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叹息一声,云颜放柔脸部的线条。
“不要紧的,至少你还能听懂我的话,那么以后……”
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从窗外湛蓝的天空中飘进屋内,打断了一大一小的交流。
“真是笨蛋,看她那个丑样才不会是我爹的女儿呢。”书房的门被推开,方才被管家唤作盈盈的丫鬟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抿嘴笑得一脸得意,“哑儿,你可以出去了,真蠢,要你装我都装不像,老是哭,把我们谢府的脸都丢光了。”
“是,小姐,奴婢该死。”哑儿飞快地跳下对她而言太过宽大的椅子,说话带着哭腔,拔腿逃也似的离开书房。
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学生摆了一道,难怪谢府虽出重金却无人愿意进府任谢小姐的先生。摸摸额头,云颜苦笑不已。
“这么做很有趣吗?”
“不……不是很有趣,但也想不出比这更有趣的事情。”谢盈一愣,天真却又残忍的笑容僵硬之至,大大的眼睛充满困惑和懵懂,随之又生气地大喊,“不用你多管闲事,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以为你是先生就可以管我吗?不到十日,你一定会同前面的先生一样急着离开谢府的。”
宠坏的千金小姐……年长者露出不屑的鄙夷,冷笑数声,一把揪住十二岁女弟子的衣领拖出门外。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我要喊人了……”挥舞四肢,谢盈惊慌地大喊,且不放弃拳打脚踢。
“把你扔进湖里。”一方是冷静到可怕的语气。
“你敢!我叫管家立刻赶你走!”另一方则不服输地反抗到底。
“啊,没关系,反正我也待不满十天,不是吗?”云颜再一次露出使弱小一方为之憎恨的可恶微笑,却又显得异常有气势。
“不,我不要!放开我!管家!管家……救命啊……救命啊……管家……哑儿……”谢盈扯开喉咙喊得嘶声力竭,她完全被吓住了。因为不管自己如何死命赖着不走,却仍一步一步被拖向波光粼粼的湖边。
哭喊声惊动了府里近处的仆人,顿时,丫鬟家丁十数人惊讶地围拢过来,可因为不知发生了何事,皆站在那儿干瞪着眼。
“快来救我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她要把我扔进湖里……快来救我,要不我爹回来,你们谁都别想活,都抓进衙门……快呀……”一边做最后的殊死挣扎,万分害怕的小姐依旧一副刁蛮模样,相比平日仅多了份凄楚的狼狈。
“你们谁都不用管,我是你们家老爷聘来的先生,而且还是熙贞格格担的保。你们家小姐不肯念书,我当先生的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如果谢大人怪罪下来我自会担着,和你们没关系。”
几个想上前阻拦的家丁一听这话就缩了回去,两边都各有所持,他们一时不知该听谁的,直至看到管家跟着哑儿奔过来才松口气。
“云先生,住手!”
十步之外,李管家急急欲唤住已到湖边的云颜。可说时迟、那时快,新进谢府的女先生冷笑一声,伸手,轻轻一推。
“不要……”整个身子倒向湖中的人发出凄绝的尖叫。
“小姐!”围观的众人不禁也跟着大喊。
“哇……哇……”惊天动地的哭声。
“小……小……姐……云先生……”管家虚脱地跪倒在湖边,感激涕零得只差没给云颜磕头。
紧紧抓住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放声大哭的谢盈,云颜既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明白似乎做得有点过分,再不讲理,对方还只是个半懂事的孩子。
“不许哭,再哭我就放手了。”
哭得更大声,倔强的脾气可见一斑。
威胁者轻叹,倒又有些佩服只顾哭泣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深沉的男音将所有的闹剧终结。
“老爷……”
“爹……你快来救我啊……”
才回府,连朝服还未换下的谢君恩紧锁浓眉,默然的表情只在初始时闪过一丝惊异。见了谢府的主子,为自己的轻率有丝悔意的人更觉得不好意思,立刻将水里的女孩拉起来。
“爹,爹……”得救的女孩扑进父亲的怀里,哭得更起劲。
“云先生,你做得太过了,怎么可以把小姐扔进湖里,要是我们家小姐……”管家从地上爬起,当着主子的面一脸正气地斥责。
“管家,先不用护着小姐,想必是她先做了惹云先生不高兴的事。”微微推开扑在怀里的女儿,谢君恩一副判官的无情,“盈盈,你自个儿告诉爹,你做了什么事惹先生生气了?”
“我……”了解父亲的铁面无私,女孩畏惧地止住哭声,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不,谢小姐并没做惹我生气的事。再怎么样,当先生的都不该和学生计较。”在对方审问般的直视目光下,云颜微感忐忑,弯腰微笑地看着受了惊怕的女孩。
“现在知道了吗?你觉得有趣的事,别人不一定觉得有趣呢,哑儿方才也哭得很伤心。”
睁大含满泪珠的凤目,十二岁已有美女雏形的谢家小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若被严厉的父亲知道事情真相,她多半又会被禁足一个月。
“梨花带雨,你哭得。”见其知错,云颜又觉得对方十分可爱,起身略低首同谢君恩说话,“谢大人,小女子先行告辞。”
挥挥衣袖,她看似悠然自得地起步,裙摆随风轻摇。
“爹爹,什么叫梨花带雨?”不解,女孩抬首问博学的父亲。
“这个……那个……”身为左副都御使一职的人一时哑然。
梨花带雨,那是夹在才子佳人故事中才有的词眼,要他一平素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如何为年仅十二岁的女儿解释?
“就是说因为你长得如梨花一样好看,所以哭的时候也像经过雨水淋过的梨花一般楚楚可怜及美丽。”远去的先生回首一笑为其弟子解惑。
雨后梨花带笑,谢盈仰首望父亲,询问所闻是否属实。谢君恩点点头,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去的倩影,又看看女儿。
“快回房把湿衣换掉,然后陪先生到府中各处逛逛。”
“是,女儿这就去。”不改调皮地吐吐舌头,向呆立一旁的贴身丫鬟哑儿招招手,谢盈跑得飞快,已无方才的委屈。
“老爷,这不好吧?那位云先生……”管家上前劝说,遭到一府之主的冷眼。
贤妻早逝,自己又忙于朝中琐事,唯一的女儿缺乏管教是自然的,但多多少少也被府里这批奴才给宠坏了。一年换了九位先生,这次要不是托了熙贞格格的面子请来在八旗王亲贵族中颇有名气的女先生,他还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呢。
“这一年来,府里请了多少位先生?”
“禀老爷,连此次的云先生算在内共计十位。”
“那么有哪位像云先生一样可以让小姐大哭,随之又高兴起来的吗?”
“没有。”
“那么在云先生来之前,府里除了我之外,又有谁能制服小姐吗?”
“也没有。”
“这就是了,以后对于云先生管教小姐的事,你们不许再多嘴过问。”
“是,奴才记住了。”
“都散了吧。”
挥手遣开众仆,谢君恩兀自盯着湖中央的水光,不知所思。良久后,才深深长长地叹口气,转身走向书房。
立夏的夜仍余留着春季的干冷,拂过湖面的风吹进屋内,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把带来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完毕,云颜颇觉寂寥地打量着除了必要的几件家具外无什么装饰的房间。
原以为自己会被赶出谢府,然一场闹剧结束后她竟然留在了此地。因此也觉得谢府的主子谢君恩有点不可思议,女儿被她推进湖里,他都能不生气。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吗?说不定他还真是明察秋毫,已判断出下午一场闹剧的来龙去脉。然而她自己的脾气似乎在这几年来越发暴躁,缺乏耐心,常常使他人难受。
对着跳动的火光眯眼,她习惯性地闭目沉思。
“先生,先生……”响亮的悦耳嗓音从远处传来,谢盈小跑着来到门前,“……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女孩跑得微喘着气,两颊有淡淡的晕红,昏暗的光线映着一双水灵的美目,的确是令人怜爱的美人胚子。
“先生,爹要我请你去饭厅吃饭。”
“让丫鬟过来就可以,怎么你自己跑来了?”见她身前身后无一名仆人跟随,云颜奇怪。
吐吐舌头,谢家唯一的小姐尴尬地笑笑,蹭步走到新进府的先生身旁。
“那些丫鬟做事拖拖拉拉的,还不如我自己跑过来快些。再说,下午的事我还没谢谢先生,幸亏先生没把我逼哑儿装成我的事告诉爹,要不我一定挨罚。”
会意地微笑,云颜整整略起褶的衣衫,又将谢盈因奔跑而落下的两绺丝发夹于耳背。
“你不怨我?下午我可是当着府里一半仆人的面把你浸在湖水里的哦。”
“本来是有点怨啦,不过是我有错在先,而且你又帮我在爹面前撒了谎,爹爹教过我要知恩图报。”
咦?看来谢家恶名在外的小姐虽看似性子恶劣,但本性不坏。因彼此初见面时产生的不愉快彻底烟消云散,云颜握住对方柔软的小手。
“走吧,别让你爹等久了。”
“等等。”谢盈拖住抬脚的女先生。
“怎么了?”
“那个……还有……”吞吞吐吐了半天,另一人轻皱眉现出一副超越年龄的老成,“……待会吃饭时,先生可不可以帮我求求我爹,不要再让我背《三字经》?我从六岁时就开始背这个烂经,每个先生都要我背,好没劲,还有那个《唐诗三百首》、《老子》、《诗经》……”
“六年来每个先生都教你念这些,别的什么都没念吗?”实在诧异,谢府前后十几位先生竟然都只教这种闷死人的东西,难怪谢盈会想尽办法气走那些老八股。
“没有。”谢盈摇摇头,不甘地嘟起嘴,“先生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我学我娘,什么‘克尽妇道’、‘贤良淑德’……反正都是些我不懂又无聊的东西。”
都是些让人不懂又无聊的东西!云颜笑出声,突然间感到同这个女弟子间颇为投缘。
“过会儿我会帮你求你爹,但以后你不许肆意胡闹。”
“是,先生。学生一定谨记先生教诲。”
中气十足的回答又换来另一人愉悦的笑脸,一大一小携手步向前院的饭厅。饭厅内除了伺候的两个丫鬟外就只有谢君恩一人笃定地等着,见两人进厅,表情无变化。
“让谢大人久等了。”出于礼数,云颜笑不露齿。
男主子没开口,仅仅点个头,比个手势示意入座。上菜,盛饭……直到动筷前,都没有人讲话,活泼的谢家小姐也不敢在历来严肃的父亲面前造次。云颜偷偷地以眼角打量着谢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语的个性。
棱角分明的轮廓,紧绷的脸部线条,肃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颇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种远超出其年龄的威仪感。尤其是一双直勾勾地凝视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无形的物质,夺人心魄。他吃饭的动作与其说话的语调一样,呈现出极为稳重的节奏感。伸筷、夹菜、张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中规中矩,挑不出一丝可指责的地方……只是,却总皱眉,如四合院里的孤老头一般,于是那双令人无法转移视线的双眸叫偷窥者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的悲哀。
“云先生。”
“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对象突然侧首说话,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咽着。
“先生,喝汤!”眼疾手快的谢盈立刻把盛好的汤递上,而谢君恩的眉则皱得更深。
喝了救命汤,喘过气的云颜也未现出半分不好意思,仅仅朝谢家父女狼狈地笑笑。
“云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过于急躁。”谢君恩的语气太平,全听不出他说此话的目的。
“呃……”想不出任何理由辩驳。
“小女生性顽劣,还望云先生常常为她多考虑些。虽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确,但有时欲速则不达。”他停筷,稍嫌无礼的视线看得人浑身紧张。
“的确。”知道对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谢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颇有悔意的人当下承认。
“云先生在此长住,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告知我或者管家,将谢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处,做先生的当然可进行责罚。”
总觉得谢君恩说的每句话都酸得叫人生气,但她也不便表现出自己的反感,仅仅勉强一笑,扯开话题。
“这个自然,谢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经》、《道德经》之外的宋词元曲吧?”
“教什么,怎么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请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给先生了,只希望先生能将小女教养成一位行事得体大方的汉家名门闺秀。”
汉家名门闺秀?多少有点叫她不以为然的可笑说词,云颜忍不住反问:“敢问大人,怎样才算是汉家名门闺秀?”一时被问住,谢君恩怔怔地看着小自己整整一轮年纪的女子。
“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擅女红,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呢?又或者只要一副含羞带怯的娇悄模样?如果我没记错,故世的谢夫人熙慧格格并不是汉家名门闺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