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耶……”李弘嘴角勾起,艰难扯出一丝笑,最后一次感受父亲掌心里的温度,父亲老了,手背开始冒出褐色斑点,手掌粗糙,指节弯曲,难以握紧他的手。

他应该一天天变得强大,帮助辅佐年迈的父亲,可最后,却总是父亲为他收拾烂摊子。

“耶耶,对不起……”李弘双目圆瞪,挣扎着想回握李治的手,“孩儿让你失望了……”

若真如高僧所说,人有几世轮回,儿子不求来世富贵荣华,惟愿下一世,能回报父亲的养育之恩。

他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恬淡的笑容,手抽搐了两下,顺着锦被滑落。

李治泪眼朦胧,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屋子里的哭声静了一静。

片刻后,东宫姬妾们惊叫大哭着扑向床榻,“殿下!!”

“大家!”

“陛下!”

床榻内外,一片人荒马乱。

近侍们一拥而上,扶住晕厥的李治。

裴英娘几步迈进内室,探手摸摸李治的额头和心窝,吩咐内侍立即掐人中,回头扫一眼不停叩头的医者们,厉声道:“别谢罪了!奉御呢?速去叫来!”

看到圣人晕倒,跪着求饶的奉御、直长们赶紧爬起身,冲到床榻前,七手八脚为李治诊脉。

内殿哭声震天,太子离世,原属东宫的姬妾、侍从、婢女前途渺茫,殿中侍立的宫人自知以后没有出路,一个个痛哭流涕,既是为太子的死哭,也是在哭他们自己。

裴英娘按按眉心,环视一圈,冷静道:“先把圣人送去偏殿休息。”

李贤扫她一眼,点点头,叫来宫人,将李治送至偏殿床榻上。

裴英娘和宫人们一起扶着李治离开,经过李旦身边时,两人对视一眼。

李旦飞快摸一下她的脸,“照顾好阿父。”

她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点点头。

武皇后很快赶到,淡淡扫一眼内殿,凝望着帐内的烛火,面色沉静。

姬妾内侍们放声嚎哭,太子妃裴氏早已经晕倒在地,被人抬到一边灌参汤。

武承嗣靠近床榻,看一眼太子的遗容,确认太子已死,叹口气。

等他回头时,发现姑母已经走了,屏风前空荡荡的。

武皇后审视的目光从几个儿子身上一一扫过。

李贤时不时抬手擦擦眼角,似乎悲痛不已,但毕竟年轻,一望而知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

李显满脸茫然,不停抹眼泪,哭得哽咽难言,宫人和他说话,他只会呜呜哭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旦袖子高挽,跪坐在床榻边为太子整理散乱的衣襟袍袖,动作一丝不苟,玉仙殿内外的一切嘈杂纷争,都和他无关。

她只剩下这三个儿子了。

武皇后走出内殿,让上官璎珞即刻召集群臣。

“陛下呢?”

上官璎珞小声答道:“圣人太过伤痛,暂时不能开口说话,相王妃和奉御们在一旁照拂。”

武皇后嗯一声,示意一旁的内侍宣布噩耗。

殿前一片哗然,刚刚听到诏令赶来的大臣们惊慌失措,面面相觑。

武皇后轻扫袍袖,不多做解释,命侍中主理太子的丧葬事宜。

侍中跪地应喏。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眼神。

武皇后睥睨左右,面容温和,嘴角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正议论纷纷的大臣们心口直跳,慢慢安静下来。

殿内哭声阵阵,殿外鸦雀无声。

武皇后未梳高髻,只着家常服饰,站在殿前,从容不迫,檀口微张,吐出一道道指令。

大臣们低垂着头,刚刚因为听说太子病亡而活络起来的小心思,在镇定威严的天后面前,烟消云散。

侧殿。

司药手腕直抖,哆嗦着化开一枚丸药,匆匆送进李治口里。

裴英娘拈起红漆托盘里的黑色丸药闻了闻,“这是什么药?”

一旁的近侍说:“是谏议大夫明崇俨进献的饵药,大家每次服用过后,胸怀舒畅,头疼症减轻许多,比尚药局献上的丹药强。”

明崇俨不仅擅长相人之术,也通医理,深受李治和武皇后信任,常常奉诏出入宫闱。他是士族之后,饱读诗书,对时政得失很有见地,李治常常向他问策。

这时,李治咳嗽一声,悠悠醒转,挣扎着要起来。

裴英娘连忙放下丸药,搀扶李治。

“弘儿……”李治倚着锦缎软枕,目光逡巡,扫一圈左右。

近侍们眼圈微红,殿内烛火辉煌,窗外遥遥传来人声耳语和宫人们的低泣声。

他攥住裴英娘的手,嗓音嘶哑,“弘儿呢?”

“阿父。”裴英娘咬了咬唇,“太子……已经走了。”

噗通几声,偏殿的内侍们齐齐跪倒在地,膝行至榻前,哀泣道:“大家,请您务必节哀!”

李治眼眸低垂,望着鎏金紫檀木脚踏上勾勒的雀绕花枝纹,久久无言。

半晌后,他抬起头,眸中泪花闪烁,目光却平静,一字字道:“宣六王李贤。”

李贤很快冲进偏殿,扑倒在床榻前,哽咽道,“阿父!”

李显和李旦紧跟着绕过屏风,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李治轻轻推开裴英娘,坐起身,挺直背脊,“贤儿,从现在起,你就是皇太子。”

李贤猛然握拳。

“你的兄长刚刚过世……”李治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又忽然拔高,指指李显和李旦,“你自小聪慧,精力旺盛,王府中皆是能人异士,为父没有什么可训诫你的,只有一条——友爱手足,当着你弟弟们的面,告诉阿父,你能做到吗?”

李贤俯首磕头,前额撞在地砖上,砰砰响,含泪道:“儿定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

裴英娘微微一叹。

李贤没有听出李治的言外之意。最后一句友爱手足是嘱咐,前面的“精力旺盛”、“能人异士”,才是重点。

李治在提醒李贤,还没到羽翼丰满的时候,最好不要妄想撼动武皇后,蛰伏隐忍,才是他坐稳太子之位的关键。

可惜李贤年轻气盛,听不懂李治字里行间的警告。

武皇后交代完事情,回到内殿。

床榻前依然愁云惨淡,一片哀泣之声。

武承嗣快步走到武皇后身边,拱手道:“姑母,圣人方才已册立六王为太子。”

武皇后拂去眼角泪珠,李治一直防着她,但是如此公然防备她,不等她到场就册立太子,还是头一次。

她心思电转,缓缓道,“传令下去,立即为太子举办丧仪。准备笔墨,我要亲自为弘儿撰写祭文。”

该示弱的时候,她不会逞强。

天亮时分,李治才勉强睡着。

裴英娘放下帘帐,嘱咐近侍仔细看守,走出侧殿。

一夜未睡,她精疲力尽,跨过门槛的时候,脑中一阵眩晕,险些跌倒。

摇晃了几下,扶着门框站稳,一双宽大的手伸过来,勾住她的腰,牢牢揽住,“回去休息。”

她抬起头,李旦皱眉看着她,“听话。”

她回头张望,帘幕低垂,李治躺在锦被中,合目安睡。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李旦吻吻她的发顶,低声说,“去梳妆楼看看令月。”

裴英娘有些犹豫,她确实有点担心李令月,怕她听到噩耗以后哀伤过度,伤到身体。

“阿弟,十七娘……”李显听到两人的对话,哭丧着脸凑到他们跟前,“劳烦十七娘你顺路去香娘那儿看看,她昨晚受惊,不知道怎么样了,六兄不许我走……生子之事,我也不大懂啊,你去看令月的时候,顺道过去陪陪香娘,看看她怎么样了。”

昨晚李显在韦沉香房中留宿,他突然被李贤的亲兵带走,韦沉香当时吓得全身发抖。

李显放心不下,抽空找人回去看顾韦沉香。

那人去了一趟李显的寝宫,今早回禀说韦沉香凌晨胎动,接生的仆妇、直长已经赶过去了。

李显心急如焚:孺人产子,他却不能在一旁相陪,而且因为兄长李弘的事,必须低调,不能张扬……

裴英娘皱眉,十万火急的事,李显竟然能沉得住气,到现在才开口!

他就那么怕李贤吗?

如果是别的事,她还可以搭把手,但是涉及到赵观音和韦沉香以及英王府的子嗣之事,她实在不想多事,免得引火烧身。

她刚想说话,李旦捏捏她的手。

“韦氏是你的孺人,她怀的是你的孩子。”他看着李显,沉声道,“你是堂堂英王,又即将为人父,连妻妾产子之事,也要别人替你张罗?”

李显被他质问得直打哆嗦,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六兄现在是太子啊……”

李旦俯视着他,忽然淡淡一笑,“你不敢走,是你的事。英娘累了,我派人送她回去休息。韦氏如何,你自己看着办。”

言罢,不顾李显苦苦央求,挥手叫来杨知恩,“送王妃回偏殿。”

杨知恩抱拳应是,护送裴英娘离开。

李显面色通红,张口结舌,最后跺跺脚,“不管了,我得回去!”

他飞快看一眼左右,没看到李贤,悄悄松口气,撩起袍子,一溜烟跑远。

第149章

疼, 太疼了。

韦沉香攥紧婢女的手, 满头是汗,张嘴便是一阵惨嚎。

宫人怕她咬伤自己,塞了块绵软的浸了药汁的纱囊在她齿间, “孺人再忍忍, 不能喊,喊出来待会儿生的时候就没力气了!”

她把惨叫咽进嗓子里, 疼得十指扭曲,眼泪早就流干了,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痛,像是被一把钝刀一下下切割,直到把她撕裂成两半。

“娘子……”心腹婢女掀帘冲入内室,俯身凑到她耳边,指间扣着一粒丹药, “都安排好了, 只要服下这颗丹药,事情就成了。”

韦沉香睁开被泪水和汗水糊成一团的眼睛。

婢女小声说,“您只有这一次机会, 太子亡故,二圣、郎君全在玉仙殿, 王妃那边的使女是咱们的人,等郎君回来,王妃百口莫辩。”

她把丹药送到韦沉香唇边, “服下它,孩子马上就能出来,您也不会再这么痛了。”

计划是韦沉香自己定下的,牺牲一个孩子嫁祸赵观音——看起来好像愚蠢无比,但是内帷阴私,往往不在缘由和过程,只看最后的结果。

废后王氏害死安定思公主的证据就充足吗?

这种事,往往不需要太多证据。

赵观音孤立无援,受大长公主连累,遭到二圣厌弃,而她怀的是李显的长子,只要把矛头对准赵观音,届时墙倒众人推,赵观音的好日子到头了!

只要吃下这颗丹药……

示意婢女挡住其他人的视线,韦沉香吐出纱囊,飞快含住丹药。

她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孩子还会有的,武皇后失不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吗?

可是……可是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十月怀胎,母子连心,昨夜李显还贴着她的肚子,和腹中的孩儿说话……

她喊出一声惨叫,丹药差点滚入喉咙。

“不!我的孩子!”她不知从哪里爆出一股力气,挣扎着坐起身,手指伸进嘴巴,想抠出丹药。

这个孩子很调皮,时不时闹得她不安生,有时候害得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他那么小,和她骨肉相连,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不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婢女被韦沉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了一跳,看她面目狰狞,恨不能撕了自己的嘴,踉跄着后退几步,软倒在地。

韦沉香趴在床沿,不停咳嗽呕吐,终于在淋漓的秽物中看到丹药的痕迹。

“哈哈!”她吁口气,惨笑着仰面倒下。

她没有杀掉自己的孩子。

丹药很快化尽。

房中的仆妇们不知道韦沉香为什么突然发疯,只当她是疼得受不了,吩咐婢女重新按住她,“孺人继续用力!”

梳妆楼。

听到隔壁传来的声响,李令月眉头紧蹙,叫来昭善,“你过去看看韦孺人是什么状况。”

李显的第一个孩子,偏偏是在太子去世之后出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昭善答应一声,带着婢女到了隔壁。

庭院里人头攒动,婢女、仆妇们垂手站在甬道两旁,彩衣婢女簇拥着廊下一座矮榻,英王妃赵观音歪在榻上,斜倚凭几,一边吃茶,一边听着里头的动静。

使女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送进去,冒着血腥气的冷水送出来。

昭善向赵观音禀明来意,赵观音笑盈盈道:“难为公主惦记着,这里万事有我呢,请公主宽心。”

英王府孺人产子,确实该由英王妃来照管,昭善问候几句,告退回去。

回梳妆楼的路上正好迎面看见裴英娘,她迎上去,“王妃可还好?公主担心王妃,昨夜问起好几遍。”

裴英娘揉揉眉心,“阿姊没有大碍吧?”

昭善叹口气,说,“公主哭过一场,没用朝食,驸马劝了又劝,才吃了碗杏酪粥。”

两人说话间,慢慢走回梳妆楼,裴英娘听婢女说裴英娘来了,不等人搀扶,起身走出来,“阿父怎么样了?”

裴英娘上前几步,扶着她坐在栏杆旁,“阿父刚才册立六王为太子,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李令月倚着栏杆,冷笑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亦是,没了五兄,还有六兄……不知六兄这会儿是伤心,还是惊喜。”

裴英娘拍拍她的手。

姐妹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殿外浓阴遮蔽,一丝丝冷意浸上来,李令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内室,李令月勒令裴英娘去洗漱,“就在我这睡一会儿,偏殿太远了。”

李治随时可能传召她们,回偏殿确实不方便。

梳妆楼的婢女服侍裴英娘洗漱,昭善和半夏一起铺床叠被,李令月把薛绍赶去玉仙殿,“你跟着八兄,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必陪着我。”

裴英娘沐浴的时候就直打哈欠,洗完出来,连朝食都来不及吃,刚坐到床褥边沿,就困意上头,挨到枕头时已经睡着了。

使女们放下软帘,点起一炉安神香,蹑手蹑脚合上屏风。

裴英娘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巳时醒来,看到陌生的帐顶,呆了片刻,才慢慢想起自己并不在偏殿。

使女掀帘,捧来热水巾帕,伺候她梳洗。

李令月让昭善去传饭,“吃不下也要吃点。”

饭菜很快送来,厨下反应很快,食案上一律都是素菜汤羹,连用猪油炸的茶食也没有。

裴英娘刚刚抄起筷子,院外响起一串笑声。

英王府的婢女快步走进庭院,“孺人生了一位小娘子!母女平安!”

婢女们跟着笑,四下里一片恭贺声。

不管玉仙殿如何风云变幻,新生命的到来,总是值得欢庆的。

因为太子李弘的死,九成宫之行提前结束。

回去的队伍,一眼望去,尽是披麻戴孝、面容哀戚的侍从。

李令月临近产期,受不了旅途颠簸,留在九成宫,等生产过后再回长安。

裴英娘留下陪伴李令月。

李治悲痛不已,坚持要追封李弘为孝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