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不理他了,扬声叫半夏传饭。
反正最后累的人是他。
翌日,裴英娘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间听到罗帐外有人说话,揉揉眼睛坐起身,枕头旁边空荡荡的。
李旦掀帘走进内室,递了杯热茶到她手里,摸摸她的长发,“我进宫一趟,未时前就能回来。”
他穿戴整齐,一早天没亮就起来了。
裴英娘刚醒的时候特别乖巧,接过茶就喝,小脸立刻皱成一团。
茶是苦的。
李旦没说话,要笑不笑的样子,帮她把滑落到肩膀的衣襟理好,“还早,接着睡吧。”
外面打霜了,雾气未散,像是刚撒过一阵雪,她又躺回温暖的被窝里。
再醒来的时候巳时了。
她起身梳洗,琼娘为她梳髻的时候,半夏在一旁和她细细禀告搜查甘露台的事。
用过朝食,裴英娘叫来昨天跟着李旦去魏国寺的护卫,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
护卫们没来,阿禄回道:“他们领了鞭刑,爬不起床。”
裴英娘挑眉,“那就抬过来。”
仆从照办,几个护卫被人抬到殿前。
护卫们到底是武人,身体壮健,别人受鞭刑过后,基本上去了半条命,他们还能忍痛强打精神赔罪,一五一十把昨天寺里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裴英娘让人把武人们分开,一个一个单独召见,确定没人扯谎,吩咐仆从把护卫们送回房去。
“娘子,怎么处置他们?”阿禄问。
“郎君怎么说?”裴英娘倚着隐囊,双手搁在锦缎枕头上,半夏和忍冬在帮她染指甲,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颜色鲜丽,但保持不了太久,要经常反复染。
阿禄回道:“殿下今天出门,护卫换了拨人,听桐奴说,殿下要打发他们去守园子。”
裴英娘点点头。
她刚刚确认过了,护卫们没有被韦团儿收买,一时失察而已,罪不至死。
杨知恩不在洛阳,其他人摸不清李旦的脾气。
女皇虽已年老,但思维清晰,勤于政事,钟声还未响起,她已经坐在正堂批阅奏章。
上官璎珞在帘外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女皇嗯一声,“叫他进来。”
她正打算宣召李旦,他倒是乖觉,自己来了。
殿内光线昏暗,书案上一盏八棱琉璃灯,灯光柔和,照出女皇苍老的脸,密布的皱纹衬得那双细长眼睛愈显精明睿智。
“母亲。”李旦进殿后,匆匆行礼,跪坐于女皇对面。
女皇继续翻阅奏章,“十七娘呢?”
“母亲想见她?”李旦垂眸,“她身子不适,近日不能进宫。”
女皇抬起眼帘看他,似笑非笑,“你怕朕对十七娘不利?旦儿,朕不会杀她。”
李旦淡笑着道,“母亲,您以前也是这么允诺我的。”
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信我?”
李旦面无表情。
他信任过母亲,但是随着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利用英娘,那份信任早就湮灭了。
其他事情可以敷衍,涉及到英娘,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阿父说他没有失去过,在面临抉择时可能会犹豫彷徨,所以生前安排计划,要他体验失去那一瞬间的痛苦,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他却后怕到如今。
他早就明白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想体会失去的感觉。
女皇握笔的动作停了下来,四个儿子中,李旦和她冲突最小,李贤逼宫之前,他们甚至曾一起短暂合作过……
“韦团儿不是朕授意的。”
李旦望着琉璃灯,“不是您授意的……可是您肯定暗示过她,您纵容她来试探我,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我代您去参加魏国寺的法会,她刚好也出现在法会上。”
红日缓缓爬上高空,光线越来越灼热,琉璃灯的光芒渐渐和照进室内的日光融为一体。
“母亲,您让英娘代替房瑶光为您草拟诏书,让她参与政事,冷眼旁观韦团儿向我示好……是为了什么?”李旦移开凝视灯火的目光,看向女皇,“您想看我和英娘疏远?还是等着我们反目成仇?”
女皇默然。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这一生心志坚定,多愁善感和她绝缘,很少会出现这种彷徨犹疑的感觉。
大概是十七娘和李旦让她想起年轻的自己和李治,她突然想试一试,看看儿子和十七娘会不会和多年前的他们那样,从相濡以沫、亲密无间的夫妻,慢慢生出隔阂,互相防备,互相算计,最后只能靠着多年相伴的情分和几个共同抚育的儿女支撑下去。
“阿父生病的时候,朝政由母亲您替他打理。”李旦接着说,“在我看来,阿父当皇帝,您当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不在乎。”他轻轻笑了一下,眼眸依然沉静,眼里没有笑意,“所以您没必要继续试探我,您直接让英娘以女子之身出仕也没关系,只要她自己喜欢。”
李治和女皇都有更在意的东西,两人谁都不愿让步,关系迟早会破裂。
他们不同,只要英娘好好待在他身边,他可以包容一切。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摊开在书案上。
女皇瞥他一眼,垂眸细阅帛书。
“这……”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出现几丝波动,手指拂过帛书上的文字,字迹圆润端雅。
这封诏书是李治亲笔所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先帝要十七娘和你义绝?什么时候的事?”
帛书上写的赫然是一份和离书。
“我和英娘成亲的时候,或者早在我们成亲之前,这份和离书就拟好了。”李旦淡淡地道,“阿父怕我有一天会变心,留下这份和离书给英娘当后盾。”
女皇唇角微微勾起,发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有趣,“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以李旦独断的性子,他竟然没把和离书毁了?
李旦平静道:“她把和离书带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拿到了。”
他看着英娘长大,她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糊涂,他偶尔会因为她突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感到苦恼,哭笑不得,其他时候,她眼珠骨碌一转,他就能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和离书藏得很严实,但是瞒不住他。
“怎么不把它毁了?”女皇往后靠到凭几上,轻声问,带着戏谑,“你不怕十七娘哪天厌倦你了,一走了之?她想走,谁都拦不住。”
李旦合起帛书,收回袖子里,坦然道:“我怕。”
女皇收起玩笑之色,“即使害怕,你也不会烧毁帛书?”
李旦点点头。
女皇盯着他看了良久,轻叹口气,“朕明白了。”
语气怅然,夹杂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怅惘。
李旦不是李治,裴英娘也不是她。
她的试探注定失败,夫妻反目的好戏不会登场。
清水浇在莲花滴漏的铜制叶片上,哗啦啦响。
李旦果然赶在未时前回甘露台。
裴英娘上午料理了几件事情,等他一起用午膳,她朝食吃得晚,不觉得饿。
宫婢掀起帘子,李旦走进内室,裴英娘站起身,要帮他宽衣。
李旦往旁边让了一下,微笑着道:“天气愈发冷了,十七,你帮我做好的中衣呢?”
喊她十七,一般是要数落她,或者找她讨东西。
裴英娘吐吐舌头,“现在就要么?”
她不会拈针绣花,衣裳的事都是让忍冬和其他绣娘代劳的,这些天事情多,她没顾得上那边,不知道做好了没有。
李旦走到屏风后面去,“拿来。”
裴英娘只好去问忍冬,“上次说的衣裳,做好了没?”
忍冬笑着说:“做好了,前天晒书的时候一并曝晒过,收在箱笼里。”
“快去拿来。”裴英娘交代完,走到屏风前,“阿兄,你先等等,衣裳从箱笼里拿出来,不能马上换,得先拿金斗熨烫一下。”
李旦听着她和使女说话,唇边含笑,把帛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按着裴英娘的习惯,上面乱七八糟盖一堆布头,挂上大锁,这把锁做得很精细,他当初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钥匙。
整理好箱笼外面裹的帐幔,他一边解衣服,一边走出里间。
裴英娘上前,踮起脚帮他解开圆领袍的系带,他解她的衣襟动作娴熟,却“不会”解自己的衣裳,每次非要她帮忙,“阿兄,你的护卫心思太多了,不如把郭文泰叫回来,让他跟着你?”
郭文泰肯定向着她,谁敢靠近李旦,来一个,郭文泰打一个。
以前她不想往李旦身边安插自己的人,虽然是夫妻,也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他,那太拘束了。
现在看来,还是得看严点,好防着外人。
李旦嗯一声,抓起她的手轻轻咬一下,指尖刚搽过凤仙花汁,红得鲜嫩,像极了酪樱桃,“裴明润年满十三岁,可以入选上阳宫亲卫。”
裴英娘怔了怔,李旦的意思,让裴明润当他的亲卫?
裴明润是她血缘上的同支从弟,名义上的弟弟,利益相关,自然比外人可靠,不过……一个神出鬼没的郭文泰不够,还加上小舅子整天盯梢,李旦受得了吗?
李旦眼眸低垂,看着裴英娘,她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的,一看就知道在走神。
他笑了笑,捧起她的脸,“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十七早把和离书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一直锁在箱子里。
第214章
裴明润走进上阳宫。
甲士一层层往上禀报, 不一会儿, 手执拂尘的近侍赶出来相迎,含笑同他打招呼:“殿下早起就问小郎什么时候来。”
裴明润不动声色, 翻出张氏为他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
内侍面色如常地收了,领着裴明润到了甘露台。
几名穿白袍的内侍守在回廊两边,喂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吃草料, 看到裴明润过来,笑着同他寒暄,“小郎稍等,太子殿下还没出来。”
出门前, 张氏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身边近身伺候的人, 裴明润郑重谢过内侍们的提醒, 老老实实站在挂满金灿灿花朵的桂花树下,等李旦召见他。
甘露台地势较高,回廊曲折连环,周围青山绿水, 郁郁葱葱,亭台楼阁坐落期间,波光粼粼的碧池间以飞桥连接,虽是暮秋,依然风景秀丽。
二十多个梳单髻的宫婢或端漆盘,或拎提篮,或捧铜盆, 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虽然忙碌,但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众人各司其职,没人说笑打闹。
一盏茶的工夫后,一个细眉眼,容长脸的宫婢过来叫裴明润,“小郎随我来。”
裴明润连忙跟上去。
太子和太子妃在用朝食,最近天气阴沉,阴雨连绵,刮了几场雪籽,难得今天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没有起雾,内殿南面的屏风撤走了。
裴明润跟在婢女身后,脱屐上廊。余光看见宫婢、内侍们垂首侍立,水晶帘后依稀传出说笑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碗筷的声响。
基本上是太子妃在说话,语调又轻又软,像阳春三月浸染了柳烟花光的潺潺水波。
太子很少开口,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样的太子,和裴明润平时见到的不大像。
他印象中的太子很少笑。
帘后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宫婢们进去收拾食案。
裴明润收敛心思,屏气凝神。
又过了一刻钟,太子才在护卫的簇拥下转出正堂,他头戴紫金冠,身穿丹朱色掐金线圆领绫罗袍,束玉带,踏皂靴,径直穿过回廊,匆匆离开。
属臣们一路跟随,小声禀报事情。
太子面无表情,偶尔吩咐一两句,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
和刚才那个会柔声和妻子谈笑的男人判若两人。
裴明润目送太子走远,心中暗暗懊悔。他胆子太小了,太子刚刚从正堂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他没敢凑过去,等反应过来时,太子已经走远了。
这是婢女走出来,叫他进去,“殿下请小郎到里头说话。”
正堂东边侧间当中摆了一座镶嵌云母石大屏风,锦榻、香几、坐席、茶案俱备,梅花小几上供着两捧桂花,点了两炉香。
太子妃裴英娘坐在锦榻上,梳家常发髻,未施珠翠,只簪一朵晕色芙蓉花,腕上拢着阔玉镯,让婢女煮茶给裴明润吃,“阿婶诸事安否?”
裴明润先向裴英娘行礼,认真回答她的问话,然后才坐下吃茶。
他才值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穿了一套崭新的亲卫服侍,腰上还像模像样挂了佩刀,但举手投足仍然不脱少年郎的稚气。
宫婢们看他极力想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抿嘴笑。
裴英娘细细打量裴明润,心中感慨万千,第一次见这个弟弟的时候他还没有门槛高,胆小腼腆,抓着她的袖子喊她姐姐,匆匆几年过去,他的样貌仍然稚嫩,但明显长高了不少,他刚刚跟着宫婢走进东间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来。
她问起裴家现在的近况,裴明润一一答了。
说了些家常琐碎事情,裴英娘叮嘱裴明润好好当差,“郎君赏罚分明,不会因为你身份不同就格外优待你,守好本分,切忌焦躁,别一时冲动和其他人置气。”
裴明润立即给出保证,说他记住了。
裴英娘笑了一下,接着道:“你还小,也不必对自己要求太严格,跟着郎君长长见识就行,若是有人看你年纪小欺侮你,千万别忍气吞声。”
话只说到这里,她不会给裴明润太多依仗。
裴明润眼圈微红,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这已经比他预想中的要好太多了。他真心感激裴英娘,但一声姐姐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叫不出来。小的时候,觉得温柔可亲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和自己说话永远那么有耐心,自然而然拉着她不放,用姐姐来称呼她,现在意识到身份和地位上的差别,不敢再把那两个字叫出口。
他想起张氏的叮嘱,放下茶杯,恭敬回道:“多谢殿下。”
不一会儿,冯德进殿,带裴明润去他住的地方安置,他过几天就要正式当差,到时候吃住都在上阳宫。
忍冬和半夏以前见过裴明润,等他出去,小声感叹,“小郎都这么高了!”
阿禄送来书坊刊印的新书,裴英娘翻开一本记载各地奇闻异事的文集,匆匆扫几眼,刚看到有趣的地方,冯德去而复返,急冲冲奔进东间,“殿下,公主府的人求见!”
李令月临盆在即,薛绍奉女皇之命为日本使臣送行,不在洛阳,长史请裴英娘去公主府陪伴李令月。
来请人的是李令月的贴身侍婢昭善。
裴英娘连忙抛开文集,吩咐半夏去收拾行李。
裴明润跟着冯德一起回来了,她取下手上的玉镯,塞到他手里,道:“郎君今天去东城,他们才刚一会儿,应该没走远,你去挑一匹马,赶上郎君,告诉他我去公主府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连衣裳也不换,催宫婢去备马,她要骑马。
裴明润不敢耽搁,收好玉镯,按着裴英娘的吩咐,随便挑选一匹快马,往东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裴英娘一边分派人手,一边仔细询问昭善李令月的状况。
昭善小声道:“陛下命那和尚改姓薛,还要驸马认他为季父,公主原本还没到日子,气急攻心,才会动了胎气……”
几位奉御都说李令月一个月内不会生产,薛绍才会放心暂时离开几天。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薛绍昨天刚离开,今天女皇命男宠改姓薛的消息传到公主府,李令月气得火冒三丈,宫中的近侍刚走,她抱着肚子嚷疼,奉御看过之后大惊失色,偷偷和长史说这一胎有点凶险。
长史吓得站都站不稳,昭善不相信其他人,只能来上阳宫求助。
“奉御们都在,阿姊一定能平安无事。”裴英娘安慰脸色惨白的昭善,也是在安慰自己。
她担心李令月,不等宫婢们收拾好,出了正殿,奔下台阶,疾跑穿过回廊,翻身上马。
郭文泰跟着李旦出去了,她叫来其他亲卫,带上足足两百多亲卫出门。
有这两百多个精兵和其他护卫随行,就算是女皇想要对她不利,一时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几百人一半骑马,一半步行,紧紧跟在她的枣红马后面,一路浩浩荡荡,直奔公主府。
公主府内人仰马翻,仆妇、使女们端着热水巾帕之类的东西,埋头疾走。哐当一声,几名使女撞在一块儿,热水洒了一地。
木屐踏过水洼,溅起几滴水花,裴英娘直接冲进内室,迎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不由皱眉,李令月生薛崇胤时,她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但是那一次气氛远没有这么紧张压迫。
使女掀开帐帘,床前围着一堆人,奉御们看到她过来,脸色更白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