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异曲同工,不足为奇。
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宫婢铺设好软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锦榻上,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枝头花朵丰腴,花形妩媚。
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李令月横抱琵琶,裴英娘手抚箜篌,李旦吹笛,李显弹琴,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们在吹奏《春莺啭》。
“媚娘。”李治看着几个孩子,嘴角一抹释然的微笑,轻声道,“我没有后悔接你回宫。”
武太后沉默不语,心头却在发颤。
李治没有看她,目光像蛛网一样,缠绕在廊下红着眼睛吹奏乐曲的孩子们身上,缓缓道,“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善待我们的孩子。”
微风拂过,没有花瓣落下,连夜以通草制作的鲜花,虽然足够以假乱真,但终究不是真的繁花,不会随风落下。
裴英娘听到一声非常轻非常淡的叹息声,带着无限的怅惘。
李治凝望着百花环绕、灿烂明媚的庭院,笑容慢慢凝结。
李令月的手腕抖了两下,弹错了一个音调。
如果是在以往,阿父一定会笑着指出她的错误……
“别哭……阿姊,我们得弹完这首《春莺啭》。”裴英娘轻声说。
李令月擦一下眼睛,琵琶横立于膝上,“好。”
花开花落,岁月流转。
昔日鲜衣怒马的李家九郎,枕着和缓悦耳的曲调,望着袅袅花枝,唇边含笑,慢慢坠入黑甜梦乡。
袁宰相面容冷肃,当堂宣读遗诏。
李治在遗诏中命李显即刻亲政,丧事一切从简,依照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军国事有不决者,兼取太后。
这一份遗诏,限制太后的权力,确保李显的地位。李显不需要守丧三年,只需要守丧三十六天,就能除服,灵柩前亲政,三天后听政,最大限度减轻他的压力,逼迫武太后退守后宫,还政于李显。
有决断不了的军国大事,才需要问询武太后的主意,这是防止李显被权臣们架空,为他和武太后留下后路。
大臣们叩拜新帝,山呼不绝。
李显早已登基,但太上皇真的驾崩了,众人才意识到李显身份的转变。
韦沉香抬起头,看着大臣们低头哈腰讨好奉承李显,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双眼闪闪发光。
太上皇死了,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一言九鼎,坐拥天下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子,为郎君生下长女,很快她就能成为贵妃,甚至是皇后,她的女儿是公主,她将来的儿子是皇子……
嫡出的公主啊!
她曾经跟在赵观音身后,艳羡太平公主的尊贵雍容,现在她不用眼馋别人了,她的女儿就是公主!而且是长公主!
一声冰冷的轻斥打断韦沉香的遐想,“出去。”
她扭过头。
裴英娘跪在灵柩前,眼角泛红,淡淡瞥她一眼,“滚出去。”
韦沉香满脸紫胀,气得浑身发颤:太上皇都死了,相王妃竟然还如此猖狂!她可是李显最宠爱的妃子!
她环顾左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流下几滴泪水,装出哀哀哭泣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咬牙轻声道:“区区王妃,也敢支使圣人后妃?十七娘,太上皇没了,你也该清醒了,我的夫君是皇帝,而你,只是一个王妃而已。你以为谁都会像太上皇那样纵容你?我劝你还是老实些罢,以后你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殿前闹哄哄的,一片嘈杂,韦沉香说话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她说的话。
只有裴英娘听得一清二楚。
韦沉香笃定周围没有外人,才敢这么嚣张。
裴英娘面无表情,眸光茫然无神,抬起脸,盯着韦沉香看,眸子幽黑。
阿父走了,那座一直笼罩在她背后,为她遮风挡雨,温柔而又宽广的青山,轰隆倒塌。
她没有父亲了。
阿父才刚刚闭眼,这些人就忍耐不住,韦沉香不会是唯一一个讥笑嘲讽她的人,更多的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人走茶凉,李治的担心忧虑,并非杞人忧天。
她答应过李治,会好好保护自己。
裴英娘抬起眼帘。
韦沉香瑟缩了一下,被她幽深麻木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口凛然,她不想露怯,强撑着道:“好歹你以前也帮过我,十七娘,我也是为你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好声好气向我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为难你……”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笑,带着轻蔑和鄙视。
她抬起手,一道矫健的人影飞快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娘子有什么吩咐?”
裴英娘看着韦沉香的眼睛,一字字道:“韦氏灵前欢笑雀跃,对阿父不敬,把她拖出去,不许她再踏进正殿一步。”
秦岩答应一声,蒲扇大的巴掌抓向韦沉香。
韦沉香大惊失色,目龇欲裂:“你敢!我是陛下的妃子!长公主的母亲!你以下犯上,陛下岂能容你?!”
裴英娘看也不看她一眼,扭头和旁边抹泪的近侍王寿永说话,“打扫干净,不要让韦氏脏了灵堂。”
阿父不需要韦沉香这种人为他举哀。
王寿永躬身应承。
先帝走了,朝臣们忙着去新君面前卖好,唯有相王、相王妃和太平公主夫妇守在灵前,真心为先帝哭泣,其他人也在哭,但掩藏不住悲哀底下的算计。
他只是一介阉人,身份下贱,不敢出声指责暗暗偷笑的韦氏,只能当作没看见。
现在王妃出头了,他也要出一份力,报答先帝。
王寿永领着侍者们端水拿笤帚,来回忙乱。
灵前的动静传到另一边,武太后静默不言,袁宰相皱眉询问原因。
王寿永哆嗦两下,趴伏在毡毯上,一五一十说了韦氏偷笑的事。
众人沉默,不约而同回头看向李显。
李显汗如雨下。
第194章
韦玄贞走进凉亭, 步子迈得太急, 上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差点摔倒。
“阿耶当心。”韦沉香放下琉璃茶盏,站起身, 搀扶父亲, 责怪旁边侍立的宫婢,“你们怎么伺候的?”
宫婢们垂下头。
韦玄贞皱眉道:“你怎么被赶出来了?”
圣人……不, 现在是先帝, 先帝还没下葬,香娘身为后妃, 被相王妃逐出灵堂,顷刻间成了大臣们中间的笑柄,他刚才被同僚们冷言冷语讥刺得老脸通红, 只差没挖个地缝钻进去。
韦沉香脸色微微发白,“武氏……”
韦玄贞横她一眼,语气严厉,“慎言!”
凉亭周围的宫婢无声退下。
韦沉香眼圈一红, “阿耶,先帝走了,郎君是一国之主,为什么我还要忍气吞声?相王妃只是个王妃而已!没了先帝, 她什么都不是!相王护着她又怎样?郎君才是皇帝,我早晚会让她尝尝被欺辱的滋味!”
韦玄贞摇头叹息,“香娘……没了先帝, 相王妃还是相王妃,没了圣上的袒护,你才是一无所有啊!相王甚至根本不需要插手……你动不了相王妃的。”
韦沉香怔了怔。
她知道武英娘深受先帝疼爱,自幼和相王相识,婚后感情很好,武家人对她敬而远之,不亲近她,也不得罪她,世家贵族们争相巴结她,她可以在长安横着走。她去了洛阳以后,那边的公卿侯门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那又如何?还不是因为先帝宠溺纵容,武英娘才敢如此嚣张。
现在先帝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了靠山,武英娘还能得意到几时?
该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看出女儿钻了牛角尖,韦玄贞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相王妃可以支使得动宫中近侍、殿前亲卫,连朝中的几位相公也要卖她一个面子,你呢?你看看那些大臣,谁给过你一个笑脸?”
韦沉香咬了咬唇,“那是因为他们惧怕太后!”
太后是武英娘名义上的姑母,朝臣们奉承武英娘,还不是为了奉承太后。
“你也知道宫中还有位太后。”韦玄贞环顾一周,想了想,压低声音说,“既知道太后不好惹,你为什么和相王妃争执?她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侄女。”
他过来不是为了劝解韦沉香,他了解女儿,劝了她也不会听,多说无益,武太后才是他一直提防着的人。
韦沉香又羞又窘,她只是嘴角弯了一下,相王妃就叫人把她拖出去,害她丢尽颜面,她如果不争辩几句,以后岂不是一辈子都得被相王妃压一头?
她不甘心,明明皇帝是她的丈夫,为什么相王妃还能对她颐指气使!
“香娘,主上根基不稳,太后只手遮天,你身为后妃,应当为主上分忧,不要整天想着勾心斗角……”韦玄贞揉揉眉心,这个女儿既争气,又让他失望,她成了后妃,为韦家带来重振家业的契机,让他可以青云直上,官位一升再升,可女儿志大才疏,根本没法和太后年轻时相比。
香娘深知怎么应对困境,但是一旦摆脱束缚,获得高位,又会洋洋得意,妄想一步登天。
韦沉香咬咬牙,暂且抛开灵堂前的事,“太后终究只是太后,这天下终归是郎君的。”
看到女儿终于想起正事,韦玄贞欣慰地一笑,肃容道:“虽说太后年老,可看着精神旺健,如今先帝驾崩,太后没了掣肘,肯定还会继续把持朝政,主上的当务之急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便和太后抗衡。”
新君即位,首先要稳定人心,收服老臣,提拔自己的心腹。
纵观朝堂,李显孤木难支,这时候,谁能比韦家更值得他信任?
韦家的荣宠兴衰都系在韦沉香身上,他们会无条件地拥护李显。
韦沉香陷入沉思。
她比武太后强,武太后出身不高,而她们韦家这一支虽然没落,但往上追溯,也能算得上是一地名望大族。
当年武太后能以比丘尼的身份再度回到长安,打败王皇后和萧淑妃,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也可以!
她不仅能当上皇后,还有娘家支持,地位只会比武太后更稳固。
李显耳根子软,赵观音死了以后,他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今日灵堂前遭受到的侮辱,她永生难忘,一定要找相王妃讨回来!
李治生前留有遗诏,一切丧葬仪式、陵园制度务必从简,不可靡费。
新君李显当然不敢真的照办,真把丧事办简单了,他会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孝。
于是丧事依旧操办得极为隆重。
大臣们跟随武太后和李显举哀,哭声震天。
年老的大臣受不住繁琐的礼仪,时不时有人晕厥,被近侍们抬下去休息。
夜里为了照明,一车车的名贵木材彻夜燃烧,做法事的僧道吟唱着古怪的调子,绕着灵柩走了一圈又一圈。
裴英娘几日几夜不睡,时时刻刻守在灵前,很多人过来劝她,有各家命妇,相熟的宗室公主,还有朝中大臣。
她无知无觉,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李旦没有劝她,嘱咐宫人们好生照看她。他有很多事情要忙,一有空闲,他便过来陪她,让她可以靠着自己睡一会儿。
浑浑噩噩熬过最开始的几天,裴英娘瘦了一大圈。
期间,李显期期艾艾围着她打转,东拉西扯,一会儿回忆李治生前的事,一会儿说李贤为太子时他们的日子有多难,一会儿忽然扯到赵观音身上……
说到最后,他哭着道:“十七娘,你不要生气。香娘她不是成心笑的,她很尊敬阿父,那天她只是太累了……”
韦沉香说的话只有裴英娘听见,她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说过的话如实告诉李显,当晚她哭哭啼啼一个劲自责,说自己不该失礼惹怒裴英娘,她身子不好,生李裹儿的时候没有细心调养,落下一身病,跪了太久脑袋发晕,才会失仪。
李显觉得,以裴英娘的性格,不会冤枉韦沉香,但是李治刚刚离世,她那么尊敬李治,伤心难过之下,难免会看错。
韦沉香那么柔顺怯懦,怎么会对阿父不敬?
“我已经骂过她了,她很后悔,十七娘,你消消气。”李显不敢提再让韦沉香为李治哭丧的事,他怕裴英娘一气之下和他闹翻。
“陛下。”裴英娘面色冷淡,神情麻木,“我现在心情不好,很不好,不要烦我。你要庇护韦氏,是你的事,告诉她,以后出入宫闱,最好多带几个人,我见她一次,打她一次,打到她真心悔过为止。”
听裴英娘态度生疏,称呼他为陛下,李显手足无措,“十七娘……”
裴英娘抬起眼帘,冷笑一声,一字字厉声道:“别拿韦氏来烦我!阿父的英灵还没走远呢!”
她很少发脾气,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使坏告状的时候,也是古灵精怪,促狭居多。忽然喝出这一句斥责,冷冽疏远,看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丝温情。
李显愣了一下,又是羞愧又是茫然,哭着走开。
裴英娘吩咐忍冬,“韦氏住哪里?备一壶茶汤,你亲自领着人去她房里,她不是身体不好,不能久跪吗?给她补补身子。”
忍冬会意,让尚食局的宫婢熬煮了一锅苦涩辛辣、臭不可闻的药汤,送到韦氏跟前。
韦氏不肯喝,宫婢们的态度恭敬而殷勤,连劝带哄,强迫她喝下三碗药汤,才放开她。
韦氏大哭一场,谁知道那碗药汤里搁了什么脏东西!
她找李显哭诉,“妾身为皇妃,竟然受此侮辱,无颜再陪伴郎君身侧,请郎君准许妾落发为尼,也好减轻相王妃的怒火。”
李显支支吾吾,安慰韦氏,“十七娘平时不这样的……哎,怎么说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正好你需要好好养病,这段时日就别出去了,免得十七娘看到你不高兴。”
韦氏不想把李显逼得太紧,含泪跑开,迎风洒泪。
新仇旧恨让她恨得牙根发痒,总有一天,她会手握权力,把看不起她的人全部踩在脚下!
宫中的丧仪结束后,李旦把裴英娘抱回之前住过的东阁,强迫她吃饭。
他亲自喂她,抬起她的下巴,轻抚她瘦削的脸颊,“英娘,乖,阿父看到你饿肚子,一定会不高兴,吃点东西。想吃什么?”
以前住在东阁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阴晴雨雪,裴英娘几乎天天去含凉殿请安。
日复一日,风雨不辍。
她欢欢喜喜踏进内殿,李治坐在软榻上,招手叫她,“小十七,过来。”
他的语气偶尔会低沉一些,偶尔会明朗一些,唯有笑容始终温和。
她走过去以后,挨着他坐,食案上琳琅满目,全是好吃的茶点吃食。
武太后和李显决定将蓬莱宫改为原来的名字大明宫。
李显很快会携家带口搬进大明宫,含凉殿要换主人了。
不会再有人准备精美的山珍海味,斜靠凭几,含笑等着她迈进内室。
“我吃。”裴英娘回过神,接过李旦手里的银匙。
她要好好的。
李旦暗叹一口气,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完醴酪粥,命人撤去碗碟,抱起她走进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拢紧锦被盖住,俯身轻吻她的眉心,“英娘,不许再伤心了。”
第一次在裴家门外见到她时,她瘦小可怜。
之后她入宫居住,生活起居都是比照着公主的待遇,慢慢娇养成一个面颊红润的小娘子,长胖了,也长高了,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当着外人的面,她是个端庄沉静的高贵公主,彬彬有礼,不骄不躁。
私底下则软糯乖巧。每次仰着脸和他说话时,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思索,小大人一样,甚是可爱。
熟悉以后,她试探着朝他撒娇,确定他会一直纵容她,她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想靠近他,又觉得胆怯。
李旦不动声色,他其实很享受小十七围在他身边笑闹。
她主动靠近他,他的心情会变得很好,那种喜悦能持续好几天。
发现她疏远害怕自己,他恢复阴沉冷漠,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有些犹豫,觉得应该掩藏自己的冷淡,小娘子们不喜欢古板无趣的兄长。
可小十七没有讨厌他,她在他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活泼,偶尔还会壮起胆子打趣笑话他。
眼下她却如此颓废瘦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所有活泼鲜活气都离她而去……
平时她只要皱一皱眉头,稍微有个不高兴的地方,李旦心里就会惦记很久,现在他却只能眼看捧在手心里的人一天天憔悴下去。
微凉的吻落在眉间,裴英娘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抬手摸李旦的脸,嗓音沙哑,“阿兄,你又忘了刮胡子。”
时下的贵族男儿们以留髯须为美,裴英娘偏偏不喜欢胡子,每次被胡茬扎到会念叨好几天。李旦没有说什么,时常提醒自己刮胡子,以免被她嫌弃。
这些天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事,胡茬又冒出来了。
李旦按住裴英娘的手,送到唇边,逐根吻她的指尖,“你快好起来。英娘好了,阿兄就去刮胡子。”
裴英娘勾住他的脖子,小声嘟囔,“阿兄,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等我好好睡上一觉,我就好了。”
她不能难过太久,阿兄会担心的,阿父地下有知,也会发愁。她要高高兴兴的,认真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