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窗户被哐的一声破开了,是那个方才在府门外挂白帆的三十来岁仆役,他从窗户窜了进来,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郑老太太刺向宜萱的那只枯木般的手。

他狠狠一脚朝着郑老太太的腰腹间踹过去,郑老太太痛叫一声,一口暗红的鲜血便喷了出来,她倒地便不省人事了。

那仆役又是三两下撂晕了郑老太太那个忠心的老嬷嬷,把玉簪从其手中解救了出来。

宜萱撑着墙角站起身来,看着这个面孔极其陌生的仆役,容长的脸,深麦色的皮肤,极其普通模样,可唯独那双眼睛,盈着一抹浓浓的思念,和欲语还休的千言万语。

“你——是…”他是谁,为何会这么及时地救了她,为何会…有这般熟悉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用低沉的嗓音道:“让三首跟随保护你,不要让他跟着熙儿了。”

宜萱满目愕然,子文…他是子文?!!

然后宜萱的这些疑问尚且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他眼睛一合,便软到在地了。

宜萱急忙上去摸他鼻息,已然没有了呼吸。

她的手不禁一个哆嗦,子文突然来了,他又突然走了…

心头已久,鼻子发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或许这几年里,子文一直用一种看不到的方式在凝望着她,所以她一出现危险,他就出现了。

自打子文走后,宜萱便叫三首保护熙儿。其实三首原本是要保护她的,可熙儿要远去西北战场,虽然当时以为只是督运粮草,可宜萱如何都不放心他去,所以叫三首安州保护,从哪以后,三首就保护在熙儿的暗处。

而子文方才说,让三首保护她…

所以说,这几年的事,他都知道吗?

他一直在看着她,是吗?

然而他匆匆来,又匆匆去了。

盛熙说过,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适合他使用的肉身——而这具纳喇府仆役的身躯也只用了十几个呼吸而已。若可以多呆片刻,他不会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宜萱在低头看的时候,那仆役已经七窍流血,死得无比凄惨。

冥界,酆都城。

紫金盘螭墨玉四方台上,盘坐着一个身穿玄色帝王衮服的年轻男子,他的装束与宜萱梦境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睁开了眼睛,却吐出了一口紫红的鲜血。

果然普通人的肉身是不成的。

其实萱儿身旁那个侍女也是个可以用的,但是用过之后,那侍女也就必死无疑了,而郑老太太和那老妪的身体太过苍老,只怕他一附身便会立刻断气,所以他才冒险选了在府门外头的健壮仆役的身躯,幸好赶上了…

“咳咳!”他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了两声,当初纳喇星徽身躯死去的创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又…

看样子,他必须要闭关一次了。接下来有三首暗中保护萱儿,想必不会再出现意外了吧?

他看着那一汪蔚蓝色水池中倒影的的萱儿正在垂泪的容颜,忍不住伸手想去抚摸,却只触碰出了一圈圈涟漪…自从纳喇星徽的身躯死后,他便只能一直这样看着她了…

连想要触摸,都是奢望了。

他苦笑了笑,之前等了千年都等下来了,如今怎么连区区几年都等不了了?

回首看到的是两架一大一小透明的玉棺,大的里头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容颜五分似怀恪公主,还有五分似二十一世纪的金宜萱。小的那具玉棺中,躺着的是一个约莫只有三四岁大的白胖可爱的男孩,他的模样分明就是熙儿幼时的样子。

看着只有躯体的妻子与儿子,他脸上的苦涩浓得化不开。

冥族人,作为最强大的种族,也被六界法子定下了最严苛的限制——就是冥族人不能离开冥界。但后来,冥族人参悟了这个法则中的漏洞,便是让灵魂附身在其他种族的肉身之上,如一来便不能完全算是冥族人了。

三百三十三、弘历遗策

盛熙一大早来到长乐殿,看到的是额娘哭得肿若核桃的双眼,和玉姑姑(玉簪)那被掐得淤青成片的脖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盛熙急忙问。

宜萱看着玉簪,道:“你先回去歇息两日吧,不必急着过来当差。”

玉簪喉咙火辣辣疼得厉害,也着实说不出话来,只见了一个万福,便躬身退下了。

长乐殿寂静如许,唯有鎏金西洋摆钟滴滴答答做响,宜萱凝眸望着儿子盛熙,殷殷道:“熙儿,你阿玛昨晚来过了。”

盛熙眼睛瞪得滴流圆,“这不可能!”

宜萱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继续黯然,“可惜他只来了一会儿就走了…”

盛熙那墨染的一双剑眉陡然蹙起,“您是说,阿玛他随便找了个人附身?”

宜萱颔首,见盛熙神情凝重,便忙问:“怎么了?”

盛熙没有回答宜萱的疑问,而是急促地问:“额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否则阿玛他不会如此!”

见盛熙又慌又乱的焦急模样,宜萱也不做迟疑,忙细细将郑老太太临死设局要与她同归于尽之事说了个一五一十。

郑老太太的确是得了肺痨,也时日无多,所以才有如此胆量敢孤注一掷吧?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能拉她做垫背,给自己的儿子报仇,也是十分值当的事情!

至于若真成功了,是否会使萨弼受到迁怒,只怕便不在郑老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吧?在郑老太太眼中,她自己固然是第一要紧的,其次便是她儿子纳喇星德了。至于萨弼…怕是要退出一射之地的。

郑老太太身子健康的时候,只怕也不舍得拼命刺杀宜萱,如今快要死了,方才行此之举,可见是她吧自己性命看得比纳喇星德要紧。

盛熙磨牙恨恨道:“这个老虔婆竟也有日此‘智勇双全’的时候!!倒是小觑了她了!”

是啊,用假死引宜萱入瓮,出其不备用淬了剧毒的钗子谋刺。的确是精密的布局…的确不像是郑老太太这种浅薄之辈能想出来的主意。

只是如今也没必要详查到底是谁给她出的主意了。反正郑老太太死了,她那个唯一的忠仆老嬷嬷也死了,全都被子文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

当时的情况。若非子文及时出现,只怕她少不得要被刺中。想到那个钗子,宜萱从袖中取了出来,“熙儿。你拿去查查,这上头到底淬了什么毒。”

这会子勇毅候府的老夫人他他拉氏已经在纳喇府筹办丧礼了。宜萱是特意请她去了,又叮嘱了厚葬那个因被子文附身而死的仆役,并照拂他的家眷…一下子纳喇府里添了三条人命,唯独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仆役是真真枉死的。

宜萱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责怪子文害了一条人命。若较真的说,那仆役是因她而死的。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弥补在他家人的身上了。不过宜萱只对他他拉氏说。那仆役是为了救她而死,这倒也不算是虚言了。

接下来的几日。宜萱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三首的存在,虽然看不到,但是若她扬声一唤,三首立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跟个影子似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待命。

倒是玉簪脖子上的瘀伤,足足养了小半个月才消了,喉咙也受损不轻,如今日日都吃着银子莲子羹,总算是已经言语无碍了,就是声音却不似从前婉转了。

不过她们主仆能平平安安,已经是极难得之事了。

又过了几日,弘时趁着休沐之日来到公主府,今儿是个阴沉沉的天,墨云堆积,仿佛要要一场暴雨来临。宜萱彼时正坐在长乐殿临窗的罗汉榻上,观摩着早年郎世宁给熙儿做老师的时候,给她画的一副油画。

那是昌平鸣鹤园里的景象,背景是接天莲叶无穷碧,千瓣莲花袅袅开,画中的她旗髻松松挽就,夏衣薄薄随风蹁跹,映着如斯美景,脸上红润怡人,侧坐在宜芙水榭的美人靠上,申请慵懒地遥望着远处校场中的子文、盛熙父子。

这是唯一一副画上了子文的油画,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那竹青色的袍褂,正是子文素日里最喜欢的颜色。竹青色低沉中透着几分厚重,最能衬出人的温润气度,且上头没有绣任何纹饰,只用了藏蓝色府绸做掐牙,远远看上去简单而干净。

宜萱叫玉簪收了油画,便问弘时:“有事?”

弘时眼看着玉簪将油画取走,沉默了片刻,才将手中握着的那只郑老太太的鎏金钗子搁在了二人之间的紫檀木莲纹炕几上,“这个钗子铜鎏金的,所以很硬,很容易刺伤人。而那钗尖上淬的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宜萱当日叫盛熙去查,盛熙便揣着那东西去找他舅舅了。

宜萱笑了笑,“鹤顶红?郑老太太倒是瞧得起我!”——如今她人都下葬了,宜萱也没什么好恼火的了。

下一刻,宜萱蹙眉:“鹤顶红这种剧毒,郑老太太是如何弄到的?”——民间素日也有毒药,不过也素来都是砒霜之类的,用来药老鼠之用,鹤顶红却很是珍贵,常见内廷,文武大臣朝珠上有一颗红的,便是鹤顶红。

弘时冷笑连连,“倒是废了我好打一番功夫,才把这事儿查清楚!郑氏这种落魄老妪,自然不可能弄到鹤顶红!此毒乃是数年前,弘历赠与!!”

宜萱为之一愕,“弘历?!”——这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但隐隐也觉得有几分意料之中。弘历早已除她之心,不过折戟沉沙在子文手中,以至于后来的计策都没有来及施展便魂归酆都了!

倘如弘时所说,弘历的计策,便是想再杀了子文之后,便跳动郑老太太毒刺于她!引她上钩的办法,正是郑老太太之前施展的那般一样!诈死反扑,若她猝不及防,的确有很大的成功几率。

想必弘历就是调查到了纳喇星德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而郑老太太作为纳喇星德的生母,必然恨她欲死!只是弘历小看了郑老太太惜命的程度,以至于拖延到如今,郑老太太快死了,才用了数年前弘历为她定下的玉石俱焚计策。

弘历的计策,素来环环相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招招致命!幸好,他死了。

宜萱突然松了一口气。此刻,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子文拼死也要拿下弘历的命了,因为有他活着,弘时地位便岌岌可危了。不愧是做了六十年皇帝和好几年太上皇的人,手段之紧密,算计之厉害,城府之深沉,的确胜过弘时数筹!

只可惜,他遇上了子文,所以他败了。

弘时笑了,“不过——过了数年,这上头淬的鹤顶红毒性削弱大半,已经不足以置人于死地了。”

宜萱也笑了,这点似乎也超出了弘历的意料吧?郑老太太何等爱惜自己的性命,又如何肯真的玉石俱焚?

只是笑着笑着,她便笑不出来了。这一番阴差阳错,子文来了又去,岂非是无用功?如此想着,心里有些酸涩,又有些感动,子文怎么可能料想不到那上头毒性大大衰弱?只是他不愿意娶赌那上头淬的毒不会要她性命的可能性罢了!

虽然那日熙儿没说什么,看从他又是担忧又是激动样子,宜萱便猜想得到,随随便便附身这种事情,肯定会让子文受伤的吧?

可是他宁肯让自己受伤,也不愿看到她受到丝毫伤害!

幽幽叹了一口气,心中惆怅万千。

弘晋成婚后,也从宫中的阿哥所搬离了出来,住进了内务府监造的齐郡王府中。她与李佳雁卿,夫妻新婚燕尔,倒是琴瑟和弦。宜萱忽然想到,当初弘时和董鄂氏刚成婚的时候合唱不是恩爱缠绵?他们的恩爱能持续多久,宜萱倒是不好预测了。

李佳雁卿新婚后的头一个生辰,虽然不是整寿,但是妯娌们都给了她面子,连病弱的董鄂氏都亲自来了。

生辰宴设在齐郡王府的后花园湖畔水阁中,嗓音婉转的花旦唱着好听又要意头的《永团圆》,这个时候京剧还没有诞生,京中最流行的便是昆曲了。昆曲唱腔华丽婉转,曲词也甚是典雅,的确是一门难得的听觉享受。

水阁中,不但各家福晋都来了,宜萱这个最长的固伦大公主也列席在上,还有宫里的几个没成婚的阿哥也是欢欢喜喜,难得有出宫的日子,自是个个欢喜得很。连丧母的弘旸也难得被婉转的曲调打动,消解了哀愁。

年贵妃去年年底薨了,是旧年痼疾复发,加之这些年意志消沉,又没有好好保养自身,便那么去了。不过她的死,还是引了汗阿玛几分怜惜,追封她为敦肃贵妃,丧礼也办得很是体面。而年幼丧母的弘旸,也得到了汗阿玛的爱怜,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失去皇父疼爱的阿哥了。年氏的死,倒是与她与弘旸而言,竟成了一件好事,宜萱一时间感慨颇多。

三百三十四、董鄂氏的哀求(上)

宜萱的这个六弟妹李佳雁卿,是个颇有风雅气度的大家闺秀,长相亦是十分出挑,一张精致的鸭蛋脸,肌肤珠光莹润,五官精美绝伦,单单论这姿色,竟是能媲美弘时的侧福晋乌拉那拉昭娴了。不过她更年轻,肌肤自然也更娇嫩。

据说李佳雁卿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都是读过的,故而周身颇有一股子风雅之仪,令人见之忘俗。也难怪弘晋喜欢,他那几个姬妾和李佳雁卿一比,莫说是姿色被甩开一大截子,单单那浑身的气度,便是拍马也难及的。

额娘也是出身,无怪乎如此中意这个小儿媳妇了。

“大姐姐。”李佳雁卿软软唤了一声,人走到宜萱案前,亲自为她斟了满满一盅荔枝酒,此酒清澈通透,入口醇香舒顺,且酒精度数低,不易喝醉,最适合女子饮用。

宜萱含笑一饮而尽。

李佳雁卿笑容甜美,盈盈道:“听爷说,大姐姐最爱听昆曲了,不知这曲永团圆,可衬心意?”

宜萱抚了抚耳上垂下的东珠,笑怡怡道:“自是大饱耳福!这嗓音纯正,柔婉动人,不晓得是哪里弄来了的昆曲班子。”

李佳雁卿道:“我打小爱听昆曲,这瑞祥班是我额娘早年采买调教出来的。”

宜萱暗道,原来是李佳雁卿的陪嫁。

李佳雁卿笑着递上了烫金大红折子,上头整整齐齐用簪花小楷写着足足上百个昆曲戏文,她道:“请大姐姐点曲吧。”

宜萱忙轻轻一推,“今儿你可是寿星!”

李佳雁卿笑靥如花,柔声道:“长姐如母。自当请大姐姐先点。”

宜萱见状,也不再做推辞,低头略看了一眼,便道:“那我就点…《麒麟阁》吧!这是打戏,瞧着也热闹!”

《麒麟阁》又叫《秦琼逃关》,里头有大段的武打,这出戏并不好演。里头秦琼三次被追杀。三场走边,最是跌宕起伏。宜萱也瞧着这个瑞祥班底子不俗,应该能演好。便随口点了。

点戏之后,台上便乒乒乓乓热闹登场了,宜萱低声问玉簪:“熙儿怎么还没来?他磨蹭什么呢!”

玉簪道:“好像是湖北的几个土司部落又闹起来了,皇上留了三爷和咱们小公爷在养心殿议事呢!”

宜萱皱了皱眉。这一改土归流,倒是战事频繁了。抬头去望。果然董鄂氏只孤零零坐在席位上,形容憔悴,身旁的座位却是空落落的。弘时也还没来呢。

“姑姑…”

宜萱望着董鄂氏的时候,一时未察。和鸾已经走到了她身旁,玉簪和几个近身侍女忙见了礼。

和鸾忸怩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问道:“姑姑。熙表哥人呢?”

熙儿求娶佟佳令茹之事…和鸾怕是还不晓得吧?宜萱看着小女孩情窦初开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叹惋。便如实回答道:“还没从宫里过来呢,许是有正是给耽误了。”

宜萱的话刚落音,外头便来人禀报说,端亲王与勇冠公纳喇盛熙到了。宜萱瞥见了和鸾眉梢上的一抹雀跃之色,叹息着无言。

一众阿哥们起身给长兄弘时见礼问好,弘时点头入了座。宜萱这才忙招呼盛熙近身来,“怎么耽误得这么久?都晌午了!”一边抱怨着,一边催促道:“赶紧入座,这曲《麒麟阁》正是最热闹的一段呢!”

盛熙正要入座,却瞅见立在宜萱身旁,眼睛直勾勾的和鸾,他忙拱手见了礼,道:“表妹好。”

和鸾小脸蛋上带着浓浓的埋怨之色,“熙表哥…”

盛熙一脸头疼之色,求救地看向自己的额娘。

宜萱也着实无奈,只得柔声道:“先坐下看戏吧!”

和鸾嘟嘴道:“我不喜欢看戏!”说着,仍旧用满是怨怪的水灵灵大眼睛直直瞪着盛熙。

盛熙被她瞪得头皮发麻,只得告饶般道:“表妹,你想说什么赶紧说成不?”

和鸾的小嘴高高撅了起来,她气哼哼埋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为什么我每次去郭罗妈妈那里,你都不在?找都找不到你的人影儿?!”

盛熙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没来及换下的侍卫服,“我是御前侍卫,要当值的!”

和鸾听了这番蹩脚的“解释”,两腮都气鼓鼓的了,她握着粉拳,大吼道:“你就是故意躲着我的!!”

水阁中,因昆曲之声悠扬,若小声儿说话,自然能被遮掩下去,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大吼,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全都转移了过来。

“鸾儿!回来!”与董鄂氏同坐一席的弘时脸色甚是不悦。

和鸾眼里湿润润的,满是委屈地望着弘时,“阿玛…”

弘时指着旁边的空席,沉脸道:“不许任性!”

和鸾咬了咬嘴唇,哀求的目光又转向了董鄂氏,可董鄂氏如何能与弘时唱反调,只得劝道:“今儿是你六婶母生辰,不许无礼,快坐下来听戏吧。”

和鸾鼓了鼓腮帮子,只得低头脑袋,恹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董鄂氏的眼底却闪过一抹恼怒之色,她恨宜萱与盛熙,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不给她女儿颜面!董鄂氏低低咳嗽了两声,眼底晦暗之色愈发浓了。

几个昆曲下来,宜萱也吃了不少酒,倒是有些尿急了,只得暂且去偏殿“更衣”。齐郡王府宜萱也来过几次了,路也熟,解了手,又扑了些香粉祛味儿,出了偏殿,倒也不急着回去,见齐郡王府后院景色甚佳,便袅袅婷婷,走走看看。

大红大紫的花儿朵儿,倒是怡人,迤逦走到偏僻处,却见墙角开了几支雪白无暇的,宜萱笑着打趣道:“瞧那不是玉簪花吗?”——便斜眼睨了玉簪一眼。

玉簪倒也不害羞,“难得齐郡王府这样大富大贵的地方,竟栽了这花儿。”——玉簪是清新姣净的花,自然是缺了富贵气度的,不过看多了牡丹、芍药的,偶然瞧着几支,开得玉质玲珑,倒也趁眼。

正说笑着,却见侧方小径,两个侍女搀扶着体态孱弱的董鄂氏朝着这边走来。

宜萱心下微惑,“你身子不好,怎么也从水阁里出来了?”

董鄂氏喘着粗气,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珠,她有气无力地道:“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身子这般不中用。”——她胸口起伏着,身躯亦是摇摇欲坠,若非有侍女搀扶,只怕便要扑倒在地了。

宜萱柔声道:“病去如抽丝,得慢慢将养才是。”——虽然心里知道董鄂氏的身子是好不了了,也该安慰的时候,还得捡着好话安慰着。

董鄂氏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她哀哀叹着,满脸哀愁之色。

宜萱上前扶她,道:“回去吧,晌午的日头终究毒了些。”

董鄂氏抬头看着那中天的日头,她笑着道:“毒了些吗?我倒是不觉得,比起大公主对鸾儿,这日头的毒又算得了什么呢?”

宜萱身子一僵,便抽回了扶她的手,董鄂氏这话已经不是暗讽了,而是明晃晃的刺人。可鸾儿的事儿,宜萱终究不是全然无愧,但此刻也只能继续硬气下去了,“佟家的格格,是熙儿自己瞧上的!”

董鄂氏“呵呵”笑了,笑得凄苦又满是讽刺,她望着宜萱的脸,直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大公主开口,莫非盛熙还会违抗母命吗?!我竟是如何想都不通,鸾儿到底是哪里招了大公主嫌恶了?”

宜萱瞥了一眼花圃中盛开的嫣红蔷薇,淡淡道:“其实有些话,大可不必都挑开了。我是不会强迫自己的儿子做不愿意做事情,而你这番,难道仅仅是为了鸾儿吗?”

董鄂氏脸色微青:“大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宜萱平声静气道:“你要为永瑜长远谋划,我不是不可以理解,但也请你别算计到盛熙头上!”

如此轻描淡写地被宜萱一针见血,董鄂氏憔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她咬牙硬撑着道:“鸾儿喜欢盛熙,大公主都是看在眼里的!”

宜萱叹气道:“是啊,我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只不过,小孩子的感情,也只是一时的。等熙儿成亲之后,她就会死心了。”——豆蔻年纪的小女孩,所理解的“爱情”只是片面的好感而求之不得的倔强罢了。

董鄂氏瞪大了眼睛,她那眼睛里满是愤怒,“枉费这么多年鸾儿对大公主一腔敬重,大公主就是这般狠心待她的?!我竟不知,那个佟家丫头到底是哪里比鸾儿好了?!大公主宁可伤害鸾儿,也要选她做儿媳妇?!”

宜萱有些头疼,她真的只是理智地分析一下和鸾的状况而已,豆蔻年纪的小女孩,若说对盛熙动了真情,宜萱倒更觉得那跟过家家没什么区别!诚然那也算是喜欢,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再加上小女孩的不甘落人的占有欲,也不过如是而已。

而盛熙的性子,不受拘束惯了,只怕和鸾儿在一起也不见得合适。何况,过不了几年,盛熙便要和她一起离开了,宜萱又怎么忍心看着和鸾孤寡大半生?所以,无论董鄂氏怎么说,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三百三十五、董鄂氏的哀求(下)

看着董鄂氏那愤懑的表情,宜萱也很是无奈,虽然董鄂氏对和鸾的母女情分的确是夹杂了利益,但大半还算是真心的。

宜萱不想和她争吵,她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不是我选了佟佳令茹,而是熙儿自己的选择。你若能叫熙儿心甘情愿地选鸾儿为妻,我也决计不会反对。”

董鄂氏为之一噎,他正式没办法叫纳喇盛熙选她的女儿为妻,所以才要来找大公主宜萱的!

宜萱认真地劝慰道:“京中年轻的勋贵子弟不少,其中也不乏佼佼者,与其吊死在盛熙这一棵树上,不如去挑选更合适的。庭兰,你又何必如此执拗呢?”

董鄂氏脸色紫涨,却偏偏辩驳不出,若是京中勋贵子弟又比纳喇盛熙出身更好、更有本事的,她又如何会三番五次苦心孤诣?!

“好了,咱们回水阁吧。否则时间长了,该要有人来寻了。”宜萱扶着玉簪的手背,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见了身后扑通一声。

宜萱回头去瞧,却见董鄂氏已经跪倒在了地上,眼中泪水蓄满,满是哀求地凝望着宜萱。

骄阳如火,宜萱登时头大如斗,她急忙上前搀扶,“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董鄂氏坚定地摇头,“除非大公主答允让鸾儿嫁给盛熙,否则我绝不起来!”

“你——”宜萱登时气得都不知如何发泄了,“你这是为难我,更是为难你自己!!强扭的瓜不甜,难道这点道理你都不明白吗?”

董鄂氏咬牙跪在地上,“我什么都不管!我只要鸾儿嫁得所愿!为了这点。我可以不惜一切!”

“汗阿玛已经答应皇贵太妃这门婚事了!”宜萱咬词强调道,虽然没有正式赐婚,也算得上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董鄂氏满脸执拗,“只要大公主有心,让皇上收回成命又有何难?!”

“你——”她以前就不晓得,自己这个弟妹竟然是如此爱钻牛角尖吗?!

“董鄂氏!!你闹够了没有!!”身后一声浑浊凝沉的男声赫然响起。

原来是弘时沿路寻了过来,恰巧便听到了董鄂氏这番“强求”。弘时本就因之前星移差点小产。后来永瑞还不得不过继给敬亲王弘昀名下,而恼怒这个嫡福晋,如今又见她这么逼迫宜萱。自然怒不可遏。

弘时手里狠狠捏着一串沉香木的佛珠,他呵斥道:“你们两个奴才是做什么吃的?!由着嫡福晋下跪?竟也不拦着!还不快把她扶起来!!”

董鄂氏身后的两个侍女再也不敢干站着了,急忙把赖在地上的嫡福晋董鄂氏硬生生给搀扶了起来。

董鄂氏哀切地凝望着弘时,“爷!鸾儿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弘时冷哼一声。“别以为你那些盘算,我不晓得!!身子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安分些?!日后我难道还会亏待了永瑜不成?竟叫你这番算计这个、又算计那个的?!你若是再敢胡搅蛮缠,回头本王便上一道折子,让和鸾远嫁蒙古!!”

这番话慑得脸上血色全无,让和鸾远嫁蒙古。这话的确是切中了董鄂氏的要害了!

董鄂氏满眼泪花,“鸾儿和熙儿打小就是青梅竹马,原就是天生的一对。偏生被那天杀的佟家丫头给狐媚了去,妾身为自己的女儿抱不平都不成吗?!”

董鄂氏一番话。说得哀切连连,可弘时却不为所动,只冷冷瞧着董鄂氏,脸色愈发冷沉了下去。

宜萱皱眉道:“庭兰,你也少说两句吧!佟佳氏是著姓大族,教养出来的格格又岂会是狐媚的?”

董鄂氏含泪恨恨道:“若非她狐媚,熙儿又怎么会撇了打小一起长大的鸾儿,非要娶她为妻?!”

宜萱不禁拧眉,这董鄂氏嘴巴倒是够毒的,偏生还是一副被旁人欺负惨了的模样,且她也品出来了,方才弘时没来,他一直都是叫熙儿“盛熙”,如今弘时在旁,她便改后唤“熙儿”了,而且语气也不复刚才那副强硬胁迫的样子,反倒是满腹委屈愁苦倾诉了。

她这个弟妹,城府手段真是越来越精密了,宜萱只得道:“熙儿一直都只当鸾儿是亲妹妹一般,就算没有佟家丫头,她也不会娶鸾儿!就算你真的坏了和佟家的结亲,也还有旁人家的格格!!你好歹是皇家福晋,何必一口一个‘狐媚’败坏佟家格格的闺誉?”

“我——”董鄂氏一时间喉咙凝噎,她垂泪自伤道:“我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罢了…”

“够了!!”弘时满眼厌烦之色,“今儿回去之后,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养病,不许再出来胡闹!!”

“爷——”董鄂氏哀哀唤了一声。

弘时冷冷道:“别以为你对星移做的事情,本王不晓得!若不是看在鸾儿和永瑜的份儿上,本王岂会留你这毒妇占着嫡福晋的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