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相貌堂堂的爷儿可是当今端王爷的公子宗礼贝勒?”
语声绵细温柔,缁衣垂着头巧笑倩盈,垂下衣袖的手却轻轻发抖,想来恨之入骨,气得发抖。瑞琼探手过去捏住他的左手,先前还烫得惊人,现在却冷得吓人,不由得再用力捏了捏,想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一点。
“正是贝勒爷我,敢问这位姑娘是……”
宗礼的话音还没有落,缁衣就猛地抬头,双眸中寒光猛现,先前伪装出来的温柔恬静一把撕下,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语的仇恨和狰狞。
“我找的就是你!”
一挥手,寒光划破袖子,众人只看到和烟火相似的光芒仿若一条银龙从缁衣的袖子中飞舞而出,笔直地划向对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宗礼贝勒。瑞琼尖叫起来,虽然心中有了个谱儿,但是也想不到缁衣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情来!
宗礼惊叫一声,向后退了三步,身上穿的石青缂丝面貂皮褂子被划开好大一个口子,连里面的内衣都裂了开来。一道血痕缓缓浮现,滚出的血液红得惊人。
“保护贝勒爷!”
一瞬间围绕在宗礼身边的侍卫们齐刷刷地围了过来,手中的武器对准居中冷笑正打算再扑过来补上一刀的缁衣,随时可能将他就这么弄死。这时候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也不顾自己的脸孔被人看到了,瑞琼抓住缁衣的胳膊,转身就向来的方向跑去。开玩笑,怎么可以让缁衣死?
如此想着,瑞琼加快了脚步,只听到身后缁衣足上乌金锁链“哐啷”作响,很是动听。
就是因为瑞琼一直向前拼命跑着,所以没有发现身后的缁衣与被刺伤的宗礼之间,别有他意的眼神。
禁锢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肤色莹白,细细看来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小上一圈,从袖子里散发出来的香味淡淡的,还带着泥土的涩味,说不出的熟悉。脚步迈不开,拖曳着乌金打造而成的锁链,只能听到烦躁的哐啷哐啷声不绝于耳,缁衣跟着瑞琼跌跌撞撞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去。
跑着跑着,不知不觉跑出了离那片被烟花人潮吞没了的街道,很远的地方,爬上了小小的山坡,随后才停下脚步。
喘息着,感觉到心脏都要炸裂一般的难受,缁衣好不容易盘上的长发完全散乱成一团,发钗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就连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被弄得东零西落的,狼狈不堪。他前面的瑞琼也好不到哪里去,长长的发辫也被奔跑以及涌动的人流弄得凌乱不堪,瑞琼索性一把抓开辫子,让满头乌亮柔滑的发披散了下来,缝隙间那双炯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倔强。
“瑞琼……你做什么?”缁衣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不出的怨恨。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怨恨的理由。
尊贵的多罗格格钮祜禄?瑞琼,毫无形象可言地叉住腰肢,满脸气愤地看着同样怒目而视的缁衣,语气是说不出的火爆,“你白痴啊?!居然在那么多人的地方去刺杀贝勒?你不要命了?当街杀人,你真的很聪明吗?你分明就是个大笨蛋!”
“我管他那么多,只要那个该死的端王爷也能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只要这样就足够了!”缁衣反吼了回去,瞪起眼睛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瑞琼,“况且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你也只不过是和他们一样的人罢了!”
这句话的尾音刚落,就听到“噼啪”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起。缁衣只来得及看到对面皓白的手腕划破暗夜的沉寂,随后左边脸颊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烫。长发飞散,层层叠叠的黑发缝隙中只看得见瑞琼漂亮的容颜上因为气愤旎红一片,而一向倔强不服输的眼眸中也隐隐有水光闪现。
错觉……吗?
缁衣没有捂住脸颊,只是怔怔地转过头来,感觉到口唇中一阵甜腻的味道涌来,知道肯定是出血了。
不过为什么挨打的是自己,哭泣的却是瑞琼?
缁衣想问但是被那双充满了怨恨的眼神一瞪,到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瑞琼脸色铁青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说话,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只听到远处欢呼声起,其中夹杂着鞭炮的声响,更是显得两个人之前的气氛是多么压抑。从这小山坡上远远望去,只见到绵延一片灯海,仿佛一直到天边尽头,和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说不出的漂亮。
缁衣看着这片在深院中绝对不会看见的美丽,不由得痴了,一时之间忘记了和瑞琼的对峙和争吵,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几乎把人吞噬进去的烟花灯海,心中烦乱到了极点。
他看着灯海,瑞琼却在看他。
夜风吹拂起丝丝缕缕的长发,让那乌黑的色泽泛起一层暗淡的紫,为那本来就哀伤的面容更是增加了一抹更深更浓的悲哀。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抓住胸口的衣服,瑞琼不明白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后来想想,只有在看到缁衣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反应,看到阿玛额娘甚至那些贝勒贝子都不会,就只有看到缁衣的时候才会如此,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头来,随后就疯狂地生长、无法抑制。
“为什么看到缁衣那么不爱惜他自己我就会生气呢?”喃喃地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让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缁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到的就是稚气的小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
“瑞琼?”
“为什么缁衣就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呢?如果你杀了那个宗礼,如果你被人抓起来,哦,不……是被抓起来之前就被杀掉,我会多担心?”
“……”
疑惑的目光看向喃喃自语的格格,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但是还没挪动多少,就被瑞琼再一次伸手抓住。黑暗中只见到格外炯亮的眸子盯着自己,让人心悸。
“为什么你就是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呢?什么过去的仇恨,还有别的什么……你不是一向和阿玛这样合作过来了?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是不准你再伤害自己!”
糟……糟糕了……
缁衣颤抖着身子,很想逃离开那种就算是笨蛋也再清楚不过的炽热目光,但是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弹。最惧怕的事情居然有了最意想不到的结局,而这个答案却将他、王爷还有瑞琼推向了无底深渊。
不,不可以,不能让这个局面更复杂了……
但是很不幸的,命运总是爱愚弄别人。
“我终于清楚地知道了,我终于了解了自己的心情。”
双手抓住他的手指,贴到自己胸前,瑞琼慢慢地、大声地说着自己好不容易觉醒的心意:“缁衣,我喜欢你。”
“咻”的一声,从正阳门上飞出了一道银光,照亮了半天的天空,也让瑞琼秀丽的面孔一览无遗。
火树银花之下,小脸一派认真,那双燃烧着炽热情火的眸子死死盯着他的脸,诉说着自己好不容易觉醒的真心。
缁衣只感觉到手心发凉,背后冷汗直冒,但是心中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欣喜所填满,疯狂的、禁忌的欣喜夹杂着些许的恐惧和不安,占据了他全部的内心。
不可以爱,但是却无法控制。
身份、地位、计划都不容许,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相互纠缠的手指无法分开,正如少女突如其来的爱情,盘踞心中,难以驱逐。
爱,不爱?还是根本没有选择爱与不爱的机会,就已经被卷入情感的漩涡中,浮浮沉沉?
缁衣不知道,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在这个让人无法忘记的烟花之夜,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激烈感情,就这么突然而至,搅乱了原本可以说是平静的生活,也为将来的悲剧铺展开了道路。
等到回西苑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发白了。
瑞琼拉着缁衣随便找了顶轿子回了王府,她从出来时的小门返了回去。
而缁衣从西苑高高的墙上向下望去,只见王爷神色不动,俊美的容颜冷冷地看着高坐在墙头上一身女装的缁衣,淡淡地问了一声:“你回来了?”
没有惊讶,事实上早就猜到了王爷一定会在这里等着自己,缁衣冷着面孔从墙头一跃而下,随着足上的乌金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而稳稳地落在地上。
看着他满脸的傲然以及不屑,重华也不说话,只是转过身来向西苑内庭走去。
看着他虽然已过中年却依然挺拔的身影,缁衣想起了瑞琼,那个刁钻任性、脾气火爆的女孩子——但是也一样令人心痛。
走到大堂,重华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对面满怀心事的缁衣,也不说话,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客气。懒得和他计较那些,缁衣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也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了吧?”
开门见山地点出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也懒得和他这样一来一往地周旋下去。重华淡淡地一笑,眸子中却宛如刀锋锐利。
“你擅自离开西苑……本该取你性命。”
缁衣冷冷地一笑,拉起衣摆露出足上的锁链,微微一晃,哐啷作响,是说不出的讽刺。
“你将我囚禁西苑之中,不许我剃发,不许任何人进来看我,最后居然还用锁链锁住我……就是为了防止我逃跑不是吗?如果我离开了,那么你掌握的可以威胁端王爷的棋子就消失了不是吗?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谎言吗?”
重华微微笑着,眼睛却眯了起来,精光四射,“……你知道了什么?”
“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不是这些吧?”缁衣眸子中波光闪动,正襟危坐,将所有的骄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来的阴冷以及被仇恨侵蚀的悲伤,“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也不会放任瑞琼带我出去了不是吗?”
重华微微一笑,不置于否,手指却揉搓起来,显然在思索着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看我对那家伙的仇恨有多深吗?你不就是想看我对你的忠心有多少吗?我亲手刺伤了宗礼,冒着可能被无数长枪洞穿的危险做了那样的事情,就是让你相信我。所以你……你……”声音越来越小,缁衣垂下头去咬住嘴唇,似乎在挣扎犹豫着什么,到了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地昂起头来,大声说出让自己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决定来,“所以你也可以再信任我一点不是吗?所以你也可以下定决心了不是吗?”
“……”
“你从我六岁的时候就将我关在这个西苑里,我一开始确实以为你是为了保有我这个人质好用来做对付端王爷的王牌,但是实在太久了不是吗?生怕别人不相信一个黄毛小子的话,你将我养大成人,如今时机到了却又畏手畏脚的——是,我知道,仅凭我一人之辞说明不了什么,就算闹上了朝廷,皇上也不会相信我的。但是我却可以为你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吗?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我是绝对不会背叛你的,所以你有什么事情就放心交给我去做吧!”
“嗯……你确实很聪明,聪明得……超乎我的想象,也可能是在我的想象之内……”
修长有力的手指摸索着桌子上的茶杯,重华半眯着眼睛,考虑着也许决定着自己一生命运的事情,良久没有说话。看着他微微弯下的脊背,缁衣居然有了一种格外苍老的沧桑感,烛火一摇一晃,也让墙壁上映照出来的影子忽大忽小。
隐隐地,听到那边传来更鼓的声音,抬头看,天边的云霞也仿佛被火烧灼一般,是再亮丽不过的橘红色。重华撑起身子,缓缓站起,迈开步子向西苑门边走去。
“王爷!”
缁衣追了出去,声音仿佛震动着彼此的心脉,诉说着自己不容忽视也不容动摇的决心。重华没有回过头来,但是声音却震撼胸腔,回荡在这个偌大的厅堂中,“我回头让几个人过来收拾一下这个西苑,然后叫手艺最好的师傅过来……”
转过头来,饱含着复杂意味的眼神看了那随风飘荡的三尺青丝一眼,有着说不出的惋惜,“帮你剃发,那足镣……也去了吧……”
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缁衣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向下猛地跪倒,大声地应了声,知道这是自己可以出外的许可。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长发遮住了周围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却也遮住了他随即露出的、充满了得意的笑容。
听到西苑的大门被关上的声音,这才缓缓直起身来,缁衣向头顶上的屋檐看去,露出和刚才那种充满仇恨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来,竟然是说不出的妖冶和说不出的妩媚,“你看够了吧?”
“果然不愧是我的亲弟弟……”
朗笑声起,一道人影从朝阳不太猛烈的光芒中逆光飞下,一个回旋落于缁衣面前。缁衣拧住了形状姣好的眉,半是生气半是抱怨地看着对面兄长衣服上半开的口子,温柔而带着一点甜腻的声音埋怨着对方的过错,“你怎么还穿着这件破衣裳……还埋怨我刺你那一刀吗?”
来人慢慢步出墙下的阴影,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孔上已经被得意所扭曲,正是不久前刚刚被缁衣弄伤的宗礼!
被吵醒的兔子,原本想扑向那边站着和别人说话的主人,却在不小心瞥到那张熟悉的容颜上格外阴狠的笑容时,忍不住抖抖耳朵,向后退了三步,随后快速地向西苑边上的围墙跑去。微风吹拂,乱花迷眼,不多时那团雪白的身影就被一片苍翠吞噬干净。
兔子刚刚跑到围墙边上,就听到了天敌的声音。
“唉?兔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瑞琼高坐在墙头之上,看着那团白白的东西,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虽然说这只兔子调皮捣蛋,一开始遇见的时候也是在林中,但是现在天刚蒙蒙亮,按照它的生活规律,应该是窝在缁衣的被子里呼呼大睡才对,为什么……
跳下墙来,刚想伸手把那小东西抱过来,但是兔子后腿一蹬,逃脱了。瑞琼诧异地看着那家伙又蹦又跳的模样,确实和往常不同,它想做什么?还是说……缁衣出了什么事情?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脑子就连锁性地想起来很多事情,今天刚回来的时候就慌忙回了厢房,本来想稍微睡一会儿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看到天亮,匆匆忙忙起来要去找缁衣,却在出去的途中看到应该继续酒醉睡觉的阿玛出去上早朝。
难道说阿玛其实是装醉,然后在暗中调查自己和缁衣的事情?
细细想来这件事情疑点甚多,这个可能性最大。
缁衣他……
一时间瑞琼的心仿佛被硬生生地撕成了碎片,一想到缁衣可能会被阿玛迁怒,瑞琼就慌了神乱了阵脚。咬住嘴唇,也不管兔子如此努力地在前面带路,瑞琼惨白着脸向厢房那边跑去。
缁衣,你绝对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前方繁花快速向后倒去,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绿的,交织成一片灿烂七彩的光幕,让瑞琼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再次睁开的瞬间,就见到一片纷繁之中,一道白衣,俏生生地伫立在飞檐之下。
太好了,缁衣他没事。
正想扑上去打招呼,脚迈出一步之后,视线所及,隐藏在梨树之后的身影也露了出来。
就算是化成飞灰一片都认得的男人,身为自己死对头的男人,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王府中最幽闭的西苑里,面对着最不应该面对的人。
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瑞琼掩住嘴巴,耳朵却听到了不想听到也不想去承认的事实。
“这么说,经过了这一次,那老家伙总算是相信你了?”
宗礼摸着下巴,说出的话引来了缁衣粲然的一笑,那是瑞琼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她所知道的缁衣虽然有着悲惨的身世,但是依然很骄傲、很霸道,脾气也很坏,但是他的笑容却流淌过一种透明的悲伤,不会这样暧昧地笑,也不会露出如此阴险的表情。
他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缁衣,却也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缁衣。
为什么……
“当然,费了那么长时间,他终于肯相信我了。”伸手拉过一绺长发,缁衣唇边勾勒出一抹暧昧的笑意,眸子中光芒流动,“为我剃发,就是说明我可以走出这个西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了……也就是说我会作为对付你们的最重要的棋子出现在大殿之上。”
“故意放任自己的女儿接近你,等到合适的时机出现了再将你带出去,再看你的忠心,可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到我们为了彻底击垮他,布下了一个长达十二年的局。”阳光照在宗礼满是得意笑容的脸上,刺得她心中发痛,“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阿玛为了对付他这个老敌人,居然捏造了一段那么令人心伤的过往。什么文字狱,什么江南夫妇,什么冤案全都是假的,都是我们一手安排的一场戏而已。而将阿玛庶出的小儿子扮成一介平民,一直在这个西苑里呆了十二年……哈哈……他精似鬼,也不会想到那个天天念着报仇、又骄傲又任性的孩子居然是我的亲弟弟,太可笑了!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啊!”
“先不要得意得太早……那边的事情如何?已经找了人去袭击他了吗?把那个东西泄露给他,随后他交给我让我指证你们,那么就是我们反扑的时候了。”
缁衣轻轻的温柔的声音缓缓流淌,躲在树后的瑞琼捂住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嗯,只要在皇上的六十大寿的宴席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假的罪证一抖露,这下子一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二是诬蔑朝廷命官,三是皇上让他肃清乱党没有做到,就算他是正黄旗的郡王,恐怕也是顶戴花翎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