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熊苦笑不语,心情忽然低落下来。他一生最为抱憾的,正是这一点:虽然文武全才,奈何文不能定国策,武不能上战场,纵有一腔抱负浑身肝胆又如何呢?也惟有围场猎鹿、『吟』诗斗酒而已。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禁沉默了。
三阿哥玄烨,这未来的康熙皇帝,大清历史上执政时间最长、建功最伟的皇上,自幼在太后的亲自抚养下长大,比别的阿哥领受了更多的恩宠,也接受着更为严格的教育,三岁从文,四岁习武,读书过目不忘,学艺一见即通,深得太后喜爱。然而他心中,自有一件憾事无可弥补,便是不能见到自己的亲生额娘佟妃。
他明知道额娘就住在离慈宁宫不远的景仁宫里,可是两宫之间就仿佛隔着天堑银河一般,不能接通。容嫔不必像别的妃嫔那样来慈宁宫晨昏定省,而阿哥们也不能擅自出入后宫的妃子殿。一墙之隔,远如天涯,他不知多少次猜想过额娘的模样,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母子相认。当建宁姑姑告诉他只要假装生痘就可以见到额娘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别说生病,只要让我见额娘,受伤也行呀,被箭『射』、被武师的刀砍也行呀。建宁说,不行,要想见你额娘,就必须得痘,受伤或者生别的病都不知,只有得痘疹,才能让你搬出慈宁宫,躲开太后侍卫的看守,和你额娘相见。
玄烨答应了,任由素玛嬷嬷将『药』膏涂在他身上,眼看着疱斑点点,又红又肿,四肢也变得虚软无力,还发起烧来。素玛嬷嬷还要他做出又痛又痒的样子,可是他这么昏昏沉沉的,做戏真是很辛苦呀。他又要抵抗着昏睡的诱『惑』,又要做出麻痒难受的动作,终于骗得太医和太后都确信无疑,并让他迁出了慈宁宫,又下令全宫避痘。
他在昏昏沉沉中被抬上了车,只觉得马蹄得得,走了很久很久,如果只是去别殿,不该走这么远,他怀疑自己已经被送出宫门了,可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送进陵园来,而且连侍候的人也都换了。当他问清楚这是前明公主守陵人住的屋子时,吃惊极了。他知道,太后娘娘放弃了他,不再过问他的死活。
四岁孩子的心一尘不染,他从不怀疑太后娘娘是这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他虽然渴望见到母亲,但是从未谋面,感情毕竟有限;而父皇政事『操』劳,不苟言笑,不能相夕相处,也就无法与太后的恩情相比。但是现在,一场小小的痘疹就让太后抛弃了他,把他交给上苍听凭生死,孩子的心,被重重地伤到了。
而这份伤,就全倚赖着母亲的柔情来安慰。玄烨在被抛弃被欺骗的痛苦中等待着佟佳平湖的到来,他想,额娘的现身会抚平他所有的伤痛的,只要能倚在额娘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一次,所有的冒险和失去都值得了。
然而,建宁姑姑却告诉他:"烨儿,对不起,你额娘不能来见你。"
孩子的心,再一次被抛弃重伤,再一次被欺骗重伤,再一次被冷落重伤。他绝望地沉默,却不肯哭泣。他是个男孩子,不能为了失败流泪。这是从懂事起便铭记的守则,刻在骨子里了,再难过也不会违背。可是,他忍得多么辛苦,多么痛楚啊。
建宁看着小小的侄儿,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母亲绮蕾去逝的时候,她也就像玄烨这么大,她是知道那种冷落和孤独的滋味的。她忍不住抱着侄子许诺:"烨儿,你放心,你额娘不是不想见你,她比你更难过,更伤心。姑姑向你保证,一定要让你见到额娘,一定会的。"
她这么说,是出于一份义勇,一份冲动,但同时也是笃信:虽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吴应熊一定会想出妙计帮助她的。她对吴应熊充满了信任和钦佩,觉得自己的夫君聪明极了,又变成那个『射』鸦的少年骑士。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吴应熊听到建宁的请求,在屋里徘徊良久,细细地推敲了宫廷关系的每一层每一面,他深知这件事危险重重,但是面对着建宁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无法拒绝。
"建宁,你是不是说什么都要让她们母子见面?"
"是。"
"不惜代价?"
"是。"建宁点头,"你会帮我的,是吧?"
吴应熊也只有点头:"是。"
"你真的有办法?"
"是。"
建宁笑着投进丈夫怀中:"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吴应熊的新主意是兵分两路:一方面要将玄烨偷出陵园,另一面则将平湖偷出皇宫,然后双方在额驸府会面。他分析:"太后要监视的,是去公主坟探访三阿哥的人,却不会在意从公主坟出来的人。你是玄烨的姑姑,又是佟妃的好友,去探访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便被太后知道也没什么,况且让三阿哥离开陵园总比离开慈宁宫容易,又有阿筝、阿琴做内应,就更加没问题;倒是偷妃子出宫是大事,如果泄『露』,只怕你们两个都要被重罚。"
建宁口快地道:"就罚也不是死罪。大不了把我骂一顿,削去公主封号,总不会下囚牢吧?至于平湖,她现在的日子就和打入冷宫也没区别,又怕什么呢?只要能让她们母子见面,又对玄烨没伤害,她怎么样都愿意的。"
"话虽如此,还是要尽量小心。"吴应熊踌躇,"而且,不光要想办法偷佟妃出宫,还要想办法再把她送回宫里,你总不能一天内进宫两次。"
"那就让平湖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好了,反正她那里等闲也没人去,她也从不出去别人的宫殿。就算失踪几天,只要阿笛、阿瑟她们掩护得好,就没有人知道。过两天我进宫时,再把她扮成我的侍女偷送进去就是了。"
"既然这样,那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吴应熊苦笑,"大不了,赔上我们这个额驸府,把我关进天牢就是了。"
建宁这方猛然省起:"是呀,我们是金枝玉叶,了不起削爵革号,废为平民;你只是臣子,窝藏容嫔可是欺君之罪,说不定会杀头的。"她有些动摇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再等等吧,也许有别的方法可想呢。"
吴应熊心中一动:她这样重视这次见面,说过不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然而当听说可能会给他带来不利的时候,却忍不住动摇了。可见在她心目中,把丈夫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而越是这样,他也就越应该帮她完成心愿,不然,真是愧为人夫。他搂一搂妻子的肩,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慰:"放心吧,太后和皇上刚刚厚赏了我父亲,还册封我母亲为福晋,他们肯让你这位金枝玉叶下嫁给我这个无功草民,也是看在我父亲平西王的份儿上,断不会轻易砍我的头的。再说了,作为一个汉人,能够帮到长平公主的遗孤,是莫大的荣幸;而作为当朝臣子,能让我的格格福晋开心,也是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成与不成,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一定成的,你有这么好的法子,就一定会成功。"这一次,建宁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紧紧抱着丈夫的胳膊,诚心诚意地说:"应熊,你真好!"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佟佳平湖终于见到了儿子玄烨。绣幕重帷的额驸府公主殿暖阁里,三阿哥玄烨睡得好熟,好香。平湖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看着他,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不知多少次梦见他的模样,而今终于见到了,他比自己梦见的想象的更加可爱、俊美,就像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玉一样,充满了光辉。她拼命地擦着自己的眼泪,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眼泪是擦不完的,她和他之间,好似隔着一层雾,越想看得清楚,就越不能真切。她不知该不该把他唤想,听他喊一声娘亲;还是应该给他唱一支歌,让他睡得更香沉些。但是现在,她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看不够,既不忍把他推醒,也不能发出声音。
便在这时,玄烨忽然睁开了眼睛,母子俩四目交投,心意相通,片刻间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她不需要向他交代任何事,他也不必问她是谁,他看着她,眼神明净如水,晶亮如星,然后,非常清晰柔软地喊了一声:"额娘。"
平湖的眼泪更加汹涌了。她慢慢地点头,努力把话说得清楚:"玄烨,我就是你的额娘,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能记住吗?"
"我能。"玄烨懂事地答应,"老师一直夸奖我记『性』好,无论额娘说什么,我都一定会记得清清楚楚,照额娘说的话去做。"
"那好。你要记住,你是汉人。将来有一天,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说话。"
"我知道佟佳是赐姓,额娘是汉人。"玄烨口齿清楚地说,"可是太后娘娘说过,外公已经入了旗籍,我是阿哥,是满人。"
"你是阿哥,是当今皇上的亲生骨肉;可是,你的身上,同时也流着明朝皇室的血。你有一半汉人血脉,这是不能改变的。你将来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做主。"
"可我不是太子,怎么做皇上呢?"
"你一定会做皇上的。皇上是天子,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平湖再三叮嘱,"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汉人做主。"
"孩儿记住了。"玄烨似懂非懂。但这是额娘的话,是额娘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他一定会记得,并照做!他从卧榻上爬下来,却请母亲在椅子上坐好。
平湖似乎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推辞,当真端庄地在檀木椅上坐定。玄烨在椅子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响亮地说:"儿臣给额娘请安。"
"孩儿平身。"平湖亲手扶起儿子,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再一次流下来,"好孩子,你一定会成为未来的帝王的,一定会!"
平湖在额驸府上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她除了将毕生的领悟与志愿择精取要地教导给儿子之外,还特意避开建宁,而单独与吴应熊进行了一场关乎天下时局的长谈,询问李定国大军的近况。
吴应熊在迎佟妃入府前早已先去见过了二哥,防备着有此一问,当即源源本本地禀报:自顺治十一年三月李定国与孙可望正式决裂后,南明朝不断内讧,大西军分崩离析,几度败于清军之手——是年,大西军将领、南安王刘文秀与兴国侯冯双礼、将军卢明臣率师六万,战舰千余出川峡,兵分几路,却分别被清将领陈泰、苏克萨哈伏兵袭击,六战皆败,战船被烧,卢明臣赴水死,冯双礼受重伤,刘文秀率部退回贵阳。李定国亦先后大败于新会、兴业等地,退入梧州。
此前,永历帝曾于十一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郑成功为延平王;而同年八月,顺治帝亦遣使赴闽,意欲招降郑成功,却以郑成功不肯剃发而和议不成,遂改抚为剿;十月,郑成功挥师南下,期与李定国会师,亦曾驰援虎头门,却因听闻李定国战败入梧,转而回师。李定**遂联合白文选部护送永历帝入云南,改云南府为滇都。三月,永历进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贡国公,以及御史、侍郎多人。
平湖苦笑道:"大明之复国,大西军固当倚若长城,郑成功却也名如其人,这件事,我早已替他谋到,无奈永历帝疑心甚重,又狐疑狼顾,直到这时候才着手去做,只怕早已贻误时机……唉,永历稍安即喜,只怕难成大器。却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吴应熊道:"这一向由于郑成功之师牵扯了朝廷大半军力,加之水灾频仍,朝廷一时无暇发兵云南,而大西军亦久无行动,双方并无大的战事。"
平湖顿足道:"当战不战,当和不和,永历终究不是经国之才,无奈他如今是我大明惟一的希望,即使是阿斗,也只得勉力扶他一扶。况在如此『乱』世,强敌环侍之下,永历朝得享十载而屹然犹在,倘或天可怜见,未必没有复国之望。然而大明复国,终非一人之力可为,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这几方缺一不可。倘若他们不能联手合力,仍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甚或自相残杀,事情终究难成。罢罢,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是前些天吴应熊刚刚同建宁说过的话,这个『乱』世,无论天下局势,还是儿女情结,原来都是一样的无奈和莫测,都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吴应熊深深感慨,却无言可劝。只为,他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出卖了大明的天下第一『奸』臣,却又让他谈何忠心报国呢?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能做、也只能去做的,便是遵照公主的吩咐,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平湖昂头出了半日神,遂伏案修书一封,交与吴应熊道:"请额驸务必设法把这封信交与李将军与永历,若他们肯听我之劝,或许复国还有一二分希望。不然,也只求天可怜见,保佑烨儿健康长大,替我大明治理这改天换日的大清天下了。"
佟妃的声音并不响亮,这几句话也只说得平平淡淡,然而听在吴应熊耳中,却无啻于焦雷一般,比及他当年亲阅李定国大西军气势时犹为心折。这柔弱的女子,竟有一种顶天立地、指点江山的气概,当她说话之际,便如全天下的日月星辰都掌握在她手中,由她挥洒一般。虽然,她也许不能『操』纵这日月的轨道,可是,她就是有那样的气度,不怒而威,令人信服。
这一刻,吴应熊比建宁更加笃定:平湖,就是香浮。只有真正的公主,才有这般的气势!
☆、第二十章 一岁荣亲王
建宁盗妃出宫的计划还是败『露』了。
正月里节庆多,宫中不免有些赏赐,吴良辅带人托着盘颁至景仁宫时,见只有阿笛领着众宫女出来领旨谢恩,却不见容嫔、阿瑟,问时,只说容嫔病重不见客,看时,又见帘幕低垂,十分严密。心中便有些怀疑,却并不说破,只隔帘请了声安便又带人去了。
然而吴良辅不声张,那跟随的小大监们却多留了个心眼。尤其是小顺子,跟着吴良辅这许多年,耳濡目染,早已学到了万事留一手的自保绝技。皇上身边的太监,几乎各个都有靠山,为宫里不同的嫔妃作眼线,出卖皇上的行踪,收取额外的好处。
小顺子的买主,是钮钴禄远山。
当远山得知了景仁宫的古怪后,便猜测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大蹊跷,大秘密,只恨不能深晓底里,沉『吟』半日,想得一个主意,吩咐小顺子道:"这件事没凭没据,倒不好声张的。你听我的话,去太医院宣个太医,引着往景仁宫去一趟,就说太后娘娘听说容嫔病了,让太医去看看。料想太医院也好,景仁宫也好,都不会当真到太后娘娘跟前问个真假,就是问,我也自有办法应对。等咱们探明了景仁宫的虚实,抓个满错儿,再到太后跟前讨赏去。太后知道你这样忠心能干,说不定从今往后认你做心腹,你岂不飞黄腾达?"
一习话,喜得小顺子抓耳挠腮,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远山才好,不住点头说:"贵人想得真是稳妥周到。奴才若能得到贵人提携,定不负贵人的大恩大德。但有所命,刀山火海也为贵人去闯。"遂袖着手颠颠儿地去了。不出一个时辰,仍又回来,喜不自胜地告诉:"贵人的妙计果然妥当。这回探准了,容嫔娘娘果真不在景仁宫里。太医废了半日口舌,起初她们说什么也不肯给太医诊视,奴才再三说是太后的旨意,娘娘不让太医诊脉,奴才不好回禀的。阿笛听了,这才从帘子里请了一只手出来叫诊脉。待太医要看面『色』,就死也不肯答应了,这还不是有鬼?依奴才看,里面根本就是阿瑟在装神弄鬼,就是不知道佟妃娘娘去了哪里,做什么要唱这一出空城计。"
远山听了,也想不出来,且命小顺子回去,自己往太后处请安。昏省之后,众命『妇』奉承太后颜『色』说笑一回,一时众人散去,远山故意落在最后,先娉娉婷婷地行了个大礼,方犹犹豫豫地回道:"有件事,搁在臣妾心里,若不向太后说明,是对太后不忠;若说出来,又觉对姐妹不义……"如此惺惺作态一回,方向庄妃耳边将事情说了。
大玉儿略一思索,已经猜到平湖无端失踪,必与建宁有关,当下并不发作,只叮嘱远山且勿声张,却命小顺子次日早晨来见,当面吩咐:"你往神武门去守着,如果十四格格进宫,就说我的话,不必停轿,径直抬到慈宁宫来。她一日不来,你就一日守在神武门,连吃饭也不许离开,明白吗?"
小顺子不明所以,然而这是太后亲口所命,而且是下命给他一个人听的,那就不仅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别说只是少吃一顿午饭,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因此紧张得早起饭也不敢多吃,水也尽量少喝,生怕为内急误了大事。一大早便两手叉腰站在神武门前,自觉比师父吴良辅更加威风。
这些年来,他一直仰着师父的鼻息生活,早已觉得不甘心,生来就是奴才的命了,这也不怨什么,可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奴才,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是师父深得皇上信任,地位巩固不可动摇,他根本没有机会越过师父的头去,就只能靠给嫔妃们卖情报获取一点蝇头小利,说到出人头地,却从来都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回可好了,这回如果能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从此有了慈宁宫做靠山,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就算是坐稳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与师父吴良辅平起平坐呢。
如此守至第二天,终于看见十四格格的朱轮紫帷大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神武门口,格格携着一个侍女装扮的手一同下车登轿,命道:"去景仁宫。"
小顺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挺身拦住轿子:"传太后娘娘懿旨,请格格往慈宁宫一行。"
建宁一愣,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回慈宁宫复命,我随后就来。"
小顺子道:"太后娘娘请格格进了宫,直接就去慈宁宫谒见。特地叫奴才等在这里。"说着,喝起轿夫便叫开步。
建宁同平湖在车中面面相觑,忙问:"怎么办?我说肚子疼,让他们停轿,你趁机逃跑好不好?"
平湖摇头:"太后一定是都知道了,我们越是耍花样,就越多麻烦。还是实话实说好了。"
"实话实说?说什么?说我接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要撒谎。就说我思念玄烨,求你带我出宫见儿子最后一面,又求你把玄烨带回家里,请了一位治痘疹的名医给他看病,如今三阿哥已经大好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宫。或许太后看在三阿哥痊愈的份儿上,不会为难你。"
建宁道:"我才不怕太后为难我,横竖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犯的不是死罪,她最多骂我几句,不会拿我怎样的。我是怕她找你麻烦。"
平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怕呢还是说不必担心。建宁便也不再说话了。从神武门往慈宁宫不多远的路,两人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时到了门前,二人下轿进来,跪下请安。
太后大玉儿端坐在炕上,手肘支着炕几,只慢慢地啜茶,只当没听见。两人无奈,只得跪着垂头不语。足有一盏茶工夫,太后方慢慢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说了声:"起来吧。"
两人谢了起身,垂着手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太后并不理睬侍女打扮的平湖,却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建宁:"格格多久没进宫了?"
"没多久啊。"建宁胆颤心惊地回答,"上次进宫是三天前。"
太后微微一笑:"那就是佟妃失踪的那天喽?"
建宁一惊,正不知该作何答话,平湖已忙禀道:"谢太后惦记,臣妾在此给太后请安。"
大玉儿故作惊讶道:"原来佟妃也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你,好好在宫里养病,没事儿不用来慈宁宫请安的吗?"
平湖垂头道:"臣妾听说三阿哥患了痘疹,出宫治疗,惟恐遭遇不测,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因此一时情急,就趁十四格格进宫时,求格格带臣妾出宫见阿哥一面。请太后降罪。"
太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身为妃子,居然擅自出宫,原本罪无可恕,不过母子连心,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罚你禁足三个月,不许离开景仁宫半步,你服么?"
平湖道:"臣妾尊旨,谢太后开恩。"
太后又点一点头,继续道:"十四格格胆大妄为,扰『乱』后宫,我要是再任你出入宫帷,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再擅自进宫,凡在宫中走动,必要经我特别下旨,记住了么?"
建宁虽然难过,也只得苦着脸答应,暗想找机会求求皇帝哥哥,或许总有转寰之机的。
只听太后又往下说道:"但是妃嫔私自出宫,三阿哥又从住处失踪,这些事光凭你们两个是做不到的,必有奴婢内应。做奴婢的,不能安分守己,看见主子胡闹也不劝阻,反而欺君罔上,装神弄鬼,如果饶了她们,这后宫还有规矩可言吗?传我的旨:景仁宫、公主坟两处宫婢玩忽职守,看护不力,皆当处死,以儆效尤。"
平湖、建宁一齐大惊,忙又跪下苦苦哀求。大玉儿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求了半晌,便如赏花听戏一般,直待二人哭累说哑了,方将手轻轻一抬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这件事,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说。"
建宁还要再求,平湖却将她一拉,暗示不必再说。二人退出宫来,建宁哭道:"太后娘娘的样子好凶。我从小就怕她,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怕她。她说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要是再想不到办法,阿琴她们就没命了。而且,以后我们想见面也难了。我们去求求皇帝哥哥好不好?"
平湖摇头道:"皇上现在全心都在董鄂妃身上,连三阿哥出宫诊治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为了几个宫女的生死跟太后作对呢?太后这次大开杀戒,除了警告我们两个之外,多少也是拿着这件事向皇上示威,同时告知后宫,她仍然『操』纵生死大权,要使众人心存敬畏。这件事注定是无可挽回的了,是我害了阿琴她们。"
建宁讶道:"她们要死了,怎么你好像很平静似的?你不为她们难过吗?"
平湖道:"我当然难过。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多难过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玄烨知道与我相处的这三天时间是用很多人的『性』命换来的,也会更加珍惜,从而记住我的每一句话。那么,阿琴她们就死得不冤枉了。"
建宁愕然地望着平湖,忽然感到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在平湖的脸上,看到一种孤绝冷峭的神情,就好像她心中有一件极重大的事情,除了这件事,其余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所谓,都可牺牲,都不在意。那样的神情,建宁从前在长平公主的脸上见过,在孔四贞格格的脸上见过,而今天则在庄妃太后的脸上也见到,那是摒绝了正常的人伦感情后的一种果敢坚决,心无旁鹜,在她们眼中,除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之外,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棋枰上的一粒棋子罢了,讲究的是"落子无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的人,不能忽视每一颗棋子,但也不能太执著于每一颗棋子,既可拈起,便可放弃,必要时,丢卒保车亦在所不惜。建宁忽然觉得心寒,在平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只作为一颗棋子存在,随时皆可为了平湖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而放弃?她与阿琴阿瑟她们,对平湖来说有区别吗?
顺治十四年十月七日,董鄂妃于承乾宫产下一子,这是顺治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自此更加日夜留连于承乾宫内,不肯略分恩泽于诸宫。诸妃谋之于太后,晨昏定省之际,难免酸风醋雨,口沫横飞。
太后带笑听着,等她们说得口干舌燥了,方叹道:"我十二岁嫁给先皇,姑侄三人共事一君,什么事没经过?后宫里的这些心思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不过讨好皇上,要靠你们自己的本领,我这个做太后的,当然巴不得皇上雨『露』均沾,也好开枝散叶,子孙绵绵。我也不是没有劝过皇上,可是你们太不争气了,董鄂妃怀胎十月,你们都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诞下皇子,立了大功,皇上自然更加宠爱她了,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远山道:"皇贵妃怀胎十月,可是到了第九个月还是霸着皇上,十天半个月才轮到别的妃子一晚,匆匆聚一面就又背出宫去了,都难得见第二面,又怎么有机会表现呢?"
太后仍然带着那个慈祥而又无奈的微笑,很包容地问道:"那依你们说怎么样?"
众妃子纷纷献计,这个道:"最好找个错儿,把那个董鄂妃送出宫去,不许她见皇上的面。"那个说,"要是太后下旨,让皇上与董鄂妃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就好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却没一个主意可行。其中惟有远山若有所思,含而不语。
太后不置可否地听了半晌,遣散众人后,独留下远山与皇后如嫣两个,先向如嫣道:"皇上偏宠东宫,的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不利于广开皇嗣的,但是皇上已经大了,这些事我不便太多干预,倒是你这个皇后,统领六宫,是应该好好同皇上谈谈了。"
如嫣为难道:"太后不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跟我说话的,每次见了面,总是故意跟我说汉人的话,我又听不懂,怎么谈呢?"
大玉儿不耐烦道:"你进宫也这么多年了,听不懂,不会学吗?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学习汉话也是份内事,我听说你没事就往静妃那里去,慧敏脾气虽不好,学问也还不错,为什么不跟她好好学学呢?"
如嫣委屈道:"我是在学啊,可是皇上说的话好难懂啊,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不是成语就是典故,我哪里学得来呢?"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大玉儿更加心烦,斥道:"好了好了,我又没骂你,说几句就哭,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又转向远山道,"你平时最多话的,今儿怎么不声不响?所以我把你留下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人面儿说。现在人都散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远山喜不迭地跪下来说了一声"太后英明",未及说明,却先请罪道:"远山虽然想到一个笨办法,可是冒犯太后威仪,故而不敢说。"
大玉儿道:"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
"远山斗胆,想请太后装几天病。"
"装病?"大玉儿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装病,然后传命后宫诸妃侍奉,再留下董妃不放她回去,好让皇上与她见不到面,可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远山垂头道:"我也是从容嫔娘娘患病这件事上想到的。佟佳娘娘从前何尝不是深得皇上欢心?然而自从生了三阿哥,得了一场大病,就再也不肯见皇上的面了。"
大玉儿暗暗心惊,这方察觉,原来远山的用意还不止是霸占皇上几天,更希望借自己之手除去董鄂。董妃刚刚生产,倘若以侍疾为名留在慈宁宫,失于调养,极有可能重蹈平湖的覆辙。这人的心思,又深又毒,竟是后宫里的一个厉害人物,虽然对自己不足为害,却不得不小心留意,防她惹事生非。当下并不表态,只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董妃刚刚生产,还未出月,论理晨昏定省一切礼仪皆免,不妨等些日子再做打算吧。"
当承乾宫里喜气洋洋,慈宁宫中云山雾罩的时候,景仁宫里却是香冷花残,一片惨淡之情。
是年春天,李定国几次设法谋与孙可望和好。五月,遣白文选入黔劝和,孙可望非但不从,反拘捕白文选而夺其兵;孙可望又派亲信张虎前往,手执永历帝金簪为质。不料那张虎对李定国久有异心,入黔后非但不思劝和,反谎称永历帝令其行刺。孙可望闻言大怒,决意发兵进犯云南。其部将十停倒有八停持不赞同意见,无奈孙可望主意已定,难以挽回。马进忠、马宝、马惟兴等人遂与白文选密谋,决意侍机暗助李定国。八月,孙可望举兵攻打云南,大西军公开破裂。九月,南明永历帝削孙可望秦王封号,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合师进讨,与孙可望战于交水,约白文选为内应,马进忠等皆率军相从李定国,冯双礼、马宝归降,张胜被擒处死。孙可望大败东逃,刘文秀、白文选追至贵州,孙可望走投无路,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率兵丁家口五百余人于宝庆降清。
十一月二十八日,孙可望自宝庆赴长沙,抵湘江,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率文武官相迎,随其归降者有总兵都督等官员二十二人、副将、参将、参将、游击等官一百余员。经此一役,大西军锐气大衰,诸将吏自知南明必败,皆动摇无固志。平湖一番苦心,终付东流。
消息辗转传至景仁宫,平湖叹息一句:"南明亡矣!"一口鲜血喷出,向后便倒。其后虽经太医百般延救,奈何沉疴难复,这一病,就再未好转过。
而建宁自从被太后再度禁足,除非宫中有大节庆,宣召诸福晋命『妇』入宫领宴,就难得见皇帝哥哥一面,至于平湖,更是一别经年。反是吴应熊每日入朝,又时常陪顺治围猎垂钓,俟机便替建宁道些思念之苦。
顺治许久不见妹妹,也十分想念,闻言一时起兴,便道:"其实自额驸府重建以来,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不如改日去你家吃腊八粥可好?常听十四妹吹嘘你家戏班子比宫里的还好,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吴应熊自然满口说好。回家说与建宁知道,也自欢喜,遂一心一意张罗起来。
到了腊八这日,建宁一早亲自往厨房查看,只见各『色』红绿豆、长短米俱已备齐洗净,配菜也都荤素合宜,点头称赞,又问管家:"说起来,腊八吃粥的由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管家笑道:"难怪格格不知道,说起来,这是前朝的老规矩了。说是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冬天里又冷又饿,就挖了许多田鼠洞,找到许多豆粒、米粒,就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豆米煮成了一锅粥。做了皇帝后,为了表示不忘本,就在腊月初八这天下令御厨仿照当年自己的做法煮了一大锅粥遍请群臣——这么着,上行下效,传至民间,就留了这个吃腊八粥的习俗。"
"是吗?跟明朝的皇帝有关?"建宁心里一动,不由想起平湖来,这位明朝的公主,今天可有腊八粥吃么?
一时顺治来到,建宁率府中上下叩头迎见,请至中堂,摆出四方雕漆大桌子来,一溜雁翅排开数十样荤素菜肴,当中一只明火小泥炉煮着锅粥,香气四溢。建宁亲自替哥哥布了菜,问道:"皇帝哥哥,我很久没见到佟妃娘娘了,她最近可好?"
顺治叹道:"说起佟妃,真是让朕头痛。听太医说,她近来常常呕血,十分憔悴。朕想去探望,她也拒不肯见,按说朕对她也不薄,可佟妃的个『性』就是这样固执倔犟,后宫里嫔妃众多,哪个不是天天巴望着朕能移驾前往,惟独她却这样古怪,既然不想见朕,当年又来选什么秀呢?幸好有董妃深知朕意,每每设言解劝,又常向太医询问佟妃的病情。"
吴应熊只得顺着皇上的心意赞了几句"董妃真是善解人意、大度周到"等语,建宁却听不入耳,讽刺道:"董妃自然是好的,做什么都合哥哥的意,生的儿子也特别得哥哥欢心。一样是阿哥,这位新四阿哥可比三阿哥来得隆重得多了。"
顺治笑道:"你又胡说了,什么新阿哥旧阿哥的,都是朕的儿子嘛。不过四阿哥的确天资聪颖,你可听说过有小孩子一出生就会笑的?四阿哥就是。他第一眼看见朕,就冲着朕笑,好像知道朕是他的阿玛似的。"
建宁忙问:"你这样赞他,是不是想立他为太子?"
顺治笑而不语,却谈起天下战事来,笑道:"朕听说,十四妹出生的时候,皇阿玛正在锦州跟明军作战,久围不下,可是十四妹一落草,阿玛就赢了,所以特别喜欢你,还称赞你的出生是"勃兴之兆",当即册封你为和硕公主。四阿哥这一点跟你还真是有点像,从他出生以来,南边捷报频传,打了多少个大胜仗。连孙可望也在宝庆递了降表,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又向吴应熊道,"南明之亡,指日可待。我已决定任命平西王为平西大将军,带同固山额真李国翰率军西行,乘此贼党内『乱』,人心未定之际,由川入黔,相机攻取。俗话说:上阵父子兵。这个先锋之职,你可有兴趣?"
吴应熊心中黯然,推托道:"承蒙皇上青睐,原不当辞,不过微臣久居都中,弓马生疏……"建宁也推着哥哥的胳膊撒娇说:"朝中那么多大臣,为什么偏偏要他去冲锋陷阵嘛,皇帝哥哥,你另派一个人去好不好?"
顺治扣留吴应熊在京本来就是为了控制平西王吴三桂,最怕的就是他们父子合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请他出任先锋云云,纯为试探,闻言哈哈笑道:"你是想扣着额驸在京城陪你是吗?好,好,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放心。"遂不复提起。
一时戏班子递上水牌来,顺治便点了一出《红拂记》,听至得意处,不禁以手按板,向左右笑道:"《红拂》这出戏词是好的,只可惜道白不佳。不合用四六词,反觉头巾气,使人听之生趣索然矣。"
吴应熊向来不谙此道,既见皇上喜欢,便也只有屏息听之,不时附议一二。建宁难得有人陪她听戏,更是兴致盎然,意见不断,又自告奋勇说改天要替《红拂记》改道白。顺治笑道:"你能吗?"
建宁道:"皇帝哥哥小看人,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吴应熊也说:"若说改曲子词,或者有些难度;若只是四六道白,格格尽能的。"
顺治听了,倒也意外,不禁哈哈笑道:"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原来嫁妹三载,亦当刮目也。"
建宁听见丈夫维护自己,更加有意卖弄,笑『吟』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顺治越发惊讶,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建宁道:"是从前长平仙姑教我的,说是汉人摆宴席,最讲究环境幽雅,要"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还要有丝竹助兴,这样,才是声、『色』、味俱佳。皇帝哥哥,今天我们在这花园里吃腊八粥,看红拂记,算不算声『色』俱全呢?"
顺治笑道:"我每日在宫里,拘手拘脚的,倒没你两个逍遥自在。果然好戏、好花、好酒、好朋友,这才真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说罢哈哈大笑。然而吴应熊听见最后两句,却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祥。
是夜飞觞斗觚,『吟』花醉月,宾主尽欢而散。自此,每隔数月,顺治便往额驸府一行,与妹妹、妹夫饮酒听戏,以解愁闷。
转眼岁尽,除旧迎新,家家鸣竹换符,户户张灯结彩,宫中连日庆宴,太后高兴,未免多喝了几杯,一时触发旧症,犯起头疼病来。傅胤祖来诊了脉,说是酒后中风,是急症,可大可小的。
依照宫中旧例,凡太后抱恙,众嫔妃、命『妇』须当早晚请安,轮班照料,甚至留宿慈宁宫,朝夕伏侍。诸妃叫苦不迭,惟有董鄂妃最为细心,侍奉汤『药』,每每亲口品尝,亲手喂食,深得太后欢心。每到别的嫔妃侍『药』时,太后便挑三说四,百般不如意;直要到董鄂妃近前来,才会略展笑意。董鄂妃遂自告奋勇留在慈宁宫中,衣不解带,事必恭亲,以至于皇太后竟是一会儿也离不开她。
顺治原不舍得爱妃如此辛苦,然而太后凤体违和,非董鄂妃亲自喂食不肯吃『药』,做儿子的不能近身伏侍,岂能再怜惜妃子违逆母后,遂只得孝道为先,每晚胡『乱』翻张牌子,捱过漫漫长夜。众妃旷怨已久,难得承恩,无不极尽所能,俯仰承欢。远山自谓得计,更是变尽花招奉承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