茸茸的一身,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裴行俭的身上也是一袭石青色的裘衣,毛锋却半点不露,大约因为身材修长挺拔,看着半分不觉臃肿,反而多了份沉稳飒爽。
身后传来一阵靴子声响,琉璃忙回头去看,几个人从通向内院的门中大步走了出来,打头一人正是麴崇裕。只见他竟是穿了一身银白色的胡服,束着碧玉腰带,袖口领边露出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一张脸便如玉雕一般,琉璃不由一呆——他们今日是要走那著名的大海道好不好?这妖孽没事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麴崇裕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中的裴行俭,似乎微微一怔,脸上便展开了一个优雅之极的笑容,“守约今日出来得好早!”
裴行俭也微微一笑,走上几步拱了拱手,“玉郎早!”
听见动静,一直等在门口的安十郎忙转身走了进来,“世子,商队现下都准备妥当了,可是眼下便出发?”门口的另外几位胡商也忙进来行了礼。
麴崇裕目光向门口一扫,秀美的眉毛明显的皱了起来,却转头对裴行俭笑道,“守约,你家那位三郎怎么不见人影?”
琉璃心里一紧,裴行俭似乎也没料到他竟然直接开口便问,停了半拍才笑道,“快莫提他!三郎胆子最小,听说要走大海道,死活不肯去,昨夜便去了城里的族人家中,此刻城门已开,他只怕已是出城回敦煌了。”
麴崇裕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了,看向裴行俭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难明,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守约你多太虑了!崇裕不过是见三郎谈吐不俗,人品俊秀,想略尽一番地主之谊罢了,他不肯去西州,与我直说便是!这般不告而别,却把我麴某当什么人了?”说着轻轻摇头,神色里几乎有些伤感。
裴行俭怔了怔,也笑了起来,“玉郎此言差矣,此事与玉郎何干?三郎原是家中独子,从小娇惯了些,听见大海道三个字便吓得什么似的,我劝他回来与十郎商量商量,他也一句不听,偏要立刻便回敦煌,这才让玉郎见笑了。”
麴崇裕轻轻的挑起了眉头,“三郎竟是如此性子?原来是麴某太过唐突,吓到了他倒是我的不是了……也罢!”他摇头笑了笑,看向裴行俭,“依守约之见,今日咱们是与商队同行,还是自行骑马先去西州?说来今年冷得有些早,再过些日子只怕随时会下雪。”
裴行俭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惊讶,怔了片刻才道,“谨凭玉郎安排。”
麴崇裕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一笑,“天时如此,还是顺势而为吧!守约,你稍待片刻,我让人重新备下车马,这般天气,咱们还是早些到西州为好!”说完竟是转身便走了回去。
这样也行?这位世子爷的主意当真是比水车还转得快!一院子人不由都有些愕然。
安十郎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待院子里再无麴氏之人,才上前一步对裴行俭低声道,“多谢守约!”这位麴世子什么都好,做买卖更是一把好手,偏偏在这上面时不时会发个疯……若是自己第一次带队来西州,便这样丢掉了个表弟,自己回去该如何交代才好?
裴行俭摆了摆手,淡淡的一笑,“十郎跟我何必还如此客气?”
安十郎长长的出了口气,“世子要重新换车马,只怕且要些时辰,商队却不好久等,须得早些走才好,守约,我先行一步,咱们西州再会,你路上多多保重!”又转头对琉璃道,“你路上更是当心些,万万莫逞强,那地方病了不是玩的。”
眼见安十郎匆匆出门而去,琉璃不由怔怔的有些出神,裴行俭转头看了她一眼,故意走上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认真的点了点头,“表兄是妥当人,看你如今的脸色,便知他给你置的这套衣裳当真不错。”
琉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除了出门会被人当成黑熊,的确好得很!”
裴行俭哈哈的笑了起来,“你也太瞧不起黑熊了一些,世上哪有瘦成这样的黑熊?”
琉璃正欲反唇相讥,门口却响起了一个略带急切的声音,“库狄夫人!”柳如月带着小芙快步走了进来。
琉璃不由奇道,“柳阿监?”
柳如月也不客套,走上前开口便道,“我原是昨夜便想来找夫人一趟,听说世子改了主意才未去打扰,怎么安家郎君说,今日咱们还是要分开来走?”
琉璃怔了一下,心里涌上了几分歉疚——自打进了敦煌,柳如月便轻易不露面,她竟也把这位柳女官忘了个干净!如今商队走大海道,几个胡婢都已留在敦煌,她一个女子与那么多陌生男人日夜在荒原同处,的确有些不大方便,可是若带她与麴崇裕一道走,似乎更是不大说得过去,更别说那位麴世子本来便有些古怪,如今又多少得罪了他,日后在西州还不定会有怎样的一番困局,又何必把她搅进来?
柳如月见了她的神色,忙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库狄夫人请放心,如月和小芙虽然久在宫中,却并非弱不禁风之人,一路上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琉璃苦笑道,“阿监见谅,此事却不是琉璃怕麻烦,实在是有些不便之处,我家表兄最讲信誉,既然答应将阿监带到西州,便不会食言,你跟着商队走,路上虽然艰苦些,日后却会少几分烦扰。”
柳如月不由默然,她在宫中十年,什么勾心斗角没见过?这几日也暗地里留神看过,想来麴家本是高昌王室,在高昌经营了一百多年,如今又是龙回大海,对朝廷派来的官员只怕不会那么推心置腹,说不定日后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只是,她来西州本是一场豪赌,找不找得到他,是否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后能不能在西州立足,都是未知,如今的情势,或是自己去碰运气,或是把赌注压在裴氏夫妇身上……
她本便是杀伐决断之人,立时便拿定了主意,声音更低了几分,“夫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的情势我也略有几分猜测,或许差不太远。夫人原是好意,只是如月日后仰仗夫人之处甚多,愿一路追随夫人左右,为夫人分忧!”
她看着琉璃的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琉璃不由有些愕然,刚想开口,柳如月已转身便走到裴行俭面前,深深的行了一礼,低低的说了几句,又扬声凄然道,“奴归心似箭,请长史成全!”又转头看向琉璃,“夫人,非是奴厚颜,如今让奴单身一人与商队同行,实在不妥,这名声传出去可如何是好?请夫人体谅!”
她的声音清婉,又带着几分哀怨,莫说院门口的人纷纷看了进来,后面也有好几个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裴行俭目光深沉的看了柳如月一眼,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琉璃,“柳娘子所虑甚是,你看……”
琉璃简直想捂着额头长叹一声——不要演得这么狗血吧?她还未开口,小檀最是快嘴,见这柳如月突然来了这样一出,忍不住大声道,“你这娘子好没道理!在凉州时便是我家娘子好心才容你与我等一路,你若是不曾换了安家商队,还在康家商队中,难不成也不肯与他们一道走大海道?怎地就成了我家娘子不体谅你!”
裴行俭脸色一沉,“不得无礼!”
柳如月忙道,“康家商队里本有女眷,我在凉州相求时,也是看在队中有女眷的份上,如今却成了如此……奴单身一人,也不知父母兄长是否还在,处处不得不当心一些,还请长史和夫人怜悯一二。”
琉璃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裴行俭已淡淡的道,“这位娘子,你去把行囊收拾下来,我们这一行几十人,怎么也能容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柳如月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颤声道,“多谢长史成全,多谢夫人成全!”向裴行俭行了一礼,转身奔了出去,不大会儿便和小芙一人抱了一个被囊进来。门口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来,安十郎从外面排开众人走了进来,皱眉道,“这位娘子是何道理?安某何时说过不带娘子去西州?”
柳如月敛眉点头屈了屈膝,“安家郎君,多蒙一路照顾,奴的旅资已付,就此告辞,生死与安家郎君无涉。”
安十郎不由愕然,“此话怎讲?”
琉璃皱眉挥了挥手,“表兄请先行吧,赶路要紧,莫耽误了时辰,着实不值。”
安十郎看了看院子,实在不大明白怎么转眼间闹了这么一出,怔了半晌只能一跺脚,转身大声道,“咱们走!”
院外马嘶驼铃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院里裴行俭负手站在院中,神色颇有些肃然,琉璃和小檀、阿燕远远的站在一角,柳如月和小芙则站在外院门口不远处,一时无人开口,气氛颇有些尴尬。
好容易外面的驼铃声越行越远,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笑道,“夫人还在院中么?快随飘飘进去歇上一歇,飘飘还有好东西要送给夫人……咦?”穿着一身大红色胡服的风飘飘从里面的门中一步跨了出来,看着院子里这副情形,满脸的笑容都变作了惊奇。
第15章 一夫当关 千里荒原
迎面吹来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了。毛茸茸的手笼里,琉璃挽着缰绳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变得僵硬,背上却有薄薄的一层汗水浸了出来。
想起裴行俭的再三叮嘱,她忙放松身体降低了马速,和她并骑的风飘飘立时也带了带缰绳,回头看向琉璃,“夫人可是累了?”
琉璃下意识的随口答了声“不累”,可发出的声音一大半被脸上厚厚的貂皮面罩闷在了里面,一小半则消失在了迎面吹来的风里。她只得又用力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