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撸起袖子,把粉腻洁白的胳膊展示给李令月看。

那次是裴十郎把她推下回廊的。当时她和婢女们玩游戏,眼睛上蒙着帕子,看不见方向。忽然被推了一把,顿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时,才感觉到胳膊上一阵钻心的刺痛。

张氏心疼了好久,生怕她手臂上会留疤,每天命人煮芦荟膏子为她涂抹伤口。芦荟是从波斯传入中原的稀罕货,价格昂贵。她连抹了一个月,倒是真的没留疤。

看裴英娘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李令月心里好过了一点。

她甩下护甲,“这副护甲我不要了,拿去砸了!”

裴英娘瞥一眼散落在地上的护甲,目露惋惜之色:李令月的护甲每一片都是鎏金镶嵌宝石的宝贝,就这么砸了,未免可惜。

李令月托起裴英娘的下巴,把她的脸扭向自己,“几只护甲罢了,你心疼它做什么?”

宫人把地上的护甲清理干净。

裴英娘像模像样叹口气,这个时代银子不属于货币,金子、开元通宝和绢布是坊间的硬通货。这三者中,铜钱和绢布适合民间小额买卖,而大宗买卖大多用金子交易,不然随便买一车货物就得抬出数百万钱支付。

裴英娘喜欢所有形式的钱,尤其喜欢小小一片,就能换几千、几万铜钱的金子!

李令月看裴英娘皱着眉头,像个大人一样唉声叹气,忍俊不禁,捧起她圆圆的脸颊,“你喜欢,我再让人打几副好的送你,这一副咱们不要了。”

裴英娘点点头,很不客气地提出要求,“要纯金的!”

李令月一挥手,豪气干云,“好!”

裴英娘松口气,装乖卖傻,可算把小姑娘李令月逗笑了。

李令月也松口气,有求必应,总算让小十七忘记手腕上的伤口啦!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温柔贴心的好姐姐,成功哄好了妹妹。

一时皆大欢喜。

第17章

尚药局的膏药功效不错,裴英娘手腕上的擦伤很快养好了。

李令月让殿中监程福生挑出十名工巧奴,安置在西内苑的一间道观内,供裴英娘驱使。

道观是几年前武皇后命人修建的,李令月早在八岁时便以为外祖母杨氏祈福为名出家为女道士。虽然她从未正式修道,但安平观仍旧是她的私产。

裴英娘上午和李令月一道上学,午时陪李治用膳,午后去道观指点工巧奴们的工作,下午回东阁练字,每天的生活过得非常有规律。

李令月就比裴英娘逍遥多了。

开春之后天气转暖,长安的贵族少男、少女们相约外出游玩宴饮,几乎天天都有宴会。

李令月是众人追捧的对象,自然少不了应酬,有时候甚至一天能收到十七八封请帖。

她爱热闹,逢宴必至,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各大世家的宅邸别墅,俨然是蓬莱宫中最忙的人。

邀请李令月赴宴的人,通常也会给裴英娘送帖子。

李令月撺掇裴英娘陪她一块出去玩。

裴英娘去过两次,本来以为可以吃到新鲜的美食,欣赏美妙的歌舞,结果只被迫旁观了几场争风吃醋。

她懒得再去看贵族少女们的明争暗斗,渐渐对各种赏春宴会失去兴趣。

这天李治身体大好,把儿女们全部召集至含凉殿偏殿,笑着问太子李弘:“今年的围猎筹备得如何了?”

李弘放下筷子,恭谨道:“日子选在二月下旬,内侍们已经提前圈出一片林子,诸位王公大臣们蓄势待发,盼着那日能拔得头筹。”

李治颔首,吩咐宦者:“把朕的那套金马鞍预备好。”

宦者应喏。

李弘吃了一惊,连忙跪在坐席上磕首:“阿父病愈不久,怎么受得了围猎辛苦?”

李治脸上挂着笑,“无妨,整日待在殿中,实在烦闷。如今春光明媚,不能白白辜负大好风光。”

李弘还想再劝,武皇后插言道:“说起来也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从侄刚好从岭南归来,碰上这次围猎,正好让陛下检验一下他们的身手。”

李治咦了一声,面带疑惑,“从侄?”

武皇后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陛下忘了?我那两个同父兄弟因罪流放,已经好些年头了。可怜承嗣、三思小小年纪,也得跟着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我前不久梦见阿父哀叹膝下没有子嗣,心中感伤,已经命人前去岭南,把承嗣和三思召回长安,承继武家烟火。”

武士彟是大唐开国功臣,但他的儿子没有一个人继承到他的睿智精明。在他去世后,武皇后和杨氏孤儿寡母,受到异母兄弟以及堂族兄弟的欺辱。可以说,武皇后之所以进宫,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孤注一掷。

武皇后掌握实权后,开始报复昔日曾羞辱过她的异母兄弟和堂兄弟。如今她的两个异母兄弟早已经化为黄土,两个堂兄弟倒是还活得好好的。

前不久裴拾遗弹劾的,就是武皇后的堂兄弟武惟良和武怀运。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武皇后的亲侄子,从小随父流放岭南。

李治皱眉回想片刻,想不起武承嗣和武三思今年多大年纪,“既是你的从侄,理当好好抚育,他们成亲了没有?”

“还没呢。”武皇后执起鎏金舞马纹银壶,亲自为李治斟酒,“我已经挑中两个小娘子了,想求陛下做个媒人。”

李治眉眼舒展,笑容温和,“谁家小娘子?能叫你惦记上?”

武皇后淡淡扫一眼李令月和裴英娘,“陛下到时候就晓得了。”

帝后二人闲话家常,下首的太子李弘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脸色有点不好看。

六王李贤、七王李显和八王李旦坐在另一边的坐席上,因太子李弘在场,只要李弘不开口,他们也不说话。

共坐一席的李令月和裴英娘没有王子们的忌讳,安心吃吃喝喝,时不时插几句嘴。

听到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名字,李令月筷子一停:“我的两位武氏表兄要回来了?”

武皇后笑着点头。

李令月面露喜色,扯一扯裴英娘垂在肩头的赭色丝绦,悄声说:“表兄们回来,贺兰表姐肯定很高兴!”

裴英娘喉头一哽,勉强笑了一下。

傻姑娘,武皇后已经对死赖在长安不走的武惟良和武怀运失去耐心,准备诛杀两个堂兄弟,所以才急着把侄儿召回身边,壮大娘家势力。

武承嗣和武三思回来的日子,只怕就是贺兰氏的死期啊!

从含凉殿出来,李令月迫不及待吩咐昭善:“预备出宫行障,我要去魏国夫人府。”

回头看裴英娘,“小十七,和我一道出宫去吧,听说义宁坊这几天有赛袄会呢!那些胡人会表演各种稀奇古怪的法术,还能把一个大活人变没了,可好玩啦!”

裴英娘摇摇头。

贺兰氏天天打着探望李令月的名头进宫陪伴李治,言行大胆,行事放纵,当着武皇后的面也敢向李治眉眼传情。

宫中诸人和常常往来宫廷的公主、命妇们,要么畏惧武皇后,不敢提醒贺兰氏;要么憎恶武皇后,等着看武家人的笑话;要么摇摆不定,决定先冷眼旁观。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权当看不见贺兰氏的种种勾引举动。

武皇后似乎对姐姐的女儿格外宽容,不仅不生气,还笑对旁人说,贺兰氏娇弱可怜,是她的“宝贝小心肝”。

贺兰氏以为武皇后年老色衰,不是自己的对手,胆子越来越大。上个月她竟然借口喝多了酒,直接睡在李治的床榻上。

蓬莱宫的宦者、女官们吓得面如土色,听到魏国夫人的笑声就头疼。

裴英娘不想惹祸上身,一直下意识和贺兰氏保持距离。多次婉拒李令月带她出宫游玩的邀请,也是为了避开贺兰氏。

李令月笑着揪揪裴英娘的脸颊,“你真是越来越懒了。”

裴英娘笑了笑,也不反驳。

李治单独留下太子李弘说话,李贤、李显和李旦送武皇后回寝殿。

武皇后本身就不是温柔和顺的性子,临朝听政后,性情愈加刚硬威严,儿子们对她敬畏多于孺慕,母子几人一路沉默,唯有衣裙拂过栏杆的簌簌声响。

李显仗着自己年纪小,大着胆子道:“阿娘是想把裴十七许配给武家表兄吗?”

李旦愣了一下,双手不自觉握拳。

武皇后浅笑一声,“小十七还小呢。”

说完这句,转身走进内殿。

像是否认,又像是没有否认。

李显急得抓耳挠腮,“阿娘什么意思?”

李贤凤眼斜挑,瞥一眼李显,“现在是武家兄弟娶妇,又不是你娶亲,你着急上火做什么?”

李显小声嘀咕:“我觉得肯定是裴十七,不然阿娘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你说是吧,阿弟?”

他转头找李旦寻求支持,结果只看到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

李显一脸茫然:“走得那么快干什么……”

裴英娘回到东阁,取下发间的簪环首饰,绵密的长发拢成一个圆髻,簪一根灵芝碧玉簪子,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葡萄锦圆领胡服,脚蹬一双鹿皮长靴,兴冲冲踏出正堂。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后,两人也都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

刚走了没几步,迎面只见李旦从廊檐那头匆匆走来,眉头轻皱,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太平公主小时候不是正式出家,不用穿道装,仍旧住在宫里。

唐朝的女道士很自由,吃喝玩乐一样不少,看上哪家俊俏小郎君,可以还俗嫁人。

第18章

“王兄。”裴英娘煞住脚步。

李旦像是有急事在身,脚步微微一滞,匆匆打量她一眼:“去哪儿?”

裴英娘乖乖应答:“安平观。”

但凡去安平观视察工巧奴们的进度,她都会换上胡服男装——圆领袍更耐脏。

李旦点点头,走出好几步后,忽然回头,“路上有人护送吗?”

裴英娘已经走出很远,听到背后李旦说话的声音,连忙转身,“王兄?”

李旦看着她稚嫩的面孔,圆圆的脸颊,圆圆的眼睛,眼瞳清澈水灵,眉心点了一点朱砂,望去机灵又乖巧,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磨难,所以如此干净天真,惹人怜爱。

但他仍旧记得那个在裴拾遗的剑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

阿娘贪恋权势,早就盘算着要通过联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拢武氏兄弟的棋子吗?

她还这样小……

李旦半天不说话,裴英娘走近几步,试探着轻声喊他:“王兄?”

李旦眼帘微抬,“路上小心,莫要贪玩。”

裴英娘一一应下,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别的话嘱咐,才转身离开。

李旦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寝殿。

冯德谄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观是宫里的道观,外人根本进不来。而且圣人疼惜公主,让千牛备身给公主做护卫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个千牛备身?”

冯德回道:“执失大郎。”

执失云渐的祖父执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长,归降唐朝后,四处征战,戎马半生,为大唐扩充版图立下汗马功劳,是初唐最有名的异族名将。

执失云渐肖其祖父,武艺高强,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认得执失云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执失云渐和薛绍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来执失云渐给裴英娘当护卫,好方便她打听薛绍的消息。

执失云渐是千牛备身,安国公府的继承人,阿父最亲近的侍卫亲军,阿父怎么会大材小用,让他去保护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暂且放下这事,把户奴杨知恩叫进书房,“拿着我的鱼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纪几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们在岭南可有娶亲。”

杨知恩应喏。

三天后,武承嗣和武三思返回长安。

武皇后命人将兄弟俩带到含凉殿拜见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马大,都是方脸,宽额头,眉眼和武皇后有些像。可能是在岭南受了不少苦,兄弟俩面色凄惶,举止畏缩,身上的锦袍一看就是刚换上的。

武三思进殿的时候,绊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

殿里的宫人不敢笑,抢着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里滑过一丝窘迫难堪,跪在内殿前,不敢抬头。

李令月没那么多顾忌,噗嗤一笑,“这两位表兄浓眉大眼的,相貌瞧着和阿娘像,性子却一点都不像!”

她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殿前众人都能听清她的评语。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头,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眼神颇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得离这对堂兄弟远点。

李治宽慰勉励兄弟几句,让宫人带他们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着一张漆盘进殿,跪在武皇后身边,小声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来请帖,恳请您后日前去赴宴。”

武皇后翻开帖子,匆匆扫几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两位堂兄在府中摆宴,请我过去凑个热闹,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凭几上,捏捏眉心,“让弘儿陪着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该多走动才是。”

自从裴拾遗弹劾武惟良和武怀运后,太子李弘和武皇后隐隐有争锋敌对的态势。

李治总想找个机会改善母子俩的关系,经常见缝插针,让李弘多和武皇后亲近,奈何李弘听不进去。

李弘也在殿中,听到李治的话,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儿后日要和秘书省的众位侍郎探讨藏书之事,怕是不得闲。”

李治看着李弘挺直的脊背,轻叹口气,“也罢。”

武皇后微微一笑,“太子诸务缠身,就不劳动他了。”

李弘岿然不动,神色倔强。

武皇后并不在意太子的冷淡疏远,眼风扫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身上,“难得出宫一趟,你们姊妹俩陪我一起去。”

又指指李贤,“贤儿也去。”

李贤愣了一下,点点头,“是。”

李令月拍拍手:“好啊!我还没去过舅舅家呢!”

裴英娘心里七上八下的。武皇后厌恶武惟良兄弟,不会无缘无故接受武惟良兄弟的宴请。而且羊仙姿特意当着李治的面把请帖拿出来,肯定出自武皇后的示意。

武皇后为什么要特地带上她和李令月?

难道武皇后想当着李令月的面杀死贺兰氏?

裴英娘魂不守舍,回东阁的路上,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里,单丝碧罗笼裙被飞溅的泥水浸湿,穿堂风拂过,湿透的裙子黏在小腿上,凉飕飕的。

宫人连忙跪下认罪。

早起时落了一场急雨,台阶下积了一汪雨水。宫人光顾着清扫含凉殿的长廊和高台,来不及打扫偏僻的小甬道,这才让裴英娘遭了殃。

半夏跪在地上,脱下裴英娘穿的漆绘木屐,搁在台阶前。

忍冬回东阁取干净鞋袜。

李显从亭子另一边经过,看到裴英娘的狼狈模样,非要走远路绕过来取笑她,“哈哈,武三思刚刚摔了一跤,你怎么也摔了?”

裴英娘扭过脸,不搭理李显。

李显脚上穿的是长靴,不怕水,故意抬脚去踩水坑,踩得水花四溅,“难怪阿娘想把你许配给武三思呢,你们俩这么有缘,合该做夫妻!”

裴英娘冷哼一声,“听说王兄的正妃已经拟定好人选了,不知阿嫂是哪家闺秀?”

李显脸上一僵。

李显看上房家的大娘子,放言非卿不娶。但房家已经出了一个王妃房氏,李治不愿房家再出一个王妃,在其他功臣世家中挑来挑去,始终拿不定主意。

前不久常乐大长公主进宫,为的就是李显选妃的事。她想为自己的女儿赵观音求一道赐婚的旨意。

常乐大长公主是李治的姑母,两家联姻,亲上加亲。赵观音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年纪和李显也合适。

李治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有些意动。

风声传出来,李显颇为不自在。

一来,赵观音是他的表姑,两人差着辈分。二来,赵观音爱慕六王李贤,对他不屑一顾。

裴英娘此刻说起李显娶妃的事,李显顿时满面紫涨,偏偏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顶回去,只能狠狠剜她一眼,拂袖而去。

半夏忧心忡忡,“公主总和七王拌嘴,日子久了,难免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