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传来一阵哒哒响,冯德走到云蒸霞蔚般的杏花树下,“殿下,武尚书求见。”
自从李旦、李显和武家诸王定下誓约以后,武家重新恢复往日的门庭若市。
李旦心里怎么想,没人知道,但女皇显然还没有彻底放弃武家,朝臣们总喜欢做两手准备,女皇用丹书铁券这种方式巩固武家子侄的地位,他们身为臣子,不敢怠慢武家人。
武攸暨升任尚书,他进殿以后一丝不苟行礼,态度比以前更恭敬。
裴英娘挪到回廊下的矮榻上,使女半夏跪坐一旁煎茶,春水煮茶,茶香清淡。
她屏退内侍,拈起一枚酪樱桃,望着缤纷灿烂的花枝,慢条斯理品茶吃点心。
武攸暨知道她的脾气,没有迂回,开门见山问,“继张相公第一次弹劾张易之、张昌宗后,昨天他第二次上书历数二张的罪状,姑母第二次包庇张家兄弟,朝中局势紧张,洛阳不太平,殿下,武家人应该站到哪一边?”
裴英娘收回凝望杏花的目光,扫他一眼。
武攸暨苦笑道:“我终究姓武,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我,我的儿女,都和家族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没法让武家重振旗鼓,至少可以多救几个人。”
裴英娘端起茶杯,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轻声说:“侍御史选了哪条路?”
武攸暨皱了皱眉,“他并非武家血脉……”沉默了片刻后,他道,“他要求跟从他的人听命于太子殿下。”
春风拂面,裴英娘怔忪许久,慢慢松了口气,“你应该听他的。”
武攸暨意会,轻轻嗯一声。
他告辞回去,走之前,郑重抱拳道:“多谢。”
这些年他多次帮裴英娘打探武家内部的消息,全部的情分,都用在这一问一答之间,今天以后,裴英娘不欠他什么,以后,他不会再请求任何帮助。
裴英娘目送他走远。
与此同时,紫微宫。
张易之和张昌宗和教坊的舞伎们一起翩翩起舞,兄弟俩通晓音律,一个吹笛,一个抚箫,风姿飒然。
女皇斜卧锦榻,腰间搭了张薄毯。
武承嗣跪坐在锦榻旁,神情凝重,“姑母,求您教教侄儿,侄儿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武家今时今日的富贵?”
女皇淡淡道:“你在担心什么?”
武承嗣双手握拳,“您明明清楚……太子殿下日后不会放过武家的,即使立下盟约誓言,也只能保得住一时安宁。”
上官璎珞手执银薰笼,慢条斯理烤茶饼,听到武承嗣说的话,仍然面不改色。
女皇轻扫武承嗣一眼,“你错了,立誓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太子……”
言下之意,一时安宁也只是妄想而已。
武承嗣脸色惨白。
他成了废人,没法再领导武家,可他还有儿子,他的儿子是武家人,他不能坐视自己的儿孙随着武家的没落跌入凡尘。
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痴心妄想得到太子之位。如今成了瓮中之鳖,待宰的羔羊,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屠刀砍下来,天天被噩梦惊醒,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自己活活吓死!
他知道姑母早就厌弃他,可他还是厚着脸皮来找姑母求救,他从来没把自尊当回事,为了荣华富贵,他什么都能放弃,何况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而且命在旦夕。
女皇望着张易之和张昌宗,年轻俊美的容颜,健康充满活力的身体,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事物。
她处心积虑登上皇位,整个天下都听命于她,从和李治争权开始,到接连废黜儿子,最后成为九五之尊,她独揽大权多年,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制服,唯独没法号令时光。
她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她不相信自己的臣子,不相信儿子女儿,也不相信侄子们。她不稀罕别人的真心,即使所有人都恨她,等她百年之后,他们照样得供奉她。
女皇微微一笑,“承嗣,盟约不是来束缚太子的,而是给其他人看的,朕只能做到这里,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去争取。”
她能从一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登基称帝,武家人也应该吃点苦头,学会在逆境中前进。
她缓缓道:“如果有一天……太子和五郎、六郎起冲突,你会帮谁?”
武承嗣愣了一愣,明白女皇这一问背后的意味,不由悚然。
几息之后,他颤抖着道:“侄儿……侄儿当然站在姑母这边。”
女皇笑而不语。
武承嗣大病一场,胆子越来越小了。
他应该选李旦。
第229章
张宰相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 是朝臣们第二次大规模集体上书要求女皇严惩张家兄弟。
这一次女皇仍然选择庇护二张。
张家兄弟权势滔天, 气焰愈发嚣张。
暖春过后,宫里的池内绽出新荷。蝉鸣聒噪的炎夏时节, 一个魏姓男子上书自荐,说自己身材雄伟,远甚张易之和张昌宗, 自愿入宫侍奉女皇。
朝野一片哗然。
御史宋壬从坊卒那里听说洛阳的流言后,不由大怒,直言不讳地批评女皇,还以“夫人”称呼张易之、张昌宗二人。
因为朝臣们接连几次弹劾二张, 和之后魏姓男子毛遂自荐之事, 越来越多的民间百姓开始关注女皇对二张兄弟超乎寻常的袒护, 关于控鹤府的种种荒淫传说闹得满城风雨。
女皇安抚宋壬, 逐走魏姓男子,并下令将控鹤府改为“奉辰府”。
事情并不棘手,但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她的名声。
二张并不甘心只充当她的耳目和男宠,他们野心更大。
他们和朝臣的矛盾越来越深, 就像羽箭扣在弦上一样,局势紧张,一触即发。
上阳宫,甘露台。
竹帘高卷,从正堂到侧间的路上,每一块地砖都铺满簟席,天气热, 毡毯已经撤走了。
一个时辰过去,胖乎乎的皇太孙阿鸿从房间这一头爬到另一头,宫婢们激动不已,齐声欢呼。
阿鸿仰起脸,嘎嘎笑,跟着宫婢们一起拍手。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阿鸿一个时辰才爬出十几步,宫婢们怎么这么欣慰?
她们难道不该摇头叹息,然后掩下担忧,鼓励阿鸿继续爬吗?
她松开箜篌,走到儿子跟前。
阿鸿盯着她的尘香锦缎睡鞋看,等她走近,他张开肉乎乎的胳膊,要她抱。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还不能走路,但能勉强靠自己的力气站直,扶着东西能慢走几步,乳娘最近正在教他,奈何他太懒,随时随地要人抱,连爬都要看心情。
没人管他,他一个人可以坐在榻床上玩半天,等到累了才抬起头,让乳娘或者宫婢抱他去休息。裴英娘一开始担心他性情孤僻,结果仔细观察过几天后发现并非如此,他只是懒得动而已。
裴英娘盘腿坐下,两手平举,示意阿鸿爬向自己,“来,阿鸿,到阿娘这儿来。”
阿鸿盯着她看,像是在疑惑为什么母亲不抱他。
裴英娘狠下心,假装看不懂他疑惑背后的委屈,“过来。”
阿鸿扭头看半夏和忍冬,眼睛里水光潋滟,要她们抱他,他够不到裴英娘。
自己爬?太费事了。
半夏和忍冬看到皇太孙这么委屈巴巴的目光,心里早就化成一滩水,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送到裴英娘怀里。
阿鸿很高兴。
裴英娘很不高兴。
半夏面色讪讪,只得把躺在母亲怀里手舞足蹈的皇太孙重新抱起来,放回他原来坐的地方。
阿鸿呆住了,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他怎么又回来了?
乳娘和宫婢们纷纷低头,不敢和阿鸿对视,被他眼巴巴盯着看,她们肯定不忍心。
李旦进门时,看到裴英娘以手支颐,斜倚凭几,慢条斯理剥荔枝吃,宫人跪坐在身后为她打扇。
而他们的嫡长子阿鸿一脸委屈,手脚并用着爬向母亲,想往母亲怀里钻,刚挨到母亲的衣袖,又被宫婢抱回门槛后边。
如此重复几次,阿鸿瘪瘪嘴巴,似乎想大哭一场,不知怎么还是忍住了。他锲而不舍,继续往裴英娘怀里爬。
阿鸿很疑惑。阿娘身上香香的,他很喜欢待在阿娘身边,可是阿娘今天好像不认识他了,不抱他,还把他推开。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再一次被宫婢抱开的时候,他握紧小拳头,准备要哭了!
这时,一双手从宫婢怀里接过他,所有人一下子变矮了,他闻到一种和药汁子一样苦苦的香气,这股味道他很熟悉,是阿耶。
阿耶很疼他,会把他抱起来,带他走到很高的地方去看风景。
其实他不喜欢看风景,他不喜欢太高的地方,但阿耶把他抱得很紧,他一点都不怕。
李旦屈腿挨着裴英娘坐,放下儿子,扶他站稳,扭头问她:“怎么不让大郎抱?”
阿鸿靠着他壮实的胳膊,踉踉跄跄站稳,肉乎乎的饿手掌抓他幞头的帛带玩。
裴英娘刚剥出一颗荔枝,随手把晶莹的果肉塞到李旦嘴里,“他一整天只爬出几丈远,奉御说得让他多动动。”
李旦低低嗯一声,阿鸿觉得阿耶回来了,阿娘一定会纵容他,松开帛带,再一次开心地往阿娘怀里扑。
这一回宫婢们没有拦他,他紧紧攥住阿娘的半臂衣襟,咯咯笑。
还没笑出声,又被抱走了。
李旦扶着他,要他用他那双初夏肥笋般的胖腿往前迈步。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更茫然了。
裴英娘失笑,洗净手,抱起阿鸿,“他才刚过完周岁不久,能站稳就不错啦,阿兄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乳娘教阿鸿从爬到慢慢扶着东西走,这一阶段主要是鼓励他多运动,靠满地乱爬练好协调性,不必真的学会,以他的年纪来说,学走路太早。
李旦捏捏阿鸿的手心,小家伙吃得好睡得好,长得很壮实。
膳房的宫人送来晚膳,乳娘抱阿鸿去洗漱。
阿鸿不想离开父母身边,扭头抱着李旦不放,“吧嗒”一口,亲阿耶一脸口水。
李旦愣住了。
吃饭的时候他心不在焉的,裴英娘忍了又忍,决定不笑话他。
夜里入睡前,李旦轻声问:“三岁启蒙是不是太早了?”
皇子的功课很繁重,李治和女皇年轻时对儿女很严格,李旦和李显小时候常常挨罚,到李令月的时候,因为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公主,那时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才能优哉游哉开小差,把上学当成春游一样。
裴英娘暗叹一口气,被儿子亲一口就心软了,说好的严父果然不能当真!
月光洒满内室,她拢起纱帐,道:“那就四岁开蒙吧。”
先挑好老师,让阿鸿打好基础,最好是既能和他玩到一起,又能教授他书本知识的老师,寓教于乐,让他能够一边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一边学习书本上学不到的道理。
找老师的事让裴英娘头疼了一阵时日,李旦忙着前朝的事,她主动把这项大事揽到自己身上。
各大世家热情向她推荐人选,还有人把家中郎君送到上阳宫陪伴阿鸿,以后好给阿鸿当伴读。
于是老师还没找着,裴英娘先把阿鸿的伴读定下来了。
第一批入选的自然是李令月家的两个小魔王,薛崇胤和薛崇简。
李令月又怀孕了。
裴英娘带着阿鸿到公主府探望李令月,她很兴奋地告诉裴英娘,奉御们推测她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小娘子。
她背倚床栏,轻抚隆起的肚子,喜滋滋道,“三郎说我这一次怀胎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一定是小娘子,而且是个很乖的小娘子。”
话音刚落,廊外传来一阵哭声。
李令月柳眉倒竖,捶床厉声道:“是不是大郎和二郎欺负皇太孙了?你们出去看看!敢以大欺小,又皮痒了!”
裴英娘噎了一下……她刚刚找薛绍打听情况,薛绍强调好几次,说李令月的脾气比以前柔和了很多,她怎么觉得……李令月比以前更暴躁了?
昭善跌跌撞撞走进房,薛崇胤和薛崇简跟在她身后,薛崇简走路还不稳当,拉着兄长的衣袖躲在后面,薛崇胤畏畏缩缩,目光躲闪,不敢看裴英娘。
这番作态,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刚刚那阵哭声一定是他们把阿鸿欺负哭了!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漆盘里的玉如意就要往地上摔。
裴英娘连忙拦住她,这玉如意可是西域那边的贡品,很值钱的。
乳娘抱着阿鸿进门,他头也不抬,依偎在妇人怀里玩一只布老虎,那是裴英娘让忍冬缝制的玩具,芯子是棉花,外面用龙绡纱,柔软细滑,还很结实,他很喜欢。
裴英娘眼珠一转,阿鸿不爱哭,刚才那哭声不像他的声音,而且乳娘脸上的神情不大对劲。
半夏走到她身后,“殿下,哭的是薛二郎。”
她挑起眉,“二郎为什么哭?”
半夏忍笑道:“薛大郎和二郎陪太孙玩,太孙不理他们,二郎绕着院子跑了好几圈,又跳又唱的,还亲自带着人去摘了好多小石榴给太孙看,太孙看都不看他一眼,大郎取笑二郎,二郎就哭了。”
另一头,昭善也压低声音把事情的原委和李令月讲明白。
李令月哭笑不得,放缓神色,笑着道:“多大的事!”
裴英娘招手把薛崇简叫到身边,摸摸他的脸。
薛崇简窘得小脸通红,不肯抬头。
她笑而不语,拉起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青石榴,“二郎真乖,等阿鸿长大了,你们可以一起摘石榴。”
薛崇简脸上烧得更热,耳根也红透了。
公主府车水马龙,薛绍领着长史在府门外迎客,长廊外人声笑语不绝。
裴英娘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和李令月说了些家常话后便告辞离去。
等几百护卫精兵们簇拥着卷棚车浩浩荡荡离开公主府,薛绍立刻走到正院来,打发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儿子,问李令月,“公主,你没说结亲的事吧?”
李令月瞥他一眼,“谁和谁结亲?”
薛绍扫视一圈,放下罗帐,小声说:“和太孙结亲。”
李令月眉头紧皱,“阿鸿才多大?我怎么会有这个想头?那些人未免太操心了!”
薛绍轻轻舒出一口气,苦笑道:“还有比他们更心急的……今天不少人话里话外试探我,大郎和二郎是不是早就被定下了。”
薛绍的父亲是驸马,他自己也娶了公主,薛家一门双驸马,李令月和李旦、裴英娘感情很好,在世人看来,薛家下一代再出一个驸马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李令月喝口茶,慢慢道,“我以前和英娘玩笑的时候,提起过以后要结亲……”
薛绍脸色一变,“公主……”
李令月放下茶盏,嗔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薛绍抬手拉高锦被,掖好被角,腼腆一笑。
李令月缓口气,接着道,“等英娘生下阿鸿后,我就没说过那种话了。英娘的儿子以后必定是皇子,女儿是嫡出公主,他们的婚姻不止是家事,也关系到朝堂,我有分寸,不会仗着是他们的姑母就在一旁指手画脚。何况结亲是为了结两家之好,我和八兄、英娘是家人,相濡以沫,休戚与共,不必再强行扣一层姻亲关系,万一将来公主不喜欢大郎、二郎,非要把他们凑成一对,那不是结亲,是结仇。”
她挥挥手,“儿女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等他们长大要娶亲的时候,只要他们自己喜欢那小娘子,身份上也合适,我绝不会棒打鸳鸯。”
薛绍握住李令月的手。
他们情投意合,门当户对,可是在这段婚姻中,他们不得不承受来自身边亲人的压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不会再把这种痛苦强加给自己的孩子。
李令月掩嘴低笑,凑到薛绍耳边,“还有,八兄那么看重英娘,依我看,他将来不知会把小皇子、小公主宠成什么样,我给小皇子、小公主当姑母就够了,做岳母或是做阿姑都不合适。”
不论是大郎和二郎中的一个娶小公主,还是她以后生一个小娘子嫁给阿鸿当太孙妃,家世上看很般配,但是可能性很小。
“给阿鸿当伴读不是很好吗?”李令月躺回枕上,“其他的别想了。”
薛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夫妻二人小声商量事情,廊外又响起哭声。
昭善掀帘进房,李令月推薛绍出去,“大郎和二郎又打起来了……你出去瞧瞧。”
薛绍起身出去。
昭善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子,道:“贵主,英王府的郭孺人送来贺礼。”
李令月接过礼单子,匆匆扫两眼,笑了一声,“她倒是出手大方。”
昭善跪坐着为李令月按摩双腿,“贵主,郭孺人带着郡王来的。”
郡王李重润是李显的长子,郭氏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