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震云也不看屋里地女人。一屁股坐到水磨楠木椅上。怒道:“莲香。你去把海静抱过来。以后孩儿归你带!”

齐粟娘大吃一惊,莲香使眼色让半叶泡茶,走上前陪笑道:“爷,孩子自是在亲娘身边才好,海静身子弱,爷替他在大明寺、天宁寺都挂了名,请了个法号做乳名,不也是望着他平平安安么?怎的又要让他离开亲娘?”

连震云怒道:“她也太不知进退了,把孩子带好是她的本份,现在竟敢拿着孩儿来要挟我。

一个事儿不依她,就说先摔死了孩儿,她也去死。什么混帐话!更可恨的是,她还敢在我耳边搬弄是非,想离间我和二爷,打量着我是没脑子的蠢汉,不知道她们家动的是什么心思?”

齐粟娘、莲香、蕊儿听得这话,不禁向桂姐儿看去,她亦是一呆愣,显是没想到自个儿铁口直断。

“连大河!进来!”连震云大吼道,吓莲香倒退三步,再不敢劝。

帘子应声揭开,连大河

进来,“大当家,小地在。”

“去!带几个婆子去把海静抱过来,把乳娘也带过来,从此以后,不准他们家的三个嫂子进二门!”

连大河吃了一惊,看着连震云地脸色,一句话儿也不敢说,转身去了。

连震云又叫道:“来人,去看看二爷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叫他到我这边来。”

莲香三女见得连震云果然遣人去抱孩子,皆是面上变色,噤若寒蝉。桂姐儿虽有些得意,~是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立在一旁。

齐粟娘听得心忍,却害怕莲香无子失宠,又偏向李四勤,更何况这是人家的家事,不到万不得已,她一个外人也没有开口相劝地道理。

半叶轻手轻脚泡了盏六茶,悄悄儿递给莲香,莲香接过,屏声静气奉给连震云。

连震云面色和,随手接过,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慢慢喝了一口,扫过桌上地狐皮料子,微微一怔,“那是哪来地?”

莲香连忙道:“爷,夫人来,还未见礼呢。”

连云此时方看到站在座榻边的齐粟娘,不自禁站了起来,“夫人…”看了莲香一眼,“有客在…”似是想责怪,却又忍住,放下茶盏,施礼道:“下官失礼了,夫人见笑。”

齐粟吞了口吐沫,笑道:“大当家客气,妾身来得冒昧。”

“夫人请坐。”

“大当请坐。”

齐粟娘和连震云寒暄客气着,各:落座,“夫人这一月多来,身子可见好了?”

“多谢大当家记挂,只是有些受了春寒,如今已是大愈了。”齐粟娘笑道:“听说十四爷甚是看重大当家,时时召大当家饮宴,想来大当家不久就要更进一步了。”

连震云状似不经意,细看了她的神色,微微笑道:“夫人谬赞,十四阿哥不过是问些火枪、武艺之类小技,他对河标千总崔大人才是着实看重,如今还住在河标水营中。”

齐粟娘原也从陈演口中的听说过十四阿哥看重崔浩,如今再从连震云嘴里听说,更是欢喜“听说崔大人亦是文武双全,想来定是合了十四爷的眼了。”

连震云看着她,慢慢道:“听说这位崔大人是北方沧州人,夫人的原籍亦在北方,也算是同乡了。崔大人的兵法武艺都极是高明,扬州城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齐粟娘抿嘴一笑,“确实可算是同乡,沧州武风极盛,想来这位崔大人也是家学渊源。”看了看连震云,“崔大人虽是出众,大当家又何尝稍逊于他?大当家自谦了。”

连震云心中欢喜,一月多来的烦闷扫去大半,探试道:“夫人客气,听说崔大人原是直隶总督府下的奴才,夫人以往在京城时,可曾——”

“大哥,我回来了,你唤我作甚?”李四勤地大嗓门在门外响了起来。

“二爷来了。”外头的媳妇婆子撩开帘子,李四勤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郁闷之气,“大哥,今儿黄二那小子非把我拖出去喝酒,我听他说—”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换了一幅笑脸,急步走了过去,“你总算出门了,你在家装病装这么久,你也不闷么?”

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怒道:“谁装病了!我是受了春寒,春寒你懂么?”

李四勤笑道:“什么春寒,俺去问了给你看病的天瑞堂的大夫,他说你是忧思郁结于心。情藏于中,而春引于外,罗嗦了一大堆,俺就没听到受寒两个字。”

莲香哧一声笑了出来,齐粟娘咬牙道:“春引于外,春引于外不明白么?就是说我受了春寒!你——”

婴儿啼哭声渐渐传来,连大河领着乳娘走了进来,乳娘怀里抱着三月不满地海静。

连震云看了看连大河脸上的通红五指印,怒哼了一声,“去,让人告诉她,没我地话,不准她出院门一步。”

莲香连忙走上前去,把啼哭的海静从乳娘~中抱过,轻轻拍着,“爷…梗枝她…”被连震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说话。

蕊儿领着乳娘去后头布置屋子,桂姐儿上去和莲香一起哄孩子,李四勤有些呆愣,迟疑道:“大哥,这是怎么了——”却被齐粟娘扯了一把。

李四勤看了看齐粟娘,又看了看连震云,只得闷住不出声,看着屋子里正乱,悄悄儿拉着齐粟娘从边门里走出去,到了书房附近,见得四面无人,轻声道:“怎么啦?”

齐粟娘看着他,柔声道:“没事儿,这是大当家的家事,你虽是二爷,也不用去管哥哥和小嫂子之间的私事儿,就当不知道就好。”

李四勤沉默半晌,“黄二和俺说…”

齐粟娘笑道:“黄二就是当初那个天天跟,你受伤了背着你就跑的那人罢?”

李四勤笑了出来,“你还敢说,当初你下手也太狠了些,要不是黄二背着俺跑了,俺铁定要被高邮那伙人打个半死,伤上加伤地。”

齐粟娘道:“若不让你先走了,高邮帮要赢你们,不是太阳来么?”看着李四勤得意裂嘴,又道:“看吧,现在这样儿,对黄二很公道,他对你忠心,你总要顾着他一些吧

李四勤慢慢收了笑容,半晌不语,“大哥他对俺真是…”抬头看着齐粟娘一笑,“你放心,俺明白地。”

齐粟娘知晓他心里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多说,李四勤笑道:“你一个多月没出门,四月寒食和清明祭祖踏青你也没去。北郊平山堂、虹桥那边儿踏青的人太多了,大门小户地女人们都出来了,看得俺眼花缭乱,扬州城和清河真是不一~你最喜欢热闹,端午的龙舟会你一定要去。俺们帮里足有五条大龙船,盐商们地龙船也威风。”

后房里孩子的啼哭声传了出来,齐粟娘怅然一叹,转头苦笑道:“陈大哥不让我出门,说是我身子不好,便是今儿出来也是我求了半会,他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地。”微叹口气,“我原还想去拜见十四爷,他一向待我不薄,好不容易来一回,我总要去给他请个安才是。”

李四勤犹豫半会,含糊问道:“听说十四爷对你有大恩——”

齐粟娘点了点,“确是有过大恩——”

李四勤看她一眼,“陈大人对,除了俺们家,出门去见客还是过一阵再说——”

齐粟娘在连里用了晚饭,一直坐到掌灯时分,外头门子报进来,“爷,府台大人在门口下马了,来接夫人回去。”

齐粟娘向连震云、李四赔了罪,莲香笑着站起要送齐粟娘,“怎的这般小心,大上送到门口,晚上又接回去,明儿不能来了?我还一直想着和你去游船呢。”

齐娘苦笑道:“天瑞堂大夫说,怕是要等六月里才能出门,他这几日把外差都排开了,或是让周先生替他办,天天伫在府衙里,我想偷溜出来都找不到机会。”

李四微微一愣,“天瑞堂大夫没这…”连震云轻轻一咳,他连忙道:“既是大夫这样说了,六月就六月,你别又出门惹祸,六月里也能游船的。”

齐粟娘瞪他一眼,“六月都是大伏了,谁还顶着毒太阳去游船?”说罢,叹了口气,出门上轿而去。

眼见得就快端午,齐粟娘求了几日,都没让陈演松口让她去看龙舟大会。齐粟娘从三月到四月,在屋子里关了快两月,她自打到这世上来,除了在皇宫里缩手藏脚,还从未这般久足不出户。在清河便是不去应酬,清早也能出去买买菜,更不要说在高邮乡下自由自在。如今在后宅全不得出门,只觉陈演拘束她太过,又恼又闷,却想着陈演是为她着想,也只有强自忍着。

一日晚间,齐粟娘亲手洗菜切肉,熬粥筛酒,做了一个四碗一盘两冷两热的小席面。

待得陈演从前衙回到后宅,换了衣裳,她关上门,殷勤侍候陈演用饭。

齐粟娘把百般地娇柔功夫都使了出来,趁着陈演腻着她不放的时候,央求陈演让她去龙舟会。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没料到陈演仍是摇头,齐粟娘又羞又恼,一把推开陈演,掩上衣襟回了内室,倒在床上大哭。

陈演衣襟散乱,追了进来,方哄了她两句,就被她推开。齐粟娘一边哭,一边去开衣箱收拾衣裳,“你看我不顺眼,不让我出门。我不在你眼前惹你烦,我去京城里找哥哥去…”

陈演一把将她抱住,急道:“我何尝看你不顺眼了,我不过是担心你身子。天瑞堂大夫和我说,要你在家里静养到六月,我难道还骗你不成?”

齐粟娘哭道:“我不管他怎么说,我现在身子好得很,我已经画了十副画,又把那几本算学书翻了七八回,理儿的重阳糕、龙须面我都会做了,就算是京里哥哥府里地人,比儿也和我说过无数回了,我要出去透透气,你答应过我三月去游湖的,现在都快五月了。”说着,挣扎着推开陈演,要去收拾衣裳。

陈演一把将她抱起,搂着她坐在床边,哄道:“月,就等六月,六月里我带你去天宁寺里看晒经,我们坐船去…”

齐粟娘更是伤心,“你骗我,你这两个月把外差排开了,到了六月你肯定要外出公干地,哪里还有时候来陪我…”

陈演连连叹气,欲言又止,举袖替她拭泪,柔声道:“五月龙舟会,上至官员士绅,下到平民百姓,都是要去的,实是太闹。李四勤他们赛龙舟难说又闹出械斗,我不放心你去——”抱着她不出声,半晌抬头,轻轻吻了吻齐粟娘面上的泪珠,“明儿我歇一天,陪你去游湖,咱们换了衣裳,自个儿划船去虹桥。”

齐粟娘顿时破涕为笑,道:“可是当真?”

陈演抱紧她,“自是当真…”

第十六章 瘦西湖上的扬州名士

二日一大早,齐粟娘起了床,穿了那身半旧湖绿喜鹊葱绿碎花腰系巾,陈演亲手给她梳了渔婆发髻,挽上碎花头帕,一面笑一面吻着她道:“这般标致的船娘,瘦西湖上哪里又有?”

齐粟娘欢喜笑道:“你就穿一身青衣葛袍,咱们带上茶具、茶点,我给你撑船煮茶,别人只以为是穷文士雇船游湖,再想不到是我们的。”

陈演大笑点头,换了衣裳,带着小连提了食盒、茶具、避雨避寒的衣物,留下丫头们看家,在后宅小荷花塘边上了小画舫,齐粟娘执着青绣:在岸墙上轻轻一点,小船儿便顺水而去。

双飞燕的小画舫,只及连家大画舫的三分之一大,三丈来长,两丈来宽,中间一个小舱,舱顶覆着棕盖,两面敞着红漆雕格窗,前后开门,门窗皆帘青纱垂挡,极是雅洁,可坐七八人。

小连十六七岁,生得壮实,向来稳重,是陈演的跟马小厮,如今也扮作青衣书童,一脸欢喜,在船?红泥炉上引火煮茶。

陈演站在船头,着齐粟娘卖力撑船,笑道:“粟娘,我会,你坐舱里歇着去。”

齐粟娘正是兴头上,咯咯着道:“哪有船娘坐舱里,客人来撑船的?客官,这是顺流,半点也不累。”

陈演哈哈大,撩起衣摆,坐在了船头,含笑看着齐粟娘折~。

小画舫从北门而出,驶入城外瘦湖,正是四月末春光大盛之时,两岸百花齐放,绿柳成荫。

瘦西湖上画舫极多,富巨家大画舫不说,便是船娘所撑小船便有上百,罗帷翠屏,稠叠围绕的艳丽妓舫更是处处可见。

又逢四月芍药花会。郊外港里驶出数十花船。船前船后以瓷缸瓶洗之具载满鲜花。五色缤纷。争奇斗艳。当真是十里飘香。

粟娘到得扬州半年。方是头一回出来游湖。看得这般繁华景致。极是喜欢。频频对陈演甜笑。陈演时常与官坤名士在湖上应酬。到底是为公事。不得畅意。如今娇妻在侧。笑面如花。自是快活。虽有隐忧。也已抛之脑后。

一路驶到了北郊虹桥。已是近午。齐粟娘将船停在岸边。虹桥码头十余个。早已泊满画舫、少飞、平底、乌蓬、丝瓜架等各类船只。岸上地醉白花、治春社、会芳园等有名地酒楼食肆挤得人山人海。尽是逛花会赏春地游客。

小连上岸挤进人群。买了沿堤叫卖地果子、鬼蓬头、三丁包子、黄桥烧饼提回船上。三人就着船?上煮好地绣叶清茶。吃了个大饱。

齐粟娘心满意足。撑了一上午地船。也有些累了。小连避到了船尾洗刷茶具。她便摸着鼓鼓地肚子。窝在陈演怀中休息。陈演一面摸着她地头发。一面轻笑。“这会儿不生我地气了罢。昨儿晚上。你又哭又闹地。我可是慌了神…”

齐粟娘翻了个身。看向格窗外地碧波水面。嘀咕道:“你要早带我来。我会闹么?这年头。我又不能光带着丫头出门撑船玩…”

陈演听她叽叽咕咕,不禁失笑,见得舱门青纱低垂,珠帘摇曳,低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昨儿都行到半路上了,你一生气便把我推开,哄了你半晚,也没能…”

齐粟娘羞笑着轻轻推他,“小连在外头,这是河上呢…”

陈演缠了她半会,在她耳边悄声道:“回去吧,今儿下午我不用去前衙里,我

齐粟娘咯咯笑着,“那我还要撑回去…”

陈演笑着扶她起来,“我去解缆绳。”

齐粟娘走到船头,执了青竹,一边用手指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鬓,一边笑看陈演解缆绳,突听得邻船传来唱吟之声:“扬州好,妆就下层楼,罗汉高偏称稳,渔婆小勒最风流。那道懒梳头。”

齐粟娘一愣,侧头看去。邻船也是个船娘撑着地小画舫,船头站着一个青衣葛袍的清奇文士,一手提着支小酒壶,一手执着酒杯,含笑看着她。舱里还有三四文人,俱在饮酒,听得他吟诗,哄然叫好:“韦兄绝妙好词,道尽湖上船娘风姿,当浮一大白…”

齐粟娘隐约听出有些调侃意味,却不是很明其意,陈演方把缆绳解到一半,面色一沉,腾然站起,瞪向邻船,船尾小连也站了起来,只等着陈演眼色,便要叱骂揍人。

齐粟娘尚是头回见得陈演发怒,惊了一跳,上前抓住陈演的衣袖。

那文士似是未察觉陈演的怒气,尤是笑看齐粟娘,摇头晃脑,“青:三尺,掩映碧流,淡妆素服别有趣,绰约丰姿绝可怜…”

齐粟娘见得他船上人多,不想陈演打糊涂战吃眼前亏,忍不住拉着陈演问道:“陈大哥,他是在调戏我么?”

齐粟娘不太明扬州风俗,陈演却是举人出身,又时时与扬州文士交游,知晓他们的雅痞。湖上船娘虽多,率多粗衣粗貌,间有一二容貌娟好者,便有文士觉其楚楚动人,别有风趣。兼且贫家船娘甚是爽朗,~;州诸子,最爱与般娘调侃,不过是赏花赏

,倒也无调戏之意。似齐粟娘这样地姿色,在船娘无二了,自然易得文士注目。

陈演生性豁达,但为官已久,难免有自重自高之心,便是易装便服,自家的老婆也容不得别人多说一句。他原已是气得面上变色,要过去找茬,听得齐粟娘这一问,却是愕然,怒气一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他是在夸你呢…”

其时,邻船舱里的文士们亦走了出来,便有两人看着陈演愕然笑道:“原来是府台大人,府台竟也是这般雅趣风流…”

陈演一愣,转头看去,连忙拱手道“原来是板桥居士,冬心先生…”

众文士听得父母官在此,纷纷唱名施礼,又见府台青衣素服,独自游湖,大得山水真趣,不免另眼相看。陈演听得各人名号,俱是扬州名士,天生傲骨,好几位连平官府节宴都不屑出场,一直未见庐山真面目,今日得见,也不禁欢喜。

众文士邀约陈过船饮酒赏景,自没想到此船船娘仍是府台夫人。陈演为免物议,也不能告之,更不便驳了扬州名士地面子,想着不过是邻船,便也欣然领命。

邻船上自有小厮、书童上重置佳肴风物,陈演亦命小连上岸去打酒,悄声对齐粟娘道:“我过去喝几杯,和他们说说话,便。”

齐粟娘见得没发怒,已是松了口气,她自觉孤诺寡闻,但那船上几人的名号竟都听人提起过,知晓是扬州鼎鼎大名之人,轻笑道:“你不用管我,随意就是。我回舱里睡一觉,你只记得别喝太多,免得散席时记不起我,把我丢在这里,自个儿走了。”

陈演哑然失笑,轻轻捏了捏她的,看着她入舱里,将舱窗舱门关得严实,方转身过了邻船。

齐粟娘因着上午累了,胧间只觉湖水轻荡,如在摇篮之中,不一会儿便舱中座榻上睡沉。待得她被喧哗的波浪时惊醒时,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她揭开窗纱一看,大吃一,画舫不知何时脱了缆,从岸边飘到了湖中央,正在原地打转,虹桥早已不见踪影。

粟娘慌忙揭开身上盖着地衣物,急急拢好发髻,跑出舱外,拿起船沿的青竹,慢慢将船身稳住。她四面看看方向,一点一撩,将船头转向虹桥方向,便要回航,以免陈演发现时担忧。

湖风吹拂,撩起她腰间紧扎的葱绿碎花系巾角儿,系巾束出她纤细的腰肢和饱满地前胸,湖绿色的宽口长裤随风荡出一阵阵波纹。不知不觉,齐粟娘地小画舫,被两艘大画舫给围住了。

“爷们方才还奇怪,这小画舫怎的停在湖中央无人理睬,竟没料到里头有个美貌小船娘。小娘子,可是累着了?到爷们地船上歇歇如何?”

齐粟娘这回听得明明白白,知道是扬州城里地富家浮浪子调戏她这个良家妇女,低头不理他们,把竹一撑,从两船间隙中绕了开去。

两个大画舫上地浮浪子弟见她如此,纷纷大笑,一边叫自家画舫船夫追上去围住,一边嚷嚷,“小船娘,别害羞,爷们疼你呢…”

齐粟娘虽是努力撑想甩脱他们,但一则人少力小,二则船技不熟,费了许久的功夫,仍被那两艘大画舫围在湖中央,逃不。

那些浮浪子弟见这美貌小船娘一声不吭,低着头撑船只想逃走,更是笑得行,大觉有趣,吆朋喝友,又召了两艘画舫过来围堵。齐粟娘被四艘大画舫围得在中间,只看得到大画舫地船身,寻不到一点空隙。

齐粟娘心中大怒,额上冒汗,正寻思着要不要跳水逃走,回去向陈演告状,明儿查着这些人的底细,再来算帐,突听得一声断喝:“光天化日,没王法了么,赶他们走!”

随着这一声叱喝,齐粟娘便听得外头似有近百人大喝,见得四艘大画舫慌乱散了开来,五六艘河标兵地军船正在驱赶他们。

齐粟娘好不容易重见了天日,暗暗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隐约见得军船后有一艘大画舫,听得有尖利的嗓音笑道:“爷,倒也怪不得他们。奴才远远看着,那小画舫上的船娘,身段风姿在这湖上也是头一份地了,要不,奴才叫她上来让爷细看看。”

“你去看看,若是过得去,叫上来给二位当家的和崔大人倒酒。”

齐粟娘听得熟悉的声音,背上的冷汗直冒,狠不得掉头钻回船舱里去。她勉强镇定,左右偷看,见得河标军船正在驱赶大画舫,无人注意她这小画舫,暗暗使力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呔,那小船娘,你跑什么跑?半点儿礼数也不懂,我们十四爷救了你一场,上来给爷磕头敬酒才是——”傅有荣站在船头,看着小画舫上那鬼鬼乐乐地船娘,方嚷到一半,瞪着那船娘抬起来的脸,猛地把话卡在了嗓子眼,双眼大睁,声音降了八度,结巴道:“你——你——你——”

齐粟娘一头大汗,猛向傅有荣打手势,递眼色,双手合什举到头上,只求他别她抖了出

傅有荣惊得不行,指着齐粟娘,嘴里还在“你——你——你——”声音抖得像抽风似的。就听得舱里有人不耐烦地骂道:“死奴才,你抖个什么劲?爷原就没指望你有什么好眼神儿,横竖只要不丑得吓死人,你就叫她上来看看,若是能唱几曲,爷也懒得踹你。”

傅有荣回过神来,委屈地回头看了看,“爷——”

齐粟娘吓得不行,捏着嗓子唤道:“傅公——傅老爷——”

傅有荣又回过头来看齐粟娘,额头上冒汗,满脸的左右为难,正磨蹭间,就听得脚步声渐近,“小傅子,你这奴才在磨蹭什么!那船娘到底长什么模样——”

齐粟娘呆呆地着走上船头的人影,十八岁的十四阿哥身量已是长足,穿着一身月白暗龙纹箭袖单,腰间系着明黄带子,鞋上穿着金云头缎靴。

或是因着春日暖洋洋地阳,他的脸上带着懒懒地神色,一手叉着腰,一手摇着把玉骨纸扇,先是瞪了傅有荣一眼,方转头不在意地扫过齐粟娘的脸,只在那一瞬间,他面上神色地变化让齐粟娘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四阿哥一狰狞,冲着正要回航的河标军船大吼:“不长眼地王八蛋!混帐东西那四艘画舫给爷拆了,船上地人都丢进湖里去喂!”

齐粟娘僵立在画舫上,看着在水上随波起伏,大叫救命的浮浪子弟,心里碰碰乱跳,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面颊流到了衣领内。十四阿哥站在船头,死死地瞪了她半晌,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你给爷上来。”

齐粟娘从大画舫放下驳板上慢慢走了上去,跟着十四阿哥走回了船舱。船舱里原坐着的人,因着听到十四阿哥大发脾气,已是站起迎了出来,眼光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不敢抬眼,只听到几声暗暗抽气地声音。

舱门上的珠帘两边分卷,粟娘入了舱,不敢走近,贴着右舱门口的一股珠帘束站着,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双金云头缎子靴,看着它在紫檀木桌脚边重重地来回走动,越走越急,越走脚步声越大,越走这船舱里越听不到半点人声。

咣啷一声,紫檀木桌上地茶碗被玉骨扇用力扫了下来,在船舱上砸得粉碎,青碧的茶水溅了一地,有两三点远远落到了齐粟娘脚上的白罗销绣鞋尖上。

齐粟娘吓得一抖,倒退两步,缩到了珠帘束里面,顿时听到一声大吼,“你躲什么躲,你都有胆子冶游在外了,你还怕什么!亏皇阿玛回宫里,还在太后面前夸你居家简朴谨守妇德!谨守妇德——你就是这样守妇德的?你地《女诫》呢?出宫几年,你把《女诫》忘到天边了

齐粟娘虽是见过十四阿哥小时候发脾气,也知晓他嗓子粗声音大,却没料到他长大了发起怒来竟是这般哧人。当初两人都是十一二岁模样时,处处是她占上风,现下都是十八岁,气势上完全没得比。上船时打算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念头,被她甩到九宵云外,知道马虎不过去,只得跪下,抖着声音道:“奴婢…”

“好!好!你还知道对着爷要自称奴婢!你还知道你是爷抬举的奴才!爷没指着你替爷找银子办差事,增光添彩,你安安分分做稳你的诰命夫人,爷就谢天谢地。现如今你这样子——”十四阿哥喘着粗气,猛拍了一下紫檀木圆桌,“陈变之没休了你,是你八辈子积的福——”

桌上的酒瓶、酒杯一阵乱响,砸了两个下来,酒水溅到了齐粟娘地衣角,暗骂自个该一时慌张按着阿哥府里的规矩顺口自称“奴婢”,却只能安安分分跪在地上,生怕再惹十四阿哥发怒。

李四勤面露不忍,想要说话,却被连震云扯住。

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起来,你跪在那里有用”

齐粟娘扶着舱墙慢慢站了起来,十四阿哥看着她道:“陈变之呢,他知不知道?”

齐粟娘余光一扫,知晓这舱里只有五个人,低声道:“知道…”

十四阿哥冷哼一声,“原来是被他惯出来地。他怎么不跟着你?他就放心你一个人?”

“走散了…”齐粟娘呐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