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了,这才略消了几分气,她抽噎的和鸾,仍旧有些不悦:“鸾儿,你是郡主,固然身份高贵,可也不能嫉妒成这个样子!你若是性子和婉些,熙儿还不至于出走!”
宜萱无语凝噎,熙儿出走与否,跟和鸾的脾气没关系!熙儿只是不喜欢和鸾的身份罢了!和鸾是皇长孙女、端王府的嫡长女,算得上金尊玉贵了,如此娇养之下,性子自然是活泼任性些。
平日里,额娘也不会挑剔和鸾的脾性,只不过如今盛熙走了,自然被额娘认为是和鸾不好,才把盛熙给气跑了。
可宜萱心里明白,盛熙分明就是被汗阿玛那道赐婚的圣旨给逼走的!汗阿玛的性子,也是雷厉风行惯了,从来没有人敢对他的旨意阳奉阴违,可偏偏盛熙不吃这一套。
和鸾瑟缩着问道:“皇玛嬷,我的脾性会改的,咱们先把熙表哥找回来好吗?”
皇后有些气闷,“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了!!”
和鸾呜咽着问:“那我怎么办呀?”
是啊,那和鸾怎么办呢?盛熙是拍拍屁股跑了,可和鸾已经赐婚给盛熙了!若是盛熙永远找不到,岂非和鸾要等盛熙一辈子?!
宜萱也叹了一口气,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盛熙知道三首的弱点,所以宜萱没法找到他,只能等他自己想通了,或许会回来。
在额娘宫里用过了午膳,宜萱亲自送和鸾回端亲王府邸。
人刚到弘时的书房外头便听见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进去一瞧才知道那是七阿哥永瑞,就是星移和弘时的孩子。如今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倒是愈发可人了。永瑞被弘时抱在腿上,挠他的咯吱窝,把这孩子挠得咯咯笑个不停。
和鸾看在眼里,神情有些怅然,她上前见了个万福,轻轻唤了一声“阿玛”。
弘时这才急忙端正了神色,连忙把永瑞交到乳母手中,他几步迎上来,“姐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宜萱笑着道:“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送鸾儿回来。”
弘时看了看和鸾,忙问宜萱:“熙儿有消息了吗?”
宜萱轻轻摇了摇头,“他有心要逃婚,自然不会被轻易找到。他呀,狡猾着呢!”
弘时见自己姐姐有说有笑的样子,忍不住问:“姐姐不担心吗?”
宜萱笑着道:“他都那么大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这总比上战场安全吧?”
一说到上战场,弘时脸色有些尴尬,当初的西北之战,可不是就是他这个做舅舅的带头帮着外甥蒙骗姐姐呢!
“阿玛——抱!!”这时候乳母怀中的永瑞扯着软糯的嗓子叫着,那藕节子似的白胖的手臂也伸了出来,一副求抱抱的可爱模样。
宜萱有些惊奇,“永瑞还不满周岁呢!”——一般的孩子都要过了周岁,才会说些简单的词语呢!如今他不但会叫人,连简单的意思都能表达出来了!
弘时脸色露出自豪的神情,“永瑞天资聪颖!”
宜萱目光一撇,却看到了和鸾幽怨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十根手指头都不一样长呢!尤其是孩子多了,更容易偏心。弘时现在,儿女加起来,已经有十个之多,如今最小的儿子便是永瑞,也是弘时最疼爱的。
弘时已过了而立之年,长女和鸾已到了适嫁之年,想到和鸾的年纪,宜萱忽然想到了比和鸾略大两个月、虚岁大一岁的永珅,如今虚岁也有十五岁了。
便随口问了问永珅的婚事。
弘时笑着道:“汗阿玛说,晚些成婚也好,所以今年选秀只赐了两个格格给他。”
宜萱轻轻点头,看样子,汗阿玛认可了她晚婚晚育的说法。如此也好,她也是担心弘时的这个庶长子被怠慢才问了一句,既然汗阿玛有这方面的考量,倒是好事。只不过——赐格格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可以晚些娶妻生孩子,但是不能在委屈了自己孙子是吧?!
两三百年的代沟,果然轻易消弭不得。
宜萱招手叫那白胖的乳母把永瑞抱了过来,眼瞅着这个白胖得跟包子似的小崽子,真有点不相信是身量纤细的星移生出来的,宜萱戳了戳永瑞包子的胖脸,问他:“瑞哥儿,认得姑姑不?”
“姑…姑?”永瑞包子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宜萱呵呵笑了,扭头问弘时:“星移呢?怎么把永瑞送你书房来了?”
弘时笑着道:“小移的侄儿媳妇有喜了,她回去探视。我左右也没什么事儿,便叫乳母把永瑞抱过来了。”
星移的侄媳妇…宜萱耸了耸肩膀,盛煦媳妇倒是挺能生的!不过她既然怀孕了,看样子已经和盛煦重归于好了。曾经因为,熙儿差点被引进佟佳令茹更衣的厢房里,佟佳令兰被老夫人他他拉氏幽禁祠堂,后来虽然放出来了,可到一度让盛煦和佟佳氏的夫妻关系冷淡。
弘时有些叹惋,“若当初把佟家女指婚给熙儿,或许这会子姐姐就该筹备婚事了,熙儿也不至于——”
弘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宜萱的刀子眼给瞪了回去。
和鸾站在一旁,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她咬着嘴唇道:“反正,全都是我的错总成了吧!!”吼出这么一句话,和鸾扭头跑出了书房。
宜萱轻轻叹了一口气,额娘怪她、弘时也怪她,可和鸾何错之有呢?
弘时脸色有些不悦:“鸾儿的性子,的确有些欠缺教养了!董鄂氏怎么也不好好教教她!”
宜萱又瞪了他一眼,“董鄂氏病在床上呢!怎么教?!”——和鸾的性情,还真怨不得董鄂庭兰!她连儿子都只能送进宫,病弱成那个样子,自然什么都干不了!(未完
三百四十二、和鸾委屈(下)
和鸾跑回董鄂氏房中,自是一肚子委屈要倾诉,“皇玛嬷怪我,阿玛也怨我可是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嫁给熙表哥而已,又不是我让他出走的”
董鄂氏只穿着件胭脂红团花暗纹中衣,衣裳鲜艳的颜色,反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她望着伏在自己膝盖上哭诉的和鸾,原本孱弱的面孔上恼怒之色翻涌不息。
“我的鸾儿贵为和硕格格,肯下嫁与他,已经是极大的抬举了他就算是大公主之子,也不过是个外姓奴才竟然如此折辱我的女儿”董鄂氏愤怒地唇齿颤抖,面孔渐渐竟有了几分狰狞。
和鸾带泪的苹果脸上露出错愕之色,“额娘,您、您说什么呢”在和鸾的记忆里,她的额娘是温和而端庄的,何曾会说出这般刻薄的话何况,那是熙表哥啊,是姑姑的亲生儿子、皇玛嬷和皇玛嬷的嫡亲外孙连宫里的几位阿哥叔叔都不敢把他当奴才使唤,何况是额娘呢
和鸾只当是自己的额娘在为自己抱不平,何况身为女儿,自不能言母之过,她忙用纤纤小手做噤声之状,“额娘,这话要是让阿玛听见,怕是要置气的”阿玛疼爱熙表哥,就像自己的儿子一般,如何能容得下旁人辱骂
董鄂氏冷哼了一声,脸上苦涩、愤懑、鄙夷交加,“我都是这幅样子了,还怕什么若不是为了鸾儿和永瑜,我何苦这般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干净”
和鸾急忙上前捂住董鄂氏的嘴巴,她含泪呜咽道:“额娘何苦这般诅咒自己鸾儿还盼着您养好了身子,亲自送鸾儿出嫁呢”
董鄂氏眼里亦含了泪。“我这身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原想着,把你许给纳喇盛熙,不必受远嫁之苦,将来额娘去了,你也能帮衬你弟弟没成想,如今竟叫你受这般侮辱前脚才下了赐婚的圣旨。他转天就出逃了这不是明摆着打你的脸吗”
盛熙的出走。的确叫和鸾觉得委屈,可委屈中,她也难免有些觉得愧疚。“额娘,这赐婚,到底是咱们用了计”那日是额娘叫她进宫去求的,还说皇玛嬷若是不答允。便去养心殿哭求。
“什么计不计的”董鄂氏恼怒了面孔,“他若是不想尚主。为什么打小和你走得那么近把你的心勾了过去,便想翻脸不认人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若无心娶你,等年岁渐大的时候不早早疏远了偏生等到快要成亲的时候。才翻脸说要娶佟家那小贱蹄子我的女儿,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见董鄂氏越说越严苛,和鸾不禁有些焦急。熙表哥是她的亲表哥,无缘无故哪有疏远的道理本就是表亲。何况满人不必汉家的男女大防,平日里来往走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额娘,您别说了”和鸾脸色哀愁,自打身子病弱,额娘的脾气似乎也越来越坏了。和鸾也懂得,额娘都是在维护她,可这些话一旦传扬出去,只怕阿玛就更厌弃额娘了
“姑姑这会子,还在阿玛的书房里呢。”和鸾急忙提醒了这么一句。
董鄂氏皱着眉头问:“大公主也来了”
和鸾轻声道:“姑姑是特意送我回来的。”
董鄂氏冷笑连连,狞声讽刺道:“我怎不知,她有这般好心”
“姑姑她一直都对我挺好的。”和鸾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虽然在和熙表哥的婚事上,姑姑一直不赞成,但打小都是疼她的。这点好赖,和鸾还分得清。对盛熙,和鸾是既埋怨、又歉疚,可对宜萱,和鸾一直都甚是亲近的。
董鄂氏言语愈发冷刻:“她若真疼你,如何会叫纳喇盛熙逃婚了去”
和鸾急忙道:“熙表哥出走,也着实出乎姑姑的意料”
“什么出乎意料”董鄂氏声音高了几度,脸上满满都是怨毒,“我看本就是她纵容纳喇盛熙出逃保不齐就是她出的主意呢她本来就不想自己儿子娶你,如今又怎肯轻易从了圣旨”
“额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和鸾愈发苦恼了起来,额娘一动怒起来,真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鸾儿,人心隔肚皮你是她亲侄女不错,可纳喇盛熙更是她亲生的儿子,她自然是要偏袒自己儿子多一些的”董鄂氏狠狠攥紧了拳头,眼底的冷意愈发浓得化不开。
和鸾轻叹了一口气,她转身去沏了茶水端给董鄂氏,只盼着她能消消火。
“现在计较这些也没用了,要紧的是熙表哥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和鸾皱起了眉心,满是苦恼之色。
董鄂氏饮了茶,也消了三分怒意,她沉声道:“这事儿我已经叫娘家留心了,董鄂家子弟有在山东和浙江为官的,你二舅已经修书去请他们留意了,若有消息立刻便会传回京城。”
“额娘,我方才看到七弟在阿玛哪里”想着弘时疼爱永瑞的样子,和鸾不禁神情黯然。
董鄂氏轻哼了一声,“你阿玛现在是处处防着我呢一早纳喇氏带着五格格回娘家,她前脚出府,你阿玛后脚就叫人把永瑞抱过去了”
“七弟已经过继出去了,额娘没必要置气。”和鸾忙安慰道。对于永瑞过继之事,和鸾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否则凭阿玛对七弟的喜爱,日后保不齐就会立他为世子呢
董鄂氏轻轻“嗯”了一声,“过继的旨意是皇上下达的,日后你阿玛就算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是否担得起不孝之名何况上头还有皇后娘娘在,也断断不会允许”
和鸾沉思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当初,纳喇福晋为什么要求着皇玛嬷把七弟过继给敬亲王为嗣子”
董鄂氏神色有些躲闪,她含糊地道:“这事儿你就不用多问了”
董鄂氏愈是如此,和鸾愈是忍不住好奇心,“当初纳喇福晋差点小产的事儿,是否跟额娘有关”否则为何纳喇福晋见红后没几日,阿玛便把额娘给禁足了
董鄂氏脸色一沉,有些不悦了,她底气十足地道:“事实到底如何不重要反正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鸾儿和瑜儿”
和鸾低头沉默了,是啊,她是最没有资格质问额娘的
董鄂氏见和鸾低沉,忙柔声道:“鸾儿,不是额娘心狠手辣,额娘也有额娘的不得已你看看你阿玛这些年宠她宠得都不成样子她生的五格格和鸣,得你阿玛疼爱都要越过你去了简直嫡庶不分这也罢了,到底只是个丫头可若永瑞没有过继出去,凭你阿玛的偏心,日后要置瑜儿与何地呢”
“若瑜儿不能子承父业,日后旁的兄弟如何能容得下他这个嫡兄先帝爷的废太子允礽是何等下场,额娘又如何能看着你弟弟步了允礽后尘呢若是那样,我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董鄂氏越说越是激愤,声音也愈发高亢,“你阿玛这些年是何等宠妾灭妻,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我早年为你阿玛管理内务,照拂庶出的子女,可换来的却只是他一年比一年的冷落我已经做够了贤惠嫡福晋了既然我的贤惠,换不来他的爱重,我又凭什么继续贤惠下去”
董鄂氏的房门外,站着宜萱与弘时姐弟。
鸾儿走后,永瑞也玩累了,已经小睡在时儿书房的暖阁小榻上,宜萱多日未曾见这个弟妹,又觉熙儿的出走,让和鸾委屈了,便提议弘时一通过来看看董鄂氏母女。
弘时不好拒绝她这个嫡亲姐姐的建议,便一同来了,可没想到却听见了董鄂氏这番怨毒之言。
弘时的额头上青筋隐隐暴起,脸色也是阴沉得吓人。
宜萱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竟不知董鄂氏心中有如此怨怼,早年弘时的确因为宠爱星移以及后院里越来越多的侍妾,难免冷落嫡福晋,可若说宠妾灭妻,也着实过了些。永珪没有夭折之前,弘时是很照应董鄂氏颜面的,宫中年节,从来不会不带嫡福晋,每月的十五爷也从不会去侧室、姬妾房中。
这些都是这个时代对男人的最低标准,弘时也一直自认为做到了这些,便是对得起结发妻子了。可董鄂氏似乎并不这么认为,永珪活着的时候,她尚且能忍受这样的“最低标准”,可自打永珪夭了,董鄂氏便不复从前的平和了,大约是身子孱弱,失去了管家大权的缘故吧。
宜萱轻轻拍了拍弘时的肩膀,“罢了,她都病弱成那个样子了,何苦计较这些呢”
弘时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扭头拂袖而去。
宜萱踟蹰了片刻,也忙跟了出去,董鄂氏对她的怨恨也真真不轻,看样子日后她还是不要来董鄂氏院子了,省得起了冲突,倒是彼此都生不快。
三百四十三、雍正十三年(上)
盛熙还是一直没有音讯,仿佛是躲进了地底下一般,活生生的人,竟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雍正十三年的春节都没有回来。
转眼已经是雍正十三年的阳春三月了,宜萱依稀记得雍正皇帝就是在这一年后半年去世的,不禁愈发忧心忡忡。
汗阿玛的身子的确不必从前了,宜萱也珍稀这即将逝去的父女缘分,时常进宫请安。如今汗阿玛的饮食起居都是额娘亲手打理,如今汗阿玛已经不饮茶了,而是换上了乌鸡栗子汤或是红枣黑豆鲫鱼汤之类的温补汤。
宜萱也常常劝他多休息,额娘也是劝得嘴皮子都烂了,可他也只是稍稍宽松两日,随即又和之前那样宵衣旰食。倒是弘时没劝过,宜萱也懂得,这种话,她说得,额娘也说得,唯独弘时说不得。
弘时的名字已经搁在了正大光明牌匾后头,可愈是如此,他愈得小心谨慎,帝王权柄更是丁点不敢染指。倒是叫父子关系愈发不似从前那般亲和了。
宜萱看在眼里,也是无计可施。汗阿玛的性子,着实太过看重权位了,只要他活着一日,就短短不容许旁人染指。
天渐渐暖和了,御驾也挪去了圆明园驻跸,可汗阿玛却染了风寒,日夜咳嗽不停,却不肯放下政务好生休息,即使咳嗽得再厉害,还是不肯放下朱批。
额娘日日炖了川贝冰糖雪梨送去九州清晏殿,汗阿玛也一碗不落地喝下了,可却丝毫不见好。太医也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方子,可病情却是好好坏坏,可偏偏西北诸省份因为春夏干旱而起了蝗灾,折子是一波波送进九州清晏,政务反倒比往年更繁忙了许多。
这一日,宜萱替额娘送了雪梨汤去御前,见汗阿玛埋头在御案上,眉头皱得成一片。不时还掩唇咳嗽着,却没有察觉她近身来。
宜萱轻轻将那盏雪梨汤搁在御案上,轻声道:“汗阿玛,歇会儿吧。”
雍正握着笔杆的手一顿。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宜萱,“萱儿?咳咳…怎么是你过来送雪梨汤?”
宜萱柔声道:“这两日额娘有些招了暑气,太医说最好不要出来走动。”
雍正撂下笔杆,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招了暑气?咳咳!!”话刚说完。他又重重咳嗽了两身。
宜萱忙抵了小银勺子给他,低声道:“前儿额娘瞧着镂月开云殿前的最后一茬合欢花也落了,有些舍不得,便亲自去捡了收起来。偏生那日日头毒,额娘年纪又大了,所以有些中暑。”说着,她又急忙道:“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太医说只要歇息两日就好,汗阿玛不必担心。”
雍正听了这番话,眉头才略略舒展开来。捧起珐琅卧足碗,看着澄澈透明,熬得烂糊的雪梨,叹道:“身子不爽,好好歇着就是了,这川贝冰糖雪梨汤朕叫底下奴才去熬就是了。”
宜萱微笑着道:“额娘说,怕底下奴才不够用心、炖得火候不够。”
雍正听了,脸上感叹之色颇多。
回到鸣鹤园的时候,宜萱只见宜娇堂外的太湖石假山上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雪白色的海东青。
“雪鹰…”宜萱认得这只海东青,还是早年的时候科尔沁亲王进献的。一只天蓝色的、一只纯白色的,都是桀骜不逊的上品海东青,汗阿玛自己留了一只,那只雪白的就赏赐给了熙儿。
八旗子弟。提笼架鸟,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若能驯服一只海东青,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儿!熙儿当初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驯服了那个纯白色的海东青,后来给它取名叫“雪鹰”。倒是极为相称。
此刻雪鹰的左腿上绑了个铜管,宜萱上前解下来,从铜管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信上是熙儿的亲笔,除了报了平安之外,还特意写了“明年回京”这四个字。
宜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熙儿…还再跟汗阿玛置气吗?他怨汗阿玛明知他不想尚主,却还是赐了婚。这孩子,终究还是气性太大了些…
宜萱瞅着花纹漂亮的笺纸,不禁笑了,暗暗自语道:“原来他在杭州。”
一旁的玉簪满是疑惑之色,“公主如何知道小公爷在杭州?”
宜萱笑着道:“你看这笺纸,分明是崭新的碧云春树笺纸,这种笺纸只有杭州的澄心堂才有!这纸除了作为贡品,只有杭州才有!而我记得清清楚楚,熙儿走的时候可没有带这种笺纸!”
玉簪恍然大悟,“杭州,倒是个好地方!公主,要禀报宫里或者是端亲王府吗?”
宜萱沉思片刻,便道:“去告诉时儿一声吧。其实…熙儿只是去过杭州罢了,如今只怕不见得在杭州了。”
玉簪道:“有个音讯,总比什么都晓得,满世界乱找来得好些!”
事情告诉了端王府,弘时果然立刻排除了人南下寻找,不过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渐渐的夏去秋来,天高气爽,汗阿玛却一病不起。
圆明园行宫传来了皇后李佳氏的懿旨,传召吩咐的各家皇子进宫侍疾,宜萱作为雍正的长女自然也在侍疾之列。
汗阿玛是昨夜批阅奏折到半夜,积劳成疾,呕血晕过去的,此刻还没有苏醒过来。九州清晏殿中,济济一堂的皇子、福晋,额娘李佳氏坐在汗阿玛床头,低低啜泣。
看着龙榻上面色白得发青的汗阿玛,宜萱凝眸望着他眉心越来越多的死气,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汗阿玛本来就年纪大了,偏偏也不爱惜身体,虽有额娘悉心侍奉,也终究免不了有这一日。
汗阿玛的病,可以说是累出来的,多年的案牍劳形,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亏损,如今小小一场风寒,终于将他打到了。
这个从九龙夺嫡中踩着满地枯骨与鲜血走出来的帝王,现在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灌了两回参汤,终于在午后的时候,汗阿玛苏醒过来,但他说话已经十分地吃力了。
汗阿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弘时留下,其他人都退下。”
宜萱明白,汗阿玛如今最要交代的便是江山社稷的事儿,自然要先留弘时说出遗命。
皇后李佳氏擦了擦泪,起身见了个万福,便携晚辈们一同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弘时手里拿着一只长方形的洒金大红锦盒走了出来,锦盒是打开的,里头静静放着三卷黄帛,那是三道圣旨。
而需要一下子有三道圣旨的,唯独只有遗诏了!大清的传位遗诏,素来都是要分满蒙汗三种文字书写。
李佳氏瞬间眼里的泪便淌了下来,她上前抓起一卷黄帛,打开却是她不认得的蒙古文,她急忙又抓起一卷,打开来这才是汉语的,她看了遗诏上的内容,已然泣不成声。
宜萱侧脸看了一眼,遗诏上写得清清楚楚:立皇三子、端亲王弘时为皇太子,素服二十七日后,即皇帝位。另外还特意写了,命嗣皇帝则吉日尊皇后李佳氏为皇太后,立固伦怀恪公主为长公主。
宜萱看到此处,眼里的泪也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汗阿玛没有忘记她与额娘。其实这最后的两处,汗阿玛根本不需要写,弘时理所当然会尊生母为皇太后,也会给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长公主的尊位。
只是汗阿玛终究有些担心额娘曾为妃妾的过往,担心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特意在传位的遗诏上留了一笔。皇帝的遗诏,没有人敢违背。
弘时扶着皇后李佳氏因颤抖而摇摇欲坠的身躯,轻声道:“汗阿玛让额娘和姐姐进去。”
宜萱从弘时手中扶过额娘,见苏培盛亲自打开了殿门,便搀扶着额娘一步步走进了殿中。
当李佳氏看到病榻上正望着她的雍正之时,她飞快跑了上前,扑在明黄色的锦衾上,放声嚎哭。
宜萱走到窗前,忍着眼里的泪意,见了万福,可鼻子酸涩,眼里也朦胧了。
雍正似回光返照般露出一个笑容,“弘时,已过而立之年,性情稳重,朕…放心。”他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痛哭流涕的皇后李佳氏,轻声道:“弘时是个孝顺的孩子,淑质…你好好活着。”
李佳氏听了这番话,哭得愈发不成样子,哽咽涕泗,已然说不出话来,她只紧紧抓着雍正的手,摇头不止。
雍正轻轻叹了一声,他又抬眼望着宜萱,“萱儿…”
宜萱忙含泪上前,“汗阿玛,您吩咐,女儿听着呢。”
雍正声音轻飘飘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击中人心头伤处,“是朕,对不住你…当初,若朕允你改嫁,你便不会如此孤独一人了…”
宜萱眼里的泪,再度盈眶,滴滴答答落了下来,“汗阿玛,女儿从来没有怪过您!从来没有!!”
雍正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朕…知道…可朕更早知…弘历野心,…拿他平衡弘时…是朕之过,若非如此…纳喇星徽…不会…死。”
三百四十四、雍正十三年(下)
雍正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朕…知道…可朕更早知…弘历野心,…拿他平衡弘时…是朕之过,若非如此…纳喇星徽…不会…死。”
宜萱心中一震,汗阿玛知道弘历的野心?!!她一直以为汗阿玛是被弘历的忠孝模样给蒙骗了!!原来,并不是。如此也对,汗阿玛历经九龙夺嫡,又如何会看不出弘历的装模作样呢?当初汗阿玛便是“以不争为争”,一样在康熙爷的眼皮子底下,做足了忠孝安分模样来!弘历演技再高超,莫非还能胜过汗阿玛当年吗?!
汗阿玛虽然选择了弘时,但并非完全相信他,所以在知道弘历的野心之后,他没有继续打压,而是用他来抑制弘时。
身为帝王,有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
雍正艰难地吐出声音:“朕…叫粘杆处,调查弘历…可结果是…他干干净净…”雍正眼里闪现几分冷意,“当年,先帝…若要查朕,朕都…做不到…干干净净,他…却能…”
原来如此,是弘历掩饰得太干净了,所以反而叫汗阿玛看透了他的野心和本事。有这样的本事,的确能够抑制弘时了。
“还有,熙儿…或许…朕不该…勉强他。”雍正昏暗的脸上颜色愈发黯淡。
宜萱忙上前,哭着道:“汗阿玛,我都懂得!您是一心为了熙儿好!!熙儿现在已经有了行踪了,很快就会找回来的,所以、所以——您一定要等他回来啊!”
雍正露出了笑容,他笑着望着妻子和女儿,笑着笑着。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渐渐的合上了。
“汗阿玛!!!”宜萱看着他脸色那陡然消散一空的死气,整个人都懵了。
她知道,汗阿玛会在这一年驾崩,她明明都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可真的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凝滞住了。
皇后李佳氏颤抖的手渐渐挪到皇帝鼻下,但依然没有了丝毫呼吸。
李佳氏瞪大了眼睛。她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身子一软,便晕厥倒在了床榻上。
“额娘!!”回过神来的宜萱赶忙上去搀扶,一边急忙对着外头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啊!!”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年五十八岁的雍正皇帝驾崩于圆明园九州清晏殿。
翌日,奉遗诏嗣皇帝弘时扶帝王灵柩归紫禁城,停灵于乾清宫,诸嫔妃、皇子、公主、宗亲、福晋俱往乾清宫服丧哭灵。
“额娘…”盛熙身着白服。跪在宜萱身后,他咬着嘴唇。眼里满是愧色,“对不起,我又任性了…”
宜萱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巨大的阴沉木帝王龙棺,此刻心中只有满心悲痛。连气都是气不起来的。
盛熙低声道:“其实,我写了那封信之后,就启程北上了。进了京的时候。终究是迟了…”
宜萱哭得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你郭罗玛法临死前还惦念着你。你既然回来了,就给他好好磕几个头吧。”
盛熙轻轻点头,弯身,额头触底,如此反复三次,眼里也湿润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宫女惊呼声:“主子娘娘晕倒了!!”
宜萱心头一紧,急忙抬头去瞧,却发现晕倒的不是皇额娘,而是弘时的嫡福晋董鄂氏。
此刻宜萱眼底有些不快,汗阿玛去了还不满二十七日,弘时还没有正式登基呢!!现在的主子娘娘是皇额娘!!这些底下的奴才,改嘴改得倒是够快的!!
董鄂氏病体孱弱,可皇帝驾崩这么大的事儿,她自然是要来的。可她那身子,撑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底下宫女太监七手八脚抬了董鄂氏去偏殿,宜萱才发现额娘的神色也甚是憔悴,便轻声道:“额娘,您也歇会吧…”
李佳氏只默默摇了摇头,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低低念着超度的佛经。
停灵日七日后,弘时命胞弟齐郡王弘晋扶皇考灵柩出京,埋在在一早就修筑好的泰灵中。跪着哭了七日,额娘也病倒了。
汗阿玛的死,对她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额娘这一病倒,便是不好挪身去慈宁宫中了,不过嫔妃们已经有条不紊地挪宫了,有的搬去寿康宫,有的挪去咸若馆之类的地方。而弘昼的生母裕妃耿氏因已经年过五十,所以已经在拾掇着东西准备搬去儿子府上颐养天年了,而熹妃安氏因还不足五十,所以要暂且在宫里住几年。其余没有儿子的,自然不必多说了。
准皇后董鄂氏已经选了意头最好的长春宫住进去了,乌拉那拉氏住了咸福宫,星移被安排在西六宫之首的景仁宫,李咏絮则已侍疾为由留在永寿宫偏殿服侍皇额娘,宜萱瞅着,她约莫是瞧上永寿宫这个富丽堂皇又近水楼台的地儿了。最后一个侧福晋陆氏住进了偏僻的景阳宫,其余侍妾便不值一提了。
雍正十三年,九月十九,弘时正式即皇帝位,登基之日便下诏尊奉生母李佳氏为圣母皇太后,并上徽号贤康,是为贤康皇太后。贤,是汗阿玛曾经给皇额娘的封号,弘时又在后头加了一个“康”字,便是希望皇额娘身子能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