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寄晚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哀伤。

回到家中,奶妈不在,跟进来的纹儿说奶妈的媳妇突然发病,赶回去照看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打量风寄晚。

风寄晚轻轻将她放到榻上,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纪柔荑摇了摇头。

“那就好,你睡一觉醒来,应该就好得差不多了。伤得还不算严重。”风寄晚直起身,见她依旧睁着大眼睛,便道,“睡吧。”

“我不想睡。”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一觉睡醒,你就又不在了。”

两人都怔住,房间里有股暗流起伏不定。纹儿咬了咬手指,灵敏如她,自是看出了风寄晚之于小姐而言的不同,难怪小姐和十五阿哥出去玩时都不见得开心,原来是这样。于是识相地退了出去。当丫头当了那么多年,早就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在场,什么时候绝对不能在场。

风寄晚站了一会儿,道:“我要回去了……今天皇上回京,大小官员相干人等都去恭迎圣驾,我已经迟了。”

“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跟着我,那个人是不是你?”

风寄晚的表情算是默认。

纪柔荑又道:“如果不是有人抢我的东西,令我受伤,你是不是就不会现身?”

风寄晚没有回答。

纪柔荑凄凉地一笑,“记不记得我第二次见到你时说的话?我说——风寄晚,你是魔鬼,永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面前。被我说中了,你总是这样,以一种冷漠的姿态来杜绝别人的幻想,但又不肯做得彻底。如果你今天不出现,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你的,只要永不相见,时间一长,就什么都淡掉了……可你为什么要来?来了却又要走。我见不到你的这些日子,虽然想念,但是心是平静的,现在你来了,又救了我,再要离开,你让我怎么办?风寄晚,我该怎么办?”

风寄晚的眼角跳动了几下,仍不说话。

“你当初真不应该找上我,你不应该让一个女子和你靠得如此相近,你明明知道那样的距离容易让人迷惑,而后沉沦。”

“柔荑……”说了两个字,觉得喉间涩涩,又归复沉默无音。

唯恐情深处,心泪尽湿衣。

这女子如此哀艳绝伦,引得心亦为之悸痛,然而,依旧不敢伸手相抱。他多么希望能够抱住她,以温柔以真实去抚平那清秀眉眼上的凄凉,然而,不能够,不能够那样做,他有他的顾虑和羁绊……

纪柔荑等了许久,终于放弃,她往枕上一靠,闭上眼睛颓然道:“算了,我明白,有些事情你真的做不到。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性格这般相像,就该彼此怜惜,何必苦苦相逼?你走吧,万岁爷这会快到宫门了。”

房间里静静地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又远去了。纪柔荑蓦地扭头回望,已不见风寄晚的身影。

就这样又不见了……

水落依旧在手中,原以为是梦幻,却不是梦幻,然而这真实,又宁可是梦幻。

多么可笑,每每殷盼的,总每每失落;而每每失落,就每每心伤。

脚上的扭伤很快就痊愈了,然而心情却一直没能好起来。

第四天永琰来看她,很是焦虑,“我听奶妈说你的脚受伤了,现在可好点儿了?”

“一点儿小伤而已,不劳十五阿哥挂念。”

“我这几天忙得很,所以今天才来看你。”

“皇上返京,你做儿子的自然要忙碌一番。”纪柔荑淡淡一笑,“其实十五阿哥,你不用经常来看我。”

永琰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低声叹道:“柔荑,你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我只是想关心你而已。”

“我知道你对我好。”纪柔荑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在丝帕间缠绕,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复杂不可说。

“不说这个了。”永琰不欲惹她不快,连忙转换话题,“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

“是什么?”

“下月初二,是我的生日,你可以来参加我的庆生宴吗?”

纪柔荑微微惊讶,“那没剩几天了啊!我当然要恭祝你寿辰永安……但是晚宴……皇子寿诞,文武百官必定都要来祝贺的,我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为什么不适合?你是我的朋友,最有资格参加我的庆生宴,就这么说定了,到了那天我派人提前来接你。”

“十五阿哥……”

“来吧。我很希望你来。”永琰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纪柔荑觉得无从拒绝,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去,只怕今后更难脱关系,然而,别无选择。

没人给她第二个选择。

是夜,取出水落,犹豫了半天,终于将之锁入了匣中。如果以后都看不见,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些?

纪柔荑不知道,然而她希望是那样。

“陆尚豪这件事处理得不错,很干净。”

依旧是碧色如茵的温室,和糰细心修剪着一株月季,他的身后,风寄晚静静地站着,没有表情。

“你对十格格印象如何?”

被忽然问到这个问题,风寄晚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娇憨可人,性情开朗。”

“她是万岁爷最宠爱的女儿,若得她为妻,对你今后的前途大有帮助。”和糰转身回看风寄晚,表情别有深意,“现在,只差你一句话。”

风寄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和糰笑了笑,又道:“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啊。怎么,有问题吗?”

风寄晚沉默。

“我听说你留了一个女人在你的别鹤山庄里住了好些天?我还听说这个女人是十五阿哥的心上人。”

风寄晚面色一冷,“和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最好。”和糰缓缓道,“女人是大麻烦,聪明人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娶十格格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

风寄晚低声道:“容我再考虑几天。”

和糰望了他几眼,悠悠地说道:“也好,但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对了,明日是十五阿哥的寿辰,因为香妃娘娘的病情一直不见好,万岁爷也无心出席,我得在身边伺候着,所以十五阿哥那边你就代我出席吧。”

“明天?”风寄晚微微一怔。

“怎么,又有问题?”

风寄晚抬头凝望自己的父亲,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和糰一脸平静,显得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你有什么事?”

黑色眼眸黯淡了下去,风寄晚的嘴边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道:“不,我去。”

自和府出来,夜色已深。风寄晚独自一人坐在车内,表情异常阴沉。大街上已无行人,四下幽静,唯独车辕马蹄声,清脆单调。

他突然高声道:“停车!”

车夫“吁”的一声将马勒住,回头道:“少爷,什么事?”

“我下车走走,你先自己回去吧。”

“是。”

风寄晚下了车,转身走向西边那条路,走了一半,折回,折回几步,又停住。夜间的长风习习,吹得他的衣衫不住地舞动,纷乱不宁。默立许久后,仍是决定向西而行。走了大概盏茶工夫,便可见青砖碧瓦,以及两只大灯笼上高书的“纪宅”二字。

这个地方,他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他从这带走了纪柔荑,第二次则送她回来,第三次街头巧遇再度送她回家,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然而,这次呢?

这次来又为的是什么?

风寄晚轻轻一跃飞过矮墙,藏身于碧竹丛后,远远望去,可见纸窗上寂寂然地一个剪影。

他认得出来,那正是纪柔荑。

“小姐,穿这件衣服吧。”房内有个声音脆脆地响起。然后便见窗上的人影动了一下。

“太艳了。”

“不会啊,明天小姐要参加的可是皇子的寿宴,穿艳点喜气。”

风寄晚整个人一震,面色灰败。默立半晌,终于转身飘然离开。

割舍了吧——

割舍了吧——

你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你的前程,你忘记了你的目标了吗?

冥冥中像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规劝,繁复到令他厌烦。回到别鹤山庄,就见唯妙唯肖迎了上来:“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风寄晚推开房门,淡淡地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不用进来了。”

唯妙唯肖一怔,相互看了一眼,恭顺地答道:“是。”

房间里静静地燃烧着两支素烛,清寒的烛光映在中间的牌位上,写的是“梅雪青之位”。

“母亲。”风寄晚自嘲地笑了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母亲,他忘记了,他不记得。他忘记了明天是您的祭日。多么可笑。”

烛光跳了几跳,他沿墙壁缓缓坐下,双手抱膝,“如果您还在世,您一定会教我该怎么做。我忽然想听听您的劝导,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听其他任何人的,只想听您的。”

听说乾隆皇帝不出席十五阿哥的寿宴,纪柔荑大是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她到了十五阿哥的府后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然而没让她想太久,阿哥府的马车黄昏时便到了。纪柔荑身穿绛红色的衣衫踏上马车,经久的苍白,如今穿点艳色,反而显得精神了许多。一路上都是人,到了十五阿哥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如果不是皇上不出席,不得不把这个寿宴办简单了,还不知道该是怎样一派铺张的场景。

马车刚停,就见永琰一身华服地迎了过来,亲自扶她下车。一时间,周旁众人见了,都纷纷猜测起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竟让皇子亲自迎接。这么多目光打量着她,纪柔荑虽不胆怯,却还是觉得有点不适。

永琰微笑道:“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你我出场。”

纪柔荑不解:“你……和我?”

永琰冲她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是慧黠。这个笑容顿时令她有掉进陷阱里的感觉。

“走吧。”永琰来拉她的手,纪柔荑缩了一下,永琰再次伸手,纪柔荑仍是缩手。永琰立定,第三次牵她的手,终于不再挣脱,任他握着,带她一起走过琉璃回廊,出现在众人面前。

无数双眼睛齐看过来,纪柔荑垂下了头,她的预感没有错,这一携手出现于百官面前,从此后再难脱关系。只是未曾想到,永琰可以如此大胆,毫无顾忌。他是皇子啊,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这样的组合,多么惊世骇俗!

足下的红毯柔软无比,踩在上面像踩在云朵之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是谁先站起来带头道:“恭祝十五阿哥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百官一同举杯,“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永琰微笑,“多谢诸位大人,请坐。”随即拉她一同坐下。两队彩衣舞姬,翩翩登台献舞,一时间但见鬓香影丽,好一派浮华景色。

然而这一切,都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永琰比风寄晚更不自由,需要背负的责任更多,在责任与感情权衡之间,她注定是被牺牲的一方。明知这点,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虽然风寄晚没有给她选择,但她也可以不必选择永琰啊。

难道一切都只是因为曾经风寄晚对她说了一句“你最好不要和永琰有所牵连”,所以她现在偏偏不听他的话,要和永琰在一起?

夜幕降临,远处烟花灿烂,纪柔荑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火光,一种悲痛就那样萦绕在心头,如同空中绚丽的烟花一样,绽开、灭去,再绽开、再灭去,周而复始,不胜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