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严嬷嬷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个一脸肃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觉得今天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大够用了,心中正在急转,此时矫揉造作的说声“多谢二郎”和退后一步做满脸警惕状,到底哪种效果比较恶心人……就听这位裴二郎似乎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今日之事,裴某实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颇有点怀疑自己刚才那假摔是不是太过卖力,以至于此刻出现了幻听:自己好容易才出了这样一趟洋相,他却在道哪门子歉?难道说……他认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时跟她相隔不过两步,只见她那双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眼里先是一片困惑,随即变成了警惕,微风吹起她额头的碎发,露出一道醒目的伤痕,他只觉得胸口一紧,不由自主收回视线,低声道了句“裴某告辞”,便快步走了过去。琉璃转头看着他的背影急冲冲的消失在小路尽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又是什么状况?
好在没迷茫多久,两个婢女一路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琉璃,一个便笑道:“夫人让奴婢们扶大娘上车,说是不必去告辞了,过几日她自会来看你。”说完扶着她便往外走。
琉璃的脚伤本有七分是装出来的,此时简直都快忘记装瘸。不多时便来到外面的门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马车赫然已经停在那里,等在车边的严嬷嬷几步抢过来,亲自扶着她上了车,一个婢女又赶在头里铺好了坐垫、靠垫,严嬷嬷和另外一个婢女小心翼翼的扶着琉璃坐下,就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情形诡异得让琉璃心里发毛,忙追问严嬷嬷自家姑母大人说了什么,严嬷嬷只是道:“夫人担心大娘受伤耽误了,让奴婢们赶紧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绝不是这么简单,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见裴二郎后变得荒谬起来的,忍不住问,“适才路上遇见的那位,就是贵府的二郎?”
严嬷嬷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自然就是!”
琉璃心底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脸色不由渐渐发白,只能赶紧安慰自己,也许那位不过是客气了一句,下人们就会错了意。这样一想,心里才略微安定了几分。
马车一路进城,却是先去了一家医馆,医师检查了琉璃的脚骨,说是无事,又开了瓶止痛化瘀的药膏,严嬷嬷才小心翼翼的一直将琉璃送到安家门口。
石氏见琉璃好好的出去,却被人扶着回来,自是大惊。好容易等满口客气话的严嬷嬷走了,忙拉着琉璃道:“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琉璃苦笑着摇头,索性走了几步给她看,石氏这才念了句佛,听琉璃解释她是装伤的,笑道:“你倒会作怪,看那嬷嬷陪的小心,可是吓得狠了!”
琉璃叹了口气,她其实只是想演好一个竞争上岗失败的逃兵而已,可问题是,现在真正吓到的好像是她自己,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多半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只是她心里的这点侥幸,却在第二天库狄氏上门时顿时化为了乌有。库狄氏几乎是一阵风般的刮进了她的屋子,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儿一般的拍着她的手,“吾儿真真好运道!姑母原以为不成了,不曾想……姑母让人打听了,二郎的意思已经有了八九分!你且等着,三日之内,定有准信!”
琉璃看见她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好,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耳边轰然作响,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库狄氏只当她是欢喜得狠了:“二郎你也见过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虽然只是九品,但这样的家世人品,指日便会高升,你又是他亲自看中的,过不了两年,你也能做个有品级的!”
她见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叹道:“你放心,二郎的妻室是正经的名门淑女,身子不好,性子却是好的,你但凡恭顺些,必不会吃排头。”
琉璃看着库狄氏的笑脸,心里已经绞成了一团——她应该一开始就宁死不去的,她应该去之前就摔断自己的腿!她太过相信自己的计划,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该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个裴如琢指着自己鼻子骂祖宗三代,她也应该一句话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谋划,难道就这样毁在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上?
库狄氏见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着摇了摇头,“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爷说话去!”说着又一阵风的出去了。
琉璃颓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边的情形——舅父舅母会为她和库狄延忠翻脸,却绝不会为她得罪裴家,她也没脸因为这种事情连累他们……看着镜子里那张神情凄惶的脸孔,她苦涩的笑了起来:既然是这张脸带来的祸事,也许,只有毁了它才能消弭祸端。她要的不是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她要的只是一点点自由,一点点尊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而这一切,根本不需要这张脸!只是……这件事情她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还有两天,她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眼见早已过了午时,琉璃霍然站了起来,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听到消息,心里也不大好受,却不知该跟琉璃说些什么,见她一如既往的过来说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惊,忙道:“且歇两日吧。”
琉璃摇头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数。”
石氏叹了口气,“你能想开便好,咱们妇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神色平静的点头,带着小檀照旧走到如意夹缬,掌柜却立刻迎了上来:“正想使人去唤大娘,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阵子!”
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袍子,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琉璃一进画室,便看见裴九负手站在案几前,向自己点头致意时,目光却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时满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便开门见山,“劳烦裴君久候,敢问有何见教?”
裴九并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琉璃身后的小檀一眼。他的神色其实依旧十分平静,但目光里的压力却连琉璃都觉得心里一凛,小檀更是忙不迭的低头退了出去。
沉默了片刻,裴九才开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库狄大娘,河东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个纨绔子弟!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么?琉璃眉头紧皱,裴九已接着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经略有流传,裴如琢最是心高气傲,断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眉头皱得更紧:“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纳你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会成为一桩风流美谈。”
琉璃纵然满心悲愤,此时不由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这家伙脑子被驴踢了么?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就算自己还击了一下,怎么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关系?
裴九却突然问,“子隆……裴二郎他准备何时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了这里,脱口道:“说是就这两三日。”随即省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裴九并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睑淡然道:“不知你是否已见过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你若无异议,便可请贵亲尽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琉璃惊讶的看着他,却见裴九不动声色的看了与雅间的隔墙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他那天听到了姑母对自己说的话,而且猜到姑母所说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过的那位……是啊,他没有义务提醒自己这件事,可现在来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她的确不想给那位纨绔子弟当妾,但同样不想给这位正人君子当妾!难道在这些姓裴的看来,能当上某人的妾是她的荣幸吗?上冲的怒火让琉璃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得有些尖锐,“若是有异议呢?”
裴九神色却没有任何改变:“若是如此,裴如琢会在这两三日便遣媒上门。”
琉璃只觉得雷声滚滚,经久不息,今天这位裴九的话一句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足以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裴如琢为何会知道我在哪里,你怎知他会派媒人过来?”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为我会知会他。”
第18章 晴天霹雳 一波三折
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袍子,依旧是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琉璃一进画室,便看见裴九负手站在案几前,向自己点头致意时,目光却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时满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后便开门见山,“劳烦裴君久候,敢问有何见教?”
裴九并不说话,只是看了琉璃身后的小檀一眼,神色依旧十分平静,但连琉璃都突然觉得心里一凛,回头一看,小檀已忙不迭的低头退了出去。
又沉默半响,裴九才开口道,“裴某只想告知库狄大娘,河东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个纨绔子弟!琉璃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轻浮面孔,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么?却听裴九接着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经略有流传,裴如琢最是心高气傲,断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不由皱眉道,“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纳你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会成为一桩风流美谈。”
琉璃纵然满心悲愤,此时不由也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混账逻辑?裴如琢这家伙脑子被驴踢了么?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在先,就算自己还击了一下,怎么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关系?
裴九却突然问,“子隆……裴二郎准备何时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了这里,脱口道,“说是就这两三日。”随即省过神来,“你怎么知道?”
裴九并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睑淡然道,“不知库狄大娘是否已见过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你若无异议,便可请贵亲尽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琉璃惊讶的看着他,却见裴九不动声色的看了画室与雅间隔开的那面薄墙一眼,顿时明白过来:裴九那天一定听到了姑母对自己说的话,而且早就知道姑母所说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过的那位……是的,他没有义务告诉自己这个事情,可他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她的确不想给那位纨绔子弟当姬妾,但同样不想给这位正人君子当贵妾!难道在这些姓裴的看来,能当上某人的妾是她的荣幸吗?上拱的怒火让她的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得尖锐,“若有异议呢?”
裴九沉默片刻,神色却没有任何改变,“若是如此,裴如琢会在这两三日便遣媒上门。”
琉璃只觉得雷声滚滚,经久不息,今天这位裴九的话一句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足以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裴如琢为何会知道我在哪里,你怎知他会派媒人过来?”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为我会告诉他。”
……
安静智这两天的心情都很不好。
这天午初时分,当他照例在延康坊的明心绣坊检查账目,却被妻子石氏身边最得力的婢女明朱急忙忙的叫回家去时,心情就越发的坏了。
走在旁边的明朱偷偷看了安静智一眼,心里打鼓:有媒人,而且是官媒娘子,上门来给大娘说亲,难道不是好事么?为何自家娘子会火烧眉毛般跳起来让她来找阿郎?阿郎怎么又是这样一副脸色?她在娘子身边服侍也有好些年了,还没看见她这般失态过……却听安静智问道,“你听清楚了,的确是裴家请来的官媒?娘子还说了什么?”
明朱忙点头,“官媒人还是婢子迎进去的,通报时说得清清楚楚是裴家请的。娘子让婢子出去倒些茶来,只是不知怎么地,婢子回去时,娘子满脸都是着急,只让婢子赶紧找阿郎回家去,却没说为何。”
安静智紧紧的皱起了眉头。说起来,自打前天琉璃的那位姑母得意洋洋的来安家报了喜,他就觉得心里憋了股火气。此前他虽然也觉得琉璃的婚事难为,却想着还有两年时间可以慢慢设法,没想过她会这么快就被逼得去做妾!亏这孩子这两天还天天去夹缬铺做事……但是,那是裴家,那是根深叶茂、大唐开国几十年来就已经出了好些相爷公爷大将军、朝廷上下无处不在的裴氏家族,相比之下,他们安氏简直就是一只小小的蝼蚁,他无论如何也没这个胆量去横插一手——认识到这一点,让他尤其恼火。
只是今天这算是怎么回事?裴家打发媒人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找到了自己家,娘子又在着哪门子急?
转眼已经走到安家门口,大门早已打开,小檀站在门口探头,看见安静智和明朱,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急促道,“阿郎可算回来了!”说完就跟明朱使了个眼色。
安静智诧异的看了小檀一眼——官媒会找到自家来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这两个婢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都是一副火烧火燎的鬼样子?他心里惊诧,脚下不由也加快了步伐。来到上房时,只见一位身穿青色袄裙的官媒人正满脸不耐烦的坐在西首坐榻上,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她两道黑眉毛几乎没耷拉到那圆鼓鼓的腮帮子上。石氏陪笑坐在对面。看见安静智进来,两个人同时霍地站了起来,安静智差点退后一步——这位官媒娘子个子居然不比他矮!
只见她先福了一福,“这位可就是安家四郎?”
安静智定了定神,微一拱手,“鄙人正是。”
官媒的大圆脸上挤了一丝笑容出来,“奴奉裴府之命,来贵府提亲,欲纳贵府库狄大娘为妾,只是尊夫人却说无法做主,如今郎君回来,可否给个准音,奴还需去裴府交差。”
安静智疑惑的看向石氏:裴家要纳大娘为妾,不是早就说好了么?只是这官媒为何会找到自己头上来?只见石氏满脸急色,向自己杀鸡抹脖子的使眼色,心里不免疑惑,便向她摆了摆手,才对官媒笑道,“这位娘子有所不知,这库狄大娘只是安某的外甥女,此事安某虽知,却还请夫人去库狄府上提亲才是。”却见石氏这才松了口气。
官媒微微皱起眉头问,“库狄大娘可是住在此处?”
安静智点了点头。官媒道,“这就是了,裴府交代过,库狄大娘常住贵府,婚事由舅家定下即可,不知安郎君在推脱什么?莫不是不愿意?想河东公府何等门楣,世子又是何等的身份,贵府大娘进去虽是妾室,却遣了奴来说合,聘礼也由你们来提,却还要如何?”
安静智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回头去看石氏,只见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脸莫名其妙。安静智这才道,“这位娘子,你说的是河东公府的裴世子?不是裴都尉家的裴二郎?”
官媒那两道描得又黑又长的眉毛顿时立了起来,“怎么郎君也是这话?奴还当尊夫人是糊涂了,这里难道还有什么缘故?”
安静智只觉得头都大了:怎么又出来了一个河东公?即使在裴氏家族里,河东公府也是最显贵的之一,比起裴都尉那支来又不知要难缠多少,只怕打个喷嚏,就会让他这样的小人物顷刻间无处容身。他心下一转,便打定主意绝不接这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烫手山芋,忙满面堆笑道,“不瞒这位娘子,此事安某也不知首尾,亦不好过问,不如安某夫妇陪你去库狄府一趟如何,娘子也好与大娘的父亲当面说个明白。”
官媒何等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安静智是打定主意不做这个主了。她简直想甩脸而去:一个小小的胡商,居然敢跟河东公拿大!但想到裴夫人许下的赏金,到底还是按了按心头的火气,点头道,“也罢,就有劳二位了。”
石氏忙走过来,引着官媒往外走,到了外院,安静智吩咐人去套了驴车来。不知怎地,驴车却迟迟不见出来,媒人更是不耐烦起来,安氏夫妇一面着人去催,一面陪着笑脸,半天才见那车才终于被赶了过来。
片刻之后,在库狄家的门口,这位官媒的脸彻底的黑了下来,声音都有些变了,“你家阿郎不在?”
普伯苦了脸色,点头道,“在下如何敢欺瞒郎君和两位娘子?今日阿郎清早便出去办事了,也未跟老奴交待何时归来。”
官媒低头想了想,转头冷冷道,“安家郎君,请给句明示,库狄大娘是否已经定了人家,还是贵府不愿让大娘进河东公府?”
安静智忙道,“安某的确不曾听说大娘已经许人,只是婚姻之事,自然是父母之言,安某做舅父,如何就敢定下?”
官媒又道,“那裴都尉府又是怎么回事?”
安静智满脸诚恳的道,“安某只知大娘的姑母是裴都尉家的媵妾,似乎听她提过一句,不敢妄加揣度。”——那个女人虽然打了包票,但毕竟只是个妾的身份,裴都尉府的媒人一日未来,这事就一日难说得很,这种时候,他怎么会拍着胸脯说裴都尉府如何如何,当然是越含糊越好。
官媒盯着安静智,从他脸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了句告辞,也不肯再坐安家的驴车,便转身匆匆而去。
眼见这位个头胖大的官媒人扭动着腰肢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安氏夫妇相视一眼,摇了摇头,正想也上车离去,却听普伯压低了嗓音道,“请留步,我家阿郎请二位到上房说话。”安静智诧异的回过头来,却见库狄家的大门又打开了一些,自家婢女明朱满脸警惕的探出头来。
第19章 左右为难 自有主张
安二舅诧异的回过头来,却见库狄家的大门一开,小檀满脸警惕的探出头来。安二舅惊讶得几乎想揉眼,心里一转,已明白了几分:“是大娘让你过来的?”
小檀点头,“大娘已听说河东公府之事了,适才吩咐奴婢说,阿郎若是带媒人到库狄家,便让婢子去吩咐车夫慢些套车,再过来报信,请她阿爷只推说不在,混过今日再说。大娘说,河东公府势大,若是当面拒绝了他们,都尉府事又未成,只怕他们觉得是借故推脱见怪下来;可若是答应,又如何跟姑母交代?阿郎请放心,库狄家已遣人去知会大娘的姑母了。大娘说,此事因她而起,她已有了打算,绝不会因此拖累了安家。”
安二舅与石氏对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又忙问,“大娘有何打算。”
小檀摇头道:“奴婢也不知晓,大娘只是让奴婢告诉她家阿爷,明日河东公府或是裴都尉家有人肯让步便罢,若是不肯,应了任一家,只怕都会为日后埋下隐患。真到左右为难之时,她自有法子消除日后的祸端。”
安二舅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里面的为难处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急着带人过来,好赶紧脱身事外,只是拖下去的话……思量间不知不觉已进了库狄家的堂屋。库狄延忠一步抢了过来,急道:“四郎,你可知今日之事是从何说起?我已派人去找她姑母了,也不知那边会如何!”
安二舅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你打算如何?”
库狄延忠长叹一声,“如今哪有什么主意,好在琉璃着人送了信来,今日算是混过了,只求她姑母那边赶紧派人来定下此事,将琉璃立刻送过去也罢!”
安二舅听着这副卖女避祸的口气,忍不住冷笑一声道:“那敢情好?横竖那河东公世子也不过是裴相爷的嫡孙,大长公主的长子,得罪了又有甚打紧!”
库狄延忠虽然出身尚可,也读过几年书,平日却不大出门,只是靠着祖上及安氏留下的几间房收租过活,因怕惯了妹子,满心觉得裴都尉家就是一等一的豪门。听得安二舅这话,更没了主意,“依四郎的主意,难不成要答应了河东公家?”
安二舅冷冷道:“裴都尉家官职虽低些,洗马裴这一支朝廷上下也有不少官员,你若突然就应了另外的高门,他家拿河东公无可奈何,却拿咱们没办法么?”
库狄延忠目瞪口呆,忙一把抓住了安二舅的手,“四郎,阿兄,你说如何是好,你可一定要拿个主意,救救我们这一家子!”
安二舅摇了摇头,“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那媒人今日发怒而去的模样,若是河东公府愿意就此罢休最好,或是大娘姑母那边肯退让一步,咱们也没有什么可愁的,若是两家都不肯……”
库狄延忠忙问,“那又如何?”
安二舅叹了口气道:“大娘说她自有主意,必不会连累家人。”话音未落,就见曹氏从里间冲了出来,一把抓住库狄延忠叫道:“大郎,不能听她的,今日之祸就是她惹出来了,若再听了她的话得罪了那些人,咱们全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安二舅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库狄延忠看了看安二舅的脸色,也拉下脸道:“你吵嚷什么,也要听四郎将话说完才好。”
安二舅却道:“你若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一听。”
曹氏不由怔住了,想了半日才道:“这么大的事怎能听她的,不论她选哪家都是去享福,我等一个不小心,却是满门要受她的连累!”
安二舅冷笑道:“那若是听你的呢?”
曹氏咬咬牙道:“不如都不应,说不定得罪还有限些。”——无论琉璃去了哪家,此后就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既然左右是得罪人,又怎么能便宜了她去!
库狄延忠跺脚道:“胡闹!”
安二舅却沉吟起来,他做生意时若是遇到两个贵人争一样东西,遇到能讲道理的,无非是价高者得,若是两个都不讲道理,便只能或说东西不好,或是找个法子不卖,哄得两个都放开手,宁可生意不做,也不能让其中一人失了面子,记恨自己。曹氏的私心他自然知晓,但此时看去,似乎也不无道理。
库狄延忠此刻没有主意,只问安二舅该如何是好,安二舅低头思量了片刻才道:“既然大娘说她有主意,我便回去问问,若是有道理,不如听她的。”
库狄延忠无法,只得让安二舅与石氏先回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安家又遣了婢女过来,只道琉璃的主意颇为周全,明日一早她便会回库狄家,届时听她的安排就是。
曹氏有心让库狄延忠去问个究竟,库狄延忠摇头不肯。曹氏心知他是因为上回在安家当众丢了面子,不愿意再去那地方,却也无法,只能暗自咬牙发狠,把琉璃诅咒了七八百遍,又想若是能说服两家中有一家肯退一步娶了珊瑚——自然最好是河东公府,那岂不是美事?
到了闭坊前,库狄延忠打发去找库狄氏的阿叶终于赶了回来,回报说库狄氏大怒,只道裴都尉府这边都已经在准备聘礼文书,河东公府再是势大,也不能如此欺了他们去?明日一早她就会派遣媒人带聘礼来定下此事。
库狄延忠和曹氏面面相觑,心里是更没着没落起来,一夜都不得安生。
好在第二日一早,琉璃便带着几个小檀等几个婢女仆妇回了家,库狄延忠开口便问:“你今日有何打算。”
琉璃神色平静的行了一礼:“请阿爷去外面略避片刻,有需要时女儿再请您归来。”
曹氏顿时跳了起来,“这是什么主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琉璃淡然的看了她一眼:“女儿能做什么?是能自己与媒人定了文书,还是能自己收了聘礼?何况庶母在家,也断不容琉璃胡来。女儿不欲阿爷在场,只是不愿阿爷被人逼迫,左右为难,待女儿将事情平息,阿爷再回来,岂不干净?便是要得罪人,女儿自己出面得罪,难道不比让阿爷得罪要好?”
库狄延忠已为难了一夜,他原本就是最怕麻烦的人,此刻听到这句“不愿阿爷被人逼迫,左右为难”,简直舒坦到了心底里去,越想越觉得琉璃说的在理,点头道:“也罢,就依你。阿爷就在坊里的西州酒肆里等你的消息。”说完也不理曹氏,站起来竟真的走了。
曹氏一把没拉住库狄延忠,回头看着琉璃,脸色都有些青了,发狠跺了跺脚,先挑帘出去找到珊瑚叮嘱了几句,又吩咐了阿叶几个一番。
琉璃也不理她,只是静坐不语,倒是曹氏耐不得性子,出去让人打探了两回。
眼见日头慢慢升到了树梢之上,阳光从刚刚生出的新叶间透了进来,在小小的院子里洒了一片碎金,正是一幅暖得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的阳春景象,只是无论是库狄家的几个下人,还是安家过来的仆妇,哪有心思享受这份悠闲,个个都是大气也不敢喘,而当阿叶蹬蹬的跑了回来,锐声叫道“来了!来了!”那声音回响在院子里,简直刮得人耳膜生疼。
琉璃头都没抬,曹氏已呼的站起来,急声问道:“是哪一家?”
阿叶顿时呆住了,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婢子是见到有官媒带人抬了喜箱过来,并没看得仔细。”
装聘礼的喜箱都抬来了?曹氏心里也说不出是惊还是酸,张嘴便骂:“还不滚出去再看仔细些!”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还是忍不住对琉璃问道:“如今媒人聘礼都来了,你且如何打算?”
琉璃平静的抬起头,“如今阿爷并不在家,女儿能有何打算?自然只能让他们先进来等上一等再说!”
第20章 一团乱麻 针锋相对
曹氏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等她跳脚,外面“砰”的一声巨响,库狄家的大门已被毫不客气的撞开,十几条人影一拥而入。眨眼间,昨日才铩羽而归的那位官媒人已站到了堂屋的台阶下,依然是一身青袄青裙,那两道浓黑的眉毛似乎要飞到额角上去。十六位抬箱的健汉也放下了八个装满喜礼的箱子,纷纷放开嗓门叫道:“大喜!大喜!”
曹氏来不及与琉璃算账,忙跑了出来,站在媒人面前,仰头陪笑道:“娘子辛苦了,请堂屋里去歇歇。”她自然不想听琉璃摆布,但一眼看到这位媒人,却立刻打消了所有分辩的念头。
小檀也跟了出来,向媒人行了一礼才笑道:“阿郎是昨日出去,至今还未归来,娘子已遣了好些人去找,想来再过一响便会回转。”见对方神色未动,又补充道:“我家大娘也在上房。”安家仆妇又忙拿出早已备好的几百个开元通宝,逐一发到那些大汉手里。
官媒人本来一听说家主居然还是不在家,鼻子都快气歪了,但见这婢女说话做事也还上道,不由火气略减;又听说这次的正主,那位库狄大娘也在上房,倒也起了一丝好奇之心,冷冷的点了点头,“那便打扰了。”
她昂首挺胸走了堂屋,只见从东首坐榻上不紧不慢的站起一个年轻女子,低眉敛衽行了一礼,她心里不由一惊:这份礼数气度,倒不似小家女子。当下也还了一礼,耳中听到一个轻缓的声音:“家父不在,有劳娘子两次奔波,请稍待片刻。”
媒人西首榻上端端正正跪坐下来,挑剔的打量着这位被河东公世子相中的女子,只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身穿月白色的短襦长裙,个子还算高挑,却显然不够丰腴,五官倒是极为精致,可深邃有余,柔媚不足,并没有时下人家喜欢的福相,倒是一双褐色的眸子清澈灵动,颇为奇异,自有一番让人过目难忘的韵味。
她暗道一声难怪,昨日自己到河东公府复命,那位世子夫人并不十分在意,但进去片刻之后再出来后,却脸色生硬的厉声吩咐下人准备聘礼,又对自己搁下了必须把聘礼送到的狠话——按大唐律法,收了聘礼,便算是已经订下婚约,女家若反悔要杖六十。想来大概是世子发了狠。她原本也打算着给这家一点颜色,也好出了昨日的郁气,没想到这位正主儿的气度……
婢女低头送上了新鲜的酪浆,官媒也就势换上了一副笑脸,对已经在琉璃上首坐下的曹氏放缓了声音道:“贵府的大娘果然是好人才,怪道世子夫人如此上心,今日的八抬喜礼,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还有足足一百金的聘金,夫人若是方便,可否先过目一遍?”
一百……金?那就是六十多万钱!还有八箱绸缎……曹氏险些一头栽倒在席子上。官媒恍如不见,只微笑着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已经拟好的文书,放到了曹氏面前的案几上。纸上写着“婚书”两个大字,下面又写着库狄氏长女年已长成,令淑有闻,今议与河东公世子裴承先为侧室,聘礼一百金、绸缎一百二十匹,本女即择吉日过门云云,又注明了媒人乃为官媒何氏六娘。
曹氏拿起婚书,只觉得手都是抖的:只要签下字据,这一百金和八箱绸缎就是他们的了,算起来足以买处更大的院子……正恍惚间,突然听见身边的琉璃低咳了一声,侧头一看,只见她略带讥讽的看着自己,顿时清醒了过来:原来河东公府竟是如此富贵,她若真去了那府里,日后这家里哪还有自己母子的立足之地?
想到琉璃日后可能过上的富贵日子,曹氏心里一片冰凉,揉了揉脸,换上了得体的笑容,对媒人道:“奴是大娘的庶母,这字据还是要她父亲来签才是。”心中却暗暗着急,那裴都尉家的怎么还未到?若是两处都来了,才好教此事一拍两散!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还没等媒人接口,阿叶已冲了进来,“娘子,又、又来了!”
曹氏心中大喜,却沉下脸道:“什么又来了?”
阿叶喘了口气才道:“媒人,也是带人抬着喜箱,还有五娘子的车……”竟然是库狄氏亲自带着媒人和聘礼过来了么?曹氏本来已经松了口气,听到最后一句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看了琉璃一眼,第一次有些庆幸库狄延忠已被她给支了出去。
官媒何氏腾的站了起来,沉着脸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曹氏心里急转几圈,也站起来陪笑道:“好教这位娘子得知,大娘有位姑母在裴都尉府做媵,因喜爱大娘,原是常说要让大娘也进那府里,或许是今日也带媒人过来了?”
何氏冷笑一声,这才明白昨日安氏夫妻所说的“裴都尉家二郎”是怎么回事,想是得了消息今天也来抢着下聘,难怪这库狄家的家主两天都“不在”,只是既然她抢先带了聘礼入门,若让他们把这事情翻过来,自己也就白当了这二十多年的官媒!都尉府,不过四五品的官员,也敢和河东公府抢人?
当下她也不着急,冷冷的看着曹氏急忙忙的迎了出去,这才掸了掸裙子,不紧不慢的走了出去,眼角扫到依然一脸平静的琉璃,心里倒是称了声奇。
只见库狄家院子里又涌进来许多壮汉,抬了十余箱的喜礼,当头的却是一个穿朱戴金的妇人。何氏翻了个白眼,若是服紫的贵妇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媵妾,也来充什么贵人么?
特意换上了朱色常服的库狄氏也早就看见了何氏,忙扬头走了过来,习惯性的想顺着鼻梁瞟何氏一眼,却发现她实在太高了些,只得转头对曹氏道:“不是说好今日来下聘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曹氏心里早有了几分打算,笑着答道:“这位何娘子是河东公府遣来的官媒,昨日便来过,今日又带来聘礼过来,因大郎不在,阿曹不敢做主,只得请到堂屋歇息,等大郎归来再说。”
库狄氏脸一沉:“胡闹!大娘之事我两日前便已说好,怎么昨日不跟这位官媒娘子分说明白,耽误了时辰不说,还白白让公府准备了这许多物件!”
曹氏刚想分解,何氏却不慌不忙的行了个礼,“这位夫人,既然说是前日便已说好,请问可有文书?”
库狄氏怔了一下,只能道:“约定了今日来签。”
何氏又问,“可曾留下了聘礼?”
库狄氏忙一指后面:“这不是么?”
何氏脸色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库狄氏:“这位夫人莫非不知,纳妾不同娶妻,只以财礼文书为准,若说聘礼,河东公府的聘礼已在这院中,文书已在这屋里,此事就算定下了,不知又与裴都尉府有何干系?”
库狄氏顿时瞪大了眼睛看向曹氏:“阿兄签下了文书?”
曹氏忙道:“不曾,大郎不在家,谁还能签下那文书?”
库狄氏松了口气,皱起眉头看向何氏,“河东公府固然门第高华,却也不能如此欺人,我家侄女的婚事早有安排,就不劳官媒娘子费心了。”
何氏站得更直了些,冷冷道:“既然早有安排,为何不见凭据?昨日小媒也去过大娘舅父家,又来过此处,为何两处却都无人说起?为何今日又容我带着聘礼入门?若是觉得小媒好欺也就罢了,莫非河东公府也是由得你等欺辱的?”
库狄氏顿时有些愣住了,转头狠狠的瞪了曹氏一眼,“你等为何不曾跟人说清楚?阿兄去了何处,还不赶快着人将他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