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失云渐勒紧缰绳,理好袖子上的系带,“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能赢。”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东宫属臣却觉得豪气满怀,扬眉大笑,“好,我等着执失校尉击球得筹!”
奉御为薛绍接上两只胳膊的断骨,说他伤势复杂,暂时不宜挪动。
李令月生怕薛绍有个好歹,为了确保他的骨头能养好,想把他留在宫里养伤。
但薛绍是外男,不能直接留宿后宫。
裴英娘提出建议,“先把三表兄抬到麟德殿后殿去,那边从来不住人。”
李令月此刻心乱如麻,立即点头应和,一叠声吩咐宫婢去后殿打扫收拾。
裴英娘提醒李令月,“这事得得和羊姑姑打一声招呼。”
李令月会意,吩咐另一个近身伺候的宫婢去武皇后宫中报信。
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小心翼翼把薛绍抬到麟德殿后殿,安置在偏殿内室。
薛绍一直昏迷不醒,浓眉微微皱起,时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起来愈发惹人疼惜。
奉御要为薛绍上药,药童扯起帐幔,恭恭敬敬把两位公主请出侧殿。
宫婢送上一盘寒具、一盘千层酥、一盘醍醐饼和一壶三勒浆。
李令月没心思吃茶点,坐在簟席上,靠着紫地穿枝花锦缎隐囊,神思不属。
裴英娘命人把甜腻的茶点撤下,让半夏下去煎茶,天干物燥,更适合喝些清淡解躁的茶。
“点茶的蔷薇花是阿姊和我一起摘的,阿姊尝尝味道如何?”
李令月神情麻木,接过递到面前的茶盅,浅啜几口。
一开始她并没有尝出味道,牛嚼牡丹一样灌下两杯茶,才渐渐品出回甘来。
“这是什么茶?怎么不搁盐,也不放酥油?”
裴英娘其实也不知道绞胎花边杯子里的茶是什么茶,她并不是一个爱吃茶的人。但因为这时代流行于宫廷的重口味桂皮花椒姜葱茶,愣是被逼着鼓捣出从前根本不了解的清茶来,对比之下,还是清茶符合她的口味。
葱姜茶当然也有可取之处,煎过茶的茶汤用来煮面片馎饦,或是煲肉汤,别有一番滋味。
但拿来日常饮用,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裴英娘吩咐户奴们炒出来的茶已经有七八种了,她完全是个门外汉,根本分不出区别,干脆统一叫清茶。
受她的影响,李治和李旦都开始吃清茶了,李治喜欢三停茶叶一停花的萼绿君点茶,喜欢那股子淡而不散的馨香。李旦钟爱鲜支点茶,他口味有点古怪,只喜欢味苦的底茶。
给李令月准备的茶,是香色绝美,回甘无穷的木樨花点茶。
裴英娘低头想了想,轻声说:“花是阿姊摘的,不如就把这茶叫做太平茶,阿姊觉得如何?”
“太平茶?”李令月有些发怔,继而嘴角微弯,眉眼间终于透出几点笑意,“竟敢拿我当名号,那以后你得月月给我献茶!否则我不依!”
裴英娘皱起脸,故作懊恼状,可怜兮兮问:“每个月都要吗?”
李令月不由莞尔。
这时,昭善小跑着冲进后殿,“赢了!我们赢了!”
李令月咽下甘冽的清茶,喊住她:“谁赢了?”
昭善跪在坐褥前,喘着气道:“公主,执失校尉刚刚领着剩下的人继续比赛,把倭国的球队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足足赢了他们三十个点呢!”
李令月冷笑一声,“赢得好!”
裴英娘放下茶盅,狐疑道:“执失校尉怎么会上场比赛,他不是已经过了二十岁么?”
今天太子派出的队伍全是二十岁以下、朝气蓬勃的五陵少年郎,最小的一个程家小郎君据说只有十三岁。
昭善笑着说:“公主想是记错了,执失校尉去年才十八岁呢!”
也就是说,执失云渐只比李旦大几岁?
裴英娘目瞪口呆,执失云渐整天跟在李治身边,气质沉稳厚重,又天生一张端方深邃的脸孔,她还以为对方起码二十多了!
不管怎么说,波罗球比赛的结果暂时让盛怒的李令月稍稍新平起顺了一些。
内殿传出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奉御和药童一边说话,一边从帷帐后面走出来。
李令月连忙迎上去,“三表兄醒了?”
奉御摇摇头,“薛郎君服过药,暂时不会苏醒,公主可以等明日再来探望他。”
李令月不放心,又怕自己留下会碍手碍脚,只得吩咐昭善守在内殿侍奉,自己揣着一肚子火气回寝殿。
裴英娘一路跟着李令月,看她真的进了寝殿,才转身回东阁。
转过回廊时,在庭院里擦洗水缸的内侍看到裴英娘,大惊失色,有个手脚笨的,更是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水缸里,溅起一蓬晶亮的水花。
裴英娘一头雾水,“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啪嗒啪嗒”一串响,内侍们丢下手里的木刷、水桶、草木灰,扯开嗓子大喊:“永安公主在这里!”
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十几个内侍、宫婢拥上前,几乎把裴英娘架起来抬着往前走。
半夏和忍冬面面相觑,不知道东阁的粗使宫女为什么会一起发疯,围在裴英娘身边,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所有宫婢都一脸喜极而泣、劫后余生一样的激动神情,她只是出去了一个下午,又不是十天半月没回来,宫婢们用不着这么想她吧?
正糊涂着呢,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把掀开月洞门前垂挂的藤萝花帘,像一卷猎猎西风,刮到裴英娘面前。
宫婢们看到来人,立刻噤声,松开裴英娘,躬身退下。
裴英娘抬起脸。
李旦面色阴沉,静静看着她,眸光比盘旋在终南山巅的积雪还要冷。
他虽然严肃,但平时总是态度温和,很少在裴英娘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座隐忍着磅礴怒气,随时会爆发的冰火山。
一旦地底的融流超过负荷,冲破束缚,将会是毁天灭地般的浩劫。
裴英娘不禁有点怕,悄悄回想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言行,好像没犯什么错呀?
于是大着胆子扯扯李旦的衣袖,“阿兄?”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和讨好,娇软中是自然而然的亲近信任。
这让浑身散发着森冷怒意的李旦迅速回过神来,闭一闭眼睛,揉揉眉心,半蹲下身,轻轻攥住裴英娘的胳膊,“尚药局的人说你摔下马了。”
裴英娘愣了一下。
李旦把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好几个来回,似乎在确认她的胳膊和腿脚是不是真的没有受伤。
裴英娘想明白李旦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
她让房瑶光恐吓奉御,说自己摔伤了,好把奉御骗去球场,奉御信以为真,尚药局的其他当值司医可能听了一耳朵,以为她真的受伤。不知是谁多嘴把消息告诉李旦,李旦才会这么紧张。
“摔下马的是薛表兄,我好好的呢。”裴英娘伸胳膊、踢腿,站在原地蹦跶几下,努力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受伤,“怪我当时只顾着薛表兄那边,忘了给阿兄送信,让阿兄受惊了。”
她依稀记得李旦今天出宫去了,所以才没想到八王院,没想到李旦回来得这么早。
李旦听裴英娘说完球场发生的意外,沉默半晌,“薛三在麟德殿?”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派人征询天后的意思,天后应允薛表兄留在偏殿养伤,不过天后命人把偏殿围起来了,只让内侍出入,宫婢不准进去,连阿姊这几天都不能进去探望薛表兄。得等他的伤势好一点,挪宫以后,阿姊才能去看他。”
李旦没有继续问薛绍的状况,“你们见过太子?”
裴英娘摇摇头。
李旦摸摸她的发顶,“英娘,你还小,以后再学骑马罢。”
薛绍摔下马,是被倭人暗算的,和她学骑马没有一点关系啊!
裴英娘暗暗叫屈,但看李旦眼底浮动的幽冷暗光和他眉宇间的如释重负,心里不由一软,现在不是反驳李旦的时候。
她乖乖点头,“我听阿兄的。”
心里却悄悄思量:反正过几天,等李旦消气,再找他撒撒娇,李旦一定会顺着她的!
李旦牵起裴英娘的手,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裴英娘疑惑道:“阿兄,我们要去见阿父吗?”
李旦看她一眼,“阿父刚刚已经来过一次了。”
裴英娘先是错愕一阵,随即觉得愧疚难安,脸上烧得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红。
李治肯定也是听说她摔伤了,才会拖着病体亲自来东阁探望她。她何德何能,极少踏出寝殿的李治竟然会因为担心她,顶着烈日出门!
李治惦记着裴英娘的摔伤,不顾宦者劝阻,亲自到东阁看试,结果扑了个空,路上吹了冷一阵穿堂风,回到含凉殿,马上开始发热。
宦者连忙一叠声去叫奉御。奉御赶到,为李治扎针——此前武皇后力排众议,决定让奉御尝试用针灸术为治疗李治。
李旦和裴英娘踏进内室的时候,奉御刚刚除掉最后一根细如须发的毛针。
奉御一头汗,躺在床榻之上的李治也脸色青白,霜白的发鬓和眉间全是豆大的汗珠。
宦者把李治扶起来,让他能够舒舒服服靠在隐囊上,小心翼翼为他擦汗。
裴英娘眼圈一红,都怪她思量不周,才会害得李治和李旦受惊,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们的担心是实打实的。
她几步扑到床榻边,“阿父,英娘不孝……”
李治挥退宦者,揉揉裴英娘的脑袋,“小十七安然无恙,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他的手掌心里也满是汗水,潮乎乎的。
裴英娘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依偎在李治身边,双手紧紧攥着红地金锦床褥,指节用力到发白。
宫婢送上汤药,裴英娘拂去眼角的泪花,接过飞禽卷草纹银碗,“我来服侍阿父吃药。”
她跪在床褥前,举起银匙。
李治含笑望着她,艰难饮下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子。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问裴英娘为什么会让房瑶光骗奉御说她摔下马了。正如他刚才所说的,他不关心原因,只在意裴英娘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第37章
等李治睡下, 李旦牵着裴英娘离开含凉殿。
武皇后从侧殿走来, 七破间色裙被暮色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晖。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轻抿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把她藏在袍袖底下, “阿娘。”
武皇后匆匆点头回应, 径直进了内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远,拉着裴英娘走开。
夏日将尽,太液池满池荷花依然开得热闹,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莲花在层层翻涌的绿浪中亭亭玉立, 绮丽的霞光也夺不走莲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动,池边有许多低飞的蜻蜓和细小的飞虫, 嗡嗡嗡嗡一片响。
荷叶长势迅猛,一夜间忽然盖住大片湖面,暗绿色的杆子顶着一张张翡翠圆盘, 一直伸到岸边的回廊里。
李旦拂开垂在栏杆上的荷叶,单手折下两朵浅粉色的荷花苞,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着李旦,另一只手轻轻攥着花苞,把娇嫩的花朵揉得发蔫,“阿兄,对不起。”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什么,因为没人会在乎。现在不一样了,她情急之下随口扯的一句胡话,会让关心她的人信以为真。
她不曾经历这种随时随地被关怀的宠爱,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向李治和李旦打声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紧了些,“下次要记得和我说一声,晓得么?”
裴英娘乖乖点头。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她也是有牵挂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绍受伤的事情告诉李治。
她轻描淡写,“薛三打球的时候摔下马,这几天暂时在宫里修养。”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没有受伤的时候,就猜到她扯谎是为了替真正受伤的人求医,不过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薛绍。
他立刻派人分头去看望薛绍和李令月,青春正好的小儿女,这会儿不知吓成什么样了。
武皇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鬓边的白发上,把阻止的话吞回肚子里。
她不喜欢沉迷巫术的城阳公主,也不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薛绍,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对薛绍很满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经认准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侧首,扫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会意,悄悄退出含凉殿。
当天下午,薛绍的两位兄长进宫,坚持要把薛绍带回薛府。
李令月听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说出宫就出宫?”
等她匆匆赶到麟德殿,薛绍的兄长已经把薛绍带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顿足,“宫外的太医署里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哪比得上尚药局的奉御医术好?”
她扬声唤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儿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宫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拦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里,心情畅快,兴许更利于他养伤。阿姊担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让尚药局派两个直长去照顾三表兄。”
李令月一开始很恼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张,但是想想他们才是薛绍的兄长,把受伤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确实合情合理,薛绍肯定也不愿待在宫里,再经裴英娘一劝,火气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叹口气,“只能这样了。”
姊妹俩联袂去找李治,到含凉殿的时候,才知道李治已经派人去尚药局传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头,我不该给他添乱的。”
奉御在为李治施针,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寝殿,裴英娘把她带到东阁吃茶点。
东阁比不上含凉殿幽凉,但临着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风,整座厅堂空阔通风,微风吹过水面,拂在脸上,让人觉得慵懒舒适。
裴英娘嫌庭院单调,让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风车,用竹管相接,把低处的流水浇到高处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进贡的太湖石,日日被流水冲刷,纹理圆润,玲珑剔透。
宫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点上几炉熏香。盘式错金博山炉小巧精致,香烟从山峦形状的炉顶逸出,盘旋缭绕。水多的地方蝇虫也多,纱帘挡不住,只能靠熏香。
半夏坐在台阶上扇炉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熏香交缠在一处,没有被冲淡,反而显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轻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饮一口酸凉的乌梅浆,恨恨道:“六王兄说倭人是我们的藩属国,向来忠心,不能为了三表兄的伤大动干戈,否则有失气度。”
她一拍小花几,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三表兄的马童亲眼看见倭人故意刺伤三表兄的马,难道只能这么算了?”
裴英娘眼波流转,笑了笑,“阿姊放心,我们不能明着给倭国人找麻烦,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没法报。”
早在中原内乱时期,倭国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当他们目睹大唐的繁荣稳定后,转变政策,俯首称臣,数次派遣数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来大唐学习先进的生产技术、天文数学、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历史文化。
倭国人以他们的盲目崇拜和狂热仰慕成功赢得朝廷上上下下的欢心,很多人对倭人抱有好感,觉得他们和野性难驯的西边异族相比,更恭顺谦卑。
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倭国使团成员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薛绍僮仆的话,并不足以服众。
比赛中发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但报仇这种事,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边,和她低声耳语一通。
李令月将信将疑,“这样就能教训那几个倭人?”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在一边架桥拨火,确保万无一失。”
锅里的茶水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响,姊妹俩在高雅的茶香中,确定下计划。
一时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说奉御离开含凉殿了。
裴英娘连忙站起身,顺手把懒洋洋的李令月拉起来。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为薛绍出气,兴奋不已,来来回回把计划推演好几遍,“要是他们打不起来怎么办?那个煽风点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选!”
刚巧轮到千牛备身换班,一行腰佩长刀、着绿色团花锦袍的千牛备身迎面走来,打头的,赫然是用精湛的球技把倭国球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执失云渐。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长公主去世得很早,执失家的儿郎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后,其实和皇室的关系早就疏远,大多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建树。唯有执失云渐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关系很亲密,甚至连薛绍这个公主之子都不如他亲近皇家,李旦、李令月当着人称呼他的官职,但私底下唤他叫大郎。
执失云渐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开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计划和盘托出,“等到重阳登高那天,你可得帮忙呀!”
执失云渐瞥一眼裴英娘,不必问,这个计划,绝对是永安公主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