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长安只剩下一堆老兵残将,能压制老将功臣的先帝才走,他们怕啊!

武太后当即召见执失云渐。

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养好,缠着厚厚的绷带,进殿以后一抱拳,直接道:“臣愿领兵迎战突厥余部。”

武太后原本准备了一堆拉拢的话,闻言笑了笑,欣慰道:“大郎不愧是先帝教养长大的……此事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她任命执失云渐为大总管。

大总管统领各道行军,通常只有皇子宗室带兵时才能获得“大总管”的称号。

执失云渐面不改色,要求朝廷保证粮草供应。

武太后道:“你放心,不会亏待前线将士。”

执失云渐谢恩告退出去。

角落里的上官璎珞停下执笔的手,吹干纸上墨迹。

一盏茶的辰光后,执失云渐担任大总管的消息传遍大明宫内外。

快到除夕了,山中的积雪化尽,山峰间露出些微苍色。

别院里装饰一新,因为还在孝期,没有大操大办,燃放爆竹,只挂起一盏盏绘年景图的竹丝灯笼。

裴英娘坐在南窗下看信,窗边敞亮。

信是二娘写的,她认字不多,只能大概写几百字,偏偏要模仿大人的口气用文绉绉的骈文向裴英娘问安。

看完信,裴英娘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在批改作业。

她把郭文泰叫到正院,“新罗那边的气候如何?二娘他们还习惯吗?”

郭文泰奉李旦的命令前去巴州,秘密将李贤和房氏带走,丘神勣逼死的六王,另有其人。

李旦和裴英娘离开洛阳时,留下心腹照顾二娘、三郎和四郎,确定李贤和房氏在新罗站稳脚跟后,心腹把几个孩子一并送去新罗和父母同住。

小孩子还是跟着自己的父母更好,免得长大了和亲生父亲生分。

而且新罗远离长安纷争,更安全。

郭文泰答道:“新罗多崇山峻岭,气候好像和河北道差不多,湿气稍重。”

裴英娘吩咐半夏多准备些厚棉衣、双层蜀锦的袍料,让郭文泰下次去新罗的时候带去。

难为二娘记得给她写信问好,可惜她不能回信。

李贤毕竟不是自己人,她不会贸然暴露自己。

帘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使女打起帘子。

李旦走到锦榻前,俯身抱抱裴英娘,冰凉的手掌摸摸她的脸,看她冻得一颤,又很快收回去,“我还有事,你先用膳。”

他说完就出去了,脸色不大好看。

裴英娘一头雾水,叫来桐奴问,“谁惹郎君不高兴了?”

他每天装疯卖傻,暗度陈仓,好端端的,怎么黑着脸回来?

桐奴道:“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裴英娘怔了怔,她差点把两位名义上的姐姐给忘了。

只有受宠的公主刚出生就能获封公主之位,身份一般的皇女,册封为公主的时间有早有晚,通常到出嫁时才有封号。

同理,长公主、大长公主的封号,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必须由圣人颁下诏书册封。

也就是说,如果父亲疼爱,那么皇女很早就能册封公主。

如果即位的兄弟仁慈,父亲死后,皇女能获封长公主。

等父亲、兄弟都走了,继任的侄孙大方的话,还能获封大长公主。

反之,如果即位的新君不打算册立异母姐妹,那么公主们可能一辈子都是公主。

李显登基为帝后,就没有册封异母姐姐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两位公主目前没有长公主的尊号。

李旦和义阳公主、宣城公主关系生疏,怎么会被她们惹怒?

桐奴小声说,“两位公主回京奔丧,郎君受先帝所托,悄悄送她们出城,公主们不肯随我们走,还大骂郎君……”

李治驾崩,各地宗室公主、亲王回京奔丧。李治曾嘱咐李旦,能多救一个是一个,最好尽快把所有人送离长安。

李旦照办。

他冒着被武太后囚禁的风险大闹大明宫,外人都以为因为王妃不在人世,他心如死灰,成了个行事诡秘的怪人。

大概是他装得太像了,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也觉得他疯了,不肯跟他走,背地里偷偷叱骂他。

桐奴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

裴英娘挑眉,挥退房里的使女,“她们骂郎君什么?”

桐奴不敢抬头,“她们骂太后心如毒蝎,还说您、您当年为虎作伥,尸骨无存是罪有应得……”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第201章

难怪李旦面色阴沉, 身上隐隐一股戾气。

成婚以来,李旦眉宇间的戾气一扫而空, 今天又出现了。

裴英娘忍不住扶额。

这么多年了,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竟然还嫉妒她?

赐死萧淑妃的诏书是李治亲自批准的,李治和武太后是一对完美的政治同盟……两位公主至今没想明白母亲的真正死因, 还是怪罪到武太后身上, 连带着怪罪她夺走原本属于她们的荣宠?

既然她们恨她入骨, 说明她们没打算和武太后和睦相处,那为什么不赶紧离开长安?在武太后眼皮子底下嘀咕,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大概宗室皇亲们以为, 李治不在了, 武太后失去靠山,将退守后宫, 失去权力。

他们想错了, 正因为李治走了,没有人能掣肘武太后,她的手段只会更无情!

厨下送来煮好的饺子, 都是素馅的。

健仆们外出巡查时发现山谷中长了很多菌菇、野菜,摘了一些送回来。宅院里建有暖房, 不缺菜蔬, 不过野外自生自长的味道特殊些,偶尔吃点尝尝鲜。

裴英娘让半夏提着食盒跟在自己后面,一路找到书室,里头有低低的说话声。

守卫的亲兵拱手道:“娘子。”

里头的声音一顿, 俄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幕僚心腹们从侧间另一道门退出去了。

他们倒不是怕裴英娘,实在是李旦的脸色太难看了。他们说了半天话,李旦一动不动,眸光黑沉,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的,又不敢告退。

刚好裴英娘来了。

幕僚们雀跃不已,只要裴英娘一到,一切好说,他们正好借机溜走,等裴英娘把李旦劝好了再过来回话。

裴英娘接过半夏手中的提盒,独自走进书室。

李旦坐在榻上,斜靠黑漆隐几,一言不发。身后一座檀木框镶嵌云母大屏风,两边竖着小巧的折叠围屏,围屏底下的小几上供了鎏金香炉、瓷瓶梅花。

“何必为不相干的人生气?”裴英娘爬上榻,把案几上堆叠的书册挪到一边,打开提盒,取出盛饺子的盘子,摆在案几上,“气坏了你,他们又不会心疼。外边天寒地冻的,你刚回来,先吃点娇耳。”

李旦嘴角微微一勾,笑容有些无奈,带着温和的纵容,“这里是书室……”

“书室暖和,就在这里吃,挪出去娇耳会冷掉的。”裴英娘把筷子递到李旦手上,双手托腮,等着他下筷,“读书使人明智,娇耳使人饱腹,其实读书和吃饭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李旦笑着摇摇头,眉间郁色稍减,挽袖夹起一枚饺子,自己不吃,送到裴英娘唇边。

裴英娘睨他一眼,咬住饺子。

看着她吃,李旦这才有了胃口。

他吃饭时不喜欢说话,裴英娘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挪到他身边,靠着他吃茶。他坐得笔直端正,稳如泰山,靠着他可以放心地蹭来蹭去。

“是啊,他们不会心疼。”李旦忽然放下筷子,轻声说。

裴英娘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中暗笑,抬起脸,“对,他们不心疼,我心疼。”她抱住他的胳膊,“所以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熟悉以后,她常用这种撒娇的征求口气和他说话:

“阿兄教我练字,好不好?”

“阿兄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阿兄不生气了,好不好?”

“阿兄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

……

一般她用这种语气说话,要么是向他征求同意,要么是委婉地劝告他。

她乖巧柔顺,很少生他的气。真的觉得他做错了,好声好气和他说明白,然后仰脸看着他:阿兄,以后不要那样了,好不好?

信赖中带着纵容,笃定他会改进。

这是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亲昵,只要她搂着他的胳膊撒撒娇,他什么都可以答应。

“好。”李旦嗯一声,捧起裴英娘的脸,脸颊粉润清透,水杏眼儿骨碌碌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刚吃过茶,樱唇水嫩。刚才爬来爬去的,襦衫衣襟松开,露出一抹雪色,隐隐可以看到起伏的暗影。

他眸色深沉,低头吻她,双手一开始揽在她腰上,后来一只手往上抚弄,解开高腰裙系带,一只手慢慢往下,揉得她面颊烧红,气喘吁吁的。

“这里是书室……”一吻结束,裴英娘晕乎乎的,捶他一下,捉住他越来越不老实的手,“你自己说的。”

而且他刚刚从长安赶过来,还没洗漱呢!

李旦轻笑一声,扶她坐稳,他当然不会在这里要她。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侍妾之流,他们夫妻在正院怎么胡闹,是他们的情趣,其他地方不能失了分寸,这是对她的尊重。

书室外头守着的不是半夏她们,而是他的随从,不一样。

他俯身啄吻她因为气恼而红扑扑的脸,帮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裙,随手抓起屏风上挂着的裘皮大氅和毡帽,罩在她身上,“我不生气了,回去等我。”

裴英娘拢紧大氅,扣好毡帽,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圆脸,李旦的衣裳太大了,她走动的时候袍角拖在地上。

“我不冷。”她想把帽子摘了。

李旦眉心轻拧,按住她的手,“就这么回去。”

裴英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白他一眼,用得着把她裹得这么严实么?

哎,谁让她喜欢阿兄呢,宠着他罢!

她这么想着,踮起脚,亲李旦的下巴,又是一嘴扎人的胡茬。

裴英娘走后,随从走进书室收拾打扫,撤走食案。

幕僚们躲在阁子里烤火,仆役架起铁钳,烤炉端烧梨给他们吃。

刚烤熟一个,大家推让来推让去的,随从双手揣在袖子中,走进阁子里,催促他们去书室。

众人心头惴惴,对视一眼,问随从,“郎君脸色如何?”

随从抿嘴一笑,“诸位宽心,郎君把娘子送到抱厦那边,两人说说笑笑的,回来时郎君还对我笑了呢。”

众人长吁一口气。

等进了书室,桐奴奉上热茶,众人落座。

李旦靠着隐几,淡淡道:“收回人手,不必再派人去长安接应宗室,太后要动手了。”

众人心头凛然,不敢出声反对。

接着说了些其他事情,李旦驳回几件,半个时辰后,众人陆陆续续告退出去。

桐奴捧着一盘刚刚烤好的炉端烧梨走进书室,浓香四溢。

李旦站起身,让桐奴跟着自己,他记得裴英娘挺喜欢吃烧梨。

化雪之后虽然没有再落雪,但天气反而比落雪时还阴冷,连头顶倾洒而下的日光都是苍白冰冷的。

正院拐角的地方架起火盆,火盆上空有座样式古怪的铁架。

裴英娘吩咐工巧奴做了几只一模一样的铁架,烧木柴时可以用来烤栗子、柑橘、梨子、胡饼……一切能吃的都能烤。

天气冷,使女、侍从们病倒了好几个。他们身份低微,不能去小厨房烤火蹭吃的,只能硬扛,一天到晚冻得手脚麻木不说,几顿吃进肚的饭食也是冷的。裴英娘听说后,叫人把铁架挪到回廊尽头,随时供应热茶、热汤,给下人们饮用。

最近很少有人因为寒凉生病。

李旦踏进回廊,使女们躬身行礼,然后接着忙活自己的事。

没人敢献媚,近身伺候裴英娘这么多年,能留下来的使女都是本分之人,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她们办坏了差事不要紧,娘子待人宽和。但谁要是敢动不该动的心思,那就是找死。

天气冷,闲坐烦闷,裴英娘料理完事情,想等李旦出来一起吃饭,坐在火炉床前的薰笼上,和忍冬、半夏打双陆打发时间。

李旦进门的时候,她揎拳撸袖,发髻都歪了,玩得热火朝天的。

他走过去,站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忍冬和半夏有点怵他,欠身退出去。

“怎么不玩了?”裴英娘回头看,脸颊蹭到男人的腰。

李旦居高临下,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帮她理好发鬓,拈起一束散乱的发丝,别到月形双狮戏球纹银插梳底下。李治驾崩以后她不戴金簪花钿,每天梳高髻,只簪一柄月形银制插梳,偶尔簪一朵浅色鲜花。

使女掀帘,送来午膳。

裴英娘站起身,挪到侧间吃饭。她脚上穿着尘香履睡鞋,今天不准备出门。

李旦刚刚吃了一盘饺子,不觉得饿,端坐着给她夹菜,“山上是不是太闷了?”

她只能和使女们一起玩,太难为她了。

裴英娘摇摇头,一口接一口喝粥,“这么冷的天,就算在长安我也不会出门的。”

大冬天出门不仅不好玩,还是活受罪。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她喝完热粥,额前出了点汗,想把外面穿的半臂脱了。

李旦不许她减衣,示意半夏把帘帐拢起来,让她透会气。

大事上他从来不管她,平时却爱管这管那的,把她当小孩子照看。

她翻出一柄细绢圆扇轻摇。大冬天扇扇子,叫那些书生文人看见,肯定要写一首诗讽刺权贵生活奢靡。

饭吃到一半,桐奴在帘外道:“郎君,长安来人了。”

李旦起身走出去。

桐奴小声说:“传话的人说,回京奔丧的几位大王和诸位驸马私下里聚会,商讨逼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大怒,把宗室皇亲和他们的家眷等人扣留在府邸里,派人严加看守,不许他们出城。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又被关进掖庭宫了。”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在掖庭宫囚禁多年,二十多岁才重获自由,嫁人生子,远离长安。这次回来,她们的驸马受宗室怂恿,想把武太后赶下台,还没动手,事情就败露了。

李旦冷笑一声。

他刚到不久,那边就有人过来传话,应该是在他出发不久之后就出了事。他急着送他们出城,就是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抗争,目前没有人能压制住武太后。

这是李治和武太后教会他的,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和野心。越迫切,越要慎重。

“随他们去,不要轻举妄动。”

桐奴应喏。

李旦转身进房。

裴英娘抬头看他,“阿兄,是不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李旦坐到她旁边,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帮她扇风,“小事而已。”

他只答应阿父会保下李贤和李显,其他人是生是死,和他没有关系。

阿父当年能狠心杀死庶长子为嫡子铺路,又岂会在意其他儿女的死活,不会怪他见死不救。

这才是原本的他,他只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其他的,与他何干?

第202章

除夕很热闹, 这晚城内没有宵禁,坊民们通宵达旦, 庆祝佳节。

虽然还在国丧期间, 节日的欢闹气氛依然不减。正旦是举国同庆、辞旧迎新的重要日子,意义非凡, 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并不禁止老百姓们欢度元日。

只要不太出格, 一般民不告,官不究。

今年大明宫内的除夕之夜略微冷清些, 没有管弦歌舞, 也没有盛大御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