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回忆之中的那番伴随着黑夜和剧痛的对话,又一次充斥着在了段鸮的脑子里,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可是每一个字,包括那一句话背后的含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鸮说完甚至觉得手心很冷,所以他下意识地自己擦了擦手掌心,又看着自己和傅玉身前的同一片雪地,才用一种很平稳的口气接着前面的话道,

“我父亲死于家族性的疾病,我曾经被他殴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之后出现了一些他的相似症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这些人却像是真的通天叟一般,十分了解我的过去。”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说这话的人是我的至亲,但我的至亲早已死,不可能起死回生,那就只有第二个可能,这群人比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段玉衡,或者说,他们掌握着很多人的信息,来历和秘密。”

“这的确是我最大的弱点。”

“那个世界的存在,非我当下不能触及,甚至无人会相信我的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京城,五年来去严州,去大同,去松阳,后来还和你一起去了江宁临安多地的缘故,在此过程中,我们见到了的那么多的案件,假铜钱,麻叶交易其实冥冥中一直都有一条暗线在操作着这一切。”

“外人从未看破过,那到底会是什么,直到五猪人案发生之后,我试图去解开那个谜题时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这条暗线,就像是蜘蛛的白色蜘蛛丝一样,蜘蛛们可以通过这个完成他们内部的联系,包括说我们所监视的

“而根据我的猜测,这就是——通天叟。”

这话说到这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到底通天叟是什么呢?

根据廷玉老板那天所给出的线索,以及前朝许多亲身经历过类似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事后用自己的语言去描述,它该是一个用以特殊售卖,交易和完成犯罪联络的特殊关系网。

本朝民间,曾有一度有这样一个说法。

每个有办法进入通天叟世界的,都会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拥有后,你便可拥有了除了寻常百姓之外,在通天叟世界里的另一重身份。

常人心中若有疑问,只要通过通天叟就可得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久而久之,不止是顺天府,各个州府衙门中凡有门道者,人人都知通天叟大名。

它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好事者,而是一个庞大的,神秘的地下组织,完全由虚幻不可知的力量构成。

在通天叟的暗网世界里,你可以轻易地查阅个人在官府当中的户籍,修改自己曾经的违法记录。

并划出属于自己的信息世界,但也会有人潜藏在其中进行不知名的犯罪,你可以买卖人口,可以雇佣杀人,可以贪污受贿,可以将自己所行恶事发布在通天叟之上。

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百姓从通天叟中消失枉死。

而常人竟无法追查到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世上有无数个通天叟,他们躲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只要他们手中有通天叟,就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

“我当年去往严州府,成为一名仵作之前。”

“曾亲眼见过一个一桩离奇的案子,当地有一个商人,家中有一女,名唤宝清。”

“有日竟然在自家闺阁中离奇消失,家人报官,却在全城搜索后并未寻得人迹,七日后,有人声称在通天叟中,发现了这位出阁小姐被砍掉的头颅,还标价万两供人拍卖。”

“她身子的其余部位均已消失,或是被零散兜售,或是被杀人者处理,但无人知道她是最初怎么落入蜘蛛的手中的,也无人知道那颗头最后会被怎么兜售,但这事,便是当年通天叟事件被朝廷知晓内幕的开端。”

“嗯,所以,要查清楚最后一只蜘蛛到底是谁,这一切和通天叟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先想办法解开这一重疑惑。”

这一论断,二人心中皆是赞同。

但具体通天叟一案,还得等到明日各方公开议事上来说,所以这之后,两个人暂且放下案子这回事后,又聊了几句别的。

这其中,不知怎么的,他们就说起了曾经十八九岁时还在为了个人志向而挥洒自由的那一年的记忆。

“我当年第一次见世宗,就被人立了下马威。”

段鸮说着也看了眼身旁好似一帆风顺,却也跟他到底厮混到一起来的傅玉来了句道。

“所有人都觉得我这样一个没有来头的寒门子弟,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紫禁城里的人上人。”

“为什么。”

傅玉跟他一起抵着身后的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志向与理想,却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漫长。

“因为,命是原罪,他们觉得我的命就该是这样,可我不信命,傅玉。”

“那些和王掞之流一样轻浮自负而久未受过外部考验的朝中官员,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和宫娥一样跳一支舞供他们取乐,但他们既然想让我跳,我就跳了,不仅如此,我还故意装醉闹事打了人。”

“哦,那喝醉了,又故意当众闹事之后之后呢。”

完全能想象脾气难搞,又阴险狡诈的少年版段军机是如何理直气壮公开‘献艺’的,听他说着,傅玉嘴角上翘了下却也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却也深深地为这样一个自信无比的人而着迷。

这个问题,段鸮其实不太想说,但其实有个人却很有发言权。

此人,正是段军机各种过往事迹的知情人士达哈苏——

“还能如何,京中闺秀,宫里公主这下都要嫁段玉衡了呗,不过他是个和尚死活不娶亲这事太出名,后来这些事就算了,但那一出少年进士醉琼华,可是太出名了哈哈。”

这件事,达哈苏现在每每在嘴边提起来,都是相当津津乐道,仿佛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忘不掉这位姓段的仁兄当年在琼花宴上唯一‘少年轻狂’的那一次。

可当下,和他在这儿闹着玩的傅玉其实有点让段鸮再一个人来一次给他看,而果不其然,这种要求,他家架子比谁大的段军机当即给否决了。

“你真想看?”

“是啊,总不能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傅玉也说着乐了。

段鸮眯着眼睛一副你又在明知故问的样子,可接下来明明架子比谁大的段鸮的一番举动倒还挺可爱。

因为,紧接着,咱们成年的段军机居然就这么真的一本正经站起来,给傅玉在这只有他们俩对着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真的给他一个人跳了一次。

若说少年段军机酒后来了兴致和如今的段军机有何区别。

那大概是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留下的反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风骨和气魄,段鸮这样不仅一点都不出丑,倒是绝无仅有,只傅玉一个人得见,或者说将会记住一辈子的潇洒。

——这一次,这一曲名为,将进酒。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并非一个女子向男子之间传递情爱的方式。

更像是傅玉和段鸮。

这两个同样活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一路自山河的另一头走来,情义,胸怀,志向都明明白白地随着段鸮的这一方式挥洒了出来。

雪中大氅随风而扬,背对着他回过头的段鸮的黑色发辫散落在肩头,傅玉落在自己膝上的手,和一直牢牢望着他的目光却一下顿住了。

若说,当年的那个少年进士是琼林宴上的一抹百官中不畏强权显贵的的惊鸿,恰似二百年江山荣光。

如今段鸮这一雪中,带着二人敞开胸怀的酒气的一舞。

却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犹如刀锋落雪,满身风骨,比山河耀眼,比肩日月,当真是绝世之才,盖世无双。

他们俩,到底不是一个人的竞争对手的关系这么简单。

借力登九霄,纵横紫禁城,这一回不止是寻出真相,也是踏破困局,重登顶峰的大好机会。

所以,赶上明日,接下来一场干戈看样子已是在所难免,直至那月下饮酒为他一人而歌而舞的人终是停了,

“傅玉。”

“我这辈子不可能为任何人折旋侍君,但你要明白,这一世,我的心,只为你一个人留在紫禁城的大雪。”

“我相信自己不会输给命,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你也要相信自己,有一双比世上任何人都光明,看清楚一切的眼睛。”

“嗯,好,段玉衡。”

望着他的双眸,仿佛也回到了二人第一次初见的那一刻,傅玉随之也坚定地回答了他。

“咱们俩,无所畏惧。”

“一切,来日方长。”

1740年

顺天

这一晚,像是为了迎接接下来注定得忙起来的诸多公事,某两位京城中本该最忙碌的人士倒是在一起呆到了大半夜。

二人之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牵着手在屋檐下一起看了会儿雪,因为傅玉和段鸮其实都清楚,接下来这最后一局,不管是谁最终拿下,都得在这其中论个输赢。

夜幕的京城中一如往常陷入某种沉寂之中,寒冬之气入紫禁。

隔天,伴着天光乍亮,傅玉和段鸮一早就准时出门分别去了海东青和南军机报道。

今日是朝中沐休结束的第一日。

出门随门口早早等候的官家轿子去太和殿议事之前,段鸮在家从卧榻暖阁中取了鲜红色的朝珠,顶戴还取出了身新的官服。

因自活佛入京结束后的第一次朝中公开议事不比平时,在出席时各人着装上的要求就比往日要严格规整许多。

段鸮少有在人前穿的这么刻意要压着人过。

但今天这鬓发收拾的格外符合仪制有股冷肃感,一身深蓝色朝服配顶戴,鲜艳的朝珠映衬着他的面色,又将一身灰白色狐皮大氅穿上后,确实整个人就开始有种不怒自威的冷峻感。

“段军机。”

见他出来,替这位即将接任南军机一把手之位的大人亲自撩开轿门,看段鸮端坐下来后,他的长随和新委派的章京在轿子外恭敬地询问了一句。

“嗯,出发去太和殿吧。”

段鸮坐在轿子里闭目不语,双眸却已是完全地褪去了个人情感,唯有原原本本的清明留下。

这一刻,世上已无什么段鸮。

唯有一个即将再一次大显身手,纵横紫禁城的段玉衡。

而他的对手,正在另一头等着他。

“是。”

“是,起轿,送大人上朝——”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因为这是最后一个单元的剧情章,想各方面写的圆润一点,不要虎头蛇尾的,所以这一章花了比较久的时间去想过度桥段。

好消息是,结尾和高潮我已经全部写好了。

现在差的就是中间已经设置好的剧情填充,这两天我尽可能地更新就多更一点,然后咱们一次性轰轰烈烈迎来一个完美大结局,绝对,绝对不留一点遗憾!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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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四十四回

卯时

太和殿

马车底下的木头车轮‘咕咚’‘咕咚’滚动在神武门大道前, 巍峨古朴,隐匿在云气之中的皇宫内, 两排红衣内侍们正自大殿内立着等候一个个臣子从台阶下走来。

在宫门前下了轿子后, 穿着狐皮大氅走在殿前大道上的段鸮是和达哈苏一块约好从正北宫门口过来的。

今日之早朝,和后头还有的公开议事。

据说都是为了同一件事而设下的。

这三日赶上沐休,所以对外死死压着消息的通天叟疑云,具体是如何一回事, 段鸮还得亲自去了议事会上怕是才能完完全全地得知这一次的案情。

路上,站着背手说了两句话的二人还正好跟途中下轿过来, 并追上他们的图里琛在偏所门口相遇了。

“玉衡,老达,二位等一等。”

摆脱了王掞曾经笼罩头顶之阴影, 挥了下手, 撩开官服一角快步上来同他热络交谈的图里琛看样子明显神清气爽, 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嗯, 早, 收到我沐休这三日送去的冬节礼了么。”

见他人过来,对图里琛本人自是早已熟悉, 上次那一番顺天之变后, 也已将对方纳入自己人范围内的段鸮也扭头招呼了一声。

三人是旧相识, 现在又是一个阵营。

自有说不完的话题, 图里琛倒也豁达坦荡,跟着上来就保持着向前走的姿态就攀谈了起来。

“收是收到了,但你未免太过客气了。”

“原本是你一朝洗刷过去, 重回南军机,该是我们这帮同僚来好好为你庆贺一番才是,这倒是劳费你替我想的周全。”

三人一道往前并排走着,抚了下唇边短胡须的图里琛一边感慨一边这么说。

结果一听这话,未等段鸮开口,一旁站着的达哈苏就先来了一句。

“图里琛,和段玉衡这人可不讲究这套,要我说,咱们俩也甭和他客气,他送什么你收着好了,往常我可想拿他点好处都拿不到呢。”

达哈苏这话倒也有意思。

思索了下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图里琛一听也不继续故作沉闷老古板了,而是点点头才拍拍达哈苏自己的官服肩膀回了句。

“好,好,那我可就不客气,都是自己人,不过,今日的早朝和议事,玉衡刚回来,还要多多小心。”

这话倒也没错,历朝历代的官员之中,亦是有自己专门的小圈子的。

南军机是帝王权利的中央,自也是有这番道理。

段鸮如今一回来,也就顺理成章取代了王掞成了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心人物。

而见三人都走在这儿。

陆续后头也有人上来或是打招呼,或是远远看看保持着保守或排斥的观望态度。

站在最当中的,多年来到哪儿都算是领袖人物的段鸮对此也客客气气,和各位和他属同一品级的大人们谈及一两句沐休期间的公事。

这一切进行有条不紊,亦是一番发生在殿外官员间的日常交际。

官服补子上以飞禽图案划分的文官圈子们这边在红墙大殿前的偏所门口跟段鸮一块立着。

却在这时,另有道脚步声从身后这么出现了。

当下,这一头,肩上还披着灰白色狐皮大氅的段鸮感觉到面前的数位官员都有点议论纷纷地朝身后看,他心中一听身后的齐刷刷的脚步声顿时了然,顶着朝珠,珠玉顶戴加身,拢了下深蓝色官服的马蹄袖管这才跟着人群扭头朝殿下方看了眼。

下方石阶上上来一群人。

人群之外,乌泱泱地正走上来一群和文官这边一众有点着装上就区别的人。

走在正中央,自是当朝最显赫的两位老大人。

廷玉老板与鄂老。

两位老者看样子是宫门外狭路相逢的,明明同为三朝元老,却也不怎么发生私下交谈的样子。

其余守在殿外的文武百官见状立刻冲地位算得上是最德高望重的二人作揖,以示尊敬,段鸮亦在其中,和达哈苏他们一起向这两位三朝元老恭敬地行礼。

隔着这一段距离,观两位离寻常官员们老者之面容,一个年轻时必然也是虎目俊朗,另一位也有一番雄鹰般的气魄风骨。

飞禽和走兽。

自古,亦代表着朝堂之中的两个不同的阵营。

而当廷玉老板先一步走之大殿前后,他还单独停下,又顶着一头华发和贵气雍容的仙鹤批领朝服就冲着一侧低着头,拱手行礼的段鸮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