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也笑道,“正是!”
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如结了寒冰,目光在院中诸人脸上一一转过,冷笑了一声,“这好歹是裴氏的产业,在裴氏家庙中转手,却是连谁接手都不知,这算什么?好歹我也是西眷裴的宗妇,总不能看着你们如此胡闹,辱没了裴氏的名声!此人若是什么藏头缩尾的鼠辈,甚或是下贱的市井中人,日后传将出去,你们谁能担起这个责任?”她的目光凌厉得就如刀刃,冷冷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院子之中,众人都皱起了眉头,心知她是成心找茬,却也不敢当面驳斥回去。
看着陆瑾娘和琉璃,大长公主的声音越发冷厉,“陆娘子,今日让你出面之人若是不来,我裴氏的产业绝不能胡乱出手,此事便只能作罢,日后再议!”这长安城里,敢当面得罪她的人就那么几个,都绝不可能为这库狄氏出头,拖过了今日,她再也不能心慈手软,定要让那库狄氏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一片沉默中,门屋外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唉,这又是何苦来?不过是想躲个懒而已,却连累母亲挨了骂……”伴着这声音,门屋里袅袅然走出一个身穿鹅黄色衫子的娇媚妇人,有人顿时认了出来:正是那位武昭仪的亲姊姊。
却见她脸上满是不耐烦,走到大长公主跟前行了个礼,凤目微挑,“大长公主,您看我母亲是市井中人还是缩头的鼠辈?可配接手裴氏的产业?”
琉璃已上前几步行礼,“到底还是麻烦夫人了。”
武顺娘笑着点了她额头一下,“都是为了你这小滑头,我跑这一趟倒是寻常,却连累母亲背上了骂名,让昭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埋怨我!”
大长公主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裴守约不是因为得罪了武昭仪才被发配的么?杨氏不是还上门兴师问罪了么?怎么今日她们反而会出头帮库狄氏的忙?
中眷裴的人也骚动起来,交头接耳了几句,女眷们便纷纷上前跟她娘见礼——谁不知道圣上已经铁了心要让这位夫人的妹子当皇后?但凡跟她家走得近的,都是官路亨通。没想到裴守约虽然得罪了昭仪,昭仪却对库狄氏依旧如此照顾。想起一日前对那位库狄氏派来的女婢的无礼,不少人心里已开始后悔起来,郑氏忙拉了琉璃笑道,“昭仪和夫人真是大人大量,大娘好福气。”
琉璃笑着提高了声音,“如今杨老夫人愿出两万金接手这些产业,诸位叔父婶婶可有异议?”
中眷裴诸人自然纷纷应和,莫说两千金变成两万金的好处,就冲可以交好到那位武昭仪,此事也再合算不过。有人更没口子的夸赞起杨老夫人如何大方、大度,就差没说她拿了这十来万贯买下这份产业是仗义疏财。
眼见琉璃已把那木盒双手奉给武顺娘,武顺娘一脸漫不经心的翻了翻便要交给身后的婢女,大长公主双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自己谋划了这么多年,费了这么多心血,婆媳反目,大病一场,还搭上了名声,难道就是为了让库狄氏借着这机会轻轻松松转手送给了那姓武的狐媚子?
想到武家和琉璃日后能得的好处,她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等等。”
众人都转头看着她,目光里除了诧异,还隐隐有些嘲讽——她是大长公主又如何?这位武夫人却是未来皇后的亲姊姊,她那一套,难不成还能用在武夫人的身上?
武夫人挑了挑眉,“大长公主还有何事见教?”
大长公主公主稳了稳神,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按说有杨夫人接手,原是大娘的福分,只是我听闻武昭仪最是节俭怜下,杨老夫人也一直清雅自守,这猛不丁拿出两万金,只怕也是不易。这些产业到底是裴氏族人所有,若是因为这些外人小辈的一点琐事,连累了昭仪的名声,守约和大娘岂不是罪上加罪?此事若让御史或是太尉他们知晓了,说不定还会是一场风波。不知夫人以为如何?”细论起来,出高价争夺他人家产,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如今这节骨眼上,她们难道便不怕议论、不要名声了?
武夫人略微睁大了眼睛,突然掩着嘴大笑起来,大长公主脸色顿时变了,脸色一沉就要发怒,好容易忍住,声音却冷了下来,“武娘子,此事有何可笑?”
武夫人半晌才止住笑,“大长公主多虑了,我母亲自然一时是拿不出这许多的,这些有一多半还是从许学士那边暂借了过来,怎么借些金银来助人,也会有御史来管?御史们都太闲了么?”
大长公主强忍着气,冷冷的道,“这毕竟是裴氏的产业!却是不适合老夫人这般的外人来插手!”
武夫人嘻嘻一笑,“彼此彼此,不劳费心。”
大长公主气得全身都哆嗦起来,眼睁睁看着武顺娘掂了掂手上的盒子,丢给了婢女,又拍了拍手,“总算了结了一桩麻烦事!”
琉璃目光在中眷裴诸人脸上转了一圈,只见人人都是面带笑容,不少人眼光已经瞟向了那十个箱子,不由笑了起来,“今日之事,麻烦诸位叔父婶婶作证了,琉璃感激不尽!琉璃也该告辞了,请诸位叔父婶婶保重。”说着便深深的行了一礼。
众人不由一愣,郑氏第一个道,“大娘此言突兀,这两万金该如何处置还未论,怎地就要走了?”她走了不要紧,这两万金却要留下来!
琉璃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突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了一声,“瞧我这记性!”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文书,轻轻一扬,“诸位叔父婶婶明鉴,此事守约走之前已有文书交代,如今边关告急,军费吃紧,无论产业转手得了多少钱帛,都要以中眷裴的名分献给朝廷充作军资,以尽我族身为大唐臣民之责,以分圣上操劳边事之忧!”
这么些金子全部捐给朝廷做军费?偌大的庭院里一时静得可怕,人人都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琉璃双手将文书恭恭敬敬的交给了郑氏,转头便对武夫人行了一礼,“琉璃还要厚颜劳烦夫人一次,请夫人这就遣人将这两万金送往皇城。”
郑氏呆呆的看着手里的文书,早有几个人人凑了上来,的确是裴守约的字迹印章,的确写得清清楚楚,刘氏淡淡的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倒也干净!”裴安石心头却是又惊又怒,忍不住脱口道,“裴守约也太过胆大妄为,此事怎么能由他一人做了主!”
中眷裴族人正待附和,突然听见站在一旁的陆瑾娘冷笑了一声,“今日瑾娘真是开了眼界。有人变卖自己家的私产,以族中的名义捐给朝廷为军费,却被族中的朝廷命官说成胆大妄为!看来我朝的御史还真是太闲了些,武夫人,您若见到昭仪时,请代瑾娘向昭仪请教一番,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裴安石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一时怒火上头,却忘了在场的不光有自己的族人,还有外人,更有圣上的宠妃之姊,他嘴唇发抖,想辩解几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余下的中眷裴族人面面相觑,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武夫人懒洋洋的笑了笑,“好,我明日入宫,便帮你问上一问。”又摆了摆手,“来人,把这些箱子再运上车,送到皇城尚书省去,便说是中眷裴捐的军资。”
眼见那些箱子又被一个一个抬了出去,中眷裴的人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长公主脸色早已变得铁青,看向琉璃几个人的目光便如真正的刀子一般。
武夫人似乎有所感觉,转头看了大长公主一眼,一怔之后便对展开了一个明媚的笑颜,“大长公主明鉴,我母亲自然不会贪图他人家产,只是难得裴氏夫妇有这样的心胸,偏偏听说您手头又不甚宽裕,因此才舍了面子四处连借带凑,总算攒足了这两万之金,不为别的,只为成全他们夫妇这片忠心而已。原本我都不欲出面,以免被人说沽名钓誉,没想到大长公主还如此顾虑着裴氏的名声,昭仪的名声,也只得出面分辨一二,请大长公主见谅。顺娘替母亲和昭仪多谢大长公主了!大长公主真是深谋远虑,毫无私心,我等是万万不及的。”说着当真笑盈盈的行了一礼。
看着眼前这张充满讥讽之意的娇媚笑脸,大长公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裴守约夫妇是一片忠心,将功赎罪,杨老夫人是不计前嫌、为国分忧,那自己是什么?是鼠目寸光、自作自受的小人?是跳进自己挖的坑里的呆子?是长安城最大的笑话……恍惚中,仿佛这院子里的阳光突然全照进了眼睛里,她眼前变得金光闪耀,随即便是一片漆黑。
眼见大长公主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站在她身边的郑宛娘仿佛吓得呆掉了,直到大长公主的头在院子的青石板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才跳起来尖叫,“快,快把大长公主抬上车!”
河东公府的侍女仆人乱哄哄的涌了上来,七手八脚把大长公主抬了出去,郑宛娘满脸急色,却还是上前来跟琉璃低声道,“阿家便是太爱操心,上回太医便说过她再动不得气,受不得累……今日只怕是中了暑,只是地方却也太不巧了些,还请大娘隐瞒一二。”
琉璃呆了一下,几乎笑了出来,这郑宛娘原来也是一个妙人!家庙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随便晕倒的,传出去便是冲撞了祖先神灵,既然如此,便是这时节也要回府再以中暑的名义请大夫,想来花的时间不会少吧……她认真的点了点头,“大长公主为了别人的家产,的确是太辛劳了些,我等做晚辈的着实感激得很!”
武夫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郑宛娘好容易才保持住了脸上的僵色,低头匆匆的走了出去,陆瑾娘本来也笑了起来,突然却转头看着中眷裴家庙的堂门,眼里渐渐有泪光闪动。
没过片刻,中眷裴的人便逐渐散了个干净,郑氏是最后一个出门,赔着笑走到了琉璃和陆瑾娘的跟前,“大娘,你叔父并非觉得守约的处置不妥,只是一时说错了话,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大娘就莫见怪了。以前之事,大娘也莫往心里去才好。”又看着陆瑾娘笑道,“陆娘子,你家姊姊最是宽厚不过,今日之事她若见了,定然也是以宗族大局为重的。”
琉璃笑而不语,陆瑾娘冷冷的点头,“正是,宗族大事原是要紧。”看见郑氏神色一松,又笑了起来,“只可惜我那最是宽厚的姊姊已经死在了宽厚二字之上,我与裴氏再无一丝关系!夫人请回吧!”
郑氏脸色顿时便白了,只是对着陆瑾娘那明亮锐利的目光,却也说不出什么,转头去看琉璃,却见一旁武夫人的已看了过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郑氏心里一突,低头默默的走了出去。身后传来琉璃清冷的声音,“婶婶慢走。”
武夫人看着郑氏的背影,摇了摇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看向琉璃,“亏你忍得了!”
瑾娘也叹了口气,“琉璃,大恩不言谢。”
琉璃轻轻的握了握陆瑾娘的手,“今日原该我谢你才是。”在她原本是想请苏府的罗氏来帮忙,但瑾娘却显然是更好的人选,而且帮了杨老夫人这一次,于她日后更不会有什么坏处。
瑾娘摇头道,“自然是我该谢你,这一日我不知盼了多久!”
琉璃还要开口,武夫人已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们谢来谢去要谢到明日么?”又看向了琉璃,“今日之事一了,你再无牵挂,不如进宫来陪我?如今宫里你想怎么玩都好,再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见琉璃并未接话,武夫人笑了起来,“又让昭仪猜对了,你果然不爱在宫里呆着,那也不打紧,你爱住哪里都好,这大长公主若是再敢找你麻烦,你便告诉昭仪,咱们想个法子让她再也嚣张不了!你且放心,今日这两万金说是中眷裴捐的,可你的功劳咱们都看在眼里,昭仪定会设法给你请封,日后长安城中也不会有人再敢给你气受……”
琉璃突然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一个肃拜礼。
武夫人顿时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做什么?”
琉璃抬头微笑,“启禀夫人,昭仪与老夫人、夫人的提携之恩,援手之德,琉璃没齿难忘,只是琉璃决心已下,今日便会离开长安前往西州,只能请夫人向昭仪和老夫人转达这份谢意。琉璃永世不会忘记昭仪的大恩,也会让夫君牢记为人臣子的本分。琉璃这就拜别,请夫人保重。”
武夫人一呆,想开口说什么,只是琉璃的神色虽然平静,却有一种绝对不可动摇的坚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琉璃向武夫人深深的行了一礼,才站了起来,转头向陆瑾娘点头,“你也保重。”随即对阿霓轻声道,“你的身契也在那个盒子里,你便留在长安替我伺候老夫人吧。”说完一笑转身,干脆利落的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武夫人跺足叹息,“就知道她是个呆子!”
门外,阿古正坐在大车之上,看见琉璃出来,眼睛顿时便亮了,待琉璃上了车,忙道,“娘子,咱们可是这就出城?”
小檀从车里探出头来,笑嘻嘻的抢白道,“难不成还要吃过饭睡一觉了再走?”
阿燕也笑着扶了琉璃在车中坐下,刚刚坐稳,车子便震动着驶了出去,随即变得平稳起来。这原是府里最大最好的一辆马车,装下所有行囊和她们三人还颇有余裕。阿燕只觉得一颗心多少跳得比平日急了些:娘子真是胆大,这长安城的官眷们,没有男子相陪,绝不敢离开长安十里,她却要带着两个婢女一个车夫往西州去!
车外阿古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娘子,看天色今日月光定然不错,只要赶上一夜的路,最多咱们后日便能追上阿郎!”
琉璃伸手打起了车帘,马车在长安宽广的大路中间飞奔,将高高的坊墙不断的抛到了后面,道路两边,八月的槐树依然苍翠,从叶缝中能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她轻轻的笑了起来,“谁说我要追他?安家的商队在城外三十里处等咱们,咱们去西州做商贾去!”
第四卷 西域篇
第1章 丝路黄昏 有客东来
立冬前后,凉州地界上的西北风一日比一日凛冽起来。
凉州姑臧县外不远的交道口,正是西域道北路和南路两条线的交汇之所,早些日子还是客商云集的繁华之所,如今却冷清了下来。无论是官家修置的云威驿,还是商户经营的云威店,门前都是车马稀少。
眼见一轮金红色的日头已挂到了邸店外那棵歪脖柳的树梢上,掌柜老秦抬头扫了一眼厅堂,十来张高足案几边,只有不到一半坐了人,他忍不住走到门口,掀开毡帘,探头往东边望了望。东边的两条大路上,均有零星的行人顶着风往这边走,却不见车队的影子。
伙计四虎跟着老秦眺望了几眼,嘟囔了一句,“今日生意总该会好些吧?”
老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自是会好!”今日按说会有大生意上门。不过,这样好日子也不会太多了。如今已近十月,从长安往西去的客商日渐稀少,到了十一月之后,从敦煌和西州过来的客商也将难得一见……这邸店里人满为患的好日子,要到明年开春才能重现。
远远的扬尘中似乎出现了车马的影子。老秦盯了几眼,认出打头的两匹马都是腿长体健的良马,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不由精神略振,眼见那车马越来越近,却是“吁”的一声停在了几十步外云威驿的门口。
原来是住驿馆的正经官家人!那驿馆光良马便养了几十匹,更莫说房舍精致、院落整洁,但凡身份能住驿馆的,谁会来邸店看一眼?老秦顿时没了兴致,一面往回走,一面吩咐了四虎一句,“多盯着些,莫让客人觉得失了礼数。”
厅堂里渐渐飘起了羊汤的香味,坐在前厅里闲话的几个客人都来了精神,只有两位往天竺去的河东僧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身子背了过去,不知念起了什么经。一位搂着美人坐在厅堂正中的胡客便大声道,“老秦,今日厨下可是杀了活羊?”
老秦认得这位正是常年从西州贩卖女奴去长安的米大郎,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面上却立刻堆满了笑容,“大郎一猜便中!今日是立冬,自然要给各位客官做些好的,除了羊汤,还有羊肉角儿和羊肉馄饨。”
米大郎哈哈大笑起来,顺手在怀里美人的胸口重重的拧了一把,“今日原是唐人的立冬节,你若乖巧,待会儿便让你开开荤!”
他怀里的女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被他这一拧,一双碧绿的眸子顿时涌上了一层雾气,脱口用栗特语应了一句。米大郎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厉声道,“与你们这些贱人说了多少回,你们是要去长安伺候贵人的,须得讲长安官话,当我米大郎的话是耳旁风么?”
绿眸女子脸色顿时吓得惨白,战战兢兢的用长安话回了一句,“下次再不敢了。”
米大郎一把将她推了出去,“滚回去!今日不许吃饭!让阿红那贱人出来陪我!”
绿眸女子身子扑到了另一张案几上,撞得脸色有些发青,头也不敢回的应了声“是”便匆匆跑向后院。
老秦心里叹了口气,做女奴生意的客商原也不少,但像米大郎这般次次让人看着堵心的却不多,听说他在西州那边是有靠山的,因此如今那边战火渐起,他这次带来的十几个女奴倒更加出众,可怜落到他手里了……就听另外的食案边也有人叹道,“大郎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说话也是店里的常客,贩卖丝绸的唐商吴六。
米大郎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这一个还没开苞,一百匹绢便给你如何?”
吴六摆手不迭,“在下消受不起,消受不起。”
和他坐在一起的女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亲昵的伸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呆子,不过一百端绢,你横竖要回长安的,到那里至少赚五成,这等便宜都不占么?”
吴六摇头,“吴某不过小本生意,哪里敢沾口马这一行?再说,占别人便宜,何如占叶奴的便宜?便是某的便宜,也只好教你占了去。”
叶奴捂着嘴笑,“你惯会说这些话,一年能记得找奴一回儿便谢天谢地。”
坐在另一边的女子也笑,“叶奴姊姊的抱怨阿桂听得耳朵也起茧子了,这番莫饶了他!”
米大郎的目光在两位妓女身上转了一圈,在更加年轻丰腴的阿桂胸口停了停才转开,又等了半日,却不见后院有人出来,眉毛顿时立了起来,坐在食案另一角的大汉“忽”的站起,“我去看看!”
没多久,后院便传来了男子喝骂与女子两声凄厉的尖叫。老秦忙低头扒拉算筹,两个妓女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墙角僧人念经的声音也似乎更急了一些。就见那大汉将一个十五六岁的红发女子抓着头发硬拽了进来,那女子也不知哪里受了伤,嘴角带着一丝血迹,一双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紧紧的咬着下唇。
大汉把女子往米大郎坐的宽条凳上用力一按,“阿红带到了。”
米大郎看着这女子,冷笑了一声,“耶仑的拳头你也尝过滋味了,还想尝尝某的手段?你要么便乖乖听话,要么某便少赚一点今夜成全了你,自己选罢!”
这名叫阿红的女子一呆,米大郎顺手将她一把拽到腿上,正想说话,就听门口的四虎大声说了句“客官可是要住店”。
老秦忙从算筹上抬起了头,厅堂里众人的目光也看向大门,却见从门口毡帘一挑,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头前一个年纪略大,瘦高身材,穿着深青色的圆领夹袍,后面一个则是不到二十的少年人,两人都是手上空空。老秦忍不住瞪了四虎一眼:这像是住店客人的模样么?估计不是来前厅喝酒,便是到后院寻人问货的!
果然那位青袍男子淡然一笑,开口竟是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不住店,听闻你家老酒酿得甚好,特来叨扰。”
四虎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笑着挠了挠头,往里让这两人。青袍男子目光在厅堂里扫了一眼,挑了门边靠墙的一张食案。别人也罢了,那位叫阿桂的私妓眼睛却是一亮,站起来便扭动腰肢走了过去,还未到跟前,那少年却站起身来挡在了她面前,“我家郎君不喜欢生人打扰。”
阿桂有些扫兴,在青袍男子脸上下死力盯了几眼,见他眼角都没扫向自己,不由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嘴里嘟囔了一句,“痨病鬼,架子倒大!”
少年脸上顿时露出了怒色,青袍男子摆了摆手,“阿成,坐下!”
叶奴忙站起来上前拉了阿桂一把,低声道,“莫乱说,那位多半是官家人!”阿桂唬了一跳,满心不敢置信,却也不敢置疑叶奴的眼光,坐下来偷眼看了那边几眼。却见青袍男子向四虎要了一壶酒,两样下酒菜,谈吐十分谦和,至于那痨病鬼似的苍白脸色、八辈子没走过运似的淡漠神情,更是怎么看怎么像是个落第的举子,和平日里见的那些官人哪有半点相似?
她正想得出神,就听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唬得抬头一看,那位米大郎满脸怒色的站了起来,一面狠狠的擦着嘴,一面骂道,“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惹得某兴起,今日便让你做个贞洁鬼!”
那位阿红跌坐在地上,捂着脸,一声儿也不吭。眼见米大郎又是一脚踢了过去,将阿红踢得滚出去两步,上前一步还要动手,吴六忙笑道,“大节下的,大郎何必扫了兴?还是让老秦赶紧上羊汤上酒要紧。”
老秦也站了起来,满脸是笑,“都是我怠慢了,四虎,让厨下快些端了热汤上来。”
米大郎这才冷哼一声,对耶仑皱眉道,“把这贱人拖下去,晚上再收拾她!”
耶仑沉着脸过去一把拖起了阿红,阿桂暗暗皱眉,她虽然在这店里呆了不到一年,却也听说过米大郎的心狠手辣,曾活活冻死过不听话的女奴,这红发女子看来下场不妙……
她的目光下意识又瞟向了那“官家人”,却见他本来眉头微皱的坐在那里,当红发女子挣扎着面向他站起时,却突然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不错的盯在她的脸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出神良久,突然端起了酒杯,也不知怎么喝的,转眼便下去了两杯。坐在一边的少年脸色都变了,“阿郎,快莫喝这么急,仔细……”青袍男子愣了一下,摇头笑了笑,慢慢放下酒杯,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的看了米大郎一眼。
原来也是个好酒色的!阿桂心里哼了一声,转头不再看他。却见叫耶仑的大汉气咻咻的从后门走入,在米大郎身边重重的坐了下来,提起眼前的酒壶,倒了一大杯,一口便喝了下去,米大郎也喝了一大口,抹了抹还有些疼的嘴唇,发狠道,“这贱人,今日若不收拾了她,米某也枉在这道上走了三十年!”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又说了些如何在如今乱局中寻隙物色更好的奴婢,如何在长安西市托些门路高价出手之类的话,面前一壶酒很快就喝了个干净,正待开口叫伙计再上,却听墙边那个青袍男子扬声道,“掌柜,再来一壶!”
两人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那青袍男子把面前明显已空的酒壶往前推了推。老秦也呆了一下,才亲自拿了壶酒走了过去,笑道,“郎君好酒量!”
青袍男子淡淡的笑,“丈人酿的好酒,比西市的三勒浆还要香些。”
米大郎与耶仑相视一眼,米大郎便笑着接了一句,“这位郎君莫不是常去西市?”
青袍男子点了点头,“正是,原先不轮值时两三日便要去上一回。”
米大郎忙笑问,“不知郎君在何处当值?”
青袍男子淡然道,“其时不过在卫府当差,芝麻小吏,不值一提。”
米大郎立时笑容更暖,绞尽脑汁找了几个话头与此人闲话,青袍男子却颇有些矜持,并不十分爱接话,不一会儿便有些冷场。
青袍男子又喝了口酒,突然叹了口气,转头跟少年道,“不知还要多久才到西州,一路都是这样闷喝,好生无趣,争如长安时与同僚们握槊赌酒来得痛快?”
米大郎眼睛一亮,忙道,“米某也正觉无趣,若是郎君有兴致,咱们不如便博个彩头?”
青袍男子却笑了笑,“裴某不与生人相博。”说着露出了几分傲然,“赢得多了,他人面子须不大好看。”
第2章 愿赌服输(上)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云威店的厅堂里四墙上的油灯却都已点亮,大门挂着的毡帘不知为何被门槛带起了一角,缝隙里透入的北风寒意刺骨。只是此时整个厅堂里却无人能感觉得到。几乎店里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靠墙的食案边,连后院的两个厨子都跑了出来,扎着两只油手伸着脖子往里看。只有那两个河东僧人还坐在屋角,也不念经了,坐在那里发呆,时不时看过来一眼。
米大郎的额头上已满是汗珠,两只手死死的握着拳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位裴九郎却是一脸气定神闲,随手一洒,三枚铜钱纷纷滚落在桌上。他看了一眼,笑道,“老阳”,拿回手里再洒了一遍,依旧三个铜钱都是背面的“老阳”,随即微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两句,睁眼笑道,“这次得的是雷天大壮之相,相中有乾,主阳,按理应在左手。”
米大郎眼睛眨了一下,一口气憋着不敢松,却听裴九叹了口气,“只是常人却不知此卦乾在其下,故此,银钩乃是在大郎右手才对!”
米大郎脸色顿时大变,紧握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不情不愿展开右拳,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银钩。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之声。
裴九郎淡淡的一笑,“大郎,这已是第十八局,咱们有言在先,裴某与人做藏钩之赌,例不过二九之数。承让,请先坐下来喝几杯。”
米大郎嘴唇颤抖,眼睛一瞪便想说个“不”字,可看看眼前这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脸,还有在他手里转来转去就如随时能活过来的那三枚铜钱,突然一股恐惧从足底升起,不由自主便坐了下来。
耶仑脸色比米大郎还要难看几分:他们又不是雏儿,什么赌场没去过?但这藏钩之戏最是简单,却也最做不得假,如果不是眼前之人真的身负奇术,怎么可能连着十八次都算中?
厅里的众人又呆了片刻,这才低声议论起来,不时偷眼看着那位依然泰然自饮的裴九,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几分畏惧之色。
米大郎呆了半晌才道,“裴郎君,在下输你多少?”
裴九郎的语气不急不缓,“裴九原说是一缗一局,到第六局上,大郎便加到了十缗,最后三局又加到了百缗,算来正好是四百零五缗。”
米大郎脸色顿时有些白了,四百多贯虽然不算太大的数目,但他怎会随身带这许多钱帛?身上的碎金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贯钱,自己一时赌性大发,怎么忘记了这个茬?
裴九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随意,“出门在外,原不会有人带这许多钱帛,大郎若有他物可抵,裴某倒也不会强人所难。”
米大郎眼睛一亮,笑道,“裴郎君此去西州,身边可带了婢女?在下原是做奴婢生意的,不如就拿两个绝色婢子抵了这四百缗如何?”
裴九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才道,“大郎若实在不方便,也只好如此。”
米大郎见他价都未还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了耶仑一句,耶仑没一会儿便带了两个女子过来,正是适才的红发女子和先前绿眸的那个。那绿眸女子身量丰满,相貌却寻常,红发女子倒是雪肤褐眸,容貌清丽,只是如今半边脸都是肿的。店里有人便嗤笑了一声——谁没听见这米大郎一个多时辰前还要一百端绢便卖了这个绿眸女子,至于这位红发的,更是他下了决心要打发的一个,这两个加起来也好抵四百贯?只怕一百贯都不值!
米大郎狠狠的瞪了发笑之人一眼,才回头看着裴九,只见裴九眉头皱得更紧,心里不由发虚,他在长安门路不多,所贩女奴多是直接卖入平康坊,这阿绿早已破身,笨嘴拙舌,又不擅歌舞,卖不出价来,阿红则是性子顽固暴烈,一个不好还会惹祸,此刻若能乘机处置了,倒是少了好大的麻烦……
想到此处,他陪笑道,“这位阿绿的妙处不在相貌,郎君一试便知,至于这阿红,性子是差些,容貌却是好的,难得出身高贵,若是早个半年,只怕花四百贯连她的手指都摸不到,也就是郎君这般贵人才降得住她。”
裴九目光在两个女奴身上转了一圈,叹了口气,“裴某急着赴任,着实不愿带着女子上路,耽误行程,还添了花销。”
米大郎不由大急,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的拍在桌上,“裴郎君,这里是五金,尽够两个奴婢去西州路上的花销了,你看如何?”说着紧盯着这裴九,眼里多少带了些凶气。
裴九一怔,呵呵的笑了起来,摇头道,“大郎误会了,不如这样,裴某也不要大郎的这五金,大郎横竖要去长安,裴某这便修书一封,这两个婢女一并托付与你,届时送到长兴坊苏将军府上,你开春回西州时带上苏将军的回信,到西州都护府找裴某便是。裴某必有重谢。”
米大郎闻言不由大喜,“此言当真?”
裴九笑道,“裴某无事哄你作甚?”转头便对老秦道,“劳烦老丈借笔墨一用。”
米大郎收了金锭,笑逐颜开,“米某行走西域长安这些年,还不曾见过九郎这般爽快之人!”说着摇头不止,只觉得生平赞人从未如此发自内心过。
裴九笑了笑,又正色道,“这两个女子虽是奴婢,却也是裴某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就劳烦米大郎略照顾一二,莫有折损,令裴某失了面子。”
米大郎自然拍胸脯保证下来,他去长安最恨的便是口马行那边被人把持,他纵有绝色胡女,也只能卖到烟花之地,若能结识一两个长安贵人,能把这些女子卖入贵人府中,所得何止多出一倍?大不了剩下这两千多里路,自己把这两个供起来便是,又能多花几个钱?
绿眸女子早已听得明白,满脸都是惊喜,那位阿红本来拧着头,此刻也忍不住回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裴九。裴九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转过头去,怔怔的有些出神。
这边老秦已找出了笔墨纸砚,磨了小半砚墨汁,巴巴的端了上来,裴九回过神来,略一思索,提笔一挥写下了几行字,吹干墨迹,递给了米大郎,笑着抱了抱手,“有劳了。”米大郎哈哈大笑起来,满屋子人也都松了口气,就听一个厨子突然大叫了一声,“糟糕!”撒腿便往后院跑,老秦也慌得跟了过去。
片刻之后,老秦苦着脸从后门走了进来,大声道,“今日羊肉角子不能奉上了,只有羊肉碎饼汤,便算小店做东,请诸位一人喝上一碗。”厅堂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
米大郎也嘿嘿直笑,又转头瞅着阿红和阿绿道,“若不是裴九郎,你们俩个焉得有今日?还不赶紧过去陪着裴郎君喝上两杯?”阿绿忙笑着走了过来,阿红略一犹豫,也转身走了一步。
裴九却皱眉摆了摆手,“多谢大郎美意,只是裴九不惯有生人相陪,让她们下去吧!”
米大郎诧异的看了裴九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个眉清目秀少年,目光在少年的脸孔和腰身上一转,脸上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米某唐突了!九郎恕罪,恕罪!”
第2章 所为何来(下)
裴九从容淡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愕然之色。
阿成先是纳闷的看了看米大郎,回头刚想给裴九满上酒杯,突然醒过味来,脸腾的涨得通红,张嘴就要骂,裴九忙苦笑着摆手,“阿成,休得无礼!”
阿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上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米大郎笑嘻嘻的挥手让两个女奴退下,阿绿和阿红相视一眼,又偷眼打量了一下阿成,这才转身离开,米大郎回座前更是回头看了阿成两眼,意味深长的啧啧了两声。阿成气得手都哆嗦起来,险些没摔了酒壶。
裴九手撑额头叹了口气,“阿成,你,不如先回驿馆罢!”
阿成把酒壶重重的往案上一放,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后门毡帘一挑,一阵凉风带着肉香透入厅中,四虎和另一个伙计拿木盘端着一碗碗热汤走了进来,厅堂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说笑打趣之声不绝。
这面糊碎肉汤的模样虽不好看,味道却着实不坏,汤碗送上时,阿成还绷着脸,待喝了几口,也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句。裴九却依然只是略尝了尝,便又倒了一杯酒。阿成忙道,“阿郎,你也多用些吃食再喝,若是又醉得狠了,路上眼见就要下雪,说不定更会耽误了日子。”
裴九淡淡的道,“我心里有数。”
眼见裴九一杯接一杯的将这第二壶也喝得所剩无几,阿成想了半晌还是鼓足了勇气道,“阿郎,其实这一路上三十里一驿馆,并不算十分辛苦,咱们所见来往西州之人也甚多,听说那边也极是繁华。依阿成看来,娘子也未必便不肯来,不如咱们到那边略安顿下来,待到明年开春便修书回去,阿成愿走这一遭,和古叔一道将娘子护送过来。如此一来,阿郎身边也好有人照料。”
裴九眼神已略有些迷离,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早已留书,到了明年春日,她便已是自由之身,不会再受我连累。”
阿成大吃了一惊,这才明白这一路上自家阿郎镇日里沉默寡言,时不时借酒浇愁,竟不止是因为贬黜边地,不由脱口道,“阿郎这又是何苦来?娘子未必有此心!”
裴九依然笑得淡淡的,“正因她无心,我才更不能害了她。我此次得罪的是大唐最不能得罪之人,要去的是大唐最艰难凶险的去处,连千叔我都不忍带去,何况是她!她若是有个……”
他蓦地收口不言,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阿成,我带你来,一则因为你年纪还小,又是打小跟着阿古打熬过筋骨的,二则西州这边良贱之别不似长安森严,我若能打开局面,过得两年便可放你为良,日后你自可成家立业,甚或挣个军功,胜似在长安世代为奴。只是,他人却不能与你相比,西州纵然繁华,到底风土迥异、寒暑酷烈,更何况局势动荡,几年之内只怕难以改变,他们在长安好端端的,又何必跟着我吃苦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