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琼心中恨不得将他的祖宗八代从头骂到尾,脸上也不悦起来,脚下移动,想着早点躲开这家伙早点好。眼看着那窈窕的身子向亭台楼榭中移去,宗礼也迫不及待地尾随而去,上了弯弯曲曲的曲桥,只见到桥下荷叶连起一片翠绿,朵朵粉红的花蕾隐藏其中,随风荡漾。碧水中还有锦鲤游过,带起片片涟漪,正如心湖动荡不休。
突然想起前几日还在西苑看着同样的荷花,今日却物是人非,不由悲从心来。
“瑞琼,你喜欢这些荷花吗?等你到了我们端王府,我也为你种上一大池子,派人小心地呵护着,保管开出的花儿比这更多更美……”
看着以前从未见过的柔美神色,宗礼禁不住心神一动,一双手就向瑞琼的肩膀搭过来。柳眉竖起,正想一巴掌将那个该死的登徒子挥手打开,却不料有样东西来得更快。就看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冲向宗礼的腹部,宗礼下意识地一挥手,将那团东西打开,正打入一旁瑞琼的怀中。
软绵绵的皮毛,娇小的身躯,却偏偏有着一双凶神恶煞的火红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对面意图轻薄瑞琼的男子,龇牙咧嘴。
有些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兔子,怎么可能不认识这陪伴了自己多少无忧无虑的日子的小家伙,瑞琼一把将它抱得紧紧的,感觉到喉咙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兔子为什么在这里?
对了,西苑开了,不再封闭,所以它也可以自由地跑动了。
所以缁衣也……
“兔子,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远远的,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却让宗礼回头,瑞琼一惊,抱住兔子就想离开。
“兔……”
声音戛然而止,想来是看见了他们两个,看见了和最厌恶的宗礼如此纠缠不清的自己。他会用什么表情来看待自己呢?在知道事实内情的两个人面前会如何表现呢?不知道是该哭、该笑还是该伤心,不想看到他伪装出来的愤怒和惊讶,也不想看到他原本的阴柔狡诈,所以瑞琼垂着头,抱住兔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视线低垂,只见到原本一清如水的视野中白衣闯入。慢慢地侵占住自己的视野,直到鼻端中充满了清冷的梨花香,一只手探了过来。原本以为是要对自己如何,但是那只手却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拎了过去。
没有说话,那股动人心魄的香味飘然而过,猛地抬头,看见的就只是无情的背影。兔子从缁衣的肩头探出来,两只红彤彤的眼睛望着自己,说不出的依恋,同时也对主人和她之间如此冷淡的气氛感到好奇万分。该怎么说,要如何才能将自己的心意说给它听?
一瞬间觉得还真是万念俱灰,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
如此想着,突然觉得海阔天空,之前在乎的或者是不在乎的都不重要了。既然不属于自己,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著下去?
抬头看天,一色的蓝,却是深深浅浅,正如人的心,浅浅深深,永远不了解。
为什么自己要屈从于皇上的命令嫁人呢?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和缁衣对立呢?就是因为他要陷害阿玛成全端王爷?说到底,如果自己和他都不是出生于王府之内,只是乡野村庄的村民村妇,是不是会更幸福一点?
怔怔地流下泪来,瑞琼看着天,心中澄明一片。
这是永远无法达成的愿望不是吗?要不然也不会称之为愿望了……自己必须面对的,不得不面对的,只有这种悲哀丑陋到极点的黑暗人心。
“那家伙还真是讨厌啊,下次见到一定要好好教训他……瑞琼?啊?瑞琼?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惊讶地看着面前突然而至的泪水,宗礼慌忙掏出手帕帮她擦拭,却不料瑞琼粲然一笑,拨云见日。
“如果我只是乡野村姑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看上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宗礼彻底愣住,“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你毕竟是格格,怎么可能是那种……”
微微一笑,知道问这句话也确实傻了。如果没了这身份,她兴许比一个乡野村妇都不如。但是幸好她是格格,也因为这特殊身份导致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以及最大的悲哀。
要如何亲手切断这种孽缘?如果这样痛苦地思念着缁衣,生活在这种泥沼里,那么还不如还在爱着他的时候就这样死去。趁着自己还爱着他,这份爱情还没有转化成仇恨的时候,就这样死去就好……
心中一动,感觉到眼前昏花一片,一个站立不稳,几乎摔倒。宗礼“哎呀”一声将她扶住,瑞琼抬头看着那张文秀的容颜,心中的厌恶转为仇恨,熊熊燃烧。
一切都是因为端王爷,都是因为端王爷的儿子宗礼,如果他们不在了,如果他们没有出现的话,自己和缁衣就不会这么痛苦。都是因为他们……
感觉到黑暗笼罩住自己的心,让原本因为悲伤而变成神色的心湖更黑,也更脏。
脑中想着不应该出现的念头,反正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失去了也什么都没有了,既然如此的话,还不如来个同归于尽……
只要端王爷还有他的儿子死了,缁衣陷害阿玛的计划也就不会成功不是吗?
刺骨的杀机在心中浮现,瑞琼脸上却粲然一笑,有别于平常的天真无邪,反而说不出的妩媚。轻轻扶住面前宗礼的衣服,用着自己所能表现出来最楚楚可怜的姿态,抬头向男人提出意想不到的邀请:“明天这个时候……我想请宗礼贝勒你过来说些事儿……所以……”
“所以?”宗礼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喜出望外。
“所以,请你明天过府一聚……小酌一杯……”眼波流转,斜斜地看向一边的绿树红花,瑞琼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指,随即向厢房走去。心中已经打定了所有的主意,如果不能和缁衣在一起,那么活在这个世上已经生无可望,就算死也要处理完这些事情才好不是吗?
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肠居然变得如此狠毒、如此丑陋,但是瑞琼却依然笑着,慢慢走回了厢房。
殊不知背后的宗礼露出阴险的笑容,却也看透了她的心思。
“宗礼。”
身后传来呼唤他名字的温柔声音,转过头来,一片绿叶掩映之中,抱着兔子的白衣少年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眸子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宗礼皱紧眉头,朝桥尽头走去,一步一步,少年的眉眼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缁衣,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直呼我的名讳。”
对他斥责的话充耳不闻,缁衣冷着面孔,抱着兔子的手明显收紧,“你……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眉峰挑起,宗礼笑得张狂,“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那样刁钻的女孩子突然变得那么温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如此最好。”缁衣垂下头来,咬住嘴唇,随后转过身去向西苑的方向走去。刚跨出一步,胳膊就被宗礼硬生生地抓住,挑起眉峰,不满地望向男子,缁衣冷着面孔,提醒他这种举动不合时宜,“你不要忘记你是端王爷的儿子,也是德郡王要对付的人,如此公开没有忌讳地和作为指证人的我接触,不怕惹来什么别的事端吗?”
宗礼“啐”了一口,挥手将他的手臂挥开。
“只是觉得你不对劲而已,如果因为你的缘故坏了阿玛的大事,你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吧?”
“……”侧过头去默然不语,缁衣脸色阴沉。
“好了,我也不责怪于你了,毕竟你对我和阿玛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呢,总是觉得先前想的招儿都不太保险,万一皇上估念德郡王功高位重,兴许手下留情也就饶了过去……如果事情真变成这样,那么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
听出他话中有话,缁衣转过头来,自然清楚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想怎么做?”
宗礼挑动眉峰,笑得张狂而邪恶,“如果有个更大的罪名,岂不是万无一失?”
“……你想如何?”
宗礼拉着缁衣退到后面去,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封,缁衣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神色立变。
“怎样?如果说他和民间的反清组织有勾结的话,他就算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信纸之上密密麻麻地书写着和汉人如何合作策划谋反之事,详详细细,如果不是早就知道这文书是伪造的,看这字迹还真以为是真的。翻过来,看到最后的大印,缁衣神色一变,抬起头来,“这印章……”
“当然是真的。”宗礼洋洋得意,“要不然你以为我干吗这么频繁地出入这里?”
来的机会多了,下手偷取的机会也就多了。
“还有啊,之前照着你说的招儿找人袭击了那个德郡王,把那封伪造的书信也借机给了他,如此一来,万事俱备,等到大寿之时再找几个人出来袭击皇上,把罪名就这么往他的头上一栽,这样就可以让他来个人赃俱获,百口莫辩了!皇上寿宴的时候需要的人那可多了,如此一来混进去也容易得很,呵呵,等到皇上圣旨一下,将他拖了出去,我们剩下的人就可以一拥而上,要了当今圣上的命,如此一来,所有的计划就都成功了不是吗?”
缁衣垂下头去默不作声,手指却快速地把书信折叠起来放入怀中。弯腰抱起在脚边匍匐的兔子,随即就要离开这里。宗礼看着他几日不见却越发纤瘦的身体,冷嘲地笑着,“缁衣,你最好记清楚了,你再怎么厉害,再怎么想要,但是你始终是庶出的,终究是赢不了我的。不管是继承阿玛的地位、名声、财富,还有那个刁蛮的格格,都是属于我的。你这个流了一半汉族血统的杂种,还是不要那么不要脸地夺取你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比较好。”
缁衣抱住兔子的手指蜷缩,又慢慢松开,缓缓转过来的容颜笑得温柔,“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要抢过的。”
缓缓地说完,也不理会对方的反应,缁衣踱步出了绿树的阴影,向着自己居住的西苑走去。心中波涛万丈,恨得牙齿几乎咬断,但是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这就是命运……
坐立难安地一直等到夕阳西沉,才看见那抹匆匆忙忙的身影从一片苍翠中冒出来。忙不迭地奔出去,一把抓住丫鬟夜香的胳膊,瑞琼小声且急促地问出决定着自己命运的疑问:“怎样?弄到了吗?”
小丫鬟满脸是汗,大大的眼睛看了眼脸色稍微有些发青的格格,重重地点了点头,手指哆嗦着从自己的衣襟中想要掏出什么东西来,但是颤抖得太厉害,掏了半天也掏不出来。瑞琼咬咬牙,探手进去,也不顾小丫鬟的瑟瑟发抖以及害怕,将那白纸包掏了出来。
“……格格,求求您不要……”
夜香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瑞琼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纸包贴着衣服收了,转身回房。
“格格!”
小丫鬟追了过去,大门却无情地关上,良久只听到瑞琼的声音冷然,下着不容违抗的命令:“夜香,今天晚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出去。”
还能说什么?夜香只能哭泣着行了礼,随即跑了出去。瑞琼一直靠着门,直到听到小丫鬟哽咽的哭声远了,才慢慢走到桌边。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随后打开纸包,用小指的长指甲轻轻挑出一点放入其中,只听到“嘶嘶”的声音响起,随后茶水碧绿,没有任何异状。神色凝重,随手向地上一泼,白烟卷起,“嘶嘶”声响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可怕。
瑞琼怔怔地坐着,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微微地透出一点淡青来。手指紧紧捏着那个纸包,很清楚明天恐怕就要亲手杀掉一个人了。说不出的紧张,但是却不害怕,清楚地知道如果那个人死了,自己就不会踏入痛苦的深渊,虽然带给自己痛苦的并不是他……但是只要他死了,那个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就会更加痛苦。
将纸包放进怀里收了,转手拿起一边的铜镜,看着镜中的容颜,已无娇艳,只留憔悴。
沉下脸色,将镜子放在一边,俯在桌上看着桌上的烛火随着窗户缝中透过来的风一晃一晃的,随时都有被吹灭的危险。但是火焰好美,美丽得连全部的心思都吞噬进去,无法再想其他的事情。爱情,也是如此的美丽不是吗,却也是同样会有被吹灭的危险。
你是火焰,我却是宁愿被烧毁和扑上去的飞蛾,如此可怜。
感觉到眼睛湿润,抬起手来想擦干净,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笼罩在墙上的巨大阴影。
回头,就见到厢房没有锁好的门被推开,一袭修长的身影慢慢进来,随后关上房门。火焰跳跃的舌舔上了那个人所带来的寒气,也让那张白皙的脸颊再清晰不过。朝思暮想却如此冷淡擦身而过的少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缓缓睁开的眼睛映照出她些许惊慌的身影。
“瑞琼,你想做什么?”冷淡的语声质问着她的疯狂想法,缁衣神色不动,眸子里却反射出七彩的光辉。
深深呼吸,感觉到胸中的狂躁被压抑了下去,瑞琼挑起眉,用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狂傲回答着他的问题。
“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缁衣没有说话,但是身体周围笼罩的气压明显降低,让人不寒而栗。
“不是吗?你和我之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狠狠地说完,转过身来因为眼眶中的泪水几乎涌出。
“……谁说没有关系?”低沉的声音似乎压抑着什么,只听到轻轻的脚步摩擦地板的声音响起,还没有下定决心逃开,一双手就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悚然一惊,回过头来的眼睛已经泄露了太多太多。缁衣静静地看着自己,眸子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热。
“你说没有关系么?你明明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为什么没有关系……”
“没有!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是宗礼未过门的妻子,你却是其他的男子,我们之间不可能有那样的感情,我们……”
“未过门的妻子?未过门的妻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啊?”
猛地一甩手,快若闪电地拉开她的衣襟,刚刚藏好的那白色纸包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瑞琼脸色铁青,扬手就是一掌打去,缁衣不躲不闪,硬是挨了这一下。
“你这混账!”
除了这句话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缁衣抚摸着火热的左颊,冷冷地笑出声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你居然想毒死宗礼?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变成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啊?”
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瑞琼闭上眼睛,终于忍不住地大吼出来:“我自然是知道!他死了就好,他如果死了,你们所有的计划不就打乱了么?所有的事情不就全都结束了吗?至于我……我,我自然会跟着他一起去死,这样一来不就全都好了吗?”
说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所有伪装出来的坚强全部崩溃,瑞琼垂下眼睫,说不出的可怜。
“……为什么不告诉你阿玛我的事情?”
“……”咬住嘴唇,知道如果一回答就意味着所有感情的崩溃。
“你害怕你阿玛杀了我是吧?”
“……”转过头去,想要挣脱他紧捏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却不料身子没有后退却被缁衣一个用力拉入怀中。
熟悉的梨花香气夹杂着淡淡的麝香的味道,还有兔子带来的泥土味还有青草的气息,说不出的心安和说不出的悲伤。应该推开的,毕竟这不是属于自己的怀抱,但是身体却被牢牢地禁锢住。
柔柔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寂,让瑞琼心中一跳,“瑞琼,你可以相信我吗?”
“……”要我怎么相信你?之前欺骗我欺骗得还不够凄惨吗?
“虽然现在不能明说,但是请你相信我……”轻轻分开彼此之间的距离,那双盯着自己直看的眼眸清澈到底。
“不能明说?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你难道……”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欺骗着我的?难道说……
没有继续问出口,只是因为缁衣将脸凑了过来,随后冷冷的唇瓣贴上了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