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道:“我就知道,这个家就是一面筛子,哪里都漏风。”又对春蕊说:“你看看,连小七都把我的事情给漏出去。”
春蕊连忙替吴七求情:“七哥就算真的漏了什么言语,也不是有心的。再说六哥也不是外人。”
吴承鉴说:“他要真的有心漏风,这会子可就不是夏晴拿家法了。哼,我知道吴六是他亲哥,他信吴六,就像我信我哥哥。可这个宅子里,谁没一两个最信任的人?我之前一些事情不告诉你们,不是信不过你们,只不过所有的秘密,一旦出了口,一传二、二传三、三传五,多少泄密的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吴七道:“我对别人口风可紧了,再说也不是我自己要说,但我哥哥看着老实,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骗谁也骗不过他,瞒谁也瞒不过他,有什么办法。”
吴承鉴狠狠踹了他一脚:“那行,我不要你了,回头你去左院服侍去,换了你哥来跟我。我身边就少个老实人呢。”
吴七又哭嚎了起来:“不行,不行,少爷啊!你不能不要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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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说换人,也就是说说而已。吴七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他的人,两人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哥吴承钧还多,这等骨肉相连的关系,怎么可能真的换人?今天闭门打了吴七,但最要紧的那两句话其实是对春蕊说的。
再往后的日子,吴承鉴忽然间就消停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花差号和神仙洲都不去了,整天就窝在左院里,与夏晴做些欢快的事情,寻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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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鹅潭那边,疍三娘连日不见吴承鉴来,虽然明知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却还是心中寂寞。忽然想起:“我的封帘宴,因为这阵子事情多,一推再推,他虽然说我封帘他一定要到场,但现在他怎么还可能有这个心情?看看第二次保商会议就要开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事情,他必定更加没心情了。不如就瞒着他,干脆就把宴席给办了吧。”
她还是有一些梯己银子的,准备就拿出一些来,置办了一些瓜果酒菜,海鲜自有疍家供应。
宜和行全盛的时候,花差号上跑腿的人甚多,但最近连续出事,吴承鉴还没开口撵人,下头却就有人不稳了。
周贻瑾眼明耳聪,虽然常常在船舱里独自一呆就是大半天,但真遇到了事情却是干脆利落,为免这种风气蔓延,就先将花差号给清洗了一遍,将那些但凡有一两句抱怨怀疑的下人全部遣走,只留下四个小厮,四个丫鬟,两个仆役,两个妈子、六个水手——这些人或是受过吴、周、疍三人恩情,或者是性情忠厚纯良,或是对吴承鉴依附性很强,周贻瑾料得他们应该能与吴家共渡难关。
不过花差号实在太大了,一艘几百人都装得下的大船,一下子遣得只剩下二十个人,整艘船当即显得空空荡荡。
疍三娘只看到一片冷清,周贻瑾却就想到:“被遣走的人里头,必然有人心怀怨恨,他们知道花差号的虚实,如果第二次保商会议投筹对吴家不利,这些人就可能心生歹意,只怕会勾结宵小来犯。”
假如铁头军疤在此,招呼一声,一下子来个几十个护卫都不成问题,短腿查理那边也能很快募集到许多水手,但眼下军疤不在,让查理另外招募水手于此时也不合适,周贻瑾思索了片刻,忽想:“千日防贼,终究防不胜防,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做贼。”便有了计较,写了两封书信让人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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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疍三娘已经张罗起了封帘宴,她也不将事情做大,若换了往日,她的封帘宴能将整艘花差号都坐满了,现在只是准备在甲板上摆了八桌酒席,算是完了一个念想。
就算这样,船上的人手也有些不够,便来请教周贻瑾,周贻瑾说:“请些疍村的人上船吧。也让花差号热闹一些。”
这倒也正合了疍三娘的心意,就派人去疍村请人。
这一带疍村是受过吴承鉴恩惠的,又都与疍三娘亲,所以一叫就来了几十艘船,三娘的堂兄翁雄带了一两百号人来,准备轮番上船给疍三娘挑。
疍三娘道:“又不是要开这艘大船去打仗,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真要打仗,这些人也不够。”翁雄道:“总之你尽管挑就是。挑剩下的我带走。”
疍三娘在官商两道眼中地位卑贱,可在在疍村她的形象却伟大感人——为了家人卖了自己入花行,跟着又让吴三少大笔大笔地出钱,救了整条遭灾的疍村,这可是舍己为人的菩萨行啊。更别说这几年来她对附近的疍家多有救济——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许多疍家儿都乐意为她效力。
疍三娘看着那些已经上船的疍家兄弟姐妹,不好下决断,又来向周贻瑾求助,周贻瑾却不客气,就挑了二十几个手脚伶俐的后生,留在船上做打扫,又挑了十几个壮汉,留着干粗活,又挑了十几个悟性不错的,跟着水手帮忙操驾花差号,,另外挑了十个疍家少女,交给疍三娘去安排。
疍三娘要给这些人安排住宿,谁知翁雄道:“他们怎么能住大船上,可别脏了这里。”
疍家儿被地上人欺压惯了,非但不敢反抗,反而生出种自卑感,按翁雄的意思,就用十几条小渔船挂附在花差号周边,白天就让这些人上船干活,晚上就让他们回小渔船睡觉。
疍三娘道:“那怎么可以!那样太失礼了。”
那四十几个被挑中的人,却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翁雄说:“那就这样定了吧。”
周贻瑾又招呼了翁雄到一旁来,对他说:“或两日后,或三日后,会有宵小上船偷盗抢劫,说不定还要杀人放火。”
翁雄吃了一惊:“什么!谁这么大胆?”
周贻瑾不答反问:“你们疍村之中可有些力大胆壮,敢与盗贼搏斗的么?”
翁雄道:“我们疍村不敢抗法,不敢抗汉,也不敢得罪旗人老爷,但贼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们也要奋命一搏的。”
周贻瑾道:“这两天我会在船上安排一下,需要你那边再出八十到一百个人左右,能抽出这人手么?”
翁雄道:“没问题!附近十几条疍村,都常受三少、三娘的恩惠,我招呼一声,别说一百人,三四百人也没问题。”
周贻瑾道:“不要搞得太大,要把事情做得隐秘些,离花差号大概二里处有个刚刚露出水面的小沙洲,你暗中挑选人手,后天晚上开始,便将这百余人召集起来,开船到那沙洲附近,到了那里再说明缘由。若花差号上未举信号,你们不用过来,若见信号,马上发船来援,具体要怎么做,我回头再与你细说。”
翁雄一一答应了,不过他在疍家儿里是难得的胆大心细,忽问:“周师爷是怎么知道会有贼人要来的?还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周贻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一笑,这一笑犹如江海交界处一轮红日初升,说不出的明光灿媚,翁雄没来由地感到脸上一热,不敢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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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第二日就要是第二次保商投筹会议了。西关吴宅,不知道今夜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左院里头,春蕊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说话,幸亏吴承鉴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让房里的丫头们多多少少安心了几分。
晚饭过后,吴国英忽然把他叫了过去,说道:“走,跟我去叶家走一趟。”
第五十六章叶家之姝
吴承鉴有些奇怪:“去叶家做什么?难道到现在阿爹你还觉得叶大林会帮我们?”
吴国英喝道:“你叫什么!没礼没貌的!就算不称岳父,也该叫一声大林叔。”
吴承鉴冷笑:“我没当面吐他口水就算好了,还叫他叔?”
吴国英道:“遇到危险选择自保,这是人之常情。虽然以我们两家的交情而论,他这么做让人心寒,但也…勉强可以理解。”
“我心胸没阿爹你这么宽阔。”吴承鉴道:“不过既然阿爹你知道他已经准备选择断交自保,为什么还要去。”
吴国英盯着儿子,说道:“这里除了你我父子,再无第三个人,你想怎么做,仍然不能跟我透露么?”
吴承鉴摊手:“现在离我能动手的条件,十个里头不到三个,连三成把握都没有的事情,说了有什么用?”
吴国英道:“若是如此,那就只好搏一搏了。”
“怎么搏?”
“去找叶大林。”吴国英道:“望他看在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看在彼此儿女要联姻的份上,能改变主意,明日和我们一起对抗蔡谢。”
吴承鉴一听,面有难色,且不说吴叶之势,不如蔡谢,就算勉强可以对抗,蔡谢背后有粤海关监督,吴叶背后能有谁?除非是两广总督愿意出面。
至于潘家,从潘有节到现在都没露过面,就知道人家早打算袖手坐观了。
吴国英看了儿子一眼,道:“只要能说动老叶,今晚我们吴、叶两家再连夜赶往潘家,拉下两张老脸,相信有节也不能不为所动,三家联手,则明日保商会议,翻盘也未可知。”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着貌似可行——但要把人心人性给算进来,吴承鉴就知道可能性不大,吴国英想的这个“办法”,人家卢关桓早想到了,然而老卢是怎么判断来着?
“吴家重义,叶家寡恩。如果攻叶,吴必护叶,如果攻吴,叶必弃吴。”
一个能白手起家、继而连续得到两任两广总督信任的人,其目光自有独到之处。
所以吴承鉴对于老爷子“最后一搏”的企图,实在不看好。
“如果叶…叶大叔不答应呢?”吴承鉴说。
蔡巧珠在蔡士文那里如何受辱,蔡巧珠本人虽然一个字也不肯提,他事后打听了到了五六分,剩下的几成靠推想也能推想出来了。
就算到了绝路,他也不想去叶大林处自取其辱。
不料吴国英却说:“如果他不肯帮忙,那我们就把婚事给退了。”
吴国英这句话,却是大大出乎吴承鉴的意料之外,他还以为老爷子这次去是准备一味地委曲求全的呢。
“如果我们吴家注定败落,那又何必再耽误他叶家的闺女呢?”
吴国英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但如果到了这等地步,我们吴家还能绝境翻身,往后我吴氏的前程将不可限量,我不能让前程远大的我儿,娶这等无信无义之人的女儿过门!更不能让我儿的风评蒙上污点。盛时退婚,其曲在我,衰时退婚,其曲在彼——满广州的人都会觉得我们是被迫的,都会背后戳老叶的脊梁骨。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门亲事,那么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给了结了吧。”
吴承鉴看着吴国英,这是这三年以来他的眼神中再次对老爷子显露佩服之色来,不由得展颜笑道:“好,阿爹,咱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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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在投靠了蔡总商后,却依旧小心谨慎,在西关广派耳目,唯恐第二次保商投筹会再有什么变故。
这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第二次保商投筹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各方收回来的消息,一桩一桩,却都对吴家不利。
先是吴承鉴在神仙洲受辱,回来路上又被捕快拦路,再之后他的四大帮闲之一的铁头军疤也叛逃而去,蔡巧珠深夜前往蔡府也没瞒得过别人,她在蔡府内宅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隔着几重院墙,但偏偏第二天就有消息传了出来,各种谣言满天飞,但不变的就是蔡巧珠在蔡宅是受尽了折辱而未得蔡总商一诺。至此叶大林才算真正放心,知道吴家已经众叛亲离。
西关这个利益场,大家干的都是跟红顶白之事。只要吴家势衰,就不怕到时候没人跟着上去踩多一脚。
不过看看第二次投筹越来越近,他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这两日一直躲在家中,哪里也不去。
他两个还没出阁的女儿侍奉在跟前,二姑娘叶好彩正给他揉腿,三姑娘叶有鱼在给他整理书架——其实书架上的书,叶大林是一本都没看过,平日兴致好的时候,最多让三姑娘给他念念。
看着父亲在自己书房里还一副谨慎提防的样子,正在给他揉腿的叶二小姐嗤的一笑说:“阿爹啊,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担心什么,难道吴家到这个地步还能咸鱼翻身不成?”
在粤语里头,“咸鱼”是死尸的代名词,咸鱼翻身,意思就是死人复活。宜和行都还没倒呢,但在叶二小姐看来,已经跟条咸鱼没什么区别了。
“翻身,那是不可能的了。”叶大林道:“粤海关监督的门路是蔡家把持,这两天你爹爹我投靠了老蔡之后,才得到了一些之前都不知道的消息,原来蔡家对吴家是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图谋已久…”
正在整理书架的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竟然僵住了。
“…既然老蔡对吴家是算计已久,那就不会因为什么临时的变故而改主意,粤海关监督这条路,吴家是没指望了。而两广总督那边的大门如何对吴家关闭,满神仙洲几百只眼睛看得是清楚明白,现在,宜和行面对的是上下交逼之势,吴家啊,没指望了!”
“既然这样,那爹爹还担心个什么。”叶二姑娘的模样,在西关的富家小姐里头,也算出挑的了,这时在家中也薄施胭,更显得容颜俏丽,就是额头略窄,下巴太尖,不免有些刻薄相。她说道:“上面不是说,只要两家出来承揽么?下五家的那个名额和我们无关,上六家只要有一家中选即可——只要吴家倒霉,我们叶家就安生了。”
她是吴承鉴的未婚妻,吴家的准儿媳妇,但这句话说出来,满满的都是幸灾乐祸。
三小姐叶有鱼听到这里再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姐姐一眼,因她站着,而叶二小姐半跪着,所以这一眼就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
如果说叶家这二姑娘,薄施粉黛之后也算俏丽,那连淡妆也没化的三姑娘就已经是人间绝色了,她今年刚刚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因在家中,所以未施粉黛,身上也只是一身青布衫,却偏偏给她穿出了清雅脱俗的感觉。
叶大林私下里常常感慨说,可惜了自家不是旗人,要不然定要设法将女儿送进宫去,凭着这般倾城容貌,便是做不得皇后,做个专宠的贵妃娘娘是肯定没问题的。
叶二小姐被妹妹这一眼看得勃然恼怒,瞪了回去道:“小蹄子!你睇乜睇!”
她对这个妹妹向来嫉恨,为什么在家里也要化妆?还不是因为不想被比下去——可就算用尽了上等的胭脂又怎么样,一到叶有鱼跟前,自然而然就鱼沉雁落。每次看到这张脸,她都是妒火中烧。幸而叶有鱼是侍妾生的,比不得她是嫡出,所以平日对她呼呼喝喝,只要略有机会马上就会发作,从没有过好脸色。
三小姐叶有鱼也不回嘴,也不生气,也不势馁,只是眼皮垂了垂。
看到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叶二小姐反而更加生气了,然而还不等她发作,叶有鱼就已经转过身去了,继续整理书架。
“爹爹又不看书,你整理这些做什么!”
叶大林认的字不多,能签名画押,看懂货名、账本他就觉得够了,再高深的经史子集,那就都是看不懂了,现在这个书房还有这满书架的书,那都是做出来附庸风雅的——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错有错着,却让叶有鱼把这满屋子的书给读尽了。
叶有鱼也不转过身来,只是轻轻说:“爹爹自己虽不看书,妹妹给阿爹念,也是一样。”
叶小姐怒喝道:“贱货,你在讥刺我们一家子不读书吗?”她自己也识字不多,虽然叶大林也为女儿们请过先生,但叶二小姐一看到书就打盹。
叶有鱼也没有转身,对着书架,轻轻说:“姐姐这话奇怪了,我也姓叶,讥讽一家子,不是讥讽自己嘛?”
叶二小姐大怒,几乎就要跳起来,叶大林已经说:“干什么干什么,又跟你妹妹置什么气。”
叶二小姐扭着身子道:“阿爹,你又护着她,如果不是你老护着她,这贱婢敢这么跟我放肆?”
“行了行了。”叶大林能干成十三行上六家的一代保商开创者,一双眼睛自然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二女儿只是在无理取闹,已被她搞得更有些烦躁。
自己这个次女,仗着自己宠爱,就不免恃宠生娇了,说话做事,总不如三女儿来的贴心。不过他也没办法,自己还没发迹的时候,老婆陪着自己熬了多年的苦日子,离开潘家之后做的第一笔生意,有一半也是多得岳家多方筹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所以妻家马氏在叶宅说话的声音素来响亮,尽管她们母女几个脾气都不小,他还是尽量忍耐。
至于三女儿,却是可惜了,虽然得了她娘的遗传,出落得闭月羞花,可惜出身毕竟卑贱,将来能帮着找个老实人嫁了,就算是不错的出路了——若叶大林的心再狠一狠,只怕就要拿女儿的容貌来作交易了。
便在这时,管家来报:“老爷,吴老爷来访。”
叶大林最近听不得吴字,一听就摆手:“不见,不见!姓吴的都不见——就说我病了。”
来通报的管家叶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颇知轻重,便又加了一句:“是吴国英吴老爷子,带着吴三少亲自来了。”
叶大林啊了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最终喃喃:“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最近不出门躲着,对外称病,就是怕吴国英找自己过去,没想到老吴人病着,却会亲自上门!
叶二小姐说:“吴老头来了又怎么样,就说爹爹病了。”
管家叶忠却站着不动,只是看着叶大林。
叶大林哼道:“你懂什么!”
他跟吴国英的交情,可比别人不同。两人同是出自潘家,年轻的时候,曾经一起在粤海金鳌潘震臣手下共事,一度是潘震臣的左膀右臂,后来两人又先后从潘家出来开创基业——从潘家出来创业的伙计,原不止他们俩,但生意最后做成的,却就只是他和吴国英。
在很长的时间里,吴叶两家都依附着潘家,又成了潘家另一种意义上的“左膀右臂”,两家以潘家为纽带,在商场上彼此呼应,偶尔发生利益冲突,也都由潘震臣居中调停以和为贵,吴国英和叶大林其实心性并不相投,然而粤海金鳌在生之日,两家从未伤过和气。
如果说,吴家和蔡家通过联姻算是结成“半盟友”,那吴家和叶家就是天然的盟友,吴国英和叶大林也是广州商场上人尽皆知的一对难兄难弟,就算吴家再怎么败落,可吴国英抱病亲自登门,他叶大林今天若是不见,明天满广州就都要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了——别人骂也就让他们骂,怕的就是事情传到潘家,潘有节要对自己也有想法。
叶有鱼这时放好最后一本书,说道:“阿爹,是要移步客厅,还是让女儿把这书房整理整理?”
还是三女儿贴心啊,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还是要见吴国英父子的,叶大林沉吟一下,道:“算了,还是在书房见吧。”
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打算,既然要见,就还是要将事情做的好看点,家主级别的会晤,在书房见有亲近之意,在客厅见则是公泛之交,以两人、两家的交情,自己若在客厅见吴国英,那还是就太见外了。
叶有鱼快手快脚地就收拾了起来,叶二小姐却还杵在那里碍事,被她碍着的叶有鱼叫道:“二姐。”
叶二小姐就假装没看见,走到门口的叶大林回头喝道:“该做乜做乜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发脾气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叶二小姐只当爹爹又护着小蹄子了,一跺脚,恼怒走了。
叶大林这才整了整衣襟,换了一张笑脸,快步去迎吴国英。
第五十七章相遇
吴承鉴有一两年没来叶宅了。
吴、叶是曾经的盟友,不过自从六年前粤海金鳌潘震臣去世,两家的关系就一日不如一日。
吴国英倾向于稳扎稳打筑根基,叶大林则喜欢赚快钱,所以在前面十几年里,叶家的声势一直是压着吴家的,叶大林虽然当着潘震臣的面总是对吴国英客客气气,但叶家的人一贯看不起吴家,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可吴承钧接管宜和行之后,吴家开始厚积薄发,近几年更是后来居上,一跃超过了叶家后,叶家又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还提出了联姻。吴国英是念旧的人,且觉得多个盟友比多个冤家好,所以就答应了。
为了这事,吴承鉴没少跟吴国英置气,拗不过吴国英后,以往年节寿宴必到叶家,近两年他反而不来了。
这时看看,宅院还是那个宅院,只不过又添置了许多西洋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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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老哥哥啊,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叫一声,大林我过去就是了!”
叶大林带着叶忠,快步生风地走了出来。
吴国英是用躺椅抬过来的,这时扶着扶手要站起来,吴承鉴搀扶着他的左腋,叶大林就小跑过来,扶住了他的右腋。
吴国英苦笑说:“我也没大你几岁,可当年一场病,却闹得好像两辈人一样。”
叶大林道:“老哥哥你是年轻的时候熬坏了身体,我当年就说过你几回,夜里别就着灯火熬通宵,秋冬别仗年轻经风冒雨,可你老是不听。现在看看!好在承钧承鉴都有出息,吴家后继有人,也就不用担心了。”
吴承鉴听到这里笑道:“我大哥自然是有出息的,我嘛就是个二世祖。岳父大人真是厚爱我啊,这都帮我说话。”
叶大林本来绽放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一下,尤其听到那声“岳父大人”,更像吃了一只苍蝇。投靠蔡总商之后他心情有所好转,但叶二小姐与吴承鉴的婚事,这几天却成了他的一块新的心病。虽然还没过门的女儿不用就跟着吴家论罪,可无论是望门寡(假如吴承鉴家破自杀的话)还是议退婚,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往后再要议一门好亲事就难了。
吴承鉴很清楚叶大林的心思,在家里的时候连一声“叔”都不乐意叫,这时却岳父大人叫的贼欢,脸上也满是笑意,这是故意恶心对方来着。
吴国英瞪了吴承钧一眼:“那些京片子中的贫嘴,你少学点。”
吴承鉴笑道:“是,是。不过岳父大人向来厚爱我,不会见怪的啦。”
叶大林往日对吴承鉴都没什么好脾气,但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拿好话把这对父子打发走,所以尽量忍耐。
他陪着吴家父子,来到书房,正好叶有鱼收拾好书房出来。
吴承鉴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似曾相识的妙龄佳人,这般容貌,这般身姿,这般气度,自己走遍京师江南,阅遍广州花丛,也没见过几个堪与比拟的,神仙洲四大花魁与之相比都多了风尘气,监督府的几房绝色妾侍相形之下更都成了俗物,怎么在这里会冒出这么一个大美人来?
看这一身的布衣和发饰,还是个在室的少女,然而丫鬟不像丫鬟,小姐不像小姐,五官样貌有些眼熟,然而这般绝色,若是自己认得的人怎么会不记得?一时看得吴承鉴有些恍惚。
就见这个少女已经福了下去,口称:“有鱼见过吴伯伯,见过姐夫。”
吴叶是通家之好,这时狭路遇见也不算失了闺门之礼,吴国英抬手虚扶,吴承鉴就势就过去代父扶了叶有鱼起来,啧啧道:“原来是有鱼啊!我一两年没来可吃大亏了,怎么想得到就变成一个大美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没你这么变法的。”
其实叶有鱼之前也不是不漂亮,只不过她素知姐妹善妒,为了自保从小就懂得在什么时候收藏自己过分出色的容颜,但这两年身体长开了,眼看再也遮掩不住,干脆就不遮掩了。
叶有鱼不等吴承鉴碰到自己的手臂,也顺势起身了,手臂抬着与吴承鉴的手腕平行,看着是被吴承鉴扶起来,其实碰都没碰到,口中说:“多谢姐夫。”
两人目光瞬间相触,吴承鉴竟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女。
这可真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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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喝道:“怎么回事!手脚这么慢!”他想着以叶有鱼往昔的麻利,按理说早就把书房收拾好了,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叶有鱼就知道父亲不乐意自己在这里撞到吴家父子,赶紧又向吴国英福了一福,告辞离开了。
她转往后院,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这个小院落住着叶大林的两房妾侍和两个女儿,叶有鱼进了居中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属于叶有鱼的小床上叠衣服,瞧见叶有鱼,说道:“鱼儿,今天这么早回来。不在书房里陪你爹了?”
这就是叶大林的侍妾徐氏,徐氏家本是书香门第,因祖上受文字狱牵连而流入贱业,辗转卖笑于广东,偶遇叶大林,后者对她惊为天人,便被养为外室,后不慎怀孕,怀孕期间又走漏了消息,叶大林的大妇马氏大闹了一场,因为徐氏挺着个大肚子,马氏不好就将人赶走,又不愿意让这个“贱婢”留在外头勾引丈夫,就干脆在家里腾出间房子,当妾侍养了起来。
徐氏在马氏的眼皮底下处处受制,受尽了折磨,坐月子期间也没能好好将养,以至于生产之后颜色便衰,生的又是女儿,叶大林就不怎么来她这里了,这些年刀枪霜雨严交逼,若不是有个女儿做寄托,只怕活不到今时今日。
这时徐氏见到叶有鱼,看她神色凝重,便问怎么了。
这个院落偏僻破旧,两间主房睡着两对母女,又有一间耳房里睡着一个粗使丫鬟,门板隔音自然是不好的。叶有鱼先出门绕了一圈,见另一房侍妾母女和那粗使丫鬟都不在,这才回房间来,说道:“都大晚上了,怎么她们人都不在?”
徐氏说:“被太太叫去了,大概是吩咐要做什么活计。”
叶有鱼这才说:“宜和行吴老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