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到李治和吾皇或跟前,李治淡笑道,“吐蕃远处西境,没有见识过这些,一时好奇,也是有的。”

右侧席位上的裴宰相直起身,笑着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几朵荷花罢了,使者不必愧疚。”

他们越表示自己宽宏大量,越不在意被使者无意间毁掉的莲花,尚陵钦的脸色越难看。

阿芒在他耳边聒噪:“我就说你不该派人过去的吧……看看,好好的花儿,说没就没了。仙师的莲花,我们凡人碰不得……”

尚陵钦暗吐一口血,双手紧握成拳。

楼阁之上,裴英娘听说尚陵钦愿意送上珍宝以示赔偿,两手一拍,“赔!当然得赔!不用和他们客气。”

匠人们花费好几个月,试验无数次,才做出几百颗藏了通脱木的空心莲子。她方才辛辛苦苦一番作态,免费表演给在场诸人看,除了叫好声之外,啥都没捞着,正好找吐蕃使团讨点辛苦费。

李令月吃吃笑,伸手掐一下裴英娘的脸,“快老实交待,你不是让人把莲花换成真的了吗,怎么吐蕃人碰一下,那些花都不见了?”

裴英娘撇撇嘴,从头到脚都写满无辜,“不关我的事,我没让他们靠近水缸呀!”

毁灭证据这种事,要及时干脆,不能留下把柄。重新换掉的莲花、莲叶根部洒了特制的药水,只能支持一刻钟,不管吐蕃使者碰不碰它,缸中莲花都会烂掉的。

尚陵钦的举动,正好配合裴英娘的计划,让莲花的枯萎变得更顺理成章。

裴英娘在众人面前施展法术,坐实她的修道之名,让吐蕃使团无话可说。不止如此,他们还得因为随从一时的手贱无端端送出大笔金银。

赔了夫人又折兵,尚陵钦心中郁闷不已。

偏偏在此时,阿芒还在一声声赞美裴英娘。

尚陵钦额前青筋暴跳,咬咬牙,闭上眼睛,耳朵不能堵起来,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

宴席散后,李治留下吐蕃使团转去中殿议事,几名阁老陪同,其他人吃饱喝足,各自散去。

李旦找到刚刚和李令月分开的裴英娘,叮嘱她:“哪儿也别去,在这里待着,我忙完事情,送你回醴泉坊。”

裴英娘愣了一会儿,李旦又没入朝,有什么事要忙的?

她没多问,点点头,“好,我在亭子里等着。”

凉亭旁边栽有几株皴皮枣树,树冠张开来盖住整座亭子,枝叶间开出细密的枣花,宫人摘了几颗刚结的枣子给裴英娘看,青绿色的小果子,还没有指甲大,藏在细长的枣叶间,平时很难被注意到。

半夏跪坐着给裴英娘剥石榴,鲜红莹润的果肉堆在摩羯纹金花银盘里,很快摞了一盘子。

忍冬往金花银盘里浇一层酥酪,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拈起匙子,刚吃了两口,听到半夏咦了一声。

“怎么?”她问。

半夏踟躇了一会儿,指着拐角的回廊,“相王和执失将军……”

裴英娘抬起头,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李旦和执失云渐一前一后经过回廊,仆从护卫紧跟其后,一行人脚步匆匆,往麟德殿走去。

裴英娘张望了一阵,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疑惑:李旦和执失云渐平时好像不怎么来往呀?他刚才说有事要忙,是不是和执失云渐有关?

前殿议事,后殿寝居。中殿两边开阔,凭栏可以远眺太液池的粼粼碧水,厅内布置简单淡雅,瞧着不像是商讨国事的地方,更像一个闲时供人修葺的书室。

李治端坐主位,命人赐坐尚陵钦和阿芒等人。

宫人鱼贯而入,送来茶水、茶食和鲜桃、梨子、石榴、荔枝之类的鲜果。

尚陵钦直觉这场宴后的小聚很有可能是鸿门宴,趁着众人落座寒暄、无人注意到自己,和身后的随从交换几个眼色。

阿芒深吸一口气,“好像有点不对劲……他们想做什么?”

尚陵钦凉凉扫他一眼,没吭声。

和风阵阵吹拂,铜铃摇摆,铃声清脆悠扬。

李旦顺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渐渐能听清殿内客气而恰到好处的恭维说笑声。

“相王。”

执失云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嗓音浑厚。

李旦转过身,紫金冠下一张眉宇轩昂的清俊面孔,双眸幽深,眼底沉静如渊,淡扫执失云渐一眼,“何事?”

声音淡漠冷清。

相王对谁都是如此,冷冰冰的,无悲无喜,随时随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执失云渐曾看到他和裴英娘坐在凉亭里对弈。

那时的相王像变了个人似的,手执琉璃棋子,眼眉含笑,面容温和,神情温柔专注,时不时抬眼看着裴英娘,教她下棋时该怎么布局,怎么取舍,温言细语,耐心十足。

执失云渐直视着李旦,一字一句道:“相王对十七娘……仅仅只是兄妹之情吗?”

朱栏拱绕,阶前风声飒飒,吹得两人衣袍猎猎。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魔术并不高大上啊,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其实古代的很多法术现在都慢慢破解了,有化学实验,心理暗示,精密的数字、概率运算等等……总之都是古人智慧和套路的结晶!

但是传说中的神仙索目前没有人破解,印度和日本号称发现了背后的秘密,其实木有……

第96章

初秋的明朗日光落进执失云渐淡褐色的眸子里, 他面色冷凝, 缓缓道:“现在不相干,以后不一定。”

李旦闻言, 眼都没眨一下, 敛起笑容, 冷声说:“我的以后, 是一定的。”

他说出这句话时, 心里异常笃定而平静, 英娘和他说过,她对执失云渐没有男女之情。

李旦还记得裴英娘说出这句话的刹那,他是怎么一点点露出释然的微笑, 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他的心境陡然间豁然开朗,肩头千钧重的担子立刻烟消云散。

幸好她不喜欢执失云渐……不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阶下响起一串沉闷的脚步声, 秦岩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台阶,打断两人的对话, “圣人要召见我们?”

看到李旦也在,而且负手而立, 满脸冷肃, 他立刻收起吊儿郎当之态,拱了拱手,讪讪道:“呵呵,相王也在呀。”

李旦朝他微微颔首, 率先转身走进内殿。

秦岩吐了口气,拽住执失云渐的胳膊,“你和相王说什么呢?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脸色都不好看呐!你是不是得罪相王了?”

执失云渐没回答,沉声道:“人呢?”

“在后面呢!”秦岩见他似乎不愿多说,没追着问,拍拍手,四五个穿圆领袍衫的金吾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沉默着爬上大殿。

男人浑身肌肉筋节,挣扎了几下,抬起黝黑的脸,怒视执失云渐,低啐一口,冷笑着怒骂:“走狗!”

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岩咧咧嘴,踢踢男人的伤腿。

男人闷哼一声,双眼血红,睚眦欲裂,“竖子尔敢!有胆放开本将军,和本将军过过招!”

秦岩摊摊手,“好不容易才抓住你,放了你,万一你又跟老鼠一样溜了,我哪担待得起呀!”

男人森然一笑,秦岩不等他吼出什么脏话来,袖子一抖,摸出一团破布,往他嘴里一塞,摇摇头,目带同情惋惜,“老实点吧,你也就能神气这么一会儿了。”

破布在特殊的药汁里浸泡过,吸饱了能使人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的药水,男人很快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样,一点点离他而去。

李旦踏入内殿,殿中没有歌舞助兴,只有两个乐人跪坐在墙角簟席上吹奏排箫,不知是不是殿中空旷的缘故,箫声听起来格外苍凉。

鸿胪寺少卿陪坐吐蕃使团一侧,殷勤劝酒。

尚陵钦和阿芒恰好是爱酒之人,没有客气,一杯接一杯酒喝下肚,两人面色如常,显然都是海量。

阿芒喝得高兴,取下身上的酒囊,请席间众人品尝他从吐蕃带来的奶酒。

众人欣然应和,纷纷端起酒碗,和他共饮。

李治身子不适,不能饮酒,含笑望着众人嬉闹,眼风淡扫,询问的目光直直看向李旦。

李旦撩起袍子,坐到六王李贤身侧,点点头,动作微不可察。

李治放下镶金兽首酒杯,叹口气。

裴宰相立即俯首,诚惶诚恐道:“陛下何故闷闷不乐?”

李治斜倚凭几,望着南面半敞的槅窗,感慨道:“昔日康阿义出征前,朕曾在此设宴为他践行,世事易变,一晃不过几年,他竟然……”

他说到一半,长叹一口气,似乎沉痛至极,实在说不下去了。

裴宰相泪如雨下,义愤填膺,“康阿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愧对陛下的信任厚爱,陛下何必为此等小人神伤?依微臣之见,待总管将康阿义带回京兆府,陛下不可顾念旧情、怜惜于他,应立即将其斩首示众,明正法典!”

其他大臣亦纷纷离席,附议裴宰相。

刚才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转眼唐廷大臣们哭哭唧唧跪倒一片,阿芒喝酒的动作一停,“这……”

尚陵钦冷笑一声。

执失云渐跟在李旦身后入殿,此时也跟着起身离席,面无表情道:“陛下,微臣三天前已将判将康阿义捉拿归案,他此刻就在殿外。”

李治欠身,惊讶道:“果真?”

执失云渐抱拳道:“不敢欺瞒陛下。”

李治面露喜色,“果然不愧是朕之郎中将!”

温言勉励执失云渐一番,沉下脸,仿佛在为是不是该判康阿义斩首而踟躇。

裴宰相抹去眼角泪花,忽然扭头看着尚陵钦,“尚使者觉得,像康阿义此等不忠不孝之人,该如何处置?”

尚陵钦冷淡道:“杀了便是。”

他倒要看看,唐廷大臣们想怎么给他设套子。他可不认得什么康阿义。

裴宰相等人听了尚陵钦的话,继续劝谏李治。

李治愁眉苦脸,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执失云渐沉默起身,单手握在横刀刀柄上,慢慢走出大殿。

不一会儿,殿外传来鲜血喷洒和人头落地的声音。

两名乐师跪坐的地方恰好能看到殿外的情景,眼看着执失云渐手起刀落,康阿义顷刻间身首异处,两人哆嗦了几下,紧紧攥住排箫,闭上眼睛,不敢多看。

执失云渐返回内殿,面色如常,呼吸和缓,翻领缺胯袍上有淋漓的血迹。

尚陵钦和阿芒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皱眉看着执失云渐。

执失云渐目不斜视,掏出一卷写有字迹的兽皮卷,抛在黑地毡毯上,“这是判将康阿义的贴身之物。”

立刻有侍者上前翻看零落一地的兽皮卷,“陛下,这些符号似乎是异族文字。”

“喔?”李治环视众人,“众卿可识得这些文字?”

侍者手托兽皮卷,围着席位转了一圈,殿中众人一一上前辨认,摇头道:“微臣不曾见过这种文字。”

侍者走到李旦跟前时,他抬起头,朗声道:“儿识得。”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旦。

李旦拈着银筷,漫不经心挑开被鲜血染红的兽皮卷,细看几眼,一字字、轻声说:“这是吐蕃文字。”

一时满殿死寂。

阿芒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惊愕,端着酒杯的手颤了两下,酒液洒在錾花小几上。他小声询问尚陵钦:“你和康阿义里应外合?”顿了一顿,眉头皱得老高,“你劝唐王杀掉康阿义……”

尚陵钦眯缝着狭长双眼,眸光森冷,小声辩驳:“我根本不认识康阿义!刚才那句是随口答的!”

“他们陷害你?”阿芒看看愕然的裴宰相和其他大臣,再看看云淡风轻的相王,“好好的,唐国大臣会大动干戈,只为了诬陷你?”

尚陵钦忍气吞声,双手按在小几上,“他们不敢和我们开战,只会使这些鬼魅伎俩。”

阿芒沉吟片刻,扬声道:“既然是吐蕃文字,把兽皮卷拿来给我看看!”

殿中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汇集到他身上,连李治也有些意外,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尚陵钦忍了又忍,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侍者将兽皮卷捧到阿芒面前。

阿芒一目十行,匆匆扫几眼,指指兽皮卷左下角,啧啧道:“陵钦,这份盟约不仅仅是用你的口吻写的,还有你的私印呢!你果真没和康阿义暗中定下协议?”

他往尚陵钦身边靠了靠,附耳道,“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想利用康阿义打乱陇右道的局势,趁机抢夺他们的安西四镇?你和我交个底,我好知道怎么应对唐国大臣。”

尚陵钦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掐死眼前这个一脸天真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阿芒咧嘴一笑,拍拍手,“没有就好。”

见他还笑得出来,尚陵钦忍不住扶额,“唐国处心积虑陷害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他们还藏了多少后招,这一次是我疏忽了。”

阿芒若有所思,“你觉得他们会杀了我们?”

尚陵钦神色莫名,摇摇头,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他们这一趟是专程来求娶唐国公主的。

他眼底闪过阴狠怨毒,“纵然不杀,也不会让我们好过。”

早知道唐国公主不好娶,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才启程,没想到一个外姓养女更不好娶!先是破阵乐舞威慑,再是当场格杀判将警告,现在连构害他的证据都拿出来了,后面到底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诡计?

我们只是想娶你们的公主当王后而已呀!又不是要和你们争地盘!而且永安公主明明只是个养女,为什么你们上至二圣亲王、宰相阁老,下到官员小吏、黎民百姓,全都舍不得她远嫁,恨不能一脚踢开求婚使者?

尚陵钦冷笑连连,抬眸看一眼阿芒,好在这次出使阴差阳错把这小子带出来了,唐廷再大胆,肯定不敢杀阿芒。除非他们想和吐蕃彻底决裂。

阿芒把尚陵钦算计的眼神当成举棋不定,自作主张,扭头看向李旦,“这确实是吐蕃文,相王既然熟通吐蕃文,不如请阁下将其照实译成贵国文字。”

李旦撩起眼帘,点点头。

侍者卷起兽皮卷,送回李旦案前。

尚陵钦皱起眉头,阿芒轻声道:“我们以诚相待,他们不会无故为难我们的。”

尚陵钦悄悄翻个白眼。

李旦抄起兽皮卷,轻轻掂量几下,起身走到殿前。

众人不明所以,目光跟着他打转。

李旦忽然一扬手,毫无预兆地把兽皮卷往台下一扔!

殿中哗然,几个年轻的侍郎忍不住站起身。

殿前玉阶下架设火盆,宫人跪坐在火盆前炙烤牛羊肉,抹了蜂蜜的肉皮烤得金黄酥脆,油花滴落,烧得滋滋响。

兽皮卷跌入火盆,火焰舔舐着朱墨文字,很快烧了个精光。

除了少数几个知情的大臣,剩下的人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李旦回到席位前,坦然道:“兽皮上所书,不过是些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罢了。”

李治含笑道:“既然如此,那都烧了吧。”

侍者们恭敬应喏,很快收敛康阿义的尸身,将殿前收拾干净。

阿芒这回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咦?他们不是要陷害我们吗,怎么自己把东西烧了?”

尚陵钦暗暗瞪阿芒一眼,“这种事,心领神会就好。”

连阿芒都怀疑尚家和康阿义私底下互立盟约,那封伪造的盟书确实天衣无缝,如果唐廷果真当堂对质,尚陵钦也得头疼。

然而李旦二话不说,轻易毁了盟书,说明他手头肯定还有更多更确凿的证据……

尚陵钦没有和康阿义联络过,但是他不确定自己的兄长们是不是清白的,大兄一直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陇右道乱起来时,他曾带着亲随离开过一段时间……

阿芒挠挠脑袋,“我没领会到他们的意图啊?”

尚陵钦回想出门前兄长对自己的叮嘱,一一默念兄长们的名字,劝自己不要生气,缓了半天,轻哼道:“总之,这回我们不能把永安真师迎娶回吐蕃。”

阿芒叹口气,惋惜道:“下凡的仙子,咱们娶不到,也算情有可原。”

不知道是被阿芒气狠了,还是认识到唐廷留住裴英娘的决心,此次出使必然只能空手而归,尚陵钦垂头丧气,萎靡不振,宴席散后,领着随从灰溜溜离开——当求婚使一点都不风光!他不该软磨硬泡抢这个差使的!

无须明言,殿中众人明白:吐蕃使团放弃求婚了。

气氛霎时一变,裴宰相捋捋胡须,得意地瞥一眼袁宰相,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哼!配合圣人演戏这种事,还是得老夫来!

袁宰相眼观鼻,鼻观心,心中暗骂:这帮老狐狸,简直有辱斯文!

李贤深深看一眼李旦,让户奴赵道生为他卷起袖子,亲自为李旦斟酒,琥珀色酒液缓缓注入酒盅中,“八弟果真懂吐蕃文字?”

李旦欠欠身,捧起酒盅,一饮而尽,“略懂一二。”

李贤微微一笑。

阁老、大臣们陆续告退,李治单独留下李旦说话。

待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和几个内侍,李治问:“你怎么和大郎说的?”

不知李旦动了什么手脚,能伪造康阿义和吐蕃大臣的盟约,但更让李治吃惊的,是李旦能够和执失云渐通力合作。

他们两不说水火不容,也该彼此互相防备才对,竟然能配合得如此流畅,李治实在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