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少年支着自己下巴沉思:“那个郑秋黛要不要杀掉呢?…唔,好像杀掉比较省事,可是也太便宜她了。唔,算了,让她平平安安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是一种更好的折磨她的方法呀。”
本是杀气腾腾的话,却被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下一刻,少年看着那顶渐渐远去在碧桃花丛中的红顶软轿,眸光愈发深邃而悠远…
宜萱才坐上轿子一刻钟,外头的玉簪突然掀开轿帘子,笑着指着斜对面松柏后头一个窄小的院子,道:“格格,您快瞧!那就是郑姨娘被关押的地方。”
宜萱探头往外头一瞧,“倒是够破败的地儿。”——也对,雅思哈不信佛,那佛堂也就只是个摆设,只怕已经有十几年没修缮过了,地方也是最偏僻的地儿,外头已经满是杂草了。
玉簪笑道:“格格要不要过去瞧瞧?如今郑姨娘可是落魄得很呀!”
金盏听了,立刻狠狠瞪了玉簪一眼,“郡主千金之体,怎么能去那种又脏又乱的地方呢?!”
宜萱垂下眼睑,忽的笑了,便道:“去瞧一眼也无妨。”——她自己的性子自然是懒得理会已经是穷途末路的郑秋黛,但是残留的怀恪的某种情绪依旧能影响她,怀恪深恨这个想要置她与腹中孩子于死地的女人,自然想去看看郑秋黛落魄的样子。
佛堂只是个二进的小院子,院子外头有守门的,便是国公爷派来的人。若是额附纳喇星德想见里头的郑姨娘,自然是见不到的,不过宜萱却可长驱直入。
黄昏时分的阳光甚是暗淡,加之院落窄小,便更显得阴冷了。院子里头也是光秃秃的,什么点缀的花草都没有,不过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十四、处置小妾
金盏推开佛堂正屋的房门,宜萱便闻到扑鼻的香味,那是饭菜的香气,侧脸一瞧,一张干干净净的圆桌上,竟整整齐齐摆着六个碟子和四个碗,俱是精致的画牡丹珐琅瓷,配的筷子都是银箸。菜色更是不俗,荤素各半,鱼肉俱全,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珍珠燕窝。桌子旁边还侍立着两个穿水绿衣裳的丫头。
方才郑夫人对纳喇星德说,已经安排了人伺候郑秋黛,看样子是真的。这郑夫人对郑秋黛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呀!
两个丫头看到宜萱突然出现,已经是愣在了哪里,都忘了行礼。
随即,便听见呼啦一声,是西暖阁的帘子被掀开了,穿着松散云锦衣裳的妙龄女子气冲冲道:“作死的贱婢!!都说了不想吃了,全都给我扔出去喂狗!”
宜萱挑动了眉梢,这郑秋黛倒是好大的脾气、好大的做派!禁足佛堂里,竟然还是姑奶奶的气势。
不过小郑氏,的确姿色不俗,一张娇嫩的瓜子脸,生就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琼鼻朱唇,肤质白皙,堪称琼姿花貌,怪不得能叫纳喇星德痴狂。
郑秋黛见了宜萱,香娇玉嫩的俏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你、你、竟然没事?!”——郑秋黛自然记得,那一日她可是用足了力气将怀恪推进水里,虽然后来听说怀恪没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掉,可她如何想得到转眼不过半月有余,怀恪竟然健健康康站在她面前,而且起色红润,反而更胜以往了。
玉簪早已是恨极了郑秋黛,见她如此无礼,当即上前便一个巴掌狠狠扇在郑秋黛姣好的脸蛋上,横眉怒目呵斥道:“放肆!!”
宜萱目光微斜,便瞅见郑秋黛的半边脸瞬间便肿胀了起来,轻轻一笑,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腰腹间,只见衣衫松垮,果然是已经开始显怀了。
捂着自己火辣生疼的半边脸的郑秋黛,发觉宜萱盯着自己的肚子,立刻慌了神,也顾不得脸颊上疼痛了,她急忙捂住自己的肚子,连连后退了数步,一脸防备惊忧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宜萱看着郑秋黛的肚子,心里却已经惊讶开来。只见她肚脐处,隐隐有黑气涌动,如雾如缕,在观气术上所写,黑色代表了灾厄乃至…死亡!
所以说,郑秋黛的肚子,十有八九是撑不到临盆那一日的。
“你要是敢害我的孩子,表哥是不会放过你的!!”退缩在角落里的郑秋黛,色厉内荏地吼叫道。
宜萱勾唇一笑,这个郑秋黛和纳喇星德还真是般配啊,都是色厉内荏的东西。
“呸!!”玉簪见郑秋黛那副嘶吼的模样,不屑地啐了一口,随即讥讽地道:“你以为郡主和你这种蛇蝎贱人一般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以前郡主贤惠,是不屑于为了你这种人伤了自己名声!哼,如今你还能享福,就好好珍惜这几个月的好日子吧!”
郑秋黛听出了玉簪最后一句话令有所指,便愈发慌了神色:“你、你什么意思?!”
金盏抿唇一笑,呵呵道:“什么意思?姨娘莫不是傻了?你竟敢做出谋害郡主的事儿,还以为自己能有善终吗?”金盏瞥了一眼那满桌子的珍馐,“这么好的菜色,姨娘可要珍惜,等生产之后,可没得吃了!”
见郑秋黛面如土色,浑身都在簌簌发抖,宜萱便抿唇笑道:“你大可放心,本宫不会为了你,伤了自己贤惠的名声。等你临盆,自会有人送你去青螺庵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说罢,宜萱心神舒畅开来,眼角睨过郑秋黛已经苍白如纸的俏脸,扬眉一笑,随即转头吩咐金盏道:“时辰不早了,回净园吧。”
宜萱前脚踏出正屋,便听见后头传来郑秋黛的咆哮声:“不!!我不去青螺庵!!我不离开表哥!!!你休想得逞!!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宜萱被咆哮声震地耳膜生疼——郑秋黛这大嗓门子,当真和纳喇星德般配无比啊!
出了佛堂,宜萱瞥了一眼守门的仆役,便冷冷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这里可是佛堂。何时,这佛堂里头,也可以动荤腥了?也不怕菩萨怪罪?”
仆役听闻,汗水涔涔,便匍匐跪在了地上,颤巍巍道:“郡主饶命!都是太太吩咐的!”
宜萱嗤笑道:“你们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国公爷派来的人。”说罢,便上了软轿,她可没那么宽宏的度量,叫郑秋黛享受六个碟子四个碗的饮食待遇!她是来佛堂忏悔的,不是来度假的!!
回到净园,天色已经黑沉了下来,宜萱倒是胃口颇好地用了晚膳。只是今儿倒是看了不少热闹,明儿又要回雍亲王府了,躺下了身子的宜萱,一时半会倒是不想修炼月华吐息诀了。
想着自己记忆中的“四爷”阿玛,生母李福晋,还有嫡母乌拉那拉氏,弟弟弘时,还有国公府的这些个奇葩人物,倒是愈发没了困意。
已是万籁俱静之时,窸窸窣窣的鸟鸣虫唱伴着烛火的哔啵声,守夜的玉簪已经迷迷糊糊背靠着拔步床已经睡着了。
宜萱伸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突然要做母亲了,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伤心。只是此刻她高兴不起来,现在名义上的丈夫,宜萱是不抱有半点期待了,在这个时代想换个额附,估计也只是天方夜谭。而她后半生的岁月,能与她相伴的,想来也只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了…
只是不晓得这个孩子,会想谁呢?只要别像纳喇星德就好…
恍惚间,突然那一抹瘦弱颀长的少年的身影从她脑中划过…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今天在武英堂外看到的星徽。
下一刻,宜萱摇了摇头,真真是迷糊了,怎么会想到星徽呢?大约是累了吧…
便迷迷沉沉,与周公作伴了。
十五、福晋发难
翌日清晨,宜萱起了个大早,因昨晚睡得晚了些,故而神色有些疲乏。星月也是一大早就过来了,随后来的是太太郑氏的配房周四家的,倒是带了不少的好东西,上好的绫罗绸缎二十匹,珠宝整整十大匣子,都系着红绸,很是显眼。
“太太是极要脸的人,郡主嫂嫂安心就是。”星月笑靥如花道,心里却忍不住鄙夷,既要脸,就别私底下净做那不要脸的事儿!!真真是叫人恶心!
宜萱含笑叫吴嬷嬷收下,白得的东西,她自然不会不要。
来送礼的是太太的配房周四家的,倒是敦着一副和和气气的笑脸,“太太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而郡主素来孝顺贤惠,想必不会说那不该说的话。”
宜萱心中轻轻一嗤,她不说,雍王府便不晓得了吗?!便冷冷道:“本宫自然懂得该如何做!”
周四家的讪讪笑了,便恭维了几句,才告辞了去。
吴嬷嬷看着周四家的背影,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哼,不过是条哈巴狗罢了!!”
宜萱问道:“车马都备好了吗?”
吴嬷嬷点头道:“一大清早就预备好了,只等格格收拾妥当。”
宜萱点点头,正要起身,星月突然笑道:“郡主嫂嫂还是打扮得光鲜靓丽些吧。”说着,便拿起梳妆台上的一只金灿灿的金翟鸟,笑盈盈簪在了宜萱架子头的正中央,顿时,宜萱便觉得脑袋重了七分!
吴嬷嬷呵呵道:“大格格眼光当真不错!”——那金翟鸟,正是格格当年的陪嫁之物,重四两八钱,通体赤金,最是华贵耀眼,今儿她特特从库房取了出来,可惜格格瞧不中。
宜萱扯着嘴角笑了笑,金翟鸟自然是漂亮,可她亲自入手过那分量…所以为自己的脖子考虑,便不打算戴了!可没想到星月的眼睛那么尖,一眼就看见了首饰匣子里,这最重的一只。抬眼看镜中,便见乌发如云中,一只金翟口衔一枚硕大的东珠,羽翼金晃晃展开,上头更牵着红宝,端的是贵气逼人。
“好吧…”宜萱颇有无奈之色,无论是她,还是之前的怀恪,都不喜太过华丽的装束,只是今儿好歹是回娘家的好日子,打扮得光华耀眼些,也是应当的,便叹道:“那便启程吧。”
金盏忙道一声“是”,便上前来搀扶着身子沉重的宜萱。
星月见状,不免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恰巧便被突然回头的宜萱给瞧在了眼里,宜萱只假装没瞧见,只含笑道:“大妹妹别急着走,叫温嬷嬷带着你去后花园好生散散心,如今桃花、玉兰都开了,当真不错!大妹妹只管把净园当成你自己的住处便是。”——作为一枚穿越人士,宜萱不是不能体谅星月想见传说中的四爷的心思。只不过今儿,实在不合时宜。
星月只好笑着道了谢,又恭送宜萱出门。
国公府与雍王府同在四九城,相聚虽然不近,乘坐马车,却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路。
春阳高升时分,金盏玉簪搀着宜萱下马车,望着太阳底下映得波光粼粼的琉璃瓦,便晓得是雍王府道了。
看着记忆中的另一个“家”,宜萱的眼圈不觉中便濡湿了三分,记忆中的感情便那么不经意地四溢了出来。她有多久都没回娘家了呢?——自打她怀着身孕,国公夫人郑氏便劝说她不宜舟车劳顿,幸而两个月身孕的时候,阿玛送了医士石磐过来,方才稍稍缓解了哀思。
吴嬷嬷低声提醒道:“格格,今儿是该高兴的日子。”
宜萱急忙拭泪,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对,我是太高兴了。”
王府仪门外,苏培盛带着几个小太监亲自迎了上来,打了一个千儿,笑呵呵道:“二格格可回来了,爷一大早便惦念着呢!”苏培盛素来眼尖得很,撇过宜萱眼角的泪痕,只当做没瞧见,继续呵呵笑道:“只是爷与邬先生正对弈着呢,说请二格格去嫡福晋院中请安,爷稍后就去。”说着,便叫后头小太监抬了一顶鹅黄软轿上来,亲自搀宜萱上轿子。
乘坐软轿,进了仪门,约莫走了两刻钟方才停下在嫡福晋乌拉那拉氏的院子跟前。
她的生母是侧福晋李氏,只是每次回门,按照规矩,自是要先给嫡母请安的。
苏培盛已告辞回前院复命了,宜萱想着素日里嫡福晋待她尚好,便也不多忧心,且叫金盏搀扶着,便进院中了。
嫡母乌拉那拉氏,比她阿玛只小一岁,却也三十有八了。三十八岁的妇人,任是如何精心装扮,都难掩老态了。只是仪态依旧贵气不减,嫡福晋不仅仅是阿玛的嫡妻,她的母亲还是太祖**哈赤的玄孙女,身上本就有着一份皇族的血统,想必这也是当年年仅十三岁的她能够在诸多秀女中脱颖而出,被指婚给皇四子为嫡福晋的缘故吧。
在皇家,血统才是顶顶要紧的。
看到嫡福晋,不免想到她的生母李福晋——她可是比嫡福晋都大两岁,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四十岁的女人,早已是人老珠黄了。
心中微微叹息,脚下已经小步上前,屈膝见了一个郑重的万福,道:“女儿给嫡额娘请安了。”
嫡福晋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免礼”,目光却落在宜萱高高凸起的肚子上,方才看了看宜萱的脸色,神色依旧不是不变的端庄,口中徐徐道:“见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宜萱温声柔柔道:“叫嫡额娘担忧,是女儿的不是。”
嫡福晋抬起那戴满了金护甲的手,抚了抚自己略显松散的鬓角,那耳上的一对东珠也随之摇曳,她缓缓道:“我是你亲额娘,早就习惯为你担忧了。只是,我前儿听说,额附的侍妾被关进佛堂里了?可有此事?”
听嫡福晋的声音渐渐有些发冷,宜萱不由谨慎了起来,垂首轻声道:“却有此事。”
瞬间,嫡福晋的脸色便不复方才温和之态,“宜萱,你素来温顺贤惠,如何会做出这等之事?!”
听了这话,宜萱是不对这个名义上的嫡母抱有什么感情了。幼时,怀恪曾养育嫡福晋膝下数载,原还以为该有几分感情才对…如今看来,亦不过如此罢了!不过也属正常,别的女人为自己丈夫生下的孩子,任谁都不会真心疼爱!
十六、雍亲王
吴嬷嬷见嫡福晋一副问罪架势,心中甚是不平,急忙道:“福晋,是郑姨娘她…”
“闭嘴!!”嫡福晋疾言厉色地呵斥道,“我问二格格话呢,你这个做奴才的插什么嘴?!”
吴嬷嬷面上不忿之色难消,但是碍于嫡福晋威严,只得跪下,做认罪之状。
这下子宜萱心下平和不起来了,说句实话,在她心中吴嬷嬷这个乳母不见得比嫡福晋这个嫡母差分毫,便抬起头来,含笑盈盈道:“回嫡福晋的话,女儿是额附的正妻,姬妾有错,女儿自当惩戒,以免坏了家风。”
嫡福晋眼底一愕,不等反应过来,宜萱笑容满满道:“区区小事,怎么值得您如此动怒呢?回头要是传扬出去,嫡福晋为着自己女婿房里那些不怎么干净的事儿,动了怒,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所以,还是请嫡福晋——息、怒、吧!”
“你、你——”嫡福晋如何料到,平日里在她面前乖顺无比的怀恪,竟然转眼间如此口舌伶俐,竟说的她辩驳不出,只狠狠怒吼道:“你放肆!!!”
这一句“放肆”当真震得宜萱耳膜都发麻了,可宜萱却不见恼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因为她听到了,听到了已经走进嫡福晋院子里的脚步声…亏得修炼月华吐息决初见成效,她的六识也超出寻常人许多。
宜萱在嫡福晋的暴怒中已然跪了下来,含泪哽咽道:“嫡额娘请息怒!不是女儿容不得人,只是着实再不能容忍郑氏了!”
嫡福晋冷哼了一声,呵斥道:“据我所知,额附的姨娘可是你婆母的亲侄女,你此举,不但是不贤惠,更是不孝顺!!”
宜萱含泪道:“嫡额娘当真是这么看女儿的吗?!之前在那光天化日之下,郑氏便敢将女儿推入池水中,女儿病在床上昏迷七日,连同腹中孩儿都差点去了黄泉!此事,难道嫡额娘都不晓得吗?!”
宜萱的前倨后恭,若换了平常,嫡福晋自然不会察觉不到,可如今她盛怒之下,早已去了七分理智,“你如今人不是好好的吗?如何非要重惩郑氏,自己落得嫉妒恶名,还要连累雍王府落得教养不善之名?!”
如此指摘,叫宜萱胸腔里憋了一口恶气,听到脚步声停在堂外竟然不动了,心里也有些焦急,便仰头道:“您的意思,难道是叫女儿把谋害自己与孩儿性命之人,从佛堂里放出来吗?”
嫡福晋冷冷道:“她与你一般,也怀着纳喇家的血脉,自当既往不咎!”
宜萱气得恨不得喷一口老血,若是换了王府里那个小妾敢谋害你和你儿子,老娘就不信你也能宽容大度到“既往不咎”!!!还记得当年弘晖夭折,所侍奉的太监侍女,全都在嫡福晋一怒之下,如数杖死,因弘晖的死,牵连陪葬的王府婢仆不下二十人,这其中有大半都是无辜枉死的。嫡福晋绝非心慈手软的妇人。
作为一个女人,凡是自己孩儿的性命有危,又有谁能够宽宏大度到“既往不咎”?!
正堂的门扉“吱呀”一声,太阳刺眼的光线叫宜萱眼前一阵迷离,恍惚间有些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只是心中明白是谁。
当她渐渐适应了这乍来的刺眼的光下,便见那光影明暗中,是比平常更冷峻了七分的面孔,便急忙垂首道:“阿玛万福。”
嫡福晋亦是吃了好大一惊,平日里爷从来不会不通告一声便直直入了她的房中,故而她才敢如此疾言厉色的训斥宜萱。只是苏培盛去前头回话的时候,特特小声回了一句:“二格格在府外就是眼圈通红的样子,瞧着来的路上多半是哭过了一场。”
于是,雍亲王便撂下了那盘尚未下完的棋局,便往嫡福晋正院里来了,也不叫人通报,原是想给爱女一份惊喜,哪里想到自己的嫡福晋先给了他一份“惊喜”!!
“爷…?!”惊愕中的嫡福晋,已然忘记了行礼。
雍亲王深吸一口气,暂且按下胸中怒火,先对宜萱道:“去你额娘院中,她惦记了你多日了。”
宜萱一听,便明白了自己阿玛的意思,“人前训子,人后教妻”,即使他怒不可遏,仍然要保全乌拉那拉氏嫡福晋的颜面。从古人的眼光来开,雍亲王的确是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合格的丈夫,可以不爱自己的妻子,但不能不尊重她。
宜萱道了一声“是”,便要起身。却未曾想,跪了这么许久,兼之她身子重,竟然腿间发软,一个踉跄,便要扑将在地。
“格格!”还好金盏玉簪二人手脚伶俐,已经飞快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宜萱心有余悸地长长吐出一口气,便瞧见,她的阿玛雍亲王胤禛不知何时已经靠前了两步上来,一只手正是朝她伸展过来的。
宜萱忙笑道:“阿玛,萱儿无事。”
雍亲王立刻忙恢复了冷峻的面孔,平淡地“嗯”了一声。
宜萱低头,又小声地道:“好了,吴嬷嬷,别抱着我的腿了。”——方才她那一踉跄,吴嬷嬷原本跪在地上,自然是来不及起身搀扶,便下意识地抱住了宜萱的双腿。
吴嬷嬷这才松了双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宜萱行了个万福,道:“阿玛,嫡额娘,女儿告退了。”
雍亲王“嗯”了一声,道:“我稍后便去。”
宜萱心中欢喜,忙道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至于四爷私底下会如何“教妻”,宜萱好奇万分,可惜是瞧不着了。
而此时,正堂之中,雍亲王冷淡地挥斥了嫡福晋房内伺候的嬷嬷侍女,便不发一言冷冷看着他那素日里贤惠端庄的嫡妻。
嫡福晋被看得有些发冷,却也不忘补了方才忘记行的请安礼,她极力保持着镇定,以素日里温和徐缓的语气道:“爷来了,方才是妾身失仪了,还望恕罪。”说着,便见了一个万福礼。
雍亲王冷面依旧,只是丹凤眸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愈冷了三分。
嫡福晋不慌不忙道:“爷既然叫萱儿先去丹若苑,又谴退了左右服侍的人,想必还是愿意听妾身解释一二的。”
“你讲。”惜字如金的雍亲王,总算还是吐出了这么两个字,只是语气里带着冰。
嫡福晋却心头松缓了二分,他不怕爷问责,就怕爷连问都不问,便端正了仪态,徐徐道:“妾身方才怒急之下,的确说了几句不当的话,这点是妾身的不是。”
先认了个小错,嫡福晋然后道:“只是萱儿的性情——和从前当真大不相同了。”
雍亲王原本见嫡福晋认错,神色有些许的舒缓,但是嫡福晋的这句看似平和的指摘,叫雍亲王目光嗖地又冷森了下去。
嫡福晋自然感受得到自家爷神情的变化,嘴里继续说道:“萱儿是妾身的女儿,妾身的管教之法虽然偶尔有些严苛,但也是为了她好。何况之前发生的事儿,涉及女子品德,妾身难免疾言厉色了些,说到底,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这话生生是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嫡福晋见四爷面色愈发冷漠疏离,顿觉不妙,便急忙更放低了几分姿态,柔声道:“不过——若是爷觉得不妥,妾身日后自会和颜悦色些。”
雍亲王听了,冷脸了半晌,才道:“福晋说得甚是有理。”
此话一出,嫡福晋顿时松了一口气,可下一刻雍亲王的话算是彻底将她冷进了骨子里。
“只是爷瞧着,福晋大约是不喜欢萱儿,那以后教导的事儿还是叫李氏来吧,以后也不许萱儿来给你请安了。如此一来,你也不会再有疾言厉色之态。”雍亲王冷冷地说出来自己的决断。
“爷?!”嫡福晋惊愕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爷心疼萱儿,便觉得妾身不是真心疼她的吗?从小到大,爷可曾见妾身有丝毫亏待萱儿?萱儿幼时是养在妾身膝下的,妾身多年视若己出,爷难道都看不到吗?”
“视若己出?”雍亲王冷冷地重复了这四个字,“曾经,或许是。但自从去年爷上折子请封弘时为世子,便不再是了。”——虽然那封请封的折子,被皇阿玛驳回了,可惜福晋却上了心。
嫡福晋双腿不禁发软,脸上有一种心事全然被揭穿了的灰败。
十七、年福晋
宜萱才刚出了嫡福晋院子,便见一妙龄女子盈盈走来,此女貌美无暇,体态纤细,面带三分病容,盈盈透着几分叫人怜惜的楚楚之态。身后跟着嬷嬷侍女四五人,其中一个嬷嬷怀中抱着一个女娃,两三岁的模样,穿着银红对襟云缎小袄,稀疏柔软的乌发用珍珠络子扎成两个总角,颈上带着赤金寄名锁,身上陪着平安扣等物。只是两三岁的孩子,本该是白胖可人,可她却显得有些瘦弱,与她的母亲一般,叫人看着可怜。
她自然是认得眼前的美貌女子与那婴孩,便略一蹲身施礼道:“年福晋万福。”——看着年氏那如花的容颜,和花儿一般娇嫩的年纪,心中一震蛋疼,年福晋是十八岁还是十九岁了来着?想她这个四爷的女儿都已经二十三了,年福晋才刚刚是个成年人呢!
年福晋微笑含喜,颔首还礼,道:“二格格回来了?真是许久不见了。”
她的声音是极温柔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连眼睛里也都是柔柔的笑。如此温柔小意的女子,也怪不得如此荣宠。这王府里的福晋格格们(在这里格格是侍妾的意思),大多已经不复青春美貌,唯独年福晋一人如此娇容动人,加之性情也极讨人喜欢,雍亲王又如何会不喜欢呢?
暗叹了一句自己阿玛好艳福,宜萱对年美人儿还以微笑款款,“也许久不见年福晋了,”侧脸仔细端量了乳母怀中的女娃,又道:“四妹妹瞧着小脸红润了几分,可是病情大好了?”
年福晋是五年前入府的,就在宜萱出嫁后不久,想到此,不免觉得有点雷人,四爷前脚送了闺女出嫁,后脚纳了一位侧福晋入门…然后是宜萱出嫁后两年多,年福晋便有了身孕(四爷爹,您老人家真威武!),随即便生了雍亲王的第四女,也就是眼前这个才刚满两周岁的四格格。因四格格生下来便体弱(废话,年美人未成年就怀孕,还是早产,能不体弱吗?!),所以,便一直没有取名,生怕阎王记了名字勾了去。
雍亲王有四个女儿,可宋庶福晋(即宋格格)所出的大格格和三格格都夭折,故而便只剩下宜萱和这个虚岁才三岁的四格格了。只不过历史所载,年妃所出的女儿,也是夭折了的,瞧四格格病弱的面相,怕也是离去了差不离的。虽然如此,宜萱也少不得说些好听的话宽慰年福晋。
年福晋顿时眼中欢喜,嘴里满是感激之意,“可不是,多亏了嫡福晋从宫里请来了太医,四格格吃了几个月的药,总算是不再咳嗽了。”
年福晋所生的四格格,因为是早产,所以一直体虚,年初年招了风寒,一直咳嗽不停。如今虽然不咳嗽了,可瞧着却愈发恹恹了。宜萱不免怜惜道:“四妹妹这么小,便要吃那么苦的药,当真是可怜。”说着,便抬手抚摸着四格格那苍白的小脸,柔柔道:“如今病好了,四妹妹就不必吃苦药了。”
这话一出,四格格立刻精神了三分,忙嘟着小嘴道:“不用吃…苦药了吗?”那双满是期待的杏眼水汪汪地看着自己的生母年氏。
年福晋看着女儿小可怜的模样,不由心头酸涩,口里道:“乖,再吃两个月吧。”
瞬间,四格格又恹了下去,像一只被霜打过的茄子。
宜萱听了也疑惑了,“四妹的病,不是好了吗?”
年福晋叹息道:“以前也有停了药,便立刻反复的症状,我怕,一旦停了药…所以,嫡福晋也说,既然有效,就继续吃着,左右王府也不差这点子药钱。”
宜萱心中一冷,面上却微笑道:“嫡福晋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宜萱有些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福晋忙道:“二格格尽管说便是。”
宜萱斟酌了一下语言,才徐徐道:“年福晋饱读诗书,想必也晓得是药三分毒的道理。”
年福晋莹润的眸子为之一恸。
宜萱又道:“就算太医的药斟酌得十分恰当,可药终究太苦了,于四妹妹这么小的孩子而言,总会伤胃的。小孩子肠胃若是伤着了,自然吃什么都不香,如此一来,身子又怎么能养好呢?”
年福晋听着宜萱娓娓道来的话,不由便想到自己的女儿胃口越来越差,小身子也消瘦了的事实,顿时眼里泪便落了下来,“那、那我该怎么办?”
宜萱忙宽慰道:“年福晋先莫急,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瞒您说,宜萱幼时也有些体虚,偏生又极怕苦,药汁喝了必吐,额娘又是着急又是难过,最后想了个法子,就是让太医开了药膳,每日吃饭就等于吃药,如此用了一年,果然身子便大好了。”——宜萱的记忆中,确有此事。虽然要那药膳并不好吃,也总比苦药好十倍。
年福晋听了,顿时欢喜万分,急忙道谢不已。
宜萱又道:“年福晋这可是要去给嫡福晋请安?”
年福晋道:“正是。”
宜萱笑了笑道:“阿玛此事正在院中,似乎是有些不快,所以年福晋不如晚些再请安?”
年福晋一愣,随即瞧了瞧宜萱那红意尚未完全褪去的丹凤眸子,心下似乎猜度出了什么,便笑着告辞了去。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那位抱着四格格的乳母忍不住道:“不叫四格格吃药?只吃那药膳,能管用吗?”
四格格眼眸汪汪,咬着自己的小手指头,撒娇地看着年福晋,奶声糯语:“不吃药…”
年福晋心头一酸,转头吩咐身后的一个侍女:“去查查,二格格幼时是否真是吃药膳吃好了的。”——若二格格当真吃了一年的药膳,必然是能查出来的。若那药膳当真有效,少不得是欠了她一份人情。
年福晋虽谨慎,此刻却已经信了七八分。既多信了宜萱几分,便不免多怀疑嫡福晋的几分。自她入府,少不得听了不少侍妾格格的尖声酸语,可嫡福晋对她素来极好,一应用度俱是上乘,更时常叫她的嫂嫂和母亲进府探视,她有孕之时,娘家母亲更是来陪伴了她三个多月,若非她不甚摔倒早产,只怕母亲还有多留两个月。
等等,早产…四格格先天不足,是她心中最痛心之处,她一怪自己身子娇弱不济,二怪自己太不当心,竟然在自己的房门外台阶上摔倒了——这一切,她一心只觉得是意外,可如今想来,不免心中发冷。
十八、额娘幼弟
与年福晋结下了善缘,宜萱便便又上了软轿,往丹若苑而去。丹若,是石榴的别称,寓意多子。宜萱的生母李氏一生诞育了三子一女,的确算得上多子。只可惜只多子,却不多福,因为她的三子一女,最终只活下来一子一女,就是宜萱和三阿哥弘时。
自打李福晋年岁愈老,四爷便不常来了,而弘时已非稚子,早已独院而居,丹若苑不免有些萧条。
院中,依旧是那两株枝叶繁茂的石榴树,硕大的树冠宛若莲花,绿荫遮蔽了大半个前院,倒是清凉。此事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鲜红欲滴的花儿袅娜地开着,仿佛一团团的小火苗,看得人心里都暖暖的。