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瑞邛上山烧香是被人正好看到的,还像是和一女子在庙中,也是那证人所亲眼看到的。

可兰春莲却说她从没有见过什么女子,也没见过瑞邛。

倒是她拿香去时只见另一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依稀从菩萨庙走出,这两相矛盾,各执一见的证词,倒显得这凶杀案背后的真相着实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这之后,札克善就又告辞了。

因明早怕是还要去衙门向县令再报道一次,送走他之后,段鸮也就不打算把有些事都拖到后半夜了。

札克善告诉他,他要是明天对此案有兴趣。

可明早在茶楼外等他,到时候一道去衙门看看物证和那位说是看见庙中有一形似兰春莲的证人也行,段鸮听完也没说自己一定去,只说赶上早就去。

当夜,天暗下来,义庄里就他一人没睡了。

本朝衙门有规矩,但凡凶杀一案,死者尸体需留在义庄内。

期间,官府对尸体本身的取证破案亲眷都是两方默认的,毕竟相比起其他的,亲人枉死,罪犯逃脱才是令人来的更无法接受。

也因白天只不过是简单看到尸体的一些表面症状。

到了夜里,四下无人,见儿子已经睡下,段鸮才用手掩着将蜡烛台拿上,又一个人来到了那深夜停棺的屋里。

等摸黑放下手中烛台,将自己随身的那个白布验尸箱子打开。

一人大晚上站在这尸体面前的段鸮先眯眼拿一旁布擦了擦手,取出底下用白布抱着的三四件表面镀银,形似刀锯子的东西,并分别放在烛台上的火烤了一下。

这些器具是一把开膛刀,一副骨锯,一把肋骨剪和一把剪血脉的大剪刀。

凡仵作行当的见了这些东西,肯定是不觉有奇的。

分尸解谜,一切人死后的话语都在这常人不敢窥探死尸中隐藏着,这正如前人中记载着的那样,是唯一能让一个活人在死后道出自己冤情的方式。

这箱子里的放着的开膛刀第一件。

主要是用作开尸体的表层皮囊,分离血肉,露出腔骨内被包裹在的心肝脾肺以及这底下往往存着最多证据的胃来。

骨锯第二件,用作检验对冲伤,锯开脊骨查看里面受到外伤的骨髓状态以便分析伤情。

肋骨剪第三件,乃为为了能剪开和脏器相连接的肋骨,取出心脏和肺部,又如一些埋在地底多年的陈年老尸,骨骼尤其需要用力剪短时,才得以派上大用场。

这三件,便可将瑞邛的这一具尸骨皮肉完全剥开,将其死亡那日的情形重现。

段鸮这么想着,只在火光下,低着头用手指抚摸了下瑞邛躺在案上的单薄瘦弱的胸膛骨。

以指骨丈量了下开胸的位置,便也一刀轻轻切下。

扑哧一声,胸腔鼓胀又瘪下,有血浆渗出,像是鱼尾垂死的扑腾声。

“哧——”

这被开膛刀一下刨开,因内部腐烂膨胀起来的硕大一只胃,和旁边那只大水盆里的那条死了的青鱼一样表皮白白涨涨的往下滴水的样子倒是很相似。

手指按压下,那肉囊状的胃角底下,有些淡棕色泛着恶臭味的溃烂。

拿刀尖从侧边戳一下还见腹水在里头晃荡的声音,贲门和食道管子通着的地方积是些软硬不一的腌渍软物。

通过这一点,可大致推测瑞邛当晚是否在申时内还见过什么人,或是与那人吃过什么东西。

也是这一破开尸体,取出那瑞邛尸体当中泛起酸臭味的胃,和一截贲门下的腐烂肠子,手掌中已是血水黄水流淌的段鸮才得见这死尸内里的一些基本情形。

看这症状,怕是胃内有什么三日前积攒的未消化的酒菜食物。

闻气味,似是他死之前喝了不少酒,还有一股白日里段鸮就已经从他嘴里闻到的豆子的味道。

等大致查看了下这鼓鼓囊囊的胃腔,又用箱子里的针线重新将尸体的肚皮再次缝上。

把胃里取出来的那些残渣仔细辨认了下,整整一宿没睡的段鸮全身上下已是恶臭,连带一双手已经都是血淋淋的。

他现在这浑身是血的样子要是就这么出门,铁定要把一群人给活活吓死了。

也是先去用水好好清洗了下,到天光初亮。

只留他一人还合衣坐在点着只油蜡烛的义庄里,面前摊开本旧书,手边另放着一只批案墨笔,一打纸,还有壶茶一动不动。

月光如纸。

段鸮的手搁在砚台旁,掌心里依稀可见是三件今天这一场耗费时间颇场的验尸后得来的死者物证。

那是一支从贲门下侧的肉槽里用刀子挖下的很小的榴花耳饰。

一块从瑞邛耳朵和指甲上擦下来的绯色污渍。

另有用剪子沿着那那黑色的虫点伤口下的一小块淡黄色皮肤。

段鸮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三件死人东西,旁边卷宗上也写着些诸如刀口深度,血液色泽还有其他身体外伤之类的东西。

他这一坐就是一夜。

没人清楚他在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些什么。

到外头天终于亮了,段元宝从里屋开门醒来,就见他爹人还一个人在坐着,但外衣换了干净的样子,像是今早要去衙门正式报道了。

见状,男人站起来给段元宝做了顿早点,灶台下的米面都是昨天安顿时先买的,在家用完他就得带着东西先去茶楼准备着赴札克善昨日的约了。

可令段鸮没想到的是,等他起早到了那松阳县的茶楼。

大早上的,问过茶楼小厮后的他却没先看到捕快,反而是听说他要找朋友,就眼睛一亮地热情洋溢指引着他上楼,又见另有一位带着一副单片石英眼镜的不速之客坐在那儿。

“客官!我一看啊您就是来找那边那位眼睛瞎了的客官的!我一看便知你们俩是朋友,看,他都在那儿等您半天了,您快去吧!”

段鸮:“……”

富察尔济:“……”

……

卯时三刻

松阳聚德茶楼

这天蒙蒙亮,楼下来往有小贩吆喝声,茶楼里除了几个散客也没什么人,大白天据说从不出门的富察侦探就这么大清早一脸古怪地坐在段鸮对面。

他们俩谁也没主动吭声。

大清早就胆子大到连放了他俩鸽子的札克善捕快到现在还没出现。

搞得这两位事先都不知道对方要来,所以又正好撞上的倒霉仁兄只能勉强在这儿一块等着同一个人。

换了件外衣,衣襟领口同样绣着佛手的富察尔济今天鼻子上架着副单片的石英镜,链子垂在耳边,镜片遮挡住他的一只眼睛,也难怪刚刚那小二误以为他这人是个真瞎子。

眼下,那只异于常人的灰色眼睛在镜片后被反出一阵白光。

他抱手喝茶的样子也是不怎么想和人怎么说话。

本朝有不少文人都患有眼疾。

因夜晚常在光下看书,久而久之这可放大图像事物的石英眼镜便开始在读书人当中流行起来,他带这个怕是为了方便出门。

段鸮见状,其实也没什么和他主动开口闲聊的兴致。

此前,札克善也有和段鸮说过对方的生平。

说这人和自己同岁,至今竟也没有娶妻。

他明面上是个侦探,但并非松阳人,札克善和他认识几年,只知道他说自己叫富察尔济,年纪职业,其余的却连他从哪儿来都不清楚。

这么一个人,旁人要揣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有点难。

但显然,段鸮对他的感觉。

正如他对段鸮的感觉一样,他们俩都觉得和对方很不投缘。

这种不投缘主要体现,他们俩又一次察觉到对方都有对自己敬而远之。

因都是心性冷,思虑重的人.

就也什么都防着对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加上他们既不算是朋友,也没什么交情,相反连名字都未必记得清楚,好像就完全没必要对彼此客气什么了。

富察尔济:你喝茶么。”

段鸮:“不喝。”

富察尔济:“……”

段鸮:“……”

这话说完,两个都不怎么会聊天的人就又无话可说了。

那只放在最当中的茶杯继续放凉着被搁在桌子上。

这一幕,就如这二人一样气氛冷淡,十分诡异。

两个脾气一个赛一个奇怪的人只喝自己的那杯茶,旁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临时一块拼桌的陌生人。

也是这个当口,先前就已经猜到札克善今早因为案子的事,怕是要找他的段鸮也是思索了下,又突然开口提起了一件事。

“富察侦探来此也是为了兰春莲一案么?”

既然聊起案子了,这似乎是两个人的共同目的所在了。

原本好像还表现兴趣缺缺的富察尔济听到这话也抬眸看了看他,随之只有说到杀人放火抓犯人才终于有话题的两人才开口说话道,

“段仵作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的么。”

“我和富察侦探的目的怕是不一样,我是仵作,您是侦探,对于案情的怕是想法和做法都会不太一样。”

段鸮回答。

“哦,这话倒也没错,就如同昨日那样,段先生身为仵作,明明应该最清楚‘米肉’是什么东西,却故意回答我个错的,在常人面前,您都会下意识选择将自己的想法隐藏,一般人怕是都猜不透段先生心里的想法。”

“……”

这一开口就把段鸮昨天的所做作为给揭穿的话,富察尔济此刻说起来倒是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

‘米肉’,即吃米长大的肉,是为人肉。

那张四问秘卷中的刘生夜窥窗内,所见的正是店主杀人取肉,入锅烹煮。

这一个发生在本朝圣祖爷时期的真实事件。

段鸮作为一介仵作,应该是很清楚的。

但他既不想对一般人表露自己的真实面目,也对富察尔济这样一个同样在黑暗中见识过太多罪犯邪恶的同类有些防备,所以他才选了丙。

但很奇妙,就在昨天那一眼,他们似乎都已经看穿了彼此似乎是同一种人。

——生来就隐藏在黑暗中用一生去抓捕凶手的一种人。

“富察侦探是觉得兰春莲不是凶手?”

“是。”

富察尔济说。

“为何,可连证人现在都说他所见那女子就是兰春莲?”

段鸮面无表情地问他。

“旁人所见,只是庙中女子,不是兰春莲,一个女子不等同于兰春莲,就如同一个男子也不等同于段仵作一样,凭双眼认定,谁是杀人凶手是世间第一可笑的笑话。”

这一席句话,富察尔济说的极为果断,话语间似乎还暗藏着一些旁的令人琢磨不清的意思在。

“这世上生活着许多寻常人,他们活于人世,并不知太多险恶,但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如鬼天生冷血,杀人如麻也甘之若饴,他们杀人不为仇怨,或许只是喜欢杀人,这种人蛰伏在常人中,很少会暴露自己的行迹,杀人作恶在他们看来是平生最爱做的事,这种人就是老天爷眼中的……”

“天生凶犯。”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凶杀,而是一场有预谋和犯罪迹象的连环杀人案,瑞邛只是第一个死者,下一个怕是已经在那罪犯的眼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又见面啦~现在越不熟,以后越……嘿嘿……

注:

清朝时期戴眼镜是一件还算普及的事了哦,其实明朝就有古画上的伯伯戴眼镜了,这边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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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中)

因这一番谈话,之后两人看来是得一块想法子侦破此案了。

他们俩一个是侦探,一个是仵作。

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既然在这来到松阳县的头一天,就碰上这同一桩凶杀案,势必是要共同参与其中了。

富察尔济似乎认定这是场有预谋的凶杀案,那个在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很有可能在几日内再次作案,这个观点倒是十分罕见。

毕竟替官府办案这回事在一般人看来,顶多只是搜集物证,寻访证人,但这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有着他自己的一套奇特迥异的方法。

四问法——这办法在此之前段鸮还真是闻所未闻。

但据说这正是那位富察侦探生平自创的‘甲乙丙丁’四问破案法,这四问并非其他,只四个关于案子的原始提问,即:

甲,杀人者是杀人者吗?

乙,被害者是被害者吗?

丙,杀人者杀死被害者的工具和方法是什么?

丁,杀人者杀死被害者的动机又是什么?

由这最简单,最通俗的四问作为案情考量出发,寻访凶案之后的诸多疑点,世间谋杀凶案皆能寻得真凶,套入眼前这一切来也是完全可以理通顺的。

刚好,放了鸽子的札克善这时也到了。

原来,他早起时出门竟忘了带钱袋,走到半路才被官府同僚指出,只得和个马大哈似的匆忙回家去拿。

现听说他们俩这么早竟碰到一块,还已经在茶楼喝过茶聊完一轮案情还挺惊讶。

札克善不知道此结交非彼结交。

两个天生八字不合的人碰到一块,其实也算是结交彼此一种的方式——富察侦探和段鸮目前差不多就属于后者。

“富察尔济,所以你为何又突然过来了哈哈,是因为我告诉你段先生很厉害,验尸很有一手么?”

这话也解释了有个人怎么又会来的缘故。

原来是札克善后来说了段鸮的事,某位富察侦探对此似乎懒得搭理身边这挤眉弄眼的家伙,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喝着茶来了句。

“我关心的只是尸体身上的物证,其他的事都和我无关。”

“行,行,您总有话说,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整天段先生来段先生去也挺怪怪的,像我这种粗人吧,也不是什么读书人,不懂什么字啊号的,段先生你有什么小字之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