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久眼浮上笑意,心中想着自己的孩子与安久也是有缘分,才见到她醒来就迫不及待的出来了。
见梅久昏睡过去,华容添摸了摸她的脸颊,才转身去看那婴孩。他有前妻留下的嫡长女,他自以为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和教育都不少,可毕竟很忙,平时能见到女儿的时间不多,然而这时候抱着软软小小的儿子,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对女儿的关注其实很少。
幸亏娶了梅久,华容添见女儿把她当做亲生母亲一样,便知道她对女儿真的很好。
所以他对梅久不仅爱重,还有感激。
华容添很难想象,梅氏那样衣锦夜行以杀人为业的家族怎么会培养出如梅久这般满腹诗书的温婉女子。梅久在诗书棋画方面的造诣不输男子,他们在一起可以琴瑟相对,可以棋盘上厮杀,亦能够谈经论诗,他所讲的事情她都能明白,无需多解释,更多时候她只是安静的倾听,抚慰他在一天的疲惫。在生活上,梅久将家中管理的井井有条,无需他去操心,亦时常素手调羹,将他生活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
华容添与前妻是热烈纯粹的爱恋,令他爱之深痛之切,而梅久与他之间心灵相通又细水长流爱情,让他无比满足。
他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娶妻如此。
因为梅久生了嫡长子,整个华府都是一派喜气,梅久却有点遗憾,因为坐月子的缘故都不能去和安久好好说说话。
但是这遗憾没有持续几日,安久便与莫思归一同上门道喜了。
莫思归是医者,因此也能以请脉的名义大大方方的进入内室。
两人一坐下,梅久便眼泪汪汪望着安久。
侍婢连忙提醒,“夫人可不能哭,月子里会把眼睛哭坏了。”
“你们先出去吧。”梅久道。
为首的侍婢领着人退出去。
安久起身走到床边看了看,“孩子呢?”
“在乳娘那里。”梅久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沿上,“你受苦了。”
安久躺了半年,身上已经瘦成皮包骨头,莫思归精心调养几日,看起来气色才稍微好点。
“我总觉得你现在受的苦,原本应是我的命。”梅久叹道,“每每想到这个,我就食不下咽夜难安寝。”
她自己在这里享福,却让别人替自己受苦。
“你想多了。”安久安慰她道,“这处境搁在你身上,你早就死了,哪还有什么命?这是我自己的命,不要自作多情。”
“咳咳。”莫思归既觉得肝疼又有点想笑。
梅久早就习惯她这么犀利的言辞,“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有时候难免觉得不安。”
对于梅久刻在骨子里的圣母情怀,安久真是懒得评价什么,瞧着她现在虽然外表依旧显得柔弱可欺,实际内心已经变得刚强起来,也有几分欣慰。
梅久转而兴致勃勃的道,“我与夫君商量过,等孩子百日之后便认你做干娘,你意下如何?”
安久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不同意就不同意,摆出这副脸子作甚。”梅久轻声嘟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我想了一下,决定同意了。”安久看着她立刻喜笑颜开,顺口解释道,“本来我觉得与你这么麻烦的人有瓜葛已经很不幸了,不能再给自己添麻烦,但考虑到华容添还算比较优秀,这孩子以后未必不好。”
梅久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开心,觉得与有荣焉,“没想到你还会夸人,可见我夫君真的优秀。”
半晌没做声的莫思归笑呵呵的插了一句嘴,“俗话说,闺女随爹,儿随娘。”
安久顿时黑了脸。
梅久忙道,“你都答应了,可不能反悔。我儿子一见到你就急着出来呢,可见缘分匪浅。”
“也有可能是急着讨债来了。”莫思归道。
梅久急眼了,嗔道,“表哥!”
莫思归咂咂嘴,上前给她把脉,“坐月子的妇女真是开不起玩笑。”
安久终究没有改变主意,决定收了个干儿子,但是心里真是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有太多牵挂是很要命的事情,尽管她如今未必要做杀手,可多年的心态一时难以扭转。
坐了一会儿,安久和梅久都觉得有些乏了,莫思归便与安久回去。
楚定江已在门口等候。
楚定江这几日精神好了很多,刮了胡子,显得年轻许多,只不过两鬓依旧斑白,看起来还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
安久主动握起他的手,“以前刮了胡子面前还能与华容添算同龄人,现在怎么折腾都是叔了。”
楚定江很淡定,“迟早都会是叔的,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
莫思归回到屋里,见魏予之倚在药堆上看书,屋内光线柔和,他整个人如同幽潭,宁静极了。
“莫神医回来了。”魏予之抬头淡淡一笑。
“看见他们处的这样好,不觉得不值?”莫思归问。
魏予之不会看见,但是他精神力高超,耳目灵敏,楚定江与安久之间的对话必能听的一字不落。
“觉得难过,却没有不值。”魏予之道。
莫思归挑眉,觉得他这话违心,因为魏予之并不是一个为爱无私的人。
魏予之看透他的想法,却只是笑而不语。
一滴心头血,换了神医为他增寿两年,又换回了顾惊鸿的心头血,他得到的回报不菲,没有什么不值。然而,难过却也是真的难过,因为他意识到安久终究与自己没有交集,除了那一滴滋养了她的血。他连寻她夺回药物的借口都已经没有了。
魏予之很矛盾,有时候想让她一切都安好,有时候又情愿伤害她也要与她有些交集,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
沉沉一觉醒来,安久觉得精神好了很多,胃口很好,只是最近依旧只能吃流食。
楚定江承诺了以后给她做很多好吃东西。
“阿久,有个人救了你,去谢谢他吧。”楚定江决定把实情告诉安久,他不觉得因为此事就会失去安久,也不屑隐瞒。
安久摸着半饱的肚子,闻言顿了一下,“魏予之?”
“你知道?”楚定江讶异。
“他在莫思归屋里,我一直都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安久醒来之后就对魏予之有特别的感应,不需要刻意用精神力去探查,便知道他在那里。当时安久没有多想,以为是魏予之来求医,这么近的距离能够感知他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楚定江提起此事,她便立刻猜到了。
安久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吧。”
“嗯。”楚定江给她系上大氅,目送她出门。
外面风大,安久拢紧大氅,加快脚步。
还没有到门口,莫思归的房门便打开了。
安久直接进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和着药香扑面而来。
“这么冷的天,胡乱跑什么?”莫思归瞪她。
安久未理会他,解了大氅,朝床铺上看去。
魏予之果然在那里,发丝如霜,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连唇都几乎淡的与肤同色,整个人像一张白纸,又像透明的。
四目相对,都没有什么话说,仿佛想问的都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说出口。
屋里就只有莫思归捣药的声音。
半晌,魏予之笑笑道,“坐啊。”
安久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你没事吧?”
“很好。”魏予之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因久病,这张脸早已经不是当初令他怦然心动的绝色模样,可是目光再次相触,仍然能够牵动心跳。
魏予之微微蹙眉,觉得伤口处疼的厉害。
“平心静气。”莫思归提醒了一句。
魏予之觉得秘密被拆穿,苍白的脸颊上倏然浮上几分血色。
“你救了我两次。”安久道。
“你说在宝华门?”魏予之很快平静下来,“那次即便我不出手,你也能全身而退。”
安久点头,可是即使如此,魏予之不惜自损也出手救她,这份人情,她也不会半点都不感念。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小乖乖
“大恩不言谢。”安久道。
魏予之淡淡道,“我这次救你是有交换条件的,没有什么恩情可言。”
屋里一时又陷入沉默之中。
莫思归忍不住道,“既然没有话说就赶快回去休息。”
安久本想说日后若他有需要她会尽力帮忙,可是顿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做出承诺。
魏予之目送她离开,看着纤弱的背影融入刺眼的雪光之中,久久才收回眼神。
一切的交流在他们之间都变得无声而缓慢,带着一种无法言述的情分和似有若无的闷痛。
在宝华门之变那天以前,毫无疑问,魏予之是安久的敌人,然而自此之后安久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他了。
安久见楚定江伫立在廊下,快步走了过去。
“楚定江…”
楚定江握住她冰凉的手,面上泛起笑意,“你不能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喊,骂人似的。”
不管是大宋或是更久以前,为了表示尊重,一般不会连名带姓的称呼别人。
“那怎么称呼?”安久回忆了一下,印象中,夫妻之间一直都是称呼对方名字,或者“亲爱的”,可她总觉得用汉语说“亲爱的”有点不顺口,叫“定江”就更不顺口了!
“以前别人都如何称呼你?”安久想借鉴一下。
楚定江俯身在她耳畔道,“华容简、公孙容简、季子。”
安久微微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前世就叫华容简,“季子又是什么意思?”
楚定江轻咳一声,“是幼子之意。”
安久盯着他的脸慎重的想了一会儿,“冲你这一脸的沧桑相,我叫不出这一声小乖乖。”
幼子可不就是小乖乖么!
“罢了,这个不急,成亲之后叫夫君。”楚定江本想着找个私底下的称呼,谁想说来说去还是把自己给坑了,就不应该对她这方面抱任何希望。
“成亲?”安久声音微扬。
楚定江心道坏了,这丫头毛病挺多,尤其对于成亲一事十分反感,“不成亲也可以这么叫。”
“唔。”安久模棱两可的回应了一下。
其实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她对楚定江已经算是比较了解了,说起成亲并不再像从前那样排斥,她很清楚楚定江与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同一种人,他有责任感亦有担当,令她觉得很安心。
楚定江见她反应不大,心中稍宽,皇天真是不负苦心人呐!
安久正想着事情,忽觉得背后有人注视,不由回身去找寻视线来源。
那边只有莫思归的屋子,漏花窗后人影绰绰。
屋内,香炉里烟飘出缕缕烟雾。
窗畔青衣白发,目光似乎透过窗纸看见了外面对话的两人。
察觉安久看过来,魏予之垂下眼帘。
莫思归还是在哼哧哼哧的捣药,隔了好一会儿抬头道,“人都回屋去了!不懂你们这些整天情情爱爱的人,阿久显然也是把你看进眼里去了,喜欢就大大方方的去喜欢呗,还弄什么偷窥。”
“我见着她第一眼便求娶了。”魏予之当时虽砰然心动却没有到一眼定情非卿不娶的地步,也许与他一贯的行事作风有关,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又或者强大的精神力赋予了他敏锐的直觉,他知道即使眼下还没有情根深种,将来也一定会越来越喜欢她。
“咦,竟有此事!”莫思归忍不住同情他,“当时她肯定狠狠挖苦你了吧!”
莫思归琢磨,安久那张嘴平时都那么欠,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更是毫不留情。
未曾想,魏予之却摇头,“并没有,我与她相识至今,极少在言语上有交锋。”
他们哪一回都是生死线上,不是她逃亡就是他遭难,不是他捉了她,就是她捉了他,总得有个人要遭难。
莫思归有点吃惊。
魏予之却未容他再继续追问,转变了一个他绝对不会绕开的话题,“神医为楼氏姑娘赴汤蹈火,在下很羡慕。”
“赴汤蹈火有什么用,她就是一头犟驴子,不把南墙撞塌不罢休。”提起这个,莫思归就开始愁,哪还有心情去八卦别人。
魏予之慢慢走回去,在床上躺下,“物极必反,情深不寿。大约这世间容不下极端的事物,所以才会特别痛苦,神医且得放宽心才行。”
情深不寿,这“情”不管是什么情,爱也好恨也罢,陷得太深总不会长久,否则终将走向毁灭。
魏予之闭上眼睛,他这话其实不是在劝莫思归,而是在劝自己。
莫思归仿佛明白他的意思,为缓解抑郁,从药堆里扒出药烟,“这是我最新配方‘神仙乐’,你要不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