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兴道:“什么密旨——我大清没这规例。”

吴承鉴道:“再不行,就让皇上给我一纸手书吧,不必署名,随便写张字条就行。”

“万岁爷的字岂能轻传?”广兴道:“但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奉了万岁爷的秘谕来广东的,你替我办事,就是替万岁爷办事。替万岁爷办事的人,万岁爷不会亏待的。”

吴承鉴看着广兴,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把广兴刺了一下,让他觉得极不舒服,觉得吴承鉴笑着看自己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广兴大人,”吴承鉴笑道:“你当我是个傻子么?”

广兴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肯跟刘全合作不?”

广州皱眉,不知道吴承鉴问这话是什么意图。

吴承鉴自己回答道:“我肯跟刘全合作,不止因为和珅的权势,也因为刘全没把我当傻子,他背后的和珅和中堂,也没把我当傻子。只有傻子,才会当我吴承鉴是个傻子。”

广兴怫然道:“吴承鉴,你什么意思!”

吴承鉴淡淡道:“高佳氏广兴,其实你根本就求不来嘉庆爷密旨手书,别说密旨手书,你怕是连嘉庆爷的一句话都求不来,对吧?”

广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吴承鉴却一点顾及他心情的意思也没有:“别说去求密旨手书了,就连跟我暗通消息、指使我去攀扯和珅这件事情,你也根本就不敢让皇上知道。我说的对吧?”

广兴冷冷道:“你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承鉴笑道:“还不肯承认?好吧,我再点破一下:嘉庆爷的性情,跟乾隆爷是不同的。乾隆爷胸怀…那个…胸怀广大,通晓权谋机变,所以黑白善恶其实都能容得,不然军机处就没有和珅的位置了。”

胸怀广大是个好词,但黑白善恶都能容,那就是暗指乾隆有意在藏污纳垢了。当然这话不能明说。

“但嘉庆爷么,呵呵,他的性情…那个…性情高洁,不容污垢,本人是道德之君,爱的也是清正廉洁的道德君子。”

吴承鉴形容嘉庆的这些话听起来都是好词,但一个处士“性情高洁”、“不容污垢”是好事,一个皇帝有这种倾向就未必是好事了。

“皇上既然是这样一个人,”吴承鉴悠悠说道:“那还怎么可能指使你来广东干这等鬼鬼祟祟之事?蔡清华不甚知道两位圣君的性情,福昌久在广州消息不灵,也许摸不透你的底,所以才会被你诈了,但实际上,我料你这次下来,其实根本就没奉什么圣谕,就是自己偷偷摸摸下来的。对吧?”

广兴再看吴承鉴,那眼神就像看到鬼一样!

大清的皇帝一直刻意地与群臣拉开距离,在群臣面前保持着浓浓的神秘感,除了亲近之人,很少有人能清楚其性情。朱珪是能琢磨到几分的,但他忠君爱国,又要为圣人讳,不可能跟师爷去讨论两代皇上的长短。

广兴久在北京,得了几次潜邸行走的机会,其父又是前大学士,所以才能对乾隆、嘉庆的脾气有了几分知晓,但他万万料不到,远在广州的一介保商,竟然能一语道破两代皇上的性情区别,而且说的比自己更加深刻明白!

吴承鉴继续道:“你刚才说自己是嘉庆爷的宠幸之人,呵呵,其实这宠幸能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或者是在人前偶得夸奖,或者是办事合了皇上的心意得了几句赞誉,然而最多也就这样了,真要到能跟当今皇上说暗黑秘事的心腹之人,你高佳氏广兴是算不上的!”

他多说一句,广兴的脸色就黑多了一分,但吴承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你根本就不可能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在御前为我说话,相反,你是要拿着我攀扯和珅的功劳,去嘉庆爷那里继续邀宠啊。形势真到了那风口浪尖上,如果是朱总督,或许他老人家为了守信,还有那么两三成机会冒险来给我求情。换了你高佳氏广兴呢,你们高家为了功名富贵,可以忘祖弃姓,凭你们这样的人,空口白牙地就想我为你火中取栗——我吴承鉴要是信你这话,不用等你来,宜和行早被人卖了十次了。”

他还没有说完,广兴就被激得暴跳如雷,大怒道:“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第一百八十一章 山雨已来

周贻瑾走了之后,潘有节的心情就像他的脸色,一直显得阴晴不定。

潘海根在一边不敢打扰,柳大掌柜进来后,见了潘有节的模样,试探着问:“启官,这位周师爷又出什么招数了吗?”

“没有。”潘有节说:“他们现在还能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心还是不定,又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站了起来。

“走。”潘有节说:“回西关老宅。”

正如吴家虽然已经在往河南这边搬迁,西关的老宅却还保留着一样,潘家在西关也有一座老宅子的,虽然已经很少过去住,但日常也都有人勤加打扫,潘家园这边成了正宅之后,那边反而变成别墅了。

“启官,”潘海根说:“是发生了什么吗?”

“还不晓得。”潘有节道:“但就近监看总是没错,好过孤悬河南,万一有变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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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那一层牢柱,广兴几乎就要冲进去,如果他握有权柄,暴怒之下早就让人将吴承鉴拖下去剐了。

但这时他却只能在牢间外头喘气。

喘着喘着,人也终于第二次静了下来。

他进牢初始表现得高高在上,那是企图以上位者的威压来让他心目中的“商贾贱人”屈服,结果发现吴承鉴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又改变策略用“诈”,想诓得吴承鉴为他卖命,不料又被识破。

到了这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保商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说吧!”广兴道:“姓吴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你晓得我为什么能看穿你的伎俩么?”

广兴皱眉,他其实是想知道的,却还是拉不下面子来问一声为什么。

吴承鉴也不为难他,自己回答了:“无论是吉山还是刘全,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当他们被逼得决定要跟我妥协合作的时候,还是会改口称我一声昊官的。可你呢?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颐指气使,嘴里叫叫嚷嚷,不是吴承鉴就是姓吴的,可见你心里有多瞧不起我,瞧不起到连嘴里敷衍一句都不乐意。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让我怎么可能信你?”

广兴一股气被堵住几乎出不来,然而到最后,口里说出来的却还是:“也罢…昊官,你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我们现在可以谈生意了么?”

“生意…”广兴冷笑道:“说你们是南蛮子,你还不服!眼里心里就只有生意。”

“普天之下,什么不是生意呢。”吴承鉴道:“再说了,我是十三行的保商,我们不谈生意,难道还谈道义?我跟您谈道义,您愿意听吗?”

广兴轻轻冷笑着,一挥手:“生意就生意,说吧。”

吴承鉴指了指那条被广兴踢翻的板凳,道:“坐下说。”

广兴哼了一声,把板凳拉好坐了。

吴承鉴把铺盖叠起来,也在牢间里坐下了。与广兴隔着牢柱面对面,这才说道:“三点:第一,我不喜欢和珅。第二,我也不看好和珅。第三,我现在帮和珅做事,是局势所迫,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广兴转厌为喜:“那就好了。那我们就没矛盾了,我们目标的是一致的。”

“不,我们的目标不一致。”吴承鉴道:“我虽然讨厌和珅,看衰和珅,但你们现在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要是做了,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是我吴承鉴要跟你广兴大人你杠,也不是我吴承鉴不忠君爱国,而是现在你们要我做这件事情,后果我承受不起。”

广兴的脸色一沉:“那你刚才说的三点,不等于放屁么!”

吴承鉴道:“现在这个事情,我真的没法答应,我只能求诸位放我一条活路。我们广东的生意人有句行话:生意不成仁义在。疍家又有一句老话:船在水行要碰头。当下这场生意虽然做不成,但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有所回报,不管是回报皇上,回报朱总督,还是回报你广兴老爷。”

广兴对吴承鉴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拍着长衫摆子,冷冷道:“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答复,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拂袖转身,慢慢走向牢门的时候,这一路期待着吴承鉴改口,然而吴承鉴什么也没说,广兴走到门边,停了停,还是没得到他预期中的最后求饶,他一转头,只瞧见吴承鉴脸色平静地在看着自己。

广兴一时烦躁起来,砰的打开了牢门。

蔡清华在外头,借着走廊的灯光,投来问询的眼色。

广兴哼道:“看来,有些人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蔡清华的脸色不好看了起来:“广兴大人,你的意思是?”

“意思?”广兴冷笑道:“走吧,去十三行!开箱验脏!”

蔡清华一下子有些急了。

箱子不开,尚有转圜的余地,箱子一开,吴家就只是一个死字了!但到那时,这个事件也就到此为止。

让堂堂两广总督违例动兵,最后换来一户保商的家破人亡,这又岂是他们的初衷?这事要真这么结了,朱珪未必有事,不过被人背后说两句闲话罢了,可他蔡清华却就交代不过去了。

然而看广兴的脸色,他也猜到刚才两人的谈判必定破裂了,事情恐怕已无法挽回。

广兴是带了一些旗兵过来的,当下便挥手让他们将吴承鉴拖了出来。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隐隐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蔡清华劝道:“昊官,箱子一开,一切就无法回头了,你还是再想想吧。”这句话,他是真心在劝了。

他和吴承鉴周贻瑾斗智斗勇了大半年,但对方对自己总是以礼相待,算是有几分私交,如果能够斗倒和珅,吴承鉴死了也不可惜,但若是这个目的没能达到而白白把吴承鉴害死,那就非他所愿了。

这个时候,吴承鉴脸上就现出了愤然之色:“我吴某人赚的是清清白白的钱。赚到钱之后修桥铺路,赈济孤寡,吴家三代商主,只积德,没造孽!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蔡清华来广州有一段日子了,对各家保商的品性多有打听,知道吴承鉴并没有说谎,脸上不由得多了两份歉疚。

“不说了,不说了。”吴承鉴道:“蔡师爷,别的我不敢奢求了,我们吴家…没办法了!但河南那边那个义庄,虽然里头有花了我们吴家的钱,可建成之后,就跟我们吴家没什么关系了。如果力所能及,希望蔡师爷保那个义庄一保,不要让住在里头的孤寡,因为我们吴家而受无辜牵连。”

蔡清华便知吴承鉴所求明里是为了那个义庄,暗中还是为了那位疍三娘,轻轻一叹,道:“阁下果然是个多情种子。可惜,如果此事不成,我在广州这边多半也待不住了,昊官所托我会尽力,但能不能成,不敢夸口了。”

吴承鉴道:“多谢,多谢了,我现在山穷水尽,也不知道还能求谁了。”

广兴喝道:“还啰里啰嗦干什么,走吧!”他是要把吴承鉴带到兴成行的秘仓,在那批赃物前面,于将打开未打开的时候,再逼吴承鉴一逼!

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吴承鉴还不跟回头,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便在这时,有人飞奔而来,报道:“不好了,十三行着火了!”

广兴和蔡清华都吃了一惊,随即一起目视吴承鉴,广兴厉声道:“你要是敢放火烧赃,哼哼,别以为就能逃脱关系,回头你照样得死!”

蔡清华则急忙问:“哪里着火了?兴成行的仓库吗?”

来人道:“不,不是,是三江行的仓库。”

蔡清华松了一口气。

广兴道:“那是哪里?可是挨着兴成行?”兴成行的仓库有官兵守着,对方要放火不容易,所以广兴就想到在隔壁放火这一招。

蔡清华这几个月对十三行用心颇多,又刚刚大搜过那一带,所以印象深刻,对几座仓库的位置了如指掌,回答道:“没有挨着,三江行的隔壁是顺达行,顺达行的隔壁是宜和行,宜和行再过去才是兴成行,虽然一间接一间的都挨着,但这些大保商的仓库占地极大,中间还隔着老远呢。”

广兴一听这才稍稍放心,那什么三江行跟他的大事没关系,就算烧了个干净,也与他无关。

他踢了吴承鉴一脚,道:“走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火烧十三行

广兴也不着急,押着吴承鉴悠悠往西关方向走。

出了广州府的大牢,没走多远,还未出城,又有人急奔来报,蔡清华一问,却是白鹅潭的这场火灾来得好猛,或许是因为久旱无雨天干物燥,或许是因为正处于交易季节货物杂乱,那火一烧起来就停不下,现在左边的顺达行仓库、右边的康泰行仓库都被波及了。

蔡清华听了这一报,隐隐觉得事情要不对头。

又走几步路,将到广州西门,隔着城墙也能见到西面偏南的方向红光冲天,蔡清华暗叫一声不好。

广兴也有些不稳了,就问:“那三江行有多大?烧起来能这么厉害?”他来广州之后都躲在旗城,没去过十三行。

蔡清华道:“十三行的仓库都是极大的,但看这红遍半边天的态势,莫非是顺达、康泰都烧起来了。”

他忽而心头一动,转头问吴承鉴道:“是不是你?”

吴承鉴道:“什么我。”

蔡清华瞪了他一眼,吴承鉴似乎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蔡师爷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这怎么会是我呢,十三行的仓库连成一片,货物摆放密集,人员往来杂乱,这事早有隐患。我大哥两年前就给蔡士文提过了两回,蔡士文都不搭理,这事保商会议处都有备案的,你一查就知。再说如果真的是我放的火,我也该烧兴成行啊,哪有放着兴成行不烧,却去烧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三江行,我有病吗我?”

蔡清华哼了一声,半信半疑间与广兴一道出了城。

十三行的这场火来势极快极猛,几乎是一刻一变,广兴他们每走一小段路程,白鹅潭这边火势都不一样,且消息传递又有延迟——每次蔡清华他们接到消息时,白鹅潭那边的火势早就又不一样了。

他们这一行人才出西门,便有卢家的伙计急脚来报:“蔡师爷,不好了,十三行的火势止不住!现在宜和行也被点着了!”

蔡清华一听就有些急了,但他还没开口,有个人比他更急,被押着的吴承鉴原本一路都不主动开口的,这时大叫道:“怎么会烧到我们宜和行!我们宜和行的防火是全十三行做的最好的!我们和顺达行之间,垒有一道隔火防盗的高墙的。”

“啊,这是昊官啊。”卢家的那个伙计在灯火中认出了吴承鉴:“昊官,你们宜和行的仓库是被飘火点到的啊。”

“飘火?”吴承鉴听到这两个字,脸色就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是啊,”卢家的伙计说:“现在风大,顺达行有许多纸,三江行有许多绸缎,火起来之后,大风一吹,就有许多飘火漫天乱飞,有一些飘火随风落到你们宜和行,就把你们宜和行给点起来了。”

吴承鉴叫道:“在救火未?在救火未?”

卢家的伙计道:“救!几家的伙计,白鹅潭的苦力,赶到的人都在救火,欧家富救火救到头发都被点着了,但火势太大没法扑,水泼上去就都化成烟了,挡不住啊。”

吴承鉴就跳了起来,对广兴叫道:“快,快,我们快点走!”

广兴难得看见吴承鉴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原本也想加急赶往的,但见吴承鉴如此,反而故意好整以暇道:“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吴承鉴叫道:“你!”却也知道多说无用。

广兴挥挥手,一行人继续走。

走没多远,又有个绿营兵跑了来,报道:“蔡师爷,不好,兴成行着火了!”

蔡清华至此脸色一变:“什么!”

广兴也叫道:“怎么回事!”

那绿营兵叫道:“宜和行的火烧起来就盖不住,那火烧着烧着,就烧过兴成行这边了。我们分了兵去扑,但眼看着火势太大,未必挡得住。”

蔡清华急问:“那批货呢!”

那绿营兵道:“蔡师爷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那个秘仓不许人靠近,那批箱子不许搬动,都司不敢自专,所以赶紧派小的赶来请命。”

虽然当初围十三行是总兵王得功出马,但他当然不可能没日没夜地驻守在兴成行仓库里头,派驻兴成行看守秘仓的绿营兵,最大的武官就是一位都司。

广兴叫道:“还请什么命!如果救不了火,就赶快把东西搬出来!”

那绿营兵却不知道他是谁,只看着蔡清华,蔡清华叫道:“快去,快去!无论如何要把给我那批箱子救出来!”

那绿营兵才赶紧去了。

蔡清华望向吴承鉴,只见他脸上神色复杂,既担忧,又带着某种希冀,蔡清华便猜到他担忧的是宜和行着火,希冀的自然是这场火干脆把那批大内贼赃给烧了。

广兴也猜到了,瞪了他一眼道:“姓吴的,少幸灾乐祸。”

吴承鉴道:“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场火从左面的顺达行烧过来,如果烧到兴成行都被波及,那我们吴家的仓库肯定就已经被烧到穿隆了。就算我因此侥幸脱罪,可如果我们家的钱、货都烧没了,我们吴家也得破家。破家之厄就在眼前,我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蔡清华和广兴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一听说兴成行的仓库也着火,广兴蔡清华也都有些急了,催着轿夫道:“快走,快走!”

吴承鉴虽然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嘴贱了起来:“着什么急呢。如果火真那么大,你们现在就算赶去了,对救火也无济于事。”

广兴大怒道:“给我掌他的嘴!”

一个旗兵就过去要打吴承鉴嘴巴,吴承鉴躲着不让打。

蔡清华怒道:“现在还闹什么,快赶路!”

这一来总算全速赶路了,但走不出二里路,前面又有个守备拍马赶来,他满脸灰黑,显然是刚从火场跑出来。

他还没说话,蔡清华和广兴便都已经暗叫不妙。

果然那守备一近前就叫道:“蔡师爷,火势来得太猛。货没抢出来。现在整个兴成行都烧成火海了。”

蔡清华勃然大怒道:“我刚才怎么说的!没听我说无论如何要把货抢出来吗?”

那守备叫起撞天屈来:“师爷,你也不看看那火势!”

这时离白鹅潭还有一段路程,但已经可以看到那边的天空红彤彤的一片,那冲天火光覆盖面积之大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么大的火,在这个时代要想扑灭已非人力所能为了。

那守备道:“我们在兴成行好好守着,结果那火一边从天上飘来,一边从隔壁烧来,几个眨眼连地面都给煨热了,就像要从地底也烧出来一样,反正到了后来也不知道那火从哪里来了,那火实在来得太快了,快到再不出来,我们全都得变成烧鹅。”

蔡清华怒道:“挡不住火势,你们不会把东西搬出来吗?”

那守备叫道:“蔡师爷,当初两广总督府下过严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准动那几口箱子,谁动了就杀谁的头,那命令还是您转达的。我们区区一个都司、一个守备,怎么敢违抗总督府的命令?至于师爷你派去让我们抢箱子出来的人,我是在路上遇上的,那人恐怕现在都还没到白鹅潭,可我来之前,火就已经把整个兴成行的仓库给吞了啊!”

蔡清华大怒道:“就算我的话还没传到,但大火当前,你们就不懂得变通吗?”

那守备皱着一张苦瓜脸,不说话,蔡清华毕竟是个老师爷,马上就想明白了。

既然总督府当初下的命令是无论如何不能妄动那批箱子,动者杀头,那么在请示上峰获得允许之前,就算形势再怎么危急,他们也是不会动的——如果他们动了,可能有功,但也可能会被杀头;如果不动,大火从天而降又不是大家愿意的,他们反而有了推脱的余地。

这其实正是官场上的通用潜规则:宁可无功,不要有过。换了蔡清华在都司、守备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

兴成行既然被烧,那什么红货,什么赃物,全部就都化为乌有,没了证据,再逼迫吴承鉴也变成无端之行,想到半年多来的筹谋竟功亏一篑,他怒目转视吴承鉴,却见吴承鉴跪倒在地上,望着那烧到把云都映红了的天空,也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呢喃。

广兴那边自然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焦躁地怒喝道:“吴承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烧赃!”

吴承鉴回过神来,叫道:“广兴老爷,你要栽我赃麻烦也找个好点的说法。我人在大牢里,一直都被你们盯得死紧,还怎么去烧赃?”

广兴冷笑道:“你人在牢里,你的手下可还在外头!”

吴承鉴道:“我的手下,我的手下也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呢!蔡师爷,这一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蔡清华哼了一声,广兴道:“这里是你的地头,谁知道你还有哪些暗桩。”

吴承鉴道:“广兴老爷,我虽然比旁人聪明了一点,但我再怎么聪明,我也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仙!蔡师爷,你来广州有些日子了,我吴承鉴有多少可用之人,我不信你没查过。”

“行了行了!”蔡清华道:“且到白鹅潭看了再说吧。快走快走!”

这一路去,每走不到一里路,就有新的情报传来,这场大火,竟是越烧越大,已经不只是昌隆、四海、鸿运、宜和、兴成,兴成行烧起来不久,隔壁的同和行的波及了。

由于十三行都是挨着的,看这火势,如果占地最广、货物最多的同和行也烧了起来,怕是其它保商的仓库也都将难以幸免。

——————

西关。潘家老宅。

早在十三行刚刚起火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急报潘有节,之后一字一报(广东话里头:一个“字”就是五分钟),没多久火势就有飘火落到了同和行那里。

眼看同和行起了些火,隔壁兴成行也冒了火光,柳大掌柜和潘海根都坐不住了,潘海根道:“我这就急调人手,前去救火,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火蔓延到我们同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