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东西确实不一定是最好的。她前几天发现连李治身边的内侍也上当受骗,把胡人作假的珠宝当成稀世奇珍进献给武皇后了。
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坑自己人。
珠宝这种东西,裴英娘从不嫌多,吃过茶后,兴致勃勃挑了十几样。
听仆役说店里的宝石盆景是流亡的波斯袄教徒偷运出来的,她立刻丢下珠宝,要看宝石盆景。
李旦一挥手,杨知恩立马一口气跑下楼,眨眼间亲自端着流光溢彩的宝石盆景上楼。
裴英娘眼前一亮,看一眼宝石盆景,再看一眼李旦。
李旦浅笑着颔首。
店家会意,吩咐仆役准备装车,心里暗暗道:王公贵族,就是豪气!
日薄西山时,裴英娘满载而归。
她本以为李旦今天带她出门,不只是领着她逛西市那么简单。
结果两人一下午真的只在西市里头兜兜转转,逛了一家又一家店肆,连脂粉铺和鞍鞯店都去过,还去书肆看了看。
明明宫里什么都有,府中库房的绸缎布帛、金银财宝多不胜数,李旦却不厌其烦地陪她一家家挑选平常用的小物件、小玩意儿,神情不见一丝焦躁。
她坐在卷棚车里,随着车驾的颠簸轻轻晃动,心里泛起百般滋味,不知是甜蜜还是感动。
牛车驶入巷子,人声渐渐融入金黄的暮色中,她掀开车帘。
李旦骑马走在卷棚车旁,听到响声,低声问她,“是不是累了?快到了。”
裴英娘双手托腮,看着李旦俊朗的侧脸。
他少年时眉目俊秀,傲慢矜贵,这几年五官轮廓越来越清晰深刻,眉宇间多了丝阴郁冷淡,但是依然还是俊俏好看的。
“阿兄。”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像饱满的花朵绽放,娇艳欲滴,“谁教你这些的?”
李旦面不改色,“嗯?”
裴英娘自顾自道,“是六王?七王?还是王府的门客?”
带着她逛西市,一路买、买、买。这架势,根本不像李旦的风格。
他通常会一匣子一匣子珠翠源源不断往她房里送,或者直接把她领到库房里,随她挑喜欢的宝贝。
她喜欢什么,他就送什么,不会带她去人山人海的西市抛头露面。
逛首饰铺子,不看珠宝式样材质,只要最贵的……分明是五陵少年郎追求小娘子的老套招数!
婚期在即。
当初他生怕会出变故,剖白心意之后立即要求成亲,不容许她考虑太久,婚期定得仓促。
他大概想补偿她,加上年长七岁多,怕年纪小的她会嫌他古板,特意征询其他人,让她感受一下普通小娘子和情郎一起闲逛西市的乐趣。
简直把她当成奶娃娃来哄了。
不过这法子不错,裴英娘确实领略到乐趣了——不是狂买珠翠的满足,而是好像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李旦,觉得新鲜好玩。
李旦不理俗务,黄金珠宝在他眼里,只是寻常。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莫名从容自信,结果自然而然震慑住一家家店主,最后竟然没有被宰!
裴英娘不得不佩服,果然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潢贵胄,自带气场,无人敢欺。
李旦催马前进,拒绝承认他找别人讨教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要怎么讨好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才能被小娘子喜欢。
裴英娘没有追着逼迫他承认,这种事,心照不宣就好啦!
第二天就要迁去亲仁坊,永安观内院的大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仆从们忙里忙外,有条不紊地准备搬迁事宜。
裴英娘留李旦吃杯茶再回去。
她让人把今天买的宝石盆景一架架堆在廊檐下,宝石盆景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光华。
李旦正襟危坐,姿势是严肃的,但脸上的表情温柔和煦,含笑看她打发走院内的使女,认认真真清点盆景和珠翠。
就像世间最寻常的丈夫和妻子。
他低头吹去杯口萦绕的水气,颊边忽然一热。
和花瓣一样娇软的樱唇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鼻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
他愣了一下,体内像烧着一把火,火焰腾空而起,烧得他浑身发热。
裴英娘脸上微带晕红,小声说:“这才是报酬!”
不等李旦反应过来,她笑着站起身,飞快提起裙角,作势要逃。
李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抓她,只抓到她肩上挽的披帛。
裴英娘只想亲亲他而已,没想到他立刻变了脸色,整个人气势骤变,如渊渟岳峙,
压迫得她喘不过气。
看到他眼里隐忍的情欲,她心中悸动,暗悔玩笑开大了,低低惊叫一声,甩下披帛,逃也似的跑远了。
娇小的身影像天边云霞,隐没在朱栏背后。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把锦帛凑到鼻端,深吸一口气。
石榴红地撒绣缠枝牡丹莲花纹蜀锦披帛,触感细滑,暗藏幽香,像抚着她雪白娇嫩的肌肤。
翌日天不凑巧,早起时落了场微雨。
院子里本来起了场浓雾,雾里又撒下一片细雨,使女们从院子里走过,头发、衣裳都湿了。
李令月在四五个婢女的簇拥下走过长廊,鬓边的步摇随着她的步子晃动,凤嘴镶嵌的红鸦忽和她的宝石耳铛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裴英娘坐在梳洗床里,仰着头,琼娘正为她画眉。
透过支起的槅窗看到李令月,她笑着说:“阿姊怎么来得这么早?”
李令月站在槅窗外打量她几眼,看她细眉杏眼,脸颊红润,脱下道装,换上青襦红裙,玲珑曲线显露无疑,笑眯眯道:“英娘果真长大了。”
裴英娘怔忪片刻,以前的李令月天真烂漫,略带娇蛮,成亲以后,她像是陡然成熟一样,说话行事,不再跳脱随性,变得端庄稳重。
李令月走进房,对着水晶面铜镜审视了一会儿,吩咐琼娘,“英娘肤色天然,搽玉簪粉够了,不用抹胭脂,待会儿把胭脂洗了。”
琼娘答应一声,手上描眉的动作依旧平稳。
裴英娘坐着不动,她以前年纪小,不必施脂粉,也明艳照人,现在才开始学着敷粉、描眉、贴面靥,倒不是要自己动手,而是学会分辨好坏美丑,以后好支使婢女。
装扮过后她揽镜自照,嫌面靥碍事,想揭了去。
李令月按住她的手,“待会儿到了亲仁坊,内侍要上门传旨的,得打扮郑重点。”
“搬家而已,阿父不是已经封赏过了吗?怎么还特意下诏书?”裴英娘放下铜镜,挽上赤色披帛,手腕上的金臂钏和玉镯碰在一处,响声琳琅。
李令月抿嘴一笑,不答话。
外边闹哄哄的,牛马车驾已经预备好,只等裴英娘打扮好,就能启程。
裴英娘去过亲仁坊,那边已经挂起武府的牌匾,武承嗣等人知道宅子是李治所赐,当然不敢搬过去住,也不敢上门叨扰。
武皇后很乐于看到武承嗣和裴英娘和平共处,暗示两人继续保持眼下的同盟关系。
裴英娘无可无不可。
武承嗣对武皇后言听计从,赌咒发誓说真心把裴英娘当族妹看待,不会给她添乱。
裴英娘将信将疑。
今天她正式搬迁至亲仁坊,武承嗣提前着人送了份大礼,一大早天没亮就起身,带着武家人去亲仁坊帮忙迎客,热情周到,贴心至极。
她一边低头整理袖子和披帛,一边思索待会儿怎么打发走武承嗣,胸前一副赤宝璎珞圈叮叮响。
璎珞圈是李令月送的,说是能讨个吉利。
长史急匆匆进院,委婉催促裴英娘早些动身。
她之前已经拜过大殿,穿戴好后,可以直接离开。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我去外边等,你再四处看看。”
裴英娘趿拉着木屐穿过庭院,目光逡巡,冬日萧瑟,芭蕉丛依然绿得苍翠,叶片上滚动着细密的雨珠。偶尔啪嗒一声,叶片被风吹得摇晃,雨珠连成一条细线,滴落在泥地上。
“娘子——”半夏小跑到她身边,低声说,“相王来了。”
她慢慢转过身。
李旦头戴紫金冠,穿一件紫色团花圆领绫罗袍,腰束玉带,系宫绦、丝络玉佩,脚踏锦靴,雍容内敛,眉间带笑。
他是骑马来的,没有撑伞,发鬓有些湿,显出几分不同以往的深邃气质。
裴英娘的呼吸一窒。
昨天才刚见过,还大胆主动亲了他几下,怎么感觉一夜过后,李旦好像变了很多?
以前是温和体贴的兄长……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第128章
裴英娘怔怔看着李旦, 李旦也在看她。
她正式还俗, 挽起长发,梳时下小娘子最常梳的螺髻,满头珠翠, 装扮富贵。乌浓发鬓间簪一朵晕色芙蓉花,缚发的丝绦垂及腰间, 随风轻轻摆动。
身上穿缥色联珠团窠纹交领窄袖襦, 外面罩一件浅青色花绫半臂,系黄绿七破间色裙,裙边垂宫绦、佩玉, 胸前璎珞圈,腕上笼着翡翠玉镯子, 扣金臂钏。
眉间贴翠钿,唇边饰面靥,耳畔明月珠, 微笑时, 眉眼微弯,像星夜落进水波里的月影, 清丽皎洁。
层层纱衫锦绸, 依然能清晰勾勒出窈窕身姿,胸脯微微起伏, 更衬得腰肢似三月杨柳。
他还记得揽住纤腰时她通红的面颊,脸上浮起几丝笑,没有迟疑, 大踏步走近她,宽大的手掌握住她花骨朵一样娇小的拳头,“好看。”
被喜欢的人赞美——这个人将来还将成为她的丈夫,裴英娘心里自然是甜蜜高兴的,回握李旦的手,仰头看他,“你也好看。”
李旦嘴角一勾,俯身在她腮边亲了两下。
他的小十七,果然是最好的。
他们两不觉得什么,反倒是一旁侍立的使女们脸上羞红,悄悄避远了些。
雾气渐渐散去,天光放晴,墙角的葡萄架上挂满虬曲藤蔓。
裴英娘抬头看看天色,想骑马,吩咐半夏去取帷帽。
李令月一手托腮,倚着车窗等了半天,看到裴英娘和李旦并肩走出府门,一旁的仆从牵来两匹健马,登时气笑了,嗔道:“英娘,反正你们日后是要天天见面的,就不能放下八兄,过来陪陪我?”
李旦瞟她一眼,搀扶裴英娘上马。
李令月被兄长看得一个哆嗦,撇撇嘴,没敢继续调笑。
李旦翻脸无情的时候,着实可恶。
裴英娘催马走过卷棚车,手里松松挽着缰绳,居高临下,笑着说,“阿姊,你也可以骑马的。”
李令月跃跃欲试。
一旁的仆妇见状,凑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她垂头丧气,摆摆手,“我还是乘车吧,随你们亲热去,免得八兄嫌我碍眼。”
裴英娘轻轻哼了一声,含笑道:“从前阿姊每次和三表兄踏马郊游,非要拉着我相陪。我老老实实跟着阿姊和三表兄从东逛到西,又从西逛到东,哪怕阿姊根本没空理会我,只有使女陪我说话,我也从来没有抱怨过的!”
有一次李令月和薛绍情到浓时,不知躲去哪里倾诉衷肠,连使女都没影了。
裴英娘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波光潋滟、百花齐放的曲江池,等到日落,始终不见李令月和薛绍的人影,只好自己回宫。
回程的路上恰好碰到薛绍和李令月,两人早把她忘了!看到她还一副很惊奇的样子,问她怎么一个人单独出宫。
说起前事,李令月一阵心虚,佯装生气,赶蚊子一样,挥手赶裴英娘,“走吧走吧,我晓得了,现在轮到我被冷落啦!”
她嘀咕归嘀咕,但是看着李旦和裴英娘渐渐抛却身份带来的尴尬,好得蜜里调油一样,还是很为两人欣慰的。
夫妻相处,可不能一直相敬如宾。
时下世家门阀为了壮大家族,彼此联姻。那样的政治联姻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很不错了,但他们出身优渥,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人,想要的绝不只是一段平静的婚姻。
能遇到喜欢的人,和对方结成夫妇,彼此包容,共度一生,何其幸运。
李令月想起出门前薛绍的谆谆嘱咐,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有帷帽遮挡,雨后又出了太阳,日头晒在身上,骑马不觉得冷。
裴英娘回眸,永安观沐浴在薄雾晨辉中,院落深深,庄严幽静。
出了巷曲,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坊门开启,店肆开张,里坊开始闹腾起来。
裴英娘瞪大眼睛。
沿路长街堆满了老百姓,垂髫黄发,男男女女,将巷口挤得水泄不通。
听到马蹄声响,众人难耐激动,目光如潮水一般汇集在她身上,有的人甚至在偷偷抹眼泪。
这么多人,无一例外,仰起一张张振奋虔诚的脸,注视着她慢慢驶过长街。
没人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也是压抑的。
长街内外,只听得见坊墙之后的热闹声响。
蔡净尘和杨知恩神情戒备,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手指紧紧扣在刀柄上。
车队慢慢驶出醴泉坊,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之中。
一墙之隔后是繁华喧嚷的街市,坊墙之下,是无声目送裴英娘离开的黎民百姓。
李令月放下车帘,神色震动。
她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小时候儒学士教导她的道理文章,她随口能背诵出来。偶尔听到使女们说起宫外老百姓们的生活,她满怀同情,学着武皇后,省下脂粉钱,巴巴送到含凉殿,给阿父拿去救济百姓。
阿父当时搂着她哈哈大笑,夸她贤德仁厚。
但是说到底,作为公主,她不可能真的去了解黎庶的生活——没这个必要。
这大概就是英娘和她的不同之处,英娘虽然是世家女,但却对市井生活知之甚详。
她珍惜得到的每一份善意,怀有悲悯之心,尽己所能改善民生,又能坦然追逐富贵荣华。既不会清高到视金钱如粪土,或者傻乎乎散尽千金求一个虚名,也不至于流于钻营市侩之流。
李显曾笑话英娘小家子气。
英娘随手翻出她捐赠给各地州县的账册单子,拍在李显脸上,然后红着眼圈跑去找李治诉苦。
李治自然把李显斥责一顿,当众夸赞英娘一番。
她陡然从不受父母疼爱的落魄世家女变成高贵的公主,并没有被泼天的富贵迷花眼睛,始终恪守本分,还不忘惠及他人。
有点像孟子中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能做到的事,她尽力去做,做不到的,她坦然面对。
得志时不会轻狂,失意时也不会沉沦。
或许八兄娶了英娘,对谁都好,李令月暗暗想。
这样一来,八兄如愿以偿,夫妻相得,以后肯定不会变得和六兄那样,野心勃勃,冷酷偏激。
裴英娘不知道卷棚车里的李令月有那么多感慨,不然一定会笑着和阿姊解释:别以为老百姓相约送她离开,是出于感激崇拜,更多的人是来凑热闹的呀!
在这个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的时代,一个人的名声到了一定的境界,不用她再去费力经营,光是各种道听途说、匪夷所思的谣言传说,足够她的名字流传个一二十年的。
市井里坊间自发的造势宣传,可比打广告厉害得多。
如果在乱世,民心可用。
但是眼下是太平盛世,民心这种东西,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过仅仅只是虚名也够她用了,反正她只想宣传打广告。
她盘算着等阿福回来,一定要大宴宾客,正厅、厢房,回廊、庭院,到处摆上瓷器,务必要闪瞎王公贵族们的眼睛。
还得劝劝李治和武皇后,不要迷信了,用金银器皿不能延年益寿,有些金属说不定还有毒性,以后宫里多摆点瓷器吧!
好看美观,赏心悦目呀。
不知不觉到了亲仁坊,武府门前车马塞道,衣香鬓影,一眼望去,处处是珠翠闪耀,郎君、娘子们的脂粉香飘散开来,二里地外还能闻到。
“怎么这么多人?”裴英娘嘀咕。
亲卫挤开一条道路,喝退闲人。
车马直接绕过前门大街,拐到后街,从侧门驶进宅院里。
李旦走到枣红马跟前,伸出双臂,抱裴英娘下马。
李令月踩着脚凳走下卷棚车,看到李旦拥着裴英娘,想径直离开,气得牙痒痒,“八兄,还没成亲,你好歹克制些,外头的宾客都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